徐小芳
模式反諷經(jīng)典之蓋斯凱爾夫人的《克蘭福鎮(zhèn)》
徐小芳
蓋斯凱爾夫人是19世紀英國著名的女性小說家,以寫作“社會問題小說”“工業(yè)小說”“鄉(xiāng)村小說”著稱?!犊颂m福鎮(zhèn)》是蓋斯凱爾夫人的重要代表作,作品通過虛構一個超然于工業(yè)化、城市化、市場化之外的大齡單身女性社區(qū),既戲仿式反諷了當時的“男權社會”,也戲謔了“家里的天使”;既深刻揭露了“機械時代”突出的社會問題,也客觀敲響了鄉(xiāng)村田園的“挽歌”,是一部運用模式反諷的經(jīng)典之作。
女性小說;《克蘭福鎮(zhèn)》;蓋斯凱爾夫人;反諷
蓋斯凱爾夫人(Mrs.Gaskell,1810—1865)是 19世紀英國著名的女作家,閨名伊麗莎白·克萊格亨·斯蒂文森(Elizabeth Cleghorn Stevenson),以寫作“社會問題小說”“工業(yè)小說”與“鄉(xiāng)村小說”著稱。蓋斯凱爾夫人一生發(fā)表了6部長篇小說、1部富有盛名的傳記《夏洛蒂·勃朗特》以及許多中篇小說?!犊颂m福鎮(zhèn)》(Cranford,1853)是蓋斯凱爾夫人的重要代表作,被公認為是她最成功的小說作品,亦是她本人最為喜歡的一部作品[1]。有關這部小說的思想主題,學界通常將其與《瑪麗·巴頓》(1848)以及《北方與南方》(1855)等區(qū)別開來,將其簡單看作是描寫田園風光的鄉(xiāng)村小說,沒有看到作品中的言語反諷、情節(jié)反諷、結構反諷,尤其是模式反諷所隱含的問題意識、思想主旨與批評鋒芒。實際上,蓋斯凱爾夫人欲通過虛構一個大齡單身的女性王國,刻畫她們不同于現(xiàn)實社會的“克蘭福鎮(zhèn)式”的生活習俗與價值觀念,既戲仿式反諷了當時的“男權社會”,也戲謔了“家里的天使”;既深刻揭露了“機械時代”突出的社會問題,也客觀地敲響了鄉(xiāng)村田園的“挽歌”。
反諷(irony)這一術語,源出古希臘喜劇,最初指的是一種固定的角色類型,即“佯裝無知者”。在蘇格拉底的“助產(chǎn)術”式的論辯技巧中,經(jīng)常使用反諷??藸杽P郭爾認為,“反諷概念與蘇格拉底同時誕生”“蘇格拉底假裝一無所知,這個最大的智者在偽裝的無知身份下,用反諷誘導所謂智者顯露出真正的無知?!保?]229反諷后來逐漸演變成小說中常用的修辭藝術,從類型上看,主要有言語反諷、情節(jié)反諷、結構反諷與模式反諷。反諷是在特定的語境中產(chǎn)生的,而語境不僅有共時性,還有歷時性;不僅具體地指代作品的語言、故事情節(jié)、結構安排等文本語境,也包括廣義的社會環(huán)境、意識形態(tài)、輿情風俗以及約定俗成的敘述方式、寫作風格、文學樣式。相較于言語反諷、情節(jié)反諷、結構反諷,模式反諷是一種更高形態(tài)的反諷修辭格,它不僅反諷故事之中相關的人物與情節(jié),而且互文性地反諷故事之外的人和物,乃至整個社會?!胺粗S在其明顯的意義上不是針對這一個或那一個個別的存在,而是針對某一時代和某一情勢下的整個特定現(xiàn)實……它不是這一種或那一種現(xiàn)象,而是它視為在反諷外觀之下的整個存在。”[2]271同時,模式反諷也是對既定的文學樣式的顛覆,如塞萬提斯的《唐·吉訶德》對騎士小說的反諷[3]。
在《克蘭福鎮(zhèn)》一書中,蓋斯凱爾夫人以兒時的納茨福鎮(zhèn)為藝術原型,試圖展示工業(yè)化、城市化、市場化浪潮席卷下鄉(xiāng)村小鎮(zhèn)的社會變遷與風土人情。這樣“親切”“熟悉”的素材以及書寫社會大轉(zhuǎn)型不可逆轉(zhuǎn)的思想主旨,非常適合采用反諷修辭格。因而,蓋斯凱爾夫人也一反前期作品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風格,在這部作品中大量運用了言語反諷、情節(jié)反諷、結構反諷,語言詼諧、幽默,讓人忍俊不禁。對此,蓋斯凱爾夫人自己也是相當滿意的,她曾這樣寫道,“每當我身體不舒服或者生病的時候,我都會看《克蘭福鎮(zhèn)》,而且我還想說,我很享受這本書帶來的樂趣!一次又一次地大笑!這是真的,只要我看見那頭穿著灰色法蘭絨背心的母牛,還有那只因為吞了福列斯特夫人的花邊而被送去醫(yī)生那里吃催吐劑的小貓。”[4]國內(nèi)外有關這方面的研究已相當豐富,然而,基本上都沒有深入揭示與挖掘作品的模式反諷。蓋斯凱爾夫人刻畫的“克蘭福鎮(zhèn)”的典型“氣質(zhì)”——“女人王國”“鄉(xiāng)村田園”“高貴的節(jié)儉”“門第、等級森嚴”,與19世紀中期的英國社會狀況完全格格不入,模式反諷的意蘊極其強烈。需特別指出的是,作為一個深邃的思想家,蓋斯凱爾夫人的模式反諷是“雙向”“雙軌”的,既反諷過去的迂腐陳舊,也反諷“機械時代”的社會問題,是模式反諷的經(jīng)典之作。
(一)對“男權社會”戲擬反諷
盡管1776年美國的《獨立宣言》和1789年法國的《人權宣言》都堂而皇之地宣稱“人人平等”,但它們所說的“人”多半是指男人,并不包括占人類半數(shù)的女性[5]。蓋斯凱爾夫人刻意虛構“克蘭福鎮(zhèn)”這個由大齡單身女性組成的“女人王國”,就是強烈反諷現(xiàn)實的“男權社會”,在意識形態(tài)和性別政治上具有顛覆性和革命性,模式反諷的特征特別明顯?!笆紫纫f的是,克蘭福鎮(zhèn)是個女人王國。”[6]1這是《克蘭福鎮(zhèn)》開篇的第一句話。蓋斯凱爾夫人將小說的背景就設置為這樣一個遠離塵囂、由大齡單身女性和年老的寡婦組成的女性社區(qū)。這里生活著賈米遜夫人、狄布拉·詹金斯和瑪?shù)贍柕隆ふ步鹚菇忝?、福列斯特夫人、波爾小姐等。此外,蓋斯凱爾夫人不厭其煩地敘述在這一單身女性社區(qū)里,太太小姐們應付大大小小的事情“綽綽有余”:“把種滿名貴花卉的園子收拾得整整齊齊,沒有一點雜草呀;嚇跑那些隔著柵欄打這些花兒主意的眼饞的孩子們呀;轟走趁大門敞開時闖進園來的鵝群呀;不把精力浪費在無謂的推理和爭論上,而給所有文學和政治上的問題作出結論呀;把本教區(qū)內(nèi)各人的情況了解得一清二楚呀;教那些干凈麻利的女仆循規(guī)蹈矩呀;對窮人施些恩惠呀,以及在不幸中互相幫助、互相慰藉呀……”[6]1
在《克蘭福鎮(zhèn)》中,蓋斯凱爾夫人除了篇首這樣用特寫鏡頭對“男權社會”進行模式反諷以外,還成功刻畫了“男權社會”的象征與符號——狄布拉·詹金斯,充滿悖論的是她還是一位女性,還曾叫囂“女性比男性要強多了”[6]18。 在小說中,狄布拉·詹金斯的戲份很少,在第2章之后就撒手人寰了,但其影響無處不在,特別是與她妹妹瑪?shù)偃缬半S行?!犊颂m福鎮(zhèn)》如果沿用蓋斯凱爾夫人給書名命名的習慣——以女主人公命名,如《瑪麗·巴頓》《露絲》,還有她曾想將《南方與北方》命名為《瑪格麗特·黑爾》,那么這本著作應該命名為《瑪?shù)贍柕隆ふ步鹚埂贰T谛≌f中,圍繞瑪?shù)俚哪切┕适虑楣?jié),基本都是關于如何走出狄布拉的影子的問題。比如,如何調(diào)教女仆,如何接待男賓,該不該去拜訪老情人,是否可以允許女仆談戀愛,甚至自己的名字稱呼等等。小說中總是會重復著瑪?shù)龠@樣的聲音:“我真不清楚姐姐那時是怎樣安排這一切的。她最有辦法了。”[6]35“要是狄布拉在世的話,她是一定知道怎樣接待男客的。 ”[6]38“要是姐姐在世是不會贊成的。”[6]44不僅她的妹妹如此,甚至整個克蘭福鎮(zhèn)亦然,“詹金斯小姐長久以來是克蘭福鎮(zhèn)的領袖,現(xiàn)在她去世了,人們幾乎弄不清楚該如何舉辦茶會了。 ”[6]34“詹金斯小姐一死,再沒人熟悉待人處事那套規(guī)矩禮節(jié)了。 ”[6]90“第一人”敘述者瑪麗·斯密斯感嘆,“也真怪,像她姐姐這樣的人靠自己的意志就能讓別人服服帖帖,事事聽從她指揮?!保?]167
(二)對“家里的天使”的戲謔反諷
如果說維多利亞時代(1937—1901)的社會是男性中心的社會,那么維多利亞時代的文學也是男性中心的文學。在社會生活中,男性支配一切,女性是附庸;在文學中,男性則按照自己的意愿臆造“天使”般的女性形象,并用以規(guī)范與約束女性。從理查遜的《帕美拉》到狄更斯的《小杜麗》,幾代作家筆下的女性典范,個個都是美麗溫柔,貞潔自守,以侍奉男人、操持家務為己任[5]。于是觀之,她們就是現(xiàn)代英國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1882—1941)筆下所謂的“家里的天使”:“她溫柔可愛,善良無私。她擅長持家,富有犧牲精神。如果餐桌上有一只雞,她拿的是雞腳;如果屋里有穿堂風,她就坐在那里擋著??傊?,她沒有思想,沒有渴望,只會附和與贊同。她最為引人注目的,不必說,是她的單純。單純是她最為動人之處,那羞怯,那優(yōu)雅,實在令人傾倒。維多利亞女王時代末期每間屋子里都有這樣的天使?!保?]然而,這些都是以男性為中心的婦女觀,是男權社會里男子心目中的理想婦女形象。這種理想形象盛行于整個19世紀,甚至沿襲至今,無怪乎伍爾夫怒氣沖沖地號召女作家“殺死家里的天使”,否則婦女就不能從精神上解放。其實,在維多利亞時代早期和中期,一大批女性作家已開始致力于“殺死家里的天使”,蓋斯凱爾夫人就是其中的卓越代表。
在《簡·愛》中,夏洛蒂·勃朗特通過女主角之口直接喊出“我不是天使,我就是我自己?!保?]與這樣的女權宣言書式的直接表述不同,蓋斯凱爾夫人是運用文學藝術的手法,尤其是反諷修辭格,戲謔地反諷了“家里的天使”。如果不刻意糾結生活在克蘭福鎮(zhèn)中女性的顏值、年齡與婚姻狀況的話,那我們完全有理由認為蓋斯凱爾夫人描繪的那些貴族遺孀或單身老姑娘很大程度上就是按照當時“家里的天使”的形象來塑造的,她們富有同情心、善良、高雅、高貴。在蓋斯凱爾夫人筆下,“家里的天使”們標榜家里的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能應付得“綽綽有余”,但實際上她們非常依賴男性,離不開男性。在小說中,她們對布朗上尉從拒斥到接納與尊重,很多程度上是因為布朗上尉能幫助她們處理家中一些棘手的問題?!罢l家有做不來的事,他總有法子對付?!薄罢l家煙囪漏煙,他都無所畏懼的走上樓去?!保?]6此外,面對子虛烏有的“強盜”“搶劫”,她們“驚慌失措”,無比的害怕與恐懼,甚至惶惶不可終日,而解救之道還是向男人尋求慰藉:“波爾小姐向醫(yī)生霍金斯先生討了一頂舊帽子掛在門廳,好讓外面的人以為她家是有男人的?!保?]126“瑪?shù)倥聫姳I躲在床底下,時刻準備著拉響報警的鈴子故意喊叫約翰和哈里這樣男性仆人的名字?!保?]137蓋斯凱爾夫人不僅在這種隱晦的意義上揭示“家里的天使”的形象是男權社會的臆造,而且在小說的高潮部分,即瑪?shù)僖蛲顿Y入股的縣鎮(zhèn)銀行破產(chǎn)而傾家蕩產(chǎn)變成了一種現(xiàn)實的拷問。如果是“家里的天使”到底能做什么呢?通過瑪麗·史密斯為瑪?shù)傩〗悴邉澐N種謀生職業(yè),其中包括教書、“用花紙做成點蠟燭用的‘小捻兒’”,“用各種漂亮的針子織襪帶”,“朗讀、書法和算術”,結果都不具有現(xiàn)實性,只能做最簡單的買賣生意——“賣茶葉”[6]180-182。即使是做這種簡單的茶葉買賣,瑪?shù)傩〗愣肌皣樍艘惶薄暗⒉皇怯X得這有失身份,而是不相信自己有本事過這么一種新生活”[6]195。這樣的反諷讓人很辛酸,也充滿著同情。
“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造就的?!保?]“家里的天使”所表現(xiàn)出來的種種局限性歸根結底還是父權制社會力量對其進行限制和壓制的結果。希拉里·紹爾認為,《克蘭福鎮(zhèn)》的世界被分成了兩極:“男性控制財務和工業(yè)世界”,“女性生活在屬于自己的居家世界中,在那里探親訪友、嘮叨家常和操持婚喪嫁娶”[10]。如果看不出這層反諷,《克蘭福鎮(zhèn)》的寫作意圖與思想主題就會被誤讀。
維多利亞時代既是大繁榮時代,又是充滿變革的時代。就蓋斯凱爾夫人所生活的維多利亞時代早期和中期而言,經(jīng)濟上,工業(yè)革命與自由貿(mào)易如火如荼;政治上,資產(chǎn)階級力量不斷壯大、工人階級政治意識開始覺醒;思想領域,占據(jù)維多利亞社會主流的是功利主義,在道德與性別方面,用“紳士”與“淑女”觀念對男人和女人進行規(guī)訓與塑形深入人心;科學領域,最具沖擊力的理論是社會達爾文的進化論;在國際關系事務中,最顯著的成就是“日不落帝國”的強勢崛起[11]。在《克蘭福鎮(zhèn)》中,蓋斯凱爾夫人沒有線性地看待這些變革與進步,而是堅持客觀的、辯證的雙軌思維,用“傳統(tǒng)”反諷“現(xiàn)代”,用“現(xiàn)代”反諷“傳統(tǒng)”,既正視了鄉(xiāng)村田園牧歌式的生活一去不復返,也深刻揭示了“機械時代”的突出社會問題,體現(xiàn)了作者建構“新克蘭福鎮(zhèn)”的社會理想。
(一)對“機械時代”的憂思:用“傳統(tǒng)”反諷“現(xiàn)代”
與蓋斯凱爾夫人同時代的英國著名的社會評論家、歷史學家托馬斯·卡萊爾(1795—1881),對他那個時代的特征作了廣為傳頌的研判:“假如我們需要用一個詞語來描繪我們自己時代的特征的話,我們不能稱之為‘英雄的時代’‘虔誠的時代’‘哲學的時代’或‘道德的時代’,而應當首先稱之為‘機械的時代’(the Mechanical Age)。 ”[12]在卡萊爾看來,當一切奉行“機械”原則,人們所崇拜的不再是“美”與“善”,而是“物質(zhì)的”或“實用的”,人與人的關系是赤裸裸的“利益算計”。蓋斯凱爾夫人無疑非常熟諳托馬斯·卡萊爾對“機械時代”的深深憂思,她刻意虛構的“溫情脈脈”的克蘭福鎮(zhèn)就是對“現(xiàn)金聯(lián)結”“利益算計”“爾虞我詐”“唯利是圖”“拜金主義”的過度商業(yè)化、市場化社會的反諷。限于篇幅,這里就不分開詳細闡釋,僅簡單把文中這類反諷的意蘊粗線條勾勒出來。
克蘭福鎮(zhèn)的土著居民“向來不談金錢,因為這個話題有些做生意的銅臭”[6]4;也向來不炫富,“如果晚間待客時在吃喝方面擺闊還會被看作是‘俗氣’”;當然她們也不哭窮,因為“貧窮和死亡一樣,都是無處不有的普遍事實”,布朗上尉曾經(jīng)因此深受詬?。?]5。“克蘭福鎮(zhèn)的人有一種高尚的團結精神”[6]4,經(jīng)商之道不會搞相互拆臺“競爭”,不會認為同行是冤家。在瑪?shù)贋榫S持生計而籌備經(jīng)營茶葉時,非常擔心影響同行的約翰遜老板的生意,為此特意去征求他的意見,這個舉動被瑪麗·史密斯的父親認為是“胡鬧”“要是做生意的都這么你來我往的商議照顧對方的利潤,那還講什么競爭,買賣又怎么做得下去?”[6]198-199頗具反諷的是,在克蘭福鎮(zhèn),對人毫不設防的瑪?shù)偈艿搅思s翰遜老板的照顧和顧客的信任而生意興旺,反而是書中的“經(jīng)濟權威”瑪麗·史密斯的父親處處小心提防,還是被騙走了上千鎊的錢[6]199。
除了這種言語的反諷,《克蘭福鎮(zhèn)》也深刻揭示了“蒸汽文明”“機械時代”英國突出的經(jīng)濟社會問題:一是留守婦女、剩女的問題。維希努斯指出:“在中產(chǎn)階級評論者眼里,單身女人過剩這個社會問題象征了由工業(yè)化和城市化所引起的更深層次的社會機能失調(diào)?!保?0]《克蘭福鎮(zhèn)》凸顯和放大了維多利亞時期突出的大齡單身女性“過?!眴栴}。1851年英國人口普查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顯示,在英格蘭和威爾士地區(qū),20~40歲的女性總數(shù)不到300萬,其中有124.8萬處于未婚狀態(tài),被迫單身的約有75萬[13]。二是貧富分化?!艾F(xiàn)代化理論中著名的‘庫茲涅茨定理’認為,經(jīng)濟發(fā)展必然帶來社會分配不平等程度的擴大,其對應關系呈現(xiàn)為一條馬鞍形曲線,要等經(jīng)濟發(fā)展到一定階段貧富差距才會下落。而在下落前的曲線頂點上,社會呈現(xiàn)出危險的分裂傾向?!保?4]剛剛經(jīng)歷了工業(yè)革命的維多利亞時代就正處在這一曲線的頂點上,據(jù)統(tǒng)計,當時0.48%的英國人分享了國民收入的26.3%,包括中產(chǎn)階級上層在內(nèi)的10.0%的人分享了國民收入的50.6%[15]。在《克蘭福鎮(zhèn)》這部小說中,“高貴的節(jié)儉”誠然反諷了一群“高貴”的遺老遺少對針頭線腦、紙張蠟燭和面包糖塊之類生活物品過分節(jié)儉和吝惜,但也尖銳揭示了維多利亞時代的嚴重兩極分化,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當時的土地貴族與中產(chǎn)階級都如此拮據(jù),下層勞動群眾的處境可想而知。蓋斯凱爾夫人作為“工業(yè)小說家”與“社會問題小說家”本色未變。三是上文揭示的唯利是圖的功利主義價值觀,此處不再贅述。
(二)“鄉(xiāng)村田園”的挽歌:用“現(xiàn)代”反諷“傳統(tǒng)”
在批判現(xiàn)代化進程給社會帶來的諸多消極影響的同時,蓋斯凱爾夫人沒有憤世嫉俗地拒絕新時代,而是帶著平和的心態(tài)冷靜地觀察這個充滿丑惡與矛盾的世界。她沒有落入文學傳統(tǒng)中過度美化和頌揚逝去美好田園生活的窠臼,而是清醒意識到現(xiàn)代化進程正在以無可阻擋的威力日益加速發(fā)展,成為席卷英國和世界的潮流。盡管《克蘭福鎮(zhèn)》中彌漫著一種挽歌的基調(diào),懷念美好田園生活的一去不復返[16]。在《克蘭福鎮(zhèn)》中,用“現(xiàn)代”反諷“傳統(tǒng)”較為隱蔽,是一條“暗線”。如果看不到這層反諷,就有可能把《克蘭福鎮(zhèn)》定位為“烏托邦小說”,盡管就“克蘭福鎮(zhèn)”完全是虛構的一般意義而言,它確實是“烏有之鄉(xiāng)”,但它并不是蓋斯凱爾夫人所完全認同的“美好世界”,而是她力圖要去改變的世界。筆者從以下3個維度去觀照作品的模式反諷技巧。
一是在時代情境的描寫上,蓋斯凱爾夫人經(jīng)常有意地讓鄉(xiāng)村小鎮(zhèn)克蘭福鎮(zhèn)與周邊的商業(yè)重鎮(zhèn)德倫布爾、甚至國際大都市倫敦同框出鏡,折射出巨大的時代落差?!犊颂m福鎮(zhèn)》的時間跨度大約80年,上可以追溯到詹金斯先生與太太莫麗通信的1774年前后[6]61,下至該書1851年刊載。這期間正值英國工業(yè)革命發(fā)生、發(fā)展與完成的歷史大時期,是英國城市化勢如破竹的大發(fā)展時期,是英國工業(yè)資產(chǎn)階級在經(jīng)濟、政治、文化、社會生活各領域強勢主導的時期。這一時期同樣意味著農(nóng)耕時代的落幕,鄉(xiāng)村社會的解體,土地貴族與鄉(xiāng)紳的沒落,鄉(xiāng)土倫理的式微;而后者正是克蘭福鎮(zhèn)不可逆轉(zhuǎn)的歷史宿命。
二是在生活情節(jié)的敘事上,蓋斯凱爾夫人毫不掩飾克蘭福鎮(zhèn)的封閉、陳腐、守舊、落伍,比如坐馬車、抬轎子、撐舊式的紅色絲綢傘、給掉毛的奶牛穿法蘭絨背心、用報紙擋地毯上的陽光防止褪色、用報紙墊擺成通道為地毯保潔、摸黑織毛衣等等。更不用說作者著力拒斥的門第、等級的觀念了,客觀地反映了貴族階級的沒落。
三是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新”與“舊”反差與對比強烈,如布朗上尉與前教區(qū)長詹金斯先生、布朗上尉與狄布拉、格蘭瑪夫人與瑪?shù)?。布朗上尉與前教區(qū)長詹金斯先生代表新舊不同的“紳士”形象。布朗上尉與狄布拉·詹金斯代表著不同的“趣味”,以狄布拉·詹金斯小姐為首的“亞馬遜族”女性喜歡的是以約翰遜博士文學作品為代表的古典式哲思和歸隱出世的田園生活方式;其文化象征符號是花園和家庭。而布朗上尉喜歡的卻是以狄更斯文學作品為代表的工業(yè)化和重商入世的城市生活方式;其文化象征符號是鐵路和工廠[17]?,?shù)偈桥f式“門當戶對”婚姻的殉葬者,格蘭瑪夫人是新式的沖破門第藩籬婚姻的受益者。
蓋斯凱爾夫人與狄更斯、薩克雷、勃朗特等人一道被馬克思譽為英國19世紀的“一批杰出的小說家”,認為“他們在自己的卓越的、描寫生動的書籍中向世界揭示的政治和社會真理,比一切職業(yè)政客、政論家和道德家加在一起所揭示的還要多?!保?8]長期以來,這樣的殊榮往往僅僅屬于描寫勞資矛盾、工人階級斗爭題材的《瑪麗·巴頓》與《北方與南方》。作為蓋斯凱爾夫人最具影響的一部代表作,《克蘭福鎮(zhèn)》的反諷性、批判性及其所顯露的關于社會發(fā)展的辯證思考的真理性未受到應有的重視乃至還常常被解讀為謳歌牧歌式田園風光的烏托邦小說。
如果說《瑪麗·巴頓》《南方與北方》代表蓋斯凱爾夫人小說作品“社會意義”的最高成就,那么《克蘭福鎮(zhèn)》無疑是其文學造詣的卓越代表。在《克蘭福鎮(zhèn)》中,我們可以從形式多樣的反諷修辭格,尤其是模式反諷中讀出蓋斯凱爾夫人敏銳的審美感知、深邃的道德關懷,讓人在淡淡憂傷中體會溫情、在幽默與含蓄中思考世態(tài)炎涼、在揶揄和反語中理解不可逆轉(zhuǎn)的社會變遷。如果說《克蘭福鎮(zhèn)》的反諷手法還有缺憾的話,那或許就是不夠辛辣、尖銳,太過于善良了。正如好友夏洛蒂·勃朗特曾經(jīng)質(zhì)疑的:“你可曾情不自禁要把你的人物寫得比生活更和藹可親,為的是使你的思想迎合那些居心雖善但所見不公的人的思想? ”[19]396蓋斯凱爾夫人在《克蘭福鎮(zhèn)》中所描述的小鎮(zhèn)風土人情,大多出于她對于童年生活的回憶,而回憶往往總是美好的,同時也寄托了作者對鄉(xiāng)村田園生活的留戀之情。更重要的是,在創(chuàng)作了《瑪麗·巴頓》這樣一部揭露殘酷現(xiàn)實的作品之后,蓋斯凱爾夫人受到很多詬病與指責,在轉(zhuǎn)而描寫鄉(xiāng)村小說時,她不同程度地用反諷的藝術稀釋了現(xiàn)實的矛盾與殘酷。瑕不掩瑜,這部《克蘭福鎮(zhèn)》還是得到了許許多多人的喜愛。夏洛蒂·勃朗特曾在給蓋斯凱爾夫人的信中寫道:“我讀了兩遍,一遍讀給自己聽,一遍讀給爸爸聽。讀起來真叫人愉快——生動、有力、精辟、敏銳,然而和善而寬容。”[19]397這幾個形容詞是對這部模式反諷的經(jīng)典之作最為中肯的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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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王苑嶺)
I10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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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1999(2017)09-0057-04
徐小芳(1980—),女,碩士,安徽財貿(mào)職業(yè)學院朱熹文旅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英語翻譯與西方文化。
2017-04-15
安徽省職業(yè)與成人教育學會教育科研規(guī)劃課題“地方技能型大學建設背景下商務英語專業(yè)學生語言技能提升研究”(AZJXH1641);安徽省社科規(guī)劃項目“‘復數(shù)的啟蒙’與文明的多樣性”(AHSKY2014D143);安徽省高等職業(yè)教育創(chuàng)新發(fā)展行動計劃項目“夯實中國傳統(tǒng)文化,培養(yǎng)具有國際視野的涉外專業(yè)群跨境貿(mào)易技術技能型人才——以安徽財貿(mào)職業(yè)學院商務英語專業(yè)為例”(RW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