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二平

古代中國的航海夢，或者說海上絲綢之路將要落幕之時，接連出現(xiàn)兩次“意外”，有了被后人拿來嘆惜與驕傲的大航海之夢。

張元隆的“百家姓”遠洋船隊

那是清康熙四十九年（1710）的夏天，松江府上?？h的大海商張元隆擺下宴席款待賓客，慶賀他的船隊又一次順利從南洋返航。借著酒膽，這位海商人宣布了更大的航海計劃，他說：“我已經(jīng)有幾十艘船，將來要建立一支百艘船隊，第一艘船叫‘趙員發(fā)號，第二艘船叫‘錢兩儀號，而后是‘孫三益號，再后是‘李四美號……這個船隊就叫‘百家姓船隊?！碑斈暝煲凰液４?，要用銀七八千兩。張元隆敢出此狂言，也是有雄厚家資為底氣的。

大清收復臺灣后，于康熙二十三年（1684）重開海禁，至四十六年（1707）又放開民間造雙桅海船的禁令。海商張元隆借此大好時機，“廣置洋船，海上行走”，成為“聲名甚著，家擁厚資，東西兩洋，南北各省，傾財結(jié)納”的一方巨賈。他想建百家姓船隊，在東、西兩洋與洋人海商一較短長。正當張元隆要鋪展他“百家姓”船隊的海商大業(yè)之時，一場應是意料之中的“意外”發(fā)生了。

這是一連串的官場爭斗，折子一直斗到康熙案前，此事在《清史稿列傳》和張伯行的《海洋被劫三案題請敕部審擬疏》等文獻中多有記載?？滴跛氖拍辏?710），享有“天下清官第一”美譽的江蘇巡撫張伯行在查勘當?shù)卮牸捌鋵ν赓Q(mào)易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大海商張元隆與兩江總督噶禮互相勾結(jié)，販賣大米出洋貿(mào)易。張伯行直言上奏。張元隆與噶禮的關系確實非同一般，其弟張令濤是噶禮的女婿。噶禮曾調(diào)用水師戰(zhàn)船，以緝私為名，幫助張元隆偷運從蘇州采購的大量稻米到寧波，而后將稻米轉(zhuǎn)移到張元隆的商船上運出海外販賣。但噶禮也不是好告的，轉(zhuǎn)而反參張伯行公報私仇。張元隆就這樣卷入了康熙關注的大案之中。其后五年，康熙數(shù)次派大員南下查案，始終未發(fā)現(xiàn)張元隆有“通賊”的事實，而此時稻米也并非嚴禁出海的違禁物品，張伯行只好“自認誣參”。刑部原本判結(jié)他“誣陷良民，挾詐欺公，論斬”，但康熙五十四年（1715），張伯行被革職拿問時，張元隆幾經(jīng)折騰，已在幾年前病死，其船隊的十余位船主，耐不住嚴刑拷打相繼斃命，張元隆的“百家姓”船隊遠洋夢就此破滅。

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是，張元隆案結(jié)案不久，張伯行又任南書房行走?？滴跷迨辏?717），清廷再頒“禁海令”，延續(xù)千年的海上絲路在康熙盛世中斷絕。

“耆英號”不無反諷的命名

西方列強海上擴張，轉(zhuǎn)眼就到了大清的家門口。1840年，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古代中國的航海夢徹底破滅之時，卻有了另一次“意外”，促成了中國人曠古未有的遠航。這艘遠航的中國木帆船，有一個中國人熟悉的名字——“耆英號”。

靠風帆船打天下的西方列強，對中國帆船特別感興趣，如大清海關總稅務司赫德的外甥、中國海關第四任總稅務司梅樂和，就搜集了100多件中國船模，最后都帶回了英國。但是，大清規(guī)定禁止中國人賣大船給外國人。所以，1846年8月，英國人在廣州看上一艘在南洋販運茶葉的中國商船后，即以秘密方式與船主進行交易，隨后把它開到英國占領的香港停泊、整修，并給它起了一個中國名字——“耆英號”。在英國人眼里，與他們簽了一系列賣國條約的耆英，是個“通情達理”的清國外交官，是個吉祥的名號。

耆英，其父祿康為清嘉慶朝之東閣大學士。受父蔭，耆英一輩子沒少當官：做過理藩院、禮部、工部、吏部、戶部尚書，八旗都統(tǒng)，九門提督（步軍統(tǒng)領），兩江、兩廣總督，最后官至文淵閣大學士。父子兩代“入閣拜相”，史上罕見，但算不上“第一”。耆英另有多個“第一”讓他留名“清”史。

1842年，耆英作為欽差大臣趕赴南京，與英國代表璞鼎查談判，代表清政府簽訂了中國近代史上第一個不平等條約——《南京條約》。

1843年，法國海關官員于勒·埃迪爾帶著達蓋爾法攝影器材來到中國，當他提出要為朝廷大員拍照時，沒人敢嘗試，唯有常與洋人打交道的耆英“以身試照”，于是，他的山羊胡子照片成了中國第一張人像照片。

1846年，英國人為什么要偷偷購買一艘中國帆船開回英國？一說是考察、研究中國木帆船的結(jié)構(gòu)和性能。另一說是為弄清中國水師的新式兵船，因此特意購買了與中國大型兵船同一類型的商船。但從后來發(fā)生的故事看，購買此船的目的就是送回英國展示獨特的中國文化，借此讓英國政府與民間支持在華貿(mào)易。

中國方面沒有“耆英號”的任何記錄，此船所有的數(shù)字記錄皆來自它在歐美展出時的宣傳冊：長近50米，寬約10米，深5米，載重750噸；柚木造成，15個水密隔艙；設三桅，主帆重達9噸，負重能力達800噸，平底帆船。此船的形象也來自國外繪畫，即1849年5月洛克兄弟在倫敦出版飛塵蝕刻版畫《中國木帆船耆英號》，原作現(xiàn)存香港藝術(shù)博物館，是渣打收藏品之一。

中國木帆船意外訪問美國曼哈頓，受到當?shù)厝说臒崃易放?，每天有幾千人登船參觀。英國船長順勢做起了參觀生意，每人交25美分才可登船參觀。這個盛況被美國畫家塞繆爾·沃以帆布水彩畫《紐約港灣》記錄下來（此畫現(xiàn)藏于紐約市立博物館）。1847年11月18日，“耆英號”又訪問了波士頓，據(jù)《波士頓晚報》報道，僅感恩節(jié)當天就有四五千人登船參觀。

英國船長在兩個美國城市收到2萬美元門票后，高高興興地啟程，前往倫敦。

“僅此一步，你就跨越泰晤士河到了廣州”

1848年4月，倫敦最大的新聞就是泰晤士河來了中國帆船。據(jù)《泰晤士報》報道：“在倫敦附近的展覽中沒有比中國帆船更有趣的了：只要跨進入口一步，你就進入了中國世界；僅此一步，你就跨越泰晤士河到了廣州?！?/p>

“耆英號”的英國船長是有備而來，船內(nèi)大廳布置得富麗堂皇，紅木架具上展示著各種東方奇異之物，如樂器等，船上安排了中國戲曲、武術(shù)表演，還特別制作了可出售的宣傳冊和中國工藝品。所以，連維多利亞女皇都忍不住要登船參觀?！秱惗匦侣劗媹蟆愤B續(xù)刊發(fā)圖文報道：

1846年12月6日，它從香港啟航，有30名中國水手和12名英國水手，還有一名顯赫的官員旅客……它于1847年3月31日繞過了好望角，在那里經(jīng)歷了一場猛烈的颶風，它證明了自己是一艘優(yōu)良的海船；而它應對風暴的能力，即使不超過，也與那些英國制造的船相當……由于熱風及潮流，它大大地偏離了航向，駛向了美國……訪問了波士頓后，它從那里駛向倫敦，3月15日到達澤西的圣奧寶灣，在21天內(nèi)實現(xiàn)了從大陸到大陸的航行……甚至比美國郵船用的時間還少。

為了紀念中國帆船到達倫敦這一盛事，英國特意制作了一枚紀念章。這種熱鬧一直持續(xù)到1855年，“耆英號”被賣掉，送去解體。三年后，耆英被咸豐帝賜死。從此世上沒了“耆英號”，也沒了耆英。

希生廣東老爺

不過，回望當年有關“耆英號”的新聞報道，中國史家還有眼前一亮的趣聞，即當年船上那名“顯赫的官員旅客”，他就是后來被稱為“中國參加世博第一人”——希生。“耆英號”漂到美國時，幾十名中國水手要求拿到工錢，從美國搭船回家，只有希生和另外兩三個中國人決定隨船繼續(xù)前往英國。

希生不僅到了英國，還參加了1851年5月1日倫敦萬國工業(yè)產(chǎn)品大博覽會（也是世界公認的第一屆世博會）開幕式。在英國畫家亨利·塞魯斯的《女王在開幕式上接見各國使臣》油畫中，留下了他獨特的中國身影。那天來自世界20多個國家的商界、政界代表人物會集在英國倫敦“水晶宮”的穹頂下，畫面上的希生身著清朝官服。當年的英國彩瓷中也有希生的身影。但后人考證，希生并不是清朝的官員。所以，在另一幅版畫中題名的“希生廣東老爺”更為準確。

在1851年5月2日出版的《紀事晨報》中，有關于希生的記敘：

在君主周圍的貴族圈中，耆英號的中國紳士希生，異常顯著。他乘坐馬車，由秘書陪同于10點半到達水晶宮，一進來，就立即被引入特別為國家重要官員、皇室成員和外國高級代表保留的區(qū)域。在莊重地回應了女王和女王的丈夫代表皇室的致辭后，希生紳士被女王特別注意到了，他走近女王，用一個莊重的禮節(jié)對女王表示了崇高的敬意，女王也以最莊重的禮節(jié)作了回禮。在女王的提議下，阿爾伯特王子殿下很高興向希生紳士轉(zhuǎn)達了邀請他加入到在環(huán)繞水晶宮巡閱的皇家隊列中，他于是站到了坎特伯雷大主教閣下和女王家族的審計官的中間，陪同皇室隊伍一起從頭到尾完成了典禮儀式的巡閱。

中國文獻中沒有一點關于希生的記載，只知道他是廣州人，可能是名義上的船主，一位前滿清官員，當時大約46歲。作為一個沒有商業(yè)利益的越洋遠航者，僅憑著對世界的好奇就敢冒險遠航，希生可謂脫離“鄉(xiāng)土氣”地走向世界的開明紳士。后來，希生就沒了消息，沒人說他回國，也沒人說他留在英國，他消失在歷史的濃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