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

作為一個不走尋常路的背包客，地球上那些還沒有被游客文化淹沒，最大限度保留原汁原味的所在，是我的心頭好。

斯里蘭卡東海岸的Arugam Bay，就是這樣一個地方。它是個很小的海灣，卻是世界頂級沖浪圣地。每年5月到9月，西南季風(fēng)吹起，印度洋在這里展露它狂野的一面，風(fēng)高浪急。沖浪愛好者們在此聚集，每天不厭倦地反反復(fù)復(fù)地在浪里出沒，好像那是他們一生的使命。一旦沖浪季結(jié)束，這里就重新變成平靜小漁村。海浪依舊每天嘩嘩地拍打著沙灘，反倒襯得這里更加的被世界遺忘。

我就是在淡季來到Arugam Bay的。從霍頓平原那邊的高山茶園一直沖下來，山勢越來越低，老式公共汽車在低矮的灌木和高大的椰子樹間穿行。周折地轉(zhuǎn)了幾次車，終于在黃昏時分到達(dá)這個人煙稀薄的地方。

客棧就在海灘邊，簡單木頭屋子，帶冷水淋浴，有點四面漏風(fēng)。本以為涼快通風(fēng)，沒想到晚上的時候，蚊子好像小型轟炸機，不斷地從外面涌入。大約我是它們甚是喜愛的外國菜，還是聞名全球的美味中餐呢。索性抱起床墊，去海灘上睡覺。經(jīng)過一棵椰子樹，順便很猴子附體地敲下一顆金黃色的王椰當(dāng)飲料喝。

海灘上放滿了漁船，咸濕的空氣阻隔了蚊子的翅膀。天上一鉤金色的彎月，卻并沒有很多星星。風(fēng)不斷地吹過發(fā)梢，耳邊全是海浪的聲音。夜色茫茫，虛空中像有一只溫柔的大手，把人直拖入夢鄉(xiāng)。

凌晨3點多，便被周圍悉悉索索的聲音弄醒。海灘上影影綽綽的全是走來走去的人?？諝庵袕浡舐榈奈兜?，大約是本地人民提神醒腦的方式。正是漁民出海的時間。

再醒來就是早上，太陽已經(jīng)在海平面之上。紅色的陽光從右側(cè)照過來，海水映著晨光，是波光粼粼的微微的紅。有本地人站在沙灘上看日出，晨光里滿滿的清發(fā)之氣。他們說今天是新年。不知道是哪種日歷里的新年，倒是多了今夕何夕的感慨。即便浪跡天涯，時間還是馬不停蹄地流逝。

淡季正確的打開方式，并不是無所事事的虛度時光。租上一輛小摩托，在鄉(xiāng)間馳騁是最美妙的事情。路上遇到交警，只是笑瞇瞇地叮囑你，戴好安全帽啊。陌生的路人甲乙丙會主動指各種動物給你看。

這里完全就是南亞最自然的風(fēng)情，熱烈的陽光里充滿了能量。藍(lán)天碧海間都是綠色，湖泊星羅棋布。高的大樹、低的樹叢、平的水田，水鳥成群結(jié)隊。長腳長嘴的白鷺時不時的飛起落下，黑腹蛇鵜以不可思議的方式扭著長脖子。路邊連片的玉米林，玉米剛剛包上漿嫩得出水兒。守望者高高的樹屋立在玉米地里，里面放著大麻和酒。樹屋的頂部鋪著椰子樹葉。坐在上面，可以看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也還是大片綠色。

現(xiàn)代電子地圖已經(jīng)靠譜到窄到田埂那么寬的路也有標(biāo)識。細(xì)細(xì)的路，騎著摩托會被路邊伸出的野草刮到小腿。完全不用擔(dān)心迷路，可以任意在每一條小路上穿行。但路會有盡頭。很久等到一個戴著草帽騎自行車路過的農(nóng)民，問這是哪里，為什么就沒有路了呢？黝黑的面孔只是搖頭。

最后，我忽然就懂了，與城市不同，這里路的盡頭就是人類腳步能到達(dá)的大自然最后的邊界。在這里，人類還沒有成為大自然的主宰，與這個星球上其他動物，和諧平等地一起生活。 于是隨意游蕩就變成一場被大自然恩賜的旅行。觀鳥觀猴觀鱷魚，觀天觀海觀海天之間。長尾葉猴在樹上居高臨下窺視你。白胸翠鳥站在高壓線上啾啾。鱷魚張著大嘴巴在池塘沼澤邊休息。

小山上有一座久遠(yuǎn)歷史的佛寺，涅槃的泥塑大佛靜靜地臥著，大佛修整到一半，然而人影兒連半只也沒有。頗有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的境界。幾朵艷麗柔弱的小花在覆缽式佛塔邊搖曳。白色的大佛是這大地和時空的見證者。公元前三世紀(jì)左右，僧伽羅人開始接受佛教，在斯里蘭卡大地上留下了無數(shù)廟宇佛寺。就連中國高僧法顯都曾來此求學(xué)，寫了本《佛國記》記錄這個印度洋上的不可思議的小島。

深山訪古寺，空寺不見人。登上高處，遠(yuǎn)處的大湖平平地展開，水色煙波和著叢林蒸騰的青蔥之氣。連風(fēng)的聲音也沒有，時間像是凝固了。無我相無它相，空靈明凈。

累了就躺在湖邊的陰涼沙地上，大頭巾鋪在地上變成床單，躺著小憩，一只空蕩蕩的小舟橫臥在湖邊。野渡無人舟自橫。此情此景和唐詩完全對上。唐朝的山水穿越時空撲面而來。只是不知道當(dāng)時唐朝的陽光，是否和此時南亞的陽光一樣熾烈。

下午漁船會載著滿船的魚歸來，這是漫長的海岸線給漁民的饋贈。銀色的魚堆在船上和沙灘上，不時會有幾只特別有生命力小魚的掙扎跳起。海鷗和烏鴉一起徘徊，撿點小魚當(dāng)食物。就連漁民的狗，都守在一邊趁亂偷魚吃。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誰會相信這個星球上狗會偷魚吃。

最冒險的事情是在路邊等野象過馬路。明明看著大象甩著鼻子從湖邊踱步而來，但就隱身在路邊的叢林里徘徊又徘徊，不肯輕易出現(xiàn)，跨過它們每日都走的公路。它們大約聞出來空氣中陌生的氣息，不愿意冒險。后來聽著叢林里樹枝斷掉的聲音，竟是換了路線走開了。這本來是比天青色等煙雨更浪漫的事兒，然而機警的大象早已看穿了這一切，并不給這等待一個狹路相逢的機會。恨不能剖心給它看，我其實就只是想近一點看看你而已啊。感覺大象會用鼻孔回復(fù)我，天知道你是個什么樣的人類，會不會傷害我。

如果有人問我什么是最好的旅行，這就是我經(jīng)歷的最好的旅行。在生機勃勃的大自然里游蕩，沒有期待，但隨時都有驚喜。就算什么物質(zhì)都沒有也沒關(guān)系，幕天席地睡覺無比舒爽。心中滿滿喜悅，因為真正擁有了地球上最珍貴的那些存在。它們是山川湖海，是充滿生機的大自然。是流傳幾千年的佛法，是人類智慧對世間道德和心靈的探索。是跨越時空歲月的詩歌，是和千年前的詩人心有靈犀。是郁郁蔥蔥的叢林高樹，是靈性明敏的動物們。是善意淳樸的民風(fēng)，是極大的安全感和無邊的自由。

這就是我最好的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