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丫頭
童年時,母親常帶我翻越一座大山,去到外婆家。我時常聽外婆講故事,一次正聽“三打白骨精”時,突然打斷外婆,問,外公呢?
母親忙捂住我的嘴,外婆卻拉過我的手,說,這個死鬼啊,做了虧心事,早翹辮子咯。
外婆漸漸陷入回憶,仿佛在說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事,表情淡然。
外婆姓王,父親是當(dāng)?shù)孛t(yī),他祖?zhèn)鞯尼t(yī)術(shù)本是傳男不傳女,好學(xué)的外婆時常趁他不注意偷學(xué),父親見她聰敏好學(xué),索性破了舊習(xí),潛心教女。怎奈戰(zhàn)火紛飛,他英年早逝于戰(zhàn)場,外婆小小年紀便做了一名鄉(xiāng)村醫(yī)生。
十歲那年,她被繼母賣到了住在深山里的夫家,時常遭婆婆毒打,大她六歲的外公也常欺負她,好幾次將她從床上拖到床下打。起先外公家還算富裕,后來外公成天游手好閑,流連于賭場,將家產(chǎn)輸?shù)镁?,氣死了他娘,他爹也氣瘋了,一年四季披著條麻袋、扛著幾十個包袱游街串巷,見到年輕的后生就追著打,邊打邊罵:不成器的畜生!
外婆接連生了三個兒子,一直渴望一個女兒。她四十歲生日那天,窗外下著鵝毛大雪,所有的人都在為外婆慶生,外婆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還未落座,忽然慌亂放下酒杯,徑直沖到門外,見屋檐下放著一個紙箱,被雪濡濕了。開箱一看,一個唇紅齒白的嬰孩躺在里面,睜著純凈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外婆。外婆二話不說,抱起孩子就往家里跑。家人拒絕收留女嬰,稱萬一碰上個殘疾咋辦,外婆喝道,這孩子同我有緣,她是老天送給我的禮物,是好是孬我都要了!
有了四個兒女,外公也稍微收了心,做起了小本生意,勉強維持一家六口的生計。在鄉(xiāng)下,養(yǎng)豬是一件至關(guān)重要的事。那年,外婆讓外公去集上買一頭仔豬,外公清早出門,直到天擦黑了還沒回家。外婆左等右等不見人,最終在村里的“二桿子”李四家搜到了他,他正在麻將桌上戰(zhàn)得昏天黑地。外婆揪著他的耳朵將他拉回家。外婆再也不是當(dāng)年那個膽小怕事、任人欺侮的小媳婦。自從婆婆去世、公公瘋了后,面對不成器的丈夫,她不得不用羸弱的身體,硬撐起這個家。
一回到家,外婆問,你買的豬呢?
外公將一頭瘦骨嶙峋的豬仔牽到外婆面前,外婆在豬仔身上摸了幾下,冷笑著說,這是頭病豬,活不了幾天,你這點兒小把戲莫想瞞得過我這個醫(yī)生。
外公耷拉著腦袋,老實承認他將錢拿去賭博了,輸?shù)镁?,只好找隔壁王二麻子借錢買了一頭病豬。
那一年,他們一家六口吃了大半年的蔬菜,全家人吃得面黃肌瘦。
外公喜歡喝酒,一喝酒就胡亂打人,打了兒女還打老婆。有一次,他將自己灌得爛醉如泥,身強力壯的他拖過外婆往死里打,可憐外婆勢單力薄,朝外公踢、打、踹、咬都無濟于事。三個兒子想上前拉扯,又畏懼外公的淫威。時年五歲的女兒沖出來,將弱小的身軀擋在外婆面前,朝外公叫道,你要再打我娘,我跟你拼了!
外公愣住了,他萬萬沒想到挑戰(zhàn)他權(quán)威的,是一個他從未放在眼里、不足一米的收養(yǎng)的女娃!外公收了手,又向年幼的女兒重重踢了一腳。女孩強忍著淚,怒視著他,后來,他甩了甩手走了,像一只落敗的公雞。
外婆感動地將女兒拉進懷里,不顧自身的傷,為她敷藥。從那以后,外婆更疼愛母親了,她時常在鄰居面前感慨,親生的不如抱養(yǎng)的好??!
外婆最疼愛的女兒,卻差一點兒離她而去。那年冬天,雪深一尺,外婆出診回家,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女兒了。大兒說,一個自稱是她娘的女人將妹妹抱走了。
外婆一聽,水都顧不上喝一口,背上藥箱就往外跑。她整整穿越了一座山,才看到一個背著孩子的女人。當(dāng)外婆再次見到自己養(yǎng)了八年的女兒時,雙腿已快失去知覺。
女人跪在外婆面前,稱自己從前犯了錯誤,如今成了婚,生了兒子,唯獨缺個姑娘,乞求外婆將女兒還給她。外婆詳細詢問了女人的境況后,心中有了底。
把女兒還給你之前,我得檢查一下她的病。這八年多,她一不舒服我就替她診斷,不敢有半點疏忽。說罷,外婆抹了一把汗,又脫下汗?jié)竦耐庖?,打開藥箱,取出一枚銀針。銀針發(fā)出明晃晃刺眼的光,女孩疑惑地盯著外婆,外婆飛快地向她使了個眼色,女孩心領(lǐng)神會,扮了個鬼臉。
外婆將細長的銀針向女孩扎去,女孩立即渾身哆嗦,口眼歪斜,嘴角流著涎水。女人一看,遲疑著,半天不敢近前。
你還要把她領(lǐng)回去嗎?當(dāng)年你把她一個人丟在雪地里,她快要凍死的時候你在哪兒?她沒奶吃餓得哭時你又在哪兒?現(xiàn)在日子過好了想兒女雙全?世上哪有那么美的事?我當(dāng)醫(yī)生攢了些體己,還可以為她多準備些嫁妝,你能給她什么?她病了你能做什么?又像當(dāng)年一樣把她扔掉?記住,老天是長了眼的!
外婆說完,一手抱女孩,一手背藥箱,在雪地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將瞠目結(jié)舌的女人遠遠甩在了身后。眼看遠離了女人的視線,外婆才將女孩放在地上,問她,剛才那個人是你親娘,你跟她走還是跟我走?現(xiàn)在后悔還來得及。
女孩狡黠地說,當(dāng)然跟你,不然我又犯羊癲瘋了誰來治?說完,又變成口眼歪斜狀。
外婆一記“栗子”爆在她頭上,嗔怪道,臭小妮子,裝得倒挺像!
沒錯,那個收養(yǎng)的女孩就是我母親。外婆每每提及母親,總是滿臉甜蜜,一想到外公,又陷入長長的沉思中。
一天,她抱著出生不久的三兒子從地里回來,一推房門,見自己的老公和一個女人,赤身露體扭在床上。外公和女人慌亂地穿衣,外婆抱著兒子一聲不響地看著,直到他們都穿好衣服,外婆又不聲不響地走出房門,自始至終未吐一個字。
外婆不吵也不鬧,直接找到了村委會,要求和外公離婚。那個年代,離婚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村支書還從未遇到過這樣棘手的事,當(dāng)晚,他帶著外婆來找外公,外公早已躲得無影無蹤了。
外公當(dāng)了兩天縮頭烏龜后,被村支書從鄰村的張寡婦家揪了出來,村支書勸他向外婆道個歉,以后老實地過小日子。外婆堅決不肯饒恕他,并讓他帶著姘頭盡早消失,免得臟了她的眼。外公舍不得這個家,畢竟有吃有喝生活安逸。外婆說,你不走我走。
當(dāng)晚,外婆不顧所有人的阻撓,毅然離家,撇下三個孩子。
外婆一走,可就苦了外公。他一人既當(dāng)?shù)之?dāng)媽,燒火洗衣,端屎倒尿,不出三天,就叫苦連天,那個小姘頭幫了半天忙,受不了苦,也扔下他一人,遠走高飛。三天后,外婆衣著鮮亮地出現(xiàn)在外公面前,問他,知道錯了嗎?
外公撲通一聲跪下,婆啊,我對不起你們,我錯了!外公邊懺悔邊猛扇自己的耳光。
外婆說,這次是個警告,要是再犯一次,我絕不饒恕!
講到這里,母親好奇地問外婆,那時您真原諒爹了?
外婆道,出走的那三天,我一刻也沒睡著過,我從山這頭爬到那頭,一座山被我爬了幾十遍,腿都爬腫了,我真想死在山里,被老虎、狐貍、狼帶走,但就連這些畜生都嫌棄我。我又經(jīng)常到家門口晃悠,偷看三個娃。那天,我提著一瓶“敵敵畏”到家門口,準備見他們最后一面就去西游,藥瓶剛到嘴邊,就見你三哥正用手去扒一鍋滾開的水,那時他還不到一歲。我啥也來不及想,沖上去抱住他,不然你三哥可能小命不保。你爹扔下他三個不知去了哪里,家里亂得像豬窩,臟衣服扔得遍地都是,垃圾發(fā)出的腐臭味讓人嘔吐,豬餓得嗷嗷叫,狗瘦得皮包骨,雞飛狗跳,屎尿成河,三個孩子也是邋里邋遢的。我當(dāng)時就哭了,抱了老大抱老二,放下老二又親老三。我給老二洗澡時,圈里的那頭母豬還齜牙咧嘴地沖老三直叫喚!我嚇得趕緊抱過老三,想起鄰村的嬰孩被母豬吃掉的慘劇,更是后怕。這個家一天也少不了我啊。于是,我將那瓶“敵敵畏”埋進了土里,也將你爹的破事埋進肚子里。
為了孩子們,外婆忍下了這口氣,一忍就是好幾年,不料,外公卻因一件小事與同村老哥們兒王二麻子拌口角,咽不下這口氣,一命歸西。
外公下葬那天,外婆在外公的遺體前又哭又笑,她罵道,你這個死鬼,我為這個家都忍了四十年了,你怎么就是忍不下這口氣呢?
外婆想將外公葬在祖墳旁,卻遭到親戚們的一致反對,聲稱外公這個敗家子不配進祖墳。若外公不葬進北邊的祖墳里,只能葬在南邊的亂墳岡。外婆大怒,稱若不讓她男人進祖墳,她背他去!
那天仍是大雪飛揚,外婆背著外公的遺體,獨自翻山越嶺,又一鍬一鍬地挖土,將外公葬進了祖墳旁,并為他立了一座上好的大理石墓碑。每年,外婆都會帶上外公生前喜愛的好酒好肉,翻越一座大山,前往外公墳塋前祭拜,每次都像個瘋子一樣,哭了笑,笑了哭。
自十歲那年,外婆就開始一個人走那座無名的深山,一直走到她九十三歲離世。外婆就是一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