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為
我第一次看見海是1996年在青島的嶗山。當時面對這水天一色的茫茫世界,我激動不已,感嘆連連。腦子里忽然滋生出了到大海邊生活的念想。覺得造化弄人,讓自己投生在了干旱少雨的黃土高原上,且已受熬煎三十多年了。后半輩子趕上了好時代,若能換個活法,過上它幾十年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日子該多好。這個念想大概是當時從腦海里涌起的一朵浪花兒,瞬間就被驚濤駭浪給淹沒了。自己還身處軍營,肩負著一家老小的生活,想去哪兒就能去哪兒?
2003年我從部隊轉業(yè)時選擇自己創(chuàng)業(yè)。打工在哪里都行,就不能去青島嗎?況且妻子也沒固定工作。可一打聽青島房價上了萬,腦海里的那只小浪花再次被淹沒。這時有消息說,北海的房子賣成了白菜價。最初我以為是北京景山公園邊上的那個北海,以為北京人嫌那兒吊死過皇帝嫌晦氣。我窮當兵的出身,錢少膽大,屎殼郎過尿缸,都以為是漂洋過海,我去了瞅著那一湖水,就全當住在海邊了。上網(wǎng)查詢是廣西北海。
走,坐著火車去北海,海邊做個幸福的人。
回家里一講,老婆的腦袋搖得比撥浪鼓快。軍官混成了無業(yè)游民,一天三頓飯又沒了保障,還做那白日夢。我說老婆咱不去買房,咱旅游一趟去,老婆說白花錢。我說部隊最后一次發(fā)隨軍家屬補助費,不旅游不報銷(實際是發(fā)個人的),老婆無奈同意了,可就是不愿去沒什么名氣的北海。我說老婆啊,北海有個銀灘,順著灘走能遛達到十多個國家,省好幾萬塊呢。老婆勉強同意了。
一路火車,老婆都是滿臉狐疑,好像我要賣她似的。天亮出南寧火車站,看到寒冬臘月里鮮花盛開,椰子樹搖曳多姿,老婆才相信南國的土地實在是神奇。到北海我先帶一家人去吃海鮮,哄老婆高興一下。在三中路花五十元,蟹蝦貝螺地吃了四菜一湯,老婆的臉上就多云轉晴了。再看,房子每平千元左右。再游,風景的確如詩如畫。我已經(jīng)心花怒放了,老婆卻死活不愿意買房,說以后賣不出,住不成,還背不走。如何說服妻兒老小,這成了大問題。三歲的兒子跟我去銀灘玩,忽然看到海面上有海豚出沒,很是有趣。我就告他說,在北海買了房,能騎著海豚去外國玩了,他就扯著他媽的衣服哭鬧著要房子。女兒十三歲,好奇而膽小。去冠頭嶺路過出口加工區(qū),看到有很長的鐵絲網(wǎng)和隔網(wǎng)大片的荒草,就驚恐說那邊一定是越南,一定會有人往這邊打黑槍。我說這兒要建大工廠,越南鬼子不敢來的。就算來了,我這個老兵一定會躍過鐵絲網(wǎng)擒住了他們。說著就攀墻示范,沒翻過去,褲縫撕裂了一尺長。夜里我不厭其煩地給老婆說,現(xiàn)在流行炒房子,我們投資上一套,就算不住,過幾年賣了保準賺一大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一套房子也就十來萬,萬一虧了,我后半輩子當牛做馬給你掙回來能行嗎?老婆頂不住了,我們就在云南南路銀灣花園買了一套步梯三居室。
回到蘭州后,一時沒合適的工作可干,我就想來北海創(chuàng)業(yè)。老婆說過幾年不行嗎,我說過幾年去,女兒就被算作高考移民了。老婆說那就等女兒高考完再去,我說那時候我都四十五六歲了,當搬運工沒了力量,給老板倒茶水都彎不下腰提水壺了。再說打工這事兒總得低三下四,在蘭州認識的首長和戰(zhàn)友多,拉不下面子,到了外地就算是丟了人現(xiàn)了眼,也沒有人知道。老婆埋怨說我總是常有理,我就向她保證,六年后女兒上了大學,一定搬回北方過退休生活。
2004年6月,我攜一家四口,正式從大西北蘭州搬來了北海。
人常說樹挪死人挪活,這話多半兒是一種鼓勵。就算是一腳跨進了天堂,恐怕也有個適應的問題。兒子看別的小孩捉迷藏,自己也很乖巧地去藏了起來,可就是沒人來捉他,氣得他哭,弄得我對一群陌生的孩子大呼小叫,還被他們的家長報了警。女兒抱怨在學校里聽不懂同學們聊天,覺得寂寞孤獨,我只好勸她說,聽不懂更好,不分散學習精力。老婆抱怨北海的蚊子能垂直升降,直角飛行,善于游擊戰(zhàn),出入褲管袖管,如入無人之境。我就說你沒見這里的蒼蠅有多么的笨拙,你都伸手捏住了它的翅膀,它還立著發(fā)愣。我呢則老尋思著沒親沒故的,萬一被人打倒在街上找誰來救呢。后來做裝修,賣保險,與當?shù)匚挠呀佑|,漸漸地走在街上才能遇著個打招呼的。后來戰(zhàn)友們也來北海買房,我就幫他們裝修和出租,還為此開辦了家小公司,算是有了自己的事業(yè)。老首長老戰(zhàn)友們來北海,也能解決個吃住行了。他們都很感慨,說現(xiàn)在反腐敗,在臺上的很謹慎,退下來的日子也緊巴,遇上外地友人來,不是捉襟見肘,就是悄悄裝孫子了。
轉眼十二年了。女兒早已上完了大學,兒子在北海也已經(jīng)朋友成群。老婆回了兩次老家,回來后老喊叫說回去皮膚干燥難受,天氣冷凍受不了。我說我們出來的時間太長了,該返回去了。老婆卻說她不回去了,就在北海生活下去,原因是自己已經(jīng)適應和喜歡上這兒了。再說現(xiàn)在有好多的北方老人都南遷北海養(yǎng)老,我們哪能逆潮流而動呢。
“你不想回家了?”
“哪里住久了,哪里就是家了?!?/p>
“哎——老婆,來北海這么多年我發(fā)現(xiàn)你出息大了,我沒成為作家,你倒先成為哲學家了!”
“都怪你!”
我沒再接話茬兒就轉身躲開了。怕她看到我的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