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漢明
洞庭東山,我是很偶然地發(fā)現這些有名或無名的老井的。
井,是大地上古老的靈眼。東山的老井,就是東山一只只一塵不染的老眼睛。千百年來,無言而深情地專注著腳下這片被太湖輕拍的沃土。
時值金秋,整個東山被一股濃郁的桂香填塞著。在通向西街的各條備弄里,一個不經意的轉口,或者一戶普通人家的天井,你很容易就會遭遇一株芳香四溢的百年老桂,以及桂樹下一口活著的老井。
聞著這股舒心的桂香味,我從下榻的雕花樓賓館出來,曲里拐彎,歪打正著地走到了老鎮(zhèn)最西邊的一塊野地。抬頭,一只轉角的墻上,赫然印著粗體的鈕家村、碧螺村的村名。那么,這里,就是傳說中產碧螺春——俗呼“嚇煞人香”的地方了。碧螺兩字,對一個資深茶客來說,太熟悉不過了。這輕輕的目擊,如同領受了康熙爺的圣恩,讓我暈眩。因這冷不丁的一次照面,足以讓我小發(fā)一陣子呆了。陷入夢境似的一分鐘之后,方才回過神來,趕緊請教操一口東山話的本地人。總算辨明了大致的方位與方向。復從西口步入老街,一步一個徘徊。此時,我存了一顆恭敬的心,非要細細地打量老西街不可。這么一次任性的來去,任性的打量,很意外地,東山島上平時深藏不露的老井,一口口走到了我眼前。
第一口所見有名望的老井,叫諸公井,位于西街馬家弄廟瀆弄口。
這是我所見最講究的一口老井了。老井的上面,是一座很見歲月的四角飛檐古亭。亭算不得宏闊,可就是這么一方小小四角亭,卻一連分了三進。老井在中間的一進,即亭子的正中央。井圈呈八角形,系一整塊青石鑿空而成。井壁條條豎直的凹槽,是石匠的巧思,也是歲月磨洗所致。
史載諸公井開挖于明嘉靖二十四年(1545)。這么說,老井迄今四百七十多年了。當初挖掘此井,實是東山大旱,居民飲水困難,弄口諸公醵金掘井。井成,水出,活人無算。因里人捐金,故名諸公井。由此可知,一口水井,凝聚著街坊鄰里的義舉。
諸公井另有一功,是此處供奉著一尊神像。神像姓劉,傳即南宋的劉锜或劉銳。據清代《太湖備考續(xù)編》的纂輯者鄭言紹的考證,神名應是元末官指揮使、滅蝗英雄劉承忠。供奉的神像,不管是誰,總之姓劉,俗稱劉猛將。諸公井井廟合一的建構,在江南一帶非常少見。這樣的安排,必有傳奇性。而故老相傳,東山第一尊猛將菩薩某年塑成,人們歡歡喜喜抬它出閣巡行,抬到西街此井旁,眾人歇了一歇,再次起駕時,發(fā)覺神像異常沉重,根本無法抬動。于是,大家明白了,這猛將菩薩,著意于此方樂土了。于是,井上起廟一座,世代祭祀猛將菩薩。東山崇奉劉王,鄭言紹已經說得很清楚:“吾鄉(xiāng)奉猛將軍,歲時報賽極虔?!睎|山至今尚有多處猛將廟。我甚至在雕花樓的佛堂里,也看到有一尊盛裝的劉王菩薩坐像。
劉猛將除了出閣巡行的日子,一般也就坐歇在廟里。這個夕陽西下的日子,在諸公井亭下,我是清晰地看見了他的坐姿的。據說,諸公井的大猛將還是全東山的老大。
忽然看到西街一戶人家,大門吱呀一聲開了,一位步履蹣跚的老人,拎著一只鮮紅的塑料桶,吃力地走到亭子中央的諸公井口。老人略一彎腰,熟練地垂下桶去,隨即,三下五下,扯上繩來,但見滿滿的一桶井水,微波蕩漾,忽閃忽閃的,似有話說。
除了諸公井這樣有名有姓的老井,西街獨多極有品味的無名之井。
響水澗東端就有一口。當我一路西行,來到溪水轉彎的一個口子,驀然看到一堵斑駁的老墻壁,橘紅色的陽光下,一口古井赫然在焉。古井的北面,是一大片明清老宅,古井面前,是嘩啦嘩啦永不消停的響水澗。與響水澗的喧響形成一個對比的,是東山老居民門側的這一口老井。井圈灰白,井壁的刻痕深刻粗獷,顯然有點年份了??上В司删哪甏鸁o考,連傳聞都湮滅無聞了。正當我對著它一門心思拍照的時候,一位老居民恰好路過。他大概很好奇這年代還有人對一口老井感興趣,留步并鄭重其事地對我說:“老井呀,好有年頭了,服務大家,應該珍惜保護呀!”我轉過身,對這位老居民豎了豎大拇指。
就在此井折北的一條小弄里,有畫家匡亞明的近水山莊。山莊門口,一棵桂花樹下,又是一口靜落落的老水井。陽光把井圈的一面拉得好長。我突然感知到,每一口沉默無言的老井,其實都是有聲音的。老井有一種近乎天籟的聲音。這聲音,可以用一根繩子丈量,但,只有老井的知音,方能夠丈量得體、聽得分明。
西街獨多一眼井,可是,經過一家普通住戶的券拱門,我很意外地看到了雙眼的老井。一塊四方的赭黃色老石板上,并排著兩眼水井,無井圈,井口還不大,僅供一只特制的小吊桶上下提水。這固定在一塊大石板上的雙眼井,小巧玲瓏,十分可愛。石板上,水漬清新。顯然,這口雙眼老井,仍活得好好兒的,活在這一家人的日常生活里。
第二天早晨,我又一次走訪了西街。迎候著早晨的一縷陽光,每到一口老井邊,發(fā)覺都有兩三個甚至一大群中年女性在洗刷衣物。這大約就是東山老井活著的最好證據了。作為一名外鄉(xiāng)人,我承認,我是好奇的。我伸出手去,往一只水桶里試水,不冷,微熱。一位正在浣洗的中年女性對我說,現在還不十分感覺到熱,三九寒天,水才熱乎乎的。
當然,這樣的老井,整個東山,在在不少。
東山第二口有名有姓的老井,應該是啟園的柳毅井。“柳毅井”三字,是東山的聞人、明正德間一品大員王鏊(1450-1524)的手澤,時在正德五年(1510)四月六日。不過,早先的柳毅井及井上的亭,在金家湖頭古道旁,而非今日的啟園。
柳毅井,顧名思義,與柳毅傳書的神話故事有關。傳唐鳳儀間(676-679),落第書生柳毅遇到因受夫家虐待被逐牧羊的龍女,柳毅出于義憤,代向洞庭君傳信。龍女得救,后與柳郎結秦晉之好。一九六二年,一部《柳毅傳書》的越劇電影,使得江南一帶,這個故事家喻戶曉。至于傳說中的這口柳毅井,遠在宋代,范成大撰《吳郡志》(見卷九《古跡》)就談到了:“柳毅井。在洞庭東山道側。按小說載,毅傳書事,或以謂是岳之洞庭湖,以其說有橘社故,議者又以為即此洞庭山爾?!狈妒α銈鲿墓适拢瑑烧f并列,倒也看不出他的觀點。但不管怎么說,柳毅井,在南宋的東山,的的確確是一個存在。到了明代蔡升、王鏊編纂的《震澤編里》里,這記載延續(xù)了下來:“柳毅泉,在郁家湖口,井甚淺,可俯探也,而水旱不盈不涸?!蓖瑫r期的另一部地志《蘇州志》亦云:“柳毅井,在太湖濱,大風擾之不濁。大旱不耗,所以為美?!鼻迩¢g金友理在編纂《太湖備考》時,列出了東山十一口有名的名泉(見后),柳毅井位列第二。不過,老輩只言柳毅井,并沒有將柳毅傳書的故事附麗其間。柳毅傳書的故事,南宋范石湖以來,就有兩個版本,一在湖南洞庭湖,一在太湖洞庭山??芍憔芭c此相關的柳毅傳書故事,在太湖東山的這個說法,倒也并非旅游業(yè)勃興以后的附會。明東山人葛一龍氏出于故里之情、鄉(xiāng)曲之愿,其《柳毅井》一詩,寫得更不含糊,詩曰:“山根一泓碧,中有龍君居。柳生落地客,傳得涇陽書。事去井還在,徘徊空照影。不見風鬟人,居人亂垂綆?!笨磥?,湖南人若要掙柳毅傳書故事的版權,說得早一點,要跟范石湖去打官司,說得遲一點,怕也得跟明代人去拼老命。今人搞旅游開發(fā),故事既其來有自,將之放大,就由不得他們了。
東山的名井,以我走馬觀花的走訪所得,應當還要算上陸巷古村的一口玉帶泉。此井位置在為明戶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王鏊所建會元牌樓左近。它的一邊,有王家祠堂,還有民國所建迄今仍完好的小菜場。井圈上“玉帶泉”三字,筆力渾厚,不知何人書丹。此井,很醒目地標明是王鏊仲兄王壑舟所置。王鎜(1448-1532),字滌之,號壑舟。與仲弟王鏊的業(yè)儒不同,王鎜一輩子業(yè)商,高隱不仕,筑壑舟園自娛。園為吳中名流雅集之所。吳中才子沈周、唐寅、祝允明等都曾是壑舟園的座上客。他們?yōu)橹}詠,為之繪圖。井圈“王壑舟置”四字,表明王鎜才是老井的主人。而這里,應該是有一個故事的。
從今日遺存的玉帶泉來看,王壑舟經商饒富后,并非一味縱酒行樂。他也曾為地方做過有益之事。這玉帶泉,不過偶然為后世所知悉罷了。
整個東山島,有名無名的老井一定還有很多。為此,金友理《太湖備考》很特別地在卷五臚列了一節(jié)“泉”。是的,正如金氏所言:“泉之有無,無關輕重,然山之靈者,泉必甘?!?/p>
泉與井,本就無多區(qū)別,并且,有幾口泉,如柳毅泉、靈源泉,本來就是老井。東山多泉,說明了東山的水質一向就很好。東山井水的水質,無怪乎過于他處。
盤桓了三天,東山上走了一圈,還是回到有煙火氣的西街來吧。
無論傍晚或早晨,西街的游人總不多。一群老人聚在一家雜貨鋪的門口,東家長西家短地閑聊?;乙掳装l(fā),互相用東山話打招呼。這時候的西街是他們的。這時候的西街也就是一條冷僻的石板路,面目清晰地出現在我的面前。這時候的西街正在悄悄地發(fā)生著變化。現在,兩邊很少有商鋪。老商鋪大抵都轉移到北面的新街去了。
再次路過諸公井。一條可愛的京巴狗,追隨著斜斜的夕陽,歡奔亂跳,殷勤地引我過去。奇怪,它回頭招呼我隨它走到老井旁,就不走了,伸長了毛茸茸的脖子,嗅一嗅剛剛打水濺出的一大片水漬,不時地伸出舌頭舔一舔,抬起一雙水靈靈的狗眼睛,似乎要對我說:甜津津的,這井水,不信,你試試。
一位老婦,過來跟我說話,一口蘇白,盛贊東山的好。從東山名字的好,一路說到東山水質、土質、瓜果的好。
西街靜落落的,做了老婦與我談話的一個水墨背景。
西街就這樣干干凈凈地躺在一大片老屋的懷抱里,它享受著這一份難得的安靜。
西街,居民仍世居其間。明清以來商業(yè)的盛況,終究隨著雕花門楣的消磨、老化而漸漸地消逝了。雜沓的市廛,若非我一腳跨到那個黑白的時代,根本就不可能復制,那紅紅火火的一頁,似乎已經翻轉過去。那一條老街上不斷讓我相遇的一口口有名或無名的老井,像一聲又一聲藏起來的喟嘆,倒也不折不扣地挽留了我的腳步。但正是這些突出在地平線上的歲月磨洗的井圈,以及圍著一口水井依舊在洗洗刷刷的東山市民,讓我很具體地感知到了久遠的東山歷史以及當下的生活。真的,我在這一只只依舊睜得透亮的眼睛里,似乎看到了東山的前世今生。我分明感覺到,通過一口口依舊活著的老井,以其呼出的騰騰熱氣,似乎在告訴我這樣的異鄉(xiāng)人:唐宋以降,此地的鐘靈毓秀,將大大出乎你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