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笑梅
《閉嘴》是篇像榴蓮一樣的小說,長相粗野豪放、實則入口回甘、齒頰留香,讓人笑著,想著,情不自禁熱血沸騰,拍案叫絕。
主人公小翟因失戀而失語,但她不是完全失語,只是選擇性失語。她面對了解自己經(jīng)歷的同事,面對領(lǐng)導選擇沉默不語,面對學生、小商小販、陌生人,她不僅說話,而且言辭犀利:“我可以跟賣油條的說話,毫無心理障礙,不僅毫無心理障礙,買油條時我還挑三揀四來著。一開始賣油條的給了我一根兒火小的,我要求換根火大的,他給我換了根兒火大的,我又嫌火太大了要求換一根兒火不大不小的,他最終又給我換了根火不大不小的才算完事兒?!毕瘛端疂G傳》中魯達消遣鎮(zhèn)關(guān)西一樣妙趣橫生,像網(wǎng)紅PAPI醬的繞口令一樣調(diào)侃。這便是小說有意思的地方。仔細琢磨,小翟“失語”的病因,歸根結(jié)底,其實是女性作為第二性反抗世界的一種無聲形式。小翟并不是不會說話,而是不屑或不會說假話、空話、套話。
作為曾經(jīng)奮戰(zhàn)在教學一線的高中教師,小翟從“臺前”轉(zhuǎn)到“幕后”,旁觀則更為理性。她對當下弄虛作假、本末倒置、急功近利、只抓文化課、不顧師生身心健康的教育現(xiàn)象是不滿的,無奈人微言輕。在強大體制面前,個體除了選擇失語,別無他法,正如小說第一章的標題所寫“我只是懶得再跟這個世界廢話了”。她對學校用可笑的量化扣分,在“任何地方不允許學生說話聊天,借筆等需要使用耳語,超過10分貝立即扣掉一分,五分回家反省,十分直接開除”,“走廊里是幽靈般悄無聲息的行走的學生,教室里是一片沙沙的若有似無的耳語”,扼殺孩子天性,戕害少年性靈的做法從不茍同。表現(xiàn)在她值班時對學生“能放則放”,這是同情,更是寬容與愛護。她對學校用“一天抓五個違紀學生,抓不夠的話,會在第二天全校通報批評,并罰工資二百元”的硬性指標任務,“逼迫”教師一起打造“無聲學?!薄盁o聲食堂”的“非人”管理制度,作為“體制中人”,有過切膚之痛,有權(quán)利發(fā)聲,又不能妄言,只能選擇噤聲不語。“無言”是不能說,不愿說,不敢說,說了無人理解,說了也于事無補。
小說的精彩之處,不僅在于運用黑色幽默的手法,嬉笑戲諾中批判了當下教育制度中不合理的一面,還生動描繪了當下社會三類知識女性的生活、工作、學習狀態(tài),反映了不同年齡階段女性的婚戀觀。一類以陳姐和周姐為代表,無論是注重養(yǎng)生,崇尚中式生活的周姐,還是習慣面包咖啡等西式早餐的陳姐,她們都殊途同歸,象征女性的“過去”,她們的婚姻沒有“愛情”可言:“什么愛不愛的!我跟你爸也不愛,不也湊合過著呢!為孩子想想!不能光考慮自己”。一類以“我”和陳姐的女兒為代表,相比母輩,思想解放,意識進步,能大膽尋找“愛情”,陳姐的女兒會為一個窮途末路的藝術(shù)家而放棄安穩(wěn)的生活,“我不覺得離婚對童童是件壞事兒!我也不覺得不離婚對童童有什么好處。我覺得孩子是獨立的個體,童童是童童我是我,我有自己的生活,童童將來也會有她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幸福?!彪m然,“找一個你愛他他也愛你的幾乎是不可能的,那個概率幾乎沒有”,但是,女性放棄順從,走向自我,走向獨立,覺醒的意識振聾發(fā)聵。一類是以中學女生為代表,她們自由、灑脫、奔放,還不懂“愛”,沒有能力“愛”,加之師長只有“堵”沒有“導”,成熟的身體經(jīng)受不住旺盛荷爾蒙的燃燒,性觀念大膽開放。于是,新的問題接踵而至,女性到底應該如何謀求自我幸福?女性抗爭命運的前景會怎樣?小說中,戀愛五年卻失戀的“我”,為此失聲;周姐為和前夫賭氣急就而成的第二次婚姻,怨聲載道;周姐一直主動聯(lián)系心儀的男性同學,注定沒有結(jié)果;陳姐女兒為“愛”而離婚,又屈服于現(xiàn)實功利而準備和“不愛”的男子“結(jié)婚”;結(jié)婚一月就宣布離婚的女同事等,都令讀者不勝唏噓,這不就是又一個“娜拉出走以后會怎么辦”的歷史問題么?當然,其中還存有文化差異、思想觀念等更為復雜的社會因素。
在中短篇小說中,大量的對話描寫原本不太討巧,但作者卻能化腐朽為神奇,透過女性間看似毫無意義的“閑聊”,折射現(xiàn)代社會男女兩性之間的關(guān)系,即平等平靜是表像,被動壓抑是實質(zhì),使小說具有了像阿貝爾·加繆荒誕主義話劇一樣的風范和氣度。巧合的是,小說中處于領(lǐng)導地位的清一色都是男性(魏校長、李校長、郭主任、許股長),女性被排斥在主流之外(“我”、周姐和陳姐都只是政教干事)。整個學校、家庭、社會依舊是男性獨占話語權(quán)和統(tǒng)治地位。學校即社會。學校法人魏校長說過:“男女有別,男的手淫情有可原,女的手個什么淫?哪有女生手淫的!女的根本不需要手淫!”言下之意,在兩性關(guān)系中,女性必須,也只能是男性的從屬和附庸,應該溫良恭儉讓,自我奉獻,自我犧牲,不允許獨立,不能主動,不能抗爭,不能追求個人幸福,否則便是婦德盡失,或者背負“小三”“狐貍精”的罵名,或者成為“不負責任”“沒有母愛”的反面典型。小說主人公小翟,作為大齡失戀女性,雖情感受到傷害,但并不消極,依然相信愛情,體現(xiàn)在她處理男女生戀愛事件的態(tài)度上——“我傾向于兩個人都愛”。“如來不語但拈花”,小翟盡管失語,但她一刻也沒有停止觀察世界和思考人性。在內(nèi)心深處,她追求男女兩性的和諧共處,平衡溝通。就像西蒙·波娃所描述的一樣:“我無法對男女之間的關(guān)系和情形做最好的敘述,一切在于男女能共同去建立一個自由的世界,獲得最高的權(quán)利,而且通過他們……的自然相異之處,去加強證實彼此的手足之親?!崩硐氲膬尚躁P(guān)系,小翟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如此,也就不難理解,小說中的小翟為什么一直在不停地、不知疲倦地行走,“我每天中午都要出去溜達。不是為了健身,也不是為了減肥,我自己都不知道是為了什么。我好像根本不是為了什么目的才溜達的,而是不溜達就難受。”從學校的東邊走到學校的西邊,從馬路的左邊走到馬路的右邊,潛意識中,小翟其實一直在思考和尋找改造學校(社會)的“路徑”,尋找治療教育(體制)痼疾的“良方”。就像魯迅小說《故鄉(xiāng)》中所寫:“希望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所以,小說才會反復寫到:“這是一條沒人走的馬路,一條單純的馬路?!薄斑@條路上通常一個人也沒有,也沒有路燈,黑漆漆的?!币驗榍吆凸?,任何一種“意識,只有成為普遍的意識時,才可以被稱作真理意識,個別的意識或者個別性的行為,也就是說在形式抑或內(nèi)容上異于常人,即創(chuàng)新是罪惡的,而非真理的。因此,錯誤的根源就在于思想的特殊化,錯誤與罪惡的產(chǎn)生都是由于這種與普通、普遍意識的背道而馳。理性本身了解的就是失誤或者事件的必然性和普遍性,這也是思想以及世界的普遍性。”(黑格爾)。故,第二性無聲反抗的歷程,就像“這條新修的馬路沒有店鋪,甚至沒有行人”,小翟“覺得這條路是沒有盡頭的,我可以在這條路上無休止地走下去”,但她“痛并快樂著”——對各種不合理現(xiàn)象的“疼痛”,對自我默默反抗的“竊喜”。
小翟吃完就吐是病癥,失眠是病癥,失語也是病癥。她用嘔吐治療食物誘惑,用安眠藥治療失眠,用沉默治療對現(xiàn)實的不滿,就像魯迅小說《藥》中,華老栓用人血饅頭治療癆病一樣,治標不治本。再讀,又會發(fā)現(xiàn),小翟從來不會因為喝清水就吐,而是吃了麻辣燙、油條、辣條等垃圾食品后才會吐,且不吐不快。社會是個大染缸,小翟作為真實、平凡又渺小的個體,浸潤其間,既有七情六欲,自然就不會幸免。但至少,她還能進行自我反思,自我清潔,這已經(jīng)難能可貴了。
整部小說荒誕不經(jīng),讀起來好玩有趣,但笑著讀完之后,心里卻一點兒也不輕松,甚至頗為沉重與壓抑?!伴]嘴”不是裝聾作啞,而是為了埋頭實干,為了積聚更大的力量。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小翟以沉默的姿態(tài),誠實面對現(xiàn)實世界的破??;以無聲的形式,努力反抗病態(tài)的生活,營造出“此時無聲勝有聲”的表達效果。直到結(jié)尾,“我拿起了安眠藥瓶兒,在吃一片還是吃一瓶兒之間糾結(jié)了一下,決定還是吃一片兒?!辈庞辛诵┰S亮色,“一瓶”就是自殺,對自己,對他人,對社會徹底絕望,“一片”則是暫時安定,心存未來。正像在黑暗隧道中摸索的人,隱隱約約看到遠處的豆點光亮一樣,盡管微弱,但依然給人希望的指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