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河,安徽太和縣人,主要寫作散文隨筆,偶爾寫詩。出版有隨筆集《漠漠小山眉黛淺》。另著有書稿《浮塵》《撫今與追昔》《城西之書》等。
札 記
男女之間——女人了解一個男人之后,往往會愛上他;男人了解一個女人之后,往往就不愛了。有時,腦子里會突然冒出一兩個句子。似乎有道理,似乎又沒道理。這句話也是突然冒出來的。放在《聊齋》里,似乎有道理;放在《紅樓夢》里,似乎又沒道理。
同是寫情,《紅樓夢》走向意境。天上(太虛幻境)人間(榮寧二府),最后白雪茫茫。《聊齋》走向幻境。草木蟲魚,花妖鬼狐,泛然無涯際。
《西廂記》寫情,“隔花陰人遠天涯近”,寫的是相思。相思在《紅樓夢》里達到了極致?!赌档ねぁ穼懬椋錾胨?,出死入生。對應(yīng)于《聊齋》,生死之事大矣,但比起一個“情”字,還是小了。這就是理學(xué)后的中國。
日本的《源氏物語》,寫情。其實是艷情。日本文學(xué)寫情,男歡女愛之中,總有一種清冷之意。中國的是,“來日大難,皆當(dāng)喜歡”,有世俗的熱鬧和溫度。
《金瓶梅》寫的是欲。也是世情。
唐傳奇,奇情。奇情壯采。唐詩中,李白的詩句里出現(xiàn)了“我”字,“我本楚狂人”,“我欲因之夢吳越”?!队蜗煽摺防铮灿辛藗€“余”。第一人稱的敘事,在中國古小說中,靈光一現(xiàn)。很有意思??上]有被后人很好地繼承發(fā)展下去。文以載道,詩賦為上。古小說,不登大雅之堂也。第一人稱的敘述,太有嫌疑。
好的東西,好到極致,就變得危險了。女人美到極處,是為不祥的尤物,傾國傾城。好的作品,好到極致,有毒。這也是物極必反的意思。
我看一朵花,一朵花看我?!拔摇毕У臅r候,世界是一個明亮的安靜。一切早已發(fā)生,一切又似乎從未曾發(fā)生,就像春風(fēng)泛泛吹過。但是,天地已經(jīng)有所不同了。
中國傳統(tǒng)小說不講結(jié)構(gòu),“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也不是結(jié)構(gòu)。這兩句話真好。以前倒沒覺得。記得顧城有個奇妙的詩句,“花很多,有兩朵”。中國文學(xué)受佛教影響很大,《華嚴(yán)經(jīng)》有一個內(nèi)在的精巧的結(jié)構(gòu)?;蛘哒f《華嚴(yán)經(jīng)》體現(xiàn)了一個心理上的結(jié)構(gòu)性。但佛教典籍對中國文學(xué)敘述性的影響卻很微弱。中國建筑講究布局對稱,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并不復(fù)雜。魯大夫臧文仲為他占卜的大烏龜蓋了個房子,很豪華,“山節(jié)藻棁”,在《論語》中引起了孔子的批評。但“山節(jié)藻棁”,只是裝飾性的。中國古人追求自然。敘述上自然也就“順其自然”。
晚上沿河堤散步,空氣里有濃郁的植物的氣息。上午下了雨,草地和樹叢還有很大的潮氣。還有兩天就立秋了,這種氣息里似乎有某種盛極而衰的停頓。也許是我太敏感了,產(chǎn)生了一種過度的心理反應(yīng)。這種氣息仿佛在屠格涅夫的筆下感受過。在布寧的筆下也有。俄羅斯作家最善于描寫大自然。除此之外,應(yīng)數(shù)英國作家,尤其是哈代。
群星燦爛,有小飛機一閃一閃,從星群間緩緩穿行。飛機在夜空中看著好,小巧玲瓏。夜色中,蟬聲一縷,也好聽。一種最簡潔的微帶金屬質(zhì)地的聲音。
“順著一條河流的曲線……”在河堤上行走,腦子里又突然冒出一個句子。但順著一條河流的曲線,會走到哪兒去呢?有時候,哪兒也不想去了。有時候,又想到處走走。
中國小說中的自然描寫,卻往往是八股式的,程式化的。《儒林外史》《老殘游記》里有自然風(fēng)光。中國文人大都跑到詩文里游山玩水去了。
寫一寫小說。小說,小小的說說、隨便說說的意思。本文標(biāo)題本來想叫“小說”,但怕顯得大了,還是叫“札記”吧。
鴛 鴦
有人送一只板鴨,說是鴛鴦。脫毛的鳳凰不如雞,脫毛的鴛鴦和肉鴨沒有什么區(qū)別。真是一種可悲的現(xiàn)實。我嘗了嘗,肉質(zhì)遠比板鴨細膩,也更香。但吃了兩塊,吃不下去,心里總有一種別扭的感覺,就給我媽送去了。我小時候,我媽老是吃我吃剩的東西來著。
我這種別扭的感覺,是由于從小讀過的詩詞在肚子里作怪。鴛鴦在古典詩詞里,一直是愛和美的化身。讓我吃鴛鴦,簡直是饕餮愛情,有負罪感。幾年前,在一個水塘里,看一群花色艷美的禽鳥在嬉戲,像鴨子,又不是鴨子,問人,才知原來是鴛鴦。這是我第一次在現(xiàn)實生活中見到這種久仰大名的禽類。
鴛鴦讓我想到溫庭筠的詞,尤其是那組《菩薩蠻》,富麗泛彩。溫庭筠名好,字也好,飛卿,但據(jù)說長得卻極上不了臺盤,被人稱為“溫鐘馗”。少年時代,讀他的詞讀多了,鐵定認為此人必然英俊儒雅。后來看了古人筆記中的相關(guān)記載,好一段時間轉(zhuǎn)不過彎兒來。廢名認為以前的詩是一個鏡面,溫庭筠的詞則是玻璃缸的水,在里面養(yǎng)個金魚兒,插點花兒什么的都可以。也就是說,詞到了溫庭筠這兒,變得立體了,有了很大的空間感。其實還有一點廢名沒有看到,在溫庭筠的詞里,就是在他的《菩薩蠻》這兒,有了一個精美的內(nèi)在的結(jié)構(gòu),用《論語》中的一個詞來形容,就是“山節(jié)藻棁”。一間大肆裝潢的屋子,斗拱、短柱什么的結(jié)構(gòu)精美。由此而產(chǎn)生出一種奇妙的藝術(shù)效果,用他自己的句子來說,就是“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這種結(jié)構(gòu)有時讓我想到博爾赫斯的小說。這種結(jié)構(gòu)不是封閉的,溫庭筠寫女性的閨閣、居所、庭院,但是他卻把這一處所置于一個廣大的風(fēng)景里。鴛鴦錦,鴛鴦?wù)?,鴛鴦突然就從某種靜態(tài)的私密性的場所飛了出去,飛到了另一個無遮的空間,風(fēng)景無限。
飛就飛了。現(xiàn)在不寫溫庭筠了,寫一寫杜牧。寫來寫去,反正都是寫鴛鴦。
“盡日無人看微雨,鴛鴦相對浴紅衣”,乍想到杜牧的這兩句詩,我一時錯當(dāng)成了韓偓的。這才是真正的鴛鴦浴?,F(xiàn)在的鴛鴦浴,不敢見天,只能孤芳自賞,其實應(yīng)該叫葷澡。我們知道,杜牧年輕時,也是個愛玩的主兒。這兩句詩前面還有兩句,“菱透浮萍綠錦池,夏鶯千囀弄薔薇”。這首《齊安郡后池絕句》,寫于杜牧不得意的時候。在寂寥富麗的夏日,詩里隱隱透出一絲性意識。王維雅人而偶作艷語,艷起來真是不得了。“映竹解羅襦”,可讓明人的春宮圖黯然失色。智極成圣,情極成佛。艷極可以通禪。
溫庭筠的詞,也大都蘊含著淡淡的性意識。但它們看起來很艷,其實是秀,秀色可餐的秀。好的東西,有時會給人帶來某種飽滿的感覺,強烈得接近一種生理意識。沒有比吃更現(xiàn)實的了。
枯 桑
如果以樹來喻,春天是柳,垂絲欲芽,臨水自照,妙曼不可方物。樹有姿,有色。唯柳既有姿,又有色,姿色雙全。樹中最冶艷的尤物。不過芳華剎那,數(shù)日姿色便忽忽喪失殆盡。
冬天是桑,老桑,天寒葉落,桑皮開裂,老枝縱橫盤空,如將軍萬里殺敵歸來,未解甲胄。
我想到的桑,是枯桑,比老桑更進一步。寫到這里,突然有個感覺,是有關(guān)風(fēng)骨和氣韻的東西。老桑屬于秦漢。柳屬于宋明。秦漢,有風(fēng),有骨,有氣,好像沒有韻。南朝似乎才開始有韻,南朝水汽氤氳。到了近代,李叔同還有詩句,“紅樓暮雨夢南朝”。
我考慮問題,不會考證和推理,向來只憑感覺。有個說法,感覺有時是靠不住的。既然“有時”靠不住,不過話又說回來,“有時”感覺也是能靠得住的。說不定,感覺甚至比感情還更靠得住些。
我想到枯桑,可能與古樂府有關(guān)?!翱萆V祜L(fēng),海水知天寒”。有空曠的空間感,質(zhì)樸,大氣,凜然無情。詩歌里的“無情”,往往是個掩飾。是情到深處轉(zhuǎn)無情。詩歌的表面現(xiàn)象才真是靠不住的。想到枯桑,又想到馬,還是與古樂府有關(guān)?!帮嬹R長城窟,水寒傷馬骨”。古樂府中的很多詩,不會拐彎,直來直去,是硬的。不是生硬的硬,是一種質(zhì)地,像長城上的方磚。很奇怪,長城拐了很多彎,但長城還是硬的,我的意思是說,長城有一種直來直去的歷史感。但一條河,即便是直的,還是柔軟的,給人一種縱深的感覺,縱深到遙遠之處,就開始九曲回腸地轉(zhuǎn)彎。
枯,沒有生命的生命。有絕對意味。絕對的東西,更有力量,置之于死地而后生。比如,背水一戰(zhàn),破釜沉舟??萆>拖窨菽?,枯中有另外的一種新生。
本來是寫枯桑,怎么突然又想到了霜天曉角。治大國如烹小鮮,寫文章如騎駿馬。信馬由韁,這種感覺最舒服,就像青春期夢中跑馬。不過快速跑起來,還是要拉一拉韁繩的,不然會人仰馬翻,不知所云。行行重行行,到哪兒去呢?“飲馬長城窟,水寒傷馬骨”。我現(xiàn)在太喜歡這兩句詩了,喜歡得立即就想到這個地方。
這個地方,霜天曉角。天色欲明未明,鋼青色,清霜如劍,森森逼人。角聲深沉,破空而來。此時的人如此莊嚴(yán)豪壯,不可以有絲毫荒廢。
偶爾(比如,這兩天)也會懷念一下裘馬輕狂的少年時光。醉里挑燈看劍,?!恋貌恢獤|西南北。理想呀,事業(yè)呀,愛情呀,好像生活無窮無盡似的,有著無數(shù)種觸手可及的可能性。那種狀態(tài),騰云駕霧,腳不連地?!鋵崳挂残U好的。
那么,馬呢,現(xiàn)在跑到哪兒去了?
得找一株枯桑拴住它。人生不能太切題,但也不能太離題。
從文札記
抒情性,也是詩性。抒情性的作家,善于描寫女性,三三,蕭蕭,翠翠,夭夭……
曾經(jīng),我也幻想過要和一個單純樸實的女孩子在一起生活,和一種美好自然的人性相守。一座小山坡,一條清澈的溪流,一片青森森的竹林,一些開滿花朵的果樹。嗯,樹蔭也可以很多,一大片一大片,靜靜的,或輕輕晃動。當(dāng)你剛走遠一點,就有一個牽掛的聲音喊你。人間小小的一隅,灑滿溫暖的陽光,讓人一生都走不出去。
單純其實是詩化的、理想化的。因為人性是復(fù)雜的。世界已經(jīng)很亂了,但總是顯出很新的樣子。
在時代的潮流中,沈從文的痛苦深度,并不亞于魯迅,只是個性和氣質(zhì)不同,其表現(xiàn)風(fēng)格也就各異。魯迅的痛苦是石頭,硬,冷峻,嶙峋,魯迅是“江流石不轉(zhuǎn)”;沈從文的痛苦是月亮,明亮,溫和,清寂,沈從文是“孤月浪中翻”。
沈也許是近、當(dāng)代作家中最具生命意識的人。
我似乎從他的作品中嗅到幾絲屈原《九歌》里的幽遠氣息?!暗圩咏蒂獗变?,目渺渺兮愁予。裊裊兮秋風(fēng),洞庭波兮木葉下”。一種說不出的來自生命深處的美好和悵惘。如果追根溯源,沈從文的文化傳統(tǒng)可以接續(xù)《楚辭》一脈。極具想象力的楚文化有一種自然性和社會性交織的幽深激切。
一個人走路、過橋、看云,這都很好。遇到一個美好的人,像一枝新開的花,珠露瑩瑩,娟然迎風(fēng),這當(dāng)然好。只是,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很多事情,到后來,就變了。不易覺察地變了。
其實不是事情變了,是人變了。人都會變的。也很可能,從一開始,你所愛上的,只是一個你自己虛構(gòu)的形象,而非事實存在本身。
我也曾遇到過一個美好的人,一個春天的夜晚,雨水嘀嗒、嘀嗒………后來就很寂寞。人在生活中,得經(jīng)常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抒情的人,有一個自己的桃花源。
桃花源是靜態(tài)的。但并不是靜止的靜,不是一種停止。是花朵和青草的靜,是靜水流深的靜。靜靜地出現(xiàn),成長,變化,死亡。血慢慢流出來,很美,比如《菜園》《靜》。有失落、痛苦、悲劇,一切人間的喜怒哀樂,但籠罩在一個淳美而靜謐的氛圍里,像一個含淚的無言的微笑。
他的作品語言有些雜蕪,不順溜,甚至憨拙,像帶有疤痕的喬木枝條,但從整體上來看呢,卻顯得渾樸典雅,富有深刻的生命意蘊,像“幽樹晚多花”。
沒有情韻,廢名的《橋》一無所有;沒有情致,沈從文的《邊城》一片枯索。
生活很美好,人很美好,但又總有一些無奈,悵惘,完整中又總有一些無法修復(fù)的破碎,幸福中又似乎總有一絲難言的酸楚,快樂中又似乎總有一絲捉摸不定的感傷,命運又總是不經(jīng)意間便被一些無法主宰的外界力量所改變,又總有一種不確實的希望存在著——“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保ā哆叧恰罚?/p>
生活是一頭辛勞的驢子,面前總掛著一把似近而實遠的青菜葉兒。
1948年3月,郭沫若在香港發(fā)表文章,批評沈從文是一個“桃紅色作家”、一個“奴才主義者”、一個“地主階級的弄臣”。這種火藥味十足、帶有強烈攻擊性的言辭讓沈從文大受震驚。
同經(jīng)安史之亂,王維和李白寫意性的詩歌語言體系已無法充分反映和容納那段動蕩的現(xiàn)實。這段歷史只能憑借杜甫詩歌語言追魂奪魄的高度寫實性來表現(xiàn)。
“文革”結(jié)束后,沈有一張在書房的照片,應(yīng)該是在和別人交談時被抓拍的。頭向后微傾著,雙手合十,面容朗闊,開心地笑著,笑容干凈,純真,恬然,慈祥。從表面上看,根本看不出這個人曾經(jīng)精神崩潰過,自殺過,漫長地沉寂過。雨過地皮兒濕,那么多難以想象的苦難,都封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哪個角落了呢?
1980年夏天,七十八歲的沈從文游香山,看到林木蔥郁,眾鳥飛翔,突然興致大發(fā),就學(xué)起鳥叫來。歷盡劫難,童心猶在,他仍然是一個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