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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盡之路

        2017-03-17 14:15:49黃寧
        福建文學 2017年2期

        黃寧

        我們所有的悲傷都來自于有心卻無力。正午,何歡回到辦公室,面對電腦敲下了這樣一行字。

        福澤園的追悼會上,掛著阿福的肖像,微笑,他像是始終未曾遠離。何歡面目啞然,喉嚨的痰在淤積。阿福來到他的面前,又微笑,拍著他肩膀說,歡,不要把自己逼得那么緊嘛,說到底,報社不是你一個人的,是不是?何歡抖了下身子,也想要對著阿福笑一笑,但喉間的痰卻噴涌上來,他猛烈地咳嗽。聲音響亮,正在進行的悼詞微微一頓。何歡慌忙捂住嘴,在他人的注視中奔走出去。

        水泥地面接近70度的高溫,里外仿若兩個世界。他蹲在廳外臺階上,咳嗽自然而然地停了。這個時候,他又想抽煙。只剩最后一根煙,阿福又來到他面前,微笑,居然還掏出一個打火機,問他,要點火嗎?何歡苦笑搖頭,阿福嘴角一咧,打火機點著火竟然沖向自己,瞬間,他全身就被一團火覆蓋。何歡見了,跌倒在地上。當屁股被地板熱氣燙起,他才猛然醒悟這一切都不可當真。

        何歡起身,推開電腦鍵盤。自從開頭第一句敲好之后,他枯坐,直到太陽慢慢西斜,竟再也打不出一個字。報紙周末有個版名叫“逝者”,專門懷念這座城市里逝去的人物。只是,他沒想到有一天,阿福也會登在這個版面上——《海城都市報》首席記者,陳阿福——何歡此刻不想打一個字。小季從門縫探出半個腦袋,問說,何總編,悼念阿福的文章寫好了嗎?要準備做版了。何歡擺了擺手,用許副臺長在追悼會上的致辭吧,你改一下,溫情一點。

        小季嘴巴圓成一個圈,他沒料到何歡竟然不寫了。當時是何歡自己提出要寫的,現(xiàn)在撂擔子了,這多少有點說不過去。況且,他和阿福的交情,擺在那里,三年研究生同學,十年同事。小季不知道這次是哪里出了問題。

        小季走后,何歡轉動著地球儀。地球儀上的五顏六色不停旋轉,何歡腦子卻是一片空白。所有重量都壓在心頭。說了一百次“狼來了”,這次是動真格了。報社是否繼續(xù)存在,過段時間就見分曉。但報社其他人都還不知道,被蒙在自己的世界里。阿福隱約知道一點,何歡去醫(yī)院看他時說了,但也沒說透。后來阿福就陷入昏迷,何歡即使想再跟他細說,他也聽不進去了。

        現(xiàn)在的問題是,這件事是否繼續(xù)對他人隱瞞?包括孟蘋。

        有幾個研究生同學是從外地趕來參加阿福追悼會的。何歡想請這些外地同學聚一下,但遭到了孟蘋的反對。她正描著眼線,看著鏡子里的他,你和那些同學都很熟嗎?何歡聽到這里就不說話了。孟蘋描好了眼線,回轉身扯直了紅短裙,正視何歡。

        你要堅持請大家,那我沒意見。但我不會參加。人家是來出席追悼會的,你攏一群人是要做什么?不單我,還有兩個女同學也不會參加,你知道我指的是誰。我和她們倆聚。可以了吧?還有,你昨天在追悼會上跑出去,是為了什么?

        何歡耳朵都要炸裂了。孟蘋一連串的話,加上其中的疑問句,讓他耳膜生疼。隔了一陣,他才回答說因為見到阿福了。孟蘋已經(jīng)走到門口,皺了下眉頭,什么?何歡忽然笑了,說沒什么,就是痰多咳嗽。孟蘋說那你繼續(xù)抽煙啊,煙抽得越多,痰越多。何歡說你不要再說了,你一早急著出門是要做什么?孟蘋穿好高跟鞋,并不打算說明。而何歡似乎也習慣了她不說。

        大門被推開,臥室里忽然傳來了弟弟的哭聲,姐姐拉開門,露出了睡眼惺忪的小臉龐。何歡趕緊把孟蘋推出門外,要是這會兒被弟弟看見媽媽,那媽媽就別想走得成。他關上門,姐姐小跑著過來,揚起小腦袋問,爸爸,媽媽周末也要出去呀?她去哪里呢?

        可能是去工作吧。何歡只能這樣回答。因為,她可能去逛街,可能去社交,也可能去探親,這些都有可能。何歡無法從這些選項中選擇一個正確的答案告訴姐姐。弟弟的哭聲又更大了,快兩歲了,但睡夢中驚醒還是哭得厲害,特別是小手一伸抓不到媽媽,哭得更是仿若山崩地裂。

        不行了,還是得叫爸媽過來幫忙帶。何歡觍著臉給媽打了電話,她倒沒說什么,只說好就掛了。收到社里辦公室發(fā)來的微信,問,上午進單位嗎?何歡知道這句話的意思,回了個字“要”。

        爸媽就住在隔壁小區(qū)。他們來了,連看都沒看何歡一眼,眼里只有姐姐和弟弟。姐弟倆也乖巧地叫喚著“爺爺奶奶”,特別是弟弟,奶聲奶氣,何歡爸老臉上的皺紋都要化了。何歡爸從小到大沒給何歡多少好臉色看——

        什么破工作,報紙還有幾人看!

        何歡假裝沒聽見,關上門后愣了幾秒,然后握緊拳頭狠狠地捶了幾下墻壁,直到手骨滲出血印。就他媽的是份破工作,可偏這份破活兒,弄得連人命也搭進去;但就是這樣,居然還有人還想進來。他上午去報社,就是要商定新人名單。上個月報社組織了一次招聘,招記者。不是單純采訪報道的,還要會編,更要自帶廣告創(chuàng)收量。

        第一輪考試完后,進入面試的有十個人,九個人聽了面有難色。何歡把手一攤,現(xiàn)在報紙形勢就是這樣。不單報紙,廣播電視也好不到哪里去。把你們以前在新聞院校里學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拋掉,什么新聞和經(jīng)營相分離,沒有,全部都沒有!不要說我們這樣的小報了,就算是大報,一樣,你看它們那整版整版的軟文,都是創(chuàng)收,都是錢!

        他那天面試近乎失態(tài)。其他參與面試的同事都覺得驚詫,他向來穩(wěn)重,怎么突然間變了個樣?只有他自己心中知道為什么。面試前,他剛去醫(yī)院探望了阿?!呀?jīng)鼻飼了,說的每句話都是在倒數(shù)。何歡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很羞赧,揮了揮手讓面試者都先離開,有消息會再通知。九個人拎起文件袋就走,獨有一個女人不急不緩。她大大方方走到何歡面前,說社里和記者約定好提成比例就好,創(chuàng)收超標有獎,不達標就扣獎金,這樣很簡單。

        說完就走了。何歡發(fā)了陣呆,然后才抽出這個女孩子的簡歷看。從武漢來的,名字叫“馮顏”,28歲。這個年紀的女子,用起來有些尷尬。何歡在年齡一欄畫了道紅線,她28歲的樣子,倒是和孟蘋有點像。不是說臉龐骨骼外貌的像,而是內(nèi)在精神的一點像。比如說都是那樣有自信的眼神。

        那個時候孟蘋的自信是真實的,而現(xiàn)在呢?

        世界的敗壞是從乳房松懈并下垂開始的。

        孟蘋好幾次站在淋浴間的大鏡子前,抹去鏡面上的水汽,一邊看著撫摩著松垮的雙乳,一邊憤怒。但這樣的憤怒毫無力量。給弟弟哺乳完后,孟蘋就發(fā)現(xiàn)乳房開始毫無逆轉地松懈。就算做再多的瑜伽,喝再多的木瓜牛奶,也無濟于事。

        她知道自己其實不應該憤怒。沒有人逼著她要再生第二胎,即使是何歡也不敢;同樣,也沒人逼著她要繼續(xù)留在電視主播的位子上,是自己不想走,不想轉做幕后。但厚著臉皮出鏡,她聽到了各種嘲諷。最讓她難以忍受的,是說她還賴在主播位子上,因為得到了趙臺長的默許。她第一次聽到這話,好氣又好笑,心里罵那些人,真是愚蠢啊!也不動腦子想一下,趙臺那么大一個領導,哪里會管得著我?要管,也只能是分管副臺長呀。

        說到底,是嫌我擋了路,占了別人位子。現(xiàn)在形勢不好,很多電視節(jié)目都停掉了,主播和節(jié)目之間存在著“僧多粥少”的問題。孟蘋開著車去單位,周六的街面車流明顯少很多,她卻依舊握緊方向盤。

        我就偏不走,只要分管領導沒發(fā)話,組織上沒找我談話,我就不走。江山都是用血汗打下來的,憑什么說讓我放棄就放棄?哦,要我當雷鋒?對不起,我沒那么高尚。僧多粥少,解決問題得找廟里的方丈,要不然就是和尚自己多努力,沖著我來,沒有用!

        孟蘋,太好了,你還是沒有變!

        在聽完了她上述一番激昂陳詞后,雯娟忍不住握了握她的手。此刻單位的共享空間,兩個女人緊密挨著坐,桌上擺著兩杯咖啡。共享空間為單位員工免費提供咖啡,孟蘋喝了一口,眉頭緊皺,就跟喝中藥一樣。她也拍了拍雯娟的手背,不好意思啊老同學,白天我還得趕著錄節(jié)目,只能請你先到我單位坐坐。不過沒事,等晚上,咱們再和美蘭一起,咱們仨好好吃飯聊天,紅酒咖啡,“三人行”重現(xiàn)。咦,對了,美蘭這次來沒跟你住同間酒店嗎?

        沒,沒有。

        雯娟忽然有些不安和尷尬,眼神飄到了別處,孟蘋覺得有些奇怪。這次見到她,好像比以前話更少了。她是變了,還是沒有變?孟蘋拿不準,好幾次提到美蘭,她總是岔開話,或者干脆沉默。到底怎么了?你告訴我,雯娟,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哪有,沒什么事。孟蘋,說真話,我羨慕你,并欽佩你。絕大多數(shù)的我們,已經(jīng)決定或者被逼著決定躺在地上,等待生活的碾平。而唯有你,還是活得真實,拒絕向看起來理所當然的一切投降。你要勇敢下去,當我們都陣亡了,你的存在,讓我們能看到一絲尚存的光芒。

        聽著雯娟嘴里說出那么一堆話,孟蘋非常驚訝。她這個傳播專業(yè)的文學碩士,現(xiàn)在的劇團編劇,用充滿話劇氣息的腔調(diào)說出這樣的話,近乎是演員在舞臺上的內(nèi)心獨白??蓡栴}是這個舞臺并沒有觀眾,孟蘋也不是觀眾,她只能聽。她甚至低低地覺得羞愧,她不值得、配不上雯娟對她的贊美。如果說這是一種贊美,而不是雯娟一時激動的話。她隱約覺得,雯娟身上發(fā)生了一些事,但這些事,當事人無意說出口?;蛘哒f,在當下,她并沒有意愿進行表述。孟蘋是訪談節(jié)目主播,對于被采訪對象不愿提及的東西她有先天的敏感。她選擇不追問。

        我不膽小,但我也會有惶恐,不知道前面的路是怎樣。

        烏云總會過去。你不用怕,至少還有何歡可以依靠。你是我們僅存的“班對”碩果,多少人羨慕。

        你是不知道情況。我和何歡。孟蘋說到這里忽然停住,長嘆了一聲,整個身子像是軟了下來。我們之間話越來越少,我有時也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孟蘋還想說下去,但導播助理已經(jīng)來催促錄節(jié)目了。她只好和雯娟說等她一下,下節(jié)目就去原來大學旁的一家韓式餐館。那里是她們念研究生時的定點食堂。雯娟點了點頭,孟蘋這才離去。但要上樓的瞬間,她又有些不放心地回頭,看見雯娟的背影。她的肩頭微微顫抖,長發(fā)將她的半個身子都蓋住了。

        當天晚上,雯娟和美蘭都沒出現(xiàn)。雯娟不辭而別,美蘭在追悼會結束后就回北京了。孟蘋不知情。在韓餐館,她一個人坐一張桌子,喝了好幾杯燒酒。

        二十八歲上下,我們結了婚,我牽你你牽我,以后還會有個小寶寶,等到他/她出生,咱們一家可就真熱鬧。

        結婚前,何歡給孟蘋寫了這樣一封“情書”。這個故事的起源是,在兩個人拍婚紗照的時候,她對他嘟囔了一句,大概是說,都要結婚了,但都還沒收到過他的情書呢。何歡有些為難,現(xiàn)在怎么還會寫信?又不是還在念書。孟蘋說我不管,沒有紙質(zhì)的情書,就是不浪漫。何歡聽了,差點要笑出聲。他們念書時并無交集,畢業(yè)三年后孟蘋進入同個單位系統(tǒng)內(nèi),這才熟起來。而相好也就半年的時間,還是阿福熱心幫忙牽的線。孟蘋這一邊還更主動些,結婚也是她一再催促要快辦。

        為什么要急著結婚呢?何歡開誠布公問孟蘋這個問題。我不是不想結婚,也不是認為你不夠好。相反,你足夠好。但是,會不會太急了?

        既然足夠好,那有什么理由不結婚?孟蘋直視著他的眼睛,何歡當時不會料到,婚后,他會不斷面對這樣的直視。我覺得你足夠好,所以想和你結婚。何歡,趁現(xiàn)在還不晚,如果覺得我不好,不想結婚,趕緊和我說,我們就此一拍兩散,互不相欠。

        為什么?

        因為,現(xiàn)在我需要一段婚姻?;橐霾拍苁谷藞A滿。事業(yè)、婚姻、家庭、孩子、朋友等,這些組成了一個圓,我是個女人,我要盡力把這個圓畫完整。人生不同階段,有不同的使命。

        哦。何歡的嘴半天合不上。孟蘋說的都是大實話,在是否結婚的問題上,她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沒有一絲一毫想騙他,或者自我安慰的意思。很多人結婚目的也許各不相同,但他們總會自我安慰,婚姻是一睜眼一閉眼就過,和誰結婚都差不多,將就一下就算了??擅咸O不這樣?;橐鍪撬松拿鞔_目標之一,是她必須牢牢掌握的命運,不容錯過,不容失誤,別的女人有,我也一樣要有,而且要更好;最后,選對的人,總比選深愛的人保險。

        這最后一點,在多年以后,那個叫馮顏的新記者,竟然對自己也說了一遍。何歡當時聽到,萬分驚奇,以為時光倒流,以為我們都擁有一個平行世界,在另一世界,有另一個的孟蘋、另一個的我,只是他們衰老的速度遠遠低于我們?;蛘哒f,在另一個平行世界里,他們就永遠不會老。

        可實際上,這是不可能的。我們每個人都在衰老。馮顏現(xiàn)在是這樣,但不保她八年后不會變成另一個的“孟蘋”,甚至有可能更超過。但不管怎么說,此時此刻的馮顏,成功吸引了何歡的關注。而且,這種關注正在以一種不易察覺的方式,快速增加著。

        最后定下的新入職記者是馮顏。何歡把她的個人資料上報給了臺里。作為海城廣播電視臺旗下唯一報紙媒體,《海城都市報》原本擁有自主人事權,但年初的一紙文件將它的權力收回了。這怨不得任何人。何歡心里很清楚,從前年起開始大幅虧損,報社只能向臺里求援,臺里就像母親,源源不斷給它“哺乳”。臺里貼補的錢全部用來發(fā)報社員工薪水,報紙創(chuàng)收能力嚴重不足。

        許臺,你要給我個說法吧。說要招人,是臺里提議的;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招到了,名單報上去,又不正式答復是否批準。這樣我們工作很難做啊。

        在名單報上去快一周之后,何歡終于忍不住,來到了許副臺長的辦公室。沒有下屬對上級的恭敬客氣,何歡直接就把問題拋給了許副臺長。他是分管臺領導。

        你近來浮躁了,心有點亂。許副臺長泡著鐵觀音,何歡本來要幫著洗杯子倒茶水,但他想了想,什么也沒做。許副臺長看了他一眼。你心里不要憋著一股氣,好像全世界欠你的。你著急新記者人選是假,真正在意的是報社整合問題吧。

        是,我是報社總編輯,這么多人每天都等著吃飯,我不在意,那誰在意?何歡說,我就不理解,既然臺里都有意向整合報社,那還招什么新人?多招個人,簽了合同,要整合的時候怎么處理?舊人安置都成問題了,現(xiàn)在又多塞個新人?

        你的問題很多,但我只問你一個。新記者人選里的馮顏,素質(zhì)是不是不錯?

        她不錯。聽許副臺長的意思,好像他之前就認識這個女人。何歡壓下心中升起的疑惑,他是否認識她,其實并不重要。重點的是,何歡坐直了身子,報社究竟要怎么整合?許臺,我們是生存還是毀滅,這是個問題。

        毀滅從何說起?許副臺長啞然失笑。他喝了口茶,首先你要同意我的這個觀點,報社必須要整合,不然就是死胡同,臺里不停“輸血”不是辦法,再說了,現(xiàn)在傳媒環(huán)境也不好,臺里創(chuàng)收也在下滑,資金壓力很大。你同意不同意?

        我,同意。可我同意有多大意義?就算不同意,不也得這樣?

        許副臺長淡淡一笑。我再和你說第二點,整合是大方向,具體做法現(xiàn)在臺領導內(nèi)部有分歧,意見大致分成兩類,一是繼續(xù)保留報社主體,采編還是在報社,但經(jīng)營、人事、財務都上交,整合到臺底下的唯一廣告公司。

        何歡邊聽邊點頭。這個做法有利有弊,利就在于可以增加廣告創(chuàng)收,因為唯一廣告公司負責全臺廣播電視廣告,有資源優(yōu)勢,背靠大樹好乘涼。不好的地方,就在于自主權大大減弱。報社和唯一廣告公司是平級單位,從理論上講,整合后兩家級別還是一樣,但實際上卻不是。就像一只鳥兒,打斷了兩只翅膀。

        那么,還有一類意見呢?

        另一類意見。報社整體合并到唯一廣告公司,成為廣告公司底下的一個事業(yè)部門,叫作“平面媒體部”,與電視部、廣播部、新媒體部等事業(yè)部門同級。

        那我們成了什么!平級單位變成下屬部門?人員去向怎么辦?還有什么經(jīng)營自主權可言?

        何歡驚詫得跳起。這是最糟糕的整合做法。他原來預想過很多種可能,這個他曾想到過,但以為太過決絕,因此并沒有往深里去想??蓻]想到,領導層里這個做法竟然是備選答案之一,是二中選一。

        你激動做什么?許副臺長年近五十,但看起來也就四十出頭的樣子。他揉著手,說,何歡,你報社要是搞得好,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我傾向第二類做法。我和你把話說明白,報社整合的事我主抓,這個工作一定要做好。你要把責任挑起來。下半年臺里要增設常務副臺長,按道理應該輪到我,但你知道的,還有一個人也想上。所以,報社整合工作就很關鍵。趙臺長說過,整合做好了,就一切皆有可能。反之,你懂的。

        而何歡,你未來的路也絕不僅限于報社這里。

        臨出門,許副臺長又加了這句話。何歡當然聽出了他話里的意思,但心里卻被某個莫名的東西狠狠敲了一下。他說不出那樣的感覺,只是緊緊抓住了門把手。都他媽見鬼去吧,我的路我自己走!

        但當他走出臺里,在大門外聽見小廣場旗桿上獵獵作響的風聲時,內(nèi)心忽然涌上前所未有的悲傷。碧藍天空照耀下,幾乎要將他照得虛脫。忍了很久,他還是拿起手機——

        馮顏,下午來報社找我。

        一度,孟蘋會把別人開她的玩笑,說柯副臺長是她的干媽,視作對她的侮辱。她為此憤怒,甚至不惜和對方拍桌子。但后來,她對這樣的“玩笑”,不論背地里說,還是當面說,都只是一笑置之。

        所有人都不知道,她在私下里,已經(jīng)認了干媽。她提議的時候,柯副臺長欣然同意。孟蘋不是沖動一念,也不是隨口一說,她是認認真真在天鵝大酒店設宴,請了柯副臺長一家,在眾人面前認了契??赂迸_長高高興興喝了她奉上的茶,戴上了她專門請香港師傅打的金鐲子。而孟蘋脖子上,則系上了LV全球限量款絲巾,那是柯副臺長去巴黎專門買的。在做這一切動作時,何歡就在席間,靜靜不發(fā)一言,臉上表情不會苦,但也看不出有多興奮。姐姐和弟弟乖乖吃著酒店特制榴梿酥。孟蘋都看在了眼里。

        回到家,孩子都睡了后,何歡起身到了客廳陽臺。想點煙,但被孟蘋掐滅了。

        你心里有什么話想說?

        我能有什么話?何歡笑了。孟蘋,原本這句話應該是我問你才對。我從始至終都配合你,你總要給我個解釋。別人和你開玩笑,你要拍桌子,他們不懂,我懂。你媽,就是我岳母,她一個人帶大你的,你不允許有人在“母親”這個話題上開玩笑。為什么,你現(xiàn)在反而認柯副臺長作“干媽”?

        柯副臺長對我是真心好,我和她都是女人,清楚她喜歡我是發(fā)自內(nèi)心。我當年在新加坡,她看了我的電視節(jié)目,一眼就認定我,把我招回海城。這是眼緣。緣分的東西,你懂不懂?

        緣分我不太懂,但我更懂什么叫“關系”。

        你不要拿話來惡心我,何歡,你那點隱藏的小知識分子的虛假清高,自尊驕傲,最可笑了!孟蘋說得很不客氣,她等著他發(fā)火,但他硬生生吞下去了。她微嘆,但嘴上仍然不松口。

        別人對你好,你不要以為理所當然,不要矯情,好像這樣的“好”是自己不想要的??赂迸_長說她這輩子最遺憾就是沒有個女兒,像小棉襖一樣,可以讓自己疼,可以陪在跟前說說話。她和前夫的兒子遠在巴黎念書,很小就出去了。

        現(xiàn)在的老公就不能陪著嗎?

        咦。孟蘋覺得何歡的話好奇怪,而且有些幼稚。你是我的老公,你幾時好好陪著我說話?

        不要扯我們。

        好,說柯副臺長。她對我好,甚至我生弟弟,她說要不是還在工作,真想幫我照看。就不說她“副臺長”的身份,作為一個普通的女人,她這樣愛護我,我是不是應該很感恩?由此,我認她作“干媽”,有什么不可以的呢?況且,我跟我媽說了,她也表示認可。

        何歡有些無語了。他于黑暗中默默看了孟蘋一陣,然后才說,“干媽”會好好保住你的主播位子吧?

        是。孟蘋回答得很果斷。而且會讓我在電視的路上走得更遠。你捫心問一下,我若變糟,于你,于這個家庭,會有好處嗎?

        你說的都對。

        何歡結束了兩個人的談話。他走進客廳,猶豫了一下,又轉回身去把孟蘋牽進屋。屋外霧水濃厚,孟蘋看見天空一道依稀的月光。

        七夕這天,孟蘋得知了何歡報社要整合的事。她知道得并不詳細,別人和她說的時候,也只是說了個大概。她原來還想追問細節(jié),但一轉念,報社整合這么大的事,竟然不是首先從何歡嘴里得知,而是通過別人才知曉,這就讓她有些不舒服——何歡,你究竟把我當什么人了?

        陳升反倒說,事情比較敏感,具體哪種方案還沒有定論,何歡不太方便外說。他替何歡開脫。但這看起來更是有些怪異。孟蘋表情復雜地看著他。他喜歡自己,關于這點,孟蘋是很清楚的。她也清楚,陳升作為趙臺長的秘書,私下里和自己說這些話,意味著什么。

        坦白說,我并不在意報社整合最后是什么結果。陳升有些意外,孟蘋怕他誤會,于是接著解釋,我并不是不關心何歡的前程,整合的事當然會影響到他未來。我剛才說不在意,意思是究竟怎么整合,其實不是何歡能決定的。其次,何歡不把這么重要的事告訴我,肯定是有他的理由。

        陳升聽了她的話,似懂非懂。半天才擠出一個勉強的笑,說你們夫妻倆之間,真是有些令人難以捉摸。

        比如說呢?

        這個嘛。陳升眼光忽然有些躲閃,不敢再看孟蘋。他沒料到她竟然會追問,而他說出這話后就有些后悔,因為自己始終是一個外人。一個外人,去議論別人的家庭生活,這本身就顯得有些狹隘低下。就算孟蘋經(jīng)常當著他的面,埋怨何歡這不是那不對,但他終究是她的愛人——在他們分崩離析之前,你始終是個外人。

        難以捉摸是說你們倆都有些“神秘”的意思。何歡是中層領導,許副臺長也看重,但他好像總和領導之間若即若離;而你,可是海城臺主播一姐呀。

        陳升“曲解”了孟蘋的追問,她心中自然很清楚。她笑了笑,喝下一口大麥茶。中午的時候,這家叫作“小條食堂”的日式餐館擠滿了食客。在七夕的中午,餐館里有許多的男男女女,孟蘋放眼過去,覺得他們都是一對一對。左右張望間,忽然發(fā)現(xiàn)一個熟悉的背影,在餐館的角落里,對面還坐著一個眼生的女人。

        孟蘋有些慌亂,以為是自己看走眼。她還想要確認,但陳升卻說“埋單走人了吧”。她點頭,匆忙起身,還差點把大麥茶打翻。出餐館,正午的太陽灑了一地。她踩在上面,感覺像是踩在松土之上。坐在陳升車上要離開時,她才憤憤不平想起,為什么走的是自己?難道不應該走上前去質(zhì)問嗎?你慌個什么勁???

        最近,許副臺長和柯副臺長都和趙臺長走得很近哦。

        孟蘋沒有留心陳升說的這句話,還在心里反復問自己上述三個問題。

        同事們紛紛議論這個月開始減薪,而孟蘋卻保持沉默。實在有人要提起這個話題,并問她怎么看,她只能回答,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這種事情怎么攔得了。別人聽了她的話,就有點訕訕,口上不積德的,把問話的人拉走,丟上一句說,人家是“一姐”,重要人物,怎么可能減薪!

        在廣告創(chuàng)收效益不好,眾人都減薪(甚至從臺領導做起)的情況下,她不但沒有減,反而略有增加。當她收到工資短信的時候,一度以為看花了眼,或者銀行出了錯,但從柯副臺長辦公室出來后,她才知道一切正在發(fā)生的,不論對錯,都已是存在的事實。而事實本身,必定有個起因。

        干媽,這樣會不會不好?

        稱呼“干媽”,孟蘋只在沒有外人的時候。她第一次覺得面對柯副臺長有些緊張。她認為工資不減反增是干媽的意見。如果是在以前,她并不會覺得這多出來的“愛”會有什么問題。她會心安理得接受。但現(xiàn)在情況有點不同。

        干媽,我一直認為付出和回報是必須成正比的。減薪這件事,雖然我主持臺里主要節(jié)目,但如果給我減薪我其實并不會有怨言。因為,大環(huán)境就是這樣,其他臺的日子也都是勒緊腰帶。另外,我自己的節(jié)目我清楚,收視率雖然維持以往,但創(chuàng)收是在下降,所以……

        柯副臺長專心地削著蘋果,聽完了孟蘋的話,她把削好的蘋果遞給孟蘋。蘋果是給你的。日食一蘋果,醫(yī)生遠離我。我之前和你叮嚀過的,是不是沒做到?這樣不好,我看你最近鏡頭前就顯得憔悴。我也有過面臨各種壓力的時候,但越是這個時候你就越要清醒。

        清醒。孟蘋聽到這兩個字,整個人有些像觸電。

        我和你說清幾個事。不減反增,這個不是我的意思,是趙臺長決定的。他說領導降工資,但不能降有突出貢獻人才的錢。說你是海城臺門面擔當,你出鏡面臨壓力更多,反而要更鼓勵。要是連貢獻突出的人都降薪了,那不是傷了人的心,隊伍軍心不就不穩(wěn)了?

        孟蘋心里一動,靜靜地將蘋果放在桌上??赂迸_長微笑,擰開保溫杯。孟萍聞到了一股清淡的枸杞紅棗味兒。

        一線人才是不降反增的。柯副臺長喝了一口,稍微調(diào)整了坐姿。我再和你說另一件事。這事關系到你和何歡。整個媒體大環(huán)境是這樣了,我們旗下很多資源要重整,過去太分散,現(xiàn)在要擰成一股繩,這樣才能在傳媒競爭中獲勝。何歡管的報社必須要整合,這事你多少耳聞過吧?

        是。聽過。孟蘋有些慘淡地笑。

        現(xiàn)在有兩種意見,我傾向于保留報社主體,但廣告經(jīng)營等權力收歸到唯一廣告公司。這樣做好處是阻力會小一點。我一直認為改良好過革命,特別是在一個穩(wěn)定結構里面。同樣,這樣做對何歡也是比較好的。他至少還有相當?shù)牟删帣唷?/p>

        好的,干媽,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柯副臺長其實并沒有把話說完,但孟蘋卻很清楚她要表達的意思了。走的時候,孟蘋在門口猶豫了片刻。柯副臺長以為有狀況,于是問她,有什么心事嗎?孟蘋笑了笑,說沒有,筒裙穿得太緊了,有點憋得難受,走一走就沒事了。她揮了揮手,將門掩上,眼睛卻忽然閉起。

        那個時候,她其實很想問柯副臺長,干媽,你說的各種壓力,包不包括愛情?如果這個年紀還有愛情的話。但她覺得柯副臺長并不會有答案。她自問,還有誰能聽聽她的傾訴?她給遠在北京的雯娟和美蘭分別打了電話。一開始都沒接。等到后來,她們分別回了電,孟蘋才從她們絮絮的話語中,得知了已經(jīng)發(fā)生的一些事實。而那時,她第一次聽到的時候,驚訝得手機都快掉地上。

        何歡發(fā)現(xiàn),馮顏還是愛笑的。有一次,他和她一起去市文聯(lián)談一個活動項目,和對方交談的時候她就一直面帶笑容。在愉快和諧的交談中,何歡會悄悄把身子往后縮,看她側面的容顏。她真是好看呢。脖子光潔像玉一般,薄唇上抹了誘人的口紅,臉頰滑滑能掐出水來。坐在她的身旁,好像都能聞到她呼吸的香氣。

        馮顏忽然側著頭看他,秀發(fā)低垂,何總編,“社區(qū)文學”的活動項目就這樣定嘍?你看看還有什么要說的?何歡有些尷尬,好像做了什么錯事被發(fā)現(xiàn)了。

        這個,小馮已經(jīng)說了,基本上也就是我們報社的意見。何歡看著文聯(lián)協(xié)會部負責人說,這個項目的初衷是小馮提出來的,她和我說了后我覺得很好,草根文學創(chuàng)作既營造全民寫作氛圍,又能推動閱讀,效果還是很好的。

        這個活動的起意是不錯。前幾天小馮采訪一個文聯(lián)的文藝活動,我們交換了名片,現(xiàn)場聊天提及想推廣草根寫作的意愿,沒想到她很快就和我聯(lián)系,還拿出了方案,效率真是高。

        是嗎?我原還以為她和你之前認識呢。她剛來海城,在報社當記者還沒幾天呢。何歡看了眼馮顏。他自己不知道,他那時的目光有多柔和。小馮不錯,上手快,連你老兄都能“搞定”。

        何總編開我玩笑呢。協(xié)會部負責人笑了笑,不過講真的,咱們倆雖認識這么久,但你從沒開口說要和我們合作活動,那我總不可能主動貼上臉對你說,何總編,我有個項目,想不想接下來,賺點錢呀?

        他說完,何歡和馮顏都笑了。馮顏很聰明,幾句之間她就聽出了,或者是看出了何歡的一些特質(zhì),這些特質(zhì)還不需要通過何歡自己表現(xiàn),從別人的述說中就了解。而何歡,覺得自己聽出了她笑聲中的含義。

        方案如果協(xié)會這里確認沒什么問題的話,我馬上就會著手和幾個社區(qū)聯(lián)系,發(fā)動街道、居委會力量報名參加,讓更多社區(qū)居民參與。馮顏說。

        好。我看很好。協(xié)會部負責人起身送客,走到大門口的時候,還笑著說,活動做大一點很好,就是經(jīng)費上,坦白說,我們能出的錢也不多,幾萬塊錢的小活動,就怕你們做起來辛苦。

        不辛苦,有活干總比沒活強吧?何歡和對方握手。再說了,這個活動帶有公益性質(zhì),我們多做一些這樣類似的活動,以后也期盼著還能有機會多和你們聯(lián)系合作呢。

        對方含笑,沒再說話,并目送何歡的車離開。在車上,馮顏把著方向盤,目光沉寂地看著前方。她的新車是起亞小SUV,視野不錯,就是座椅慣有的皮革味還輕輕飄到何歡的鼻子。他再一次調(diào)整了坐姿,讓自己更舒服一些。兩個人共事時間很短,短得他對她過去的了解幾乎是空白。除了見識了她工作勤奮有效之外,與她有關的很多事情都還不清楚。

        你的新車不錯。

        有輛車跑業(yè)務比較方便。

        何歡聽到她說“跑業(yè)務”,而不是“跑新聞”,心里忽然舒服了很多。她把新聞當作業(yè)務來看,說明她不是簡單地只負責采訪報道,而是有業(yè)務責任感,要通過新聞去拉動廣告創(chuàng)收。就目前表現(xiàn)來看,何歡對她還是肯定的,至少招了個會干事的記者。

        為什么會來海城?你已經(jīng)是之前那家大報的首席記者。

        現(xiàn)在還有所謂“大報”?馮顏流露出一些不屑。網(wǎng)絡鋪天蓋地,報紙還有多少空間?所謂大報,也許只有《人民日報》那幾張?zhí)囟▓蠹埩税伞?/p>

        那來我這兒的《海城都市報》,不是更???這我無法理解。

        何總編,我的人生想多經(jīng)歷一些,想換一種活法,不行嗎?

        在紅綠燈前,馮顏踩住剎車,轉頭給了副駕駛座的何歡一個調(diào)皮的微笑。就這個瞬間,何總編忽然才深有體悟,她和孟蘋還是有不小差別的。而馮顏似乎并不想就為什么來海城這個話題與何歡進行深入探討,她對過去采取了一種不愿提起的態(tài)度。何歡很快就讀懂了。而這個時候,馮顏又和孟蘋何其相像。

        28歲前,同樣諱莫如深。

        何總編,在想什么呢?

        沒,沒什么。想到了一個人。

        是你的愛人吧。

        呵呵。

        何歡一笑,馮顏也幾乎同時一笑。兩個人之間似乎達成了某個默契。他想說些什么來打破這個笑話背后的東西,但手機卻響了一聲,是小季發(fā)來的微信。他在微信里說,新新媒體公司問上午還過去嗎?何歡回他,去。

        小季已經(jīng)在新新媒體公司門前等著。陪同等著的還有公司副總。副總是個女的,漂亮,年輕。何歡看見她,心里就有數(shù)了,這很符合黃達的風格。副總邊走邊說,真是抱歉,黃總臨時被市委宣傳部叫去開會,他讓我來和您接洽,有關新媒體業(yè)務合作你們有什么要求,盡管提出來。何歡點點頭,在公司走廊上掛的一幅相框前停了腳步,部里開會一般會提前通知,怎么開得那么急?副總歪了一邊腦袋,我也不清楚,說是談國有文化企業(yè)體制改革,蠻重要的。何歡又認真看了看相框里被放大的15寸照片,然后才離開。

        從新新媒體公司出來已經(jīng)快中午,何歡問小季怎么走,小季說不好意思,今天日子特殊,我得去赴約。何歡心里疑惑,但并沒多問。那么,就照舊讓馮顏開車送了。馮顏問去哪兒,何歡說先去吃飯,然后再回報社,有一家新開的餐館叫“小條食堂”,聽說還不錯。馮顏笑了笑,何總編,你確定要一起吃飯?你知道小季剛才為什么急著走?何歡一頭霧水。馮顏說今天是七夕啊,中國人的“情人節(jié)”,小季他吧,我估計是要“趕場”,中午晚上各不同對象。

        何歡松了松安全帶,吃個飯罷了,哪里這么多的“講究”。小季是小季,我們是我們。

        聽到這句話,馮顏看了何歡一眼。何歡大概也覺得聽起來怪怪的,好像有什么問題。但說出口的話,怎么收得回來?“我們”就“我們”,越解釋越怪。途中他接到了黃達打來的電話。先是說對不起,然后說部長急著見,誰叫我這家公司是文化體制改革的“排頭兵”。何歡說,我知道你“紅”。黃達笑罵,你這是在寒磣我。怎么樣,合作的事有什么要求?何歡說電話里不談工作了。我剛在你公司,看到你把咱們班畢業(yè)5周年聚會紀念的照片掛在墻上。黃達說咱們班多厲害,研究生畢業(yè)很多人在傳媒界做得有聲有色。不夸張說,海城傳媒圈半壁江山被我們系的給占了。

        何歡卻忽然覺得心底一陣悲涼?,F(xiàn)在的形勢,傳統(tǒng)媒體還有多少好光景?而在衰敗開始前,甚至已經(jīng)有人提前離場了。譬如阿福。

        唉,阿福。何歡提起他,黃達嘆了一口氣,然后無聲幾秒。

        對了,我們同學,美蘭和雯娟的事聽說了嗎?啊,你不知道?虧你老婆孟蘋,原來和她們還號稱“三朵金花”。我和你說,美蘭和雯娟都離婚了。你知道為什么離婚嗎?美蘭和雯娟“換夫”啊。你不明白?就是美蘭的前老公變成了雯娟的現(xiàn)老公,雯娟的前老公變成了美蘭的現(xiàn)老公!

        何歡聽了感覺有點暈。以至于后來在“小條食堂”吃飯的時候,他全程無言。他一直在想著黃達說的故事。一個充滿魔幻的現(xiàn)實故事。在魔幻世界里,阿福會重新活過來,美蘭和雯娟在不停地彼此“換夫”,而孟蘋則是永遠還在28歲,馮顏和那時的孟蘋相見了,兩個人還彼此手牽手,互稱“姐妹”呢。真他媽的好。何歡忍不住拍手。馮顏全程坐在他的對面,默默吃著飯。

        連著好幾天,何歡和孟蘋這對夫妻似乎都有話要問彼此,但兩個人都靜不下心來開這第一口。他們的每一天,都像是在重復著前一天的影子,從早晨被孩子嚷嚷聲吵醒,到晚上洗漱完畢后把整個人扔在床上,兩個人之間再無規(guī)范動作以外的東西,再無必須說的話。

        但其實,他們清楚,有些話一定要和對方說。誰先開這個口?何歡和孟蘋都沒有十足的把握,生怕這個話先說出去,非但不能得到理想的答案,反而讓自己輸了。最終,還是孟蘋忍不住。在八月底,按照孟蘋的要求,他們?nèi)チ艘惶私憬愕挠變簣@園長家里,送去了月餅和購物卡。在回家的路上,在周邊黑夜之中,孟蘋率先開口。我知道你們報社要被整合的事了。這么大的事,你不和我說,我卻反倒是從別人那里聽到的,你覺得這樣合適嗎?哎,算了,不談這個,反正你是這樣,喜歡悶在肚子里。

        何歡有一記無聲的苦笑。

        前段時間干媽,她告訴我報社整合的事。她也把她的意見和我說了,她傾向保留報社主體架構,經(jīng)營歸到唯一廣告公司,采編還留在報社,她說寧要改革不要革命,寧要改良不要改革。

        瞎扯淡!

        你等我把話說完。你作為報社總編,她希望你能支持她的意見。你的意見,在臺里最后決策的時候,占有很大的分量。

        把我拔那么高,簡直不像話。何歡笑了,順手摸口袋,空的,這才想起他下定決心要戒煙。從決定戒煙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兩天了。他把車窗搖下一點,小小寰球,有幾個蒼蠅碰壁……最后定案肯定是趙臺,柯副臺長說我意見重要,難道還讓我在開臺長辦公會的時候跑過去說,趙臺,要這個,不要那個?

        孟蘋有些羞怒。干媽的意見肯定對你是最好的!如果是另一種方案,把報社整體并在廣告公司,成為它的下設一個部門,那你要做什么?部門總監(jiān)?這要笑掉大牙的。你三十歲就已經(jīng)是報社總編,整個臺里最年輕的中層,過了六年反而降級,真要發(fā)生這事,你要被載入史冊的。

        你覺得我的得失心會那么重嗎?何歡不再有淺薄的笑。我頭上什么都沒有了也不要緊,要緊的是報社那幫兄弟姐妹怎么辦?他們是曾經(jīng)和我一起沖前線的。保留了報社,留下幾個采編記者,我一個人做“山大王”,有意思?柯副臺長要我支持,許副臺長也要我支持——他是要報社徹底并進廣告公司,你,親愛的孟蘋,你說我要聽誰的?

        聽到這里,孟蘋知道談話進入到了一個僵局。彼此都僵持在各自的立場里?;蛘哒f又是個死結,誰也不知道該怎樣解套,而這樣的解套要讓雙方都滿意,就目前看來,幾乎是實現(xiàn)不了。孟蘋揉了揉頭發(fā),碎短發(fā),在黯淡夜色中竟然有了些微的靈動。

        許副臺長要你的支持,是答應了給你指出一條明日康莊大道吧?

        柯副臺長獲得我的“支持”,你不也是得到她的承諾?何歡笑罵,什么狗屁支持,不過就是讓我當“打手”,搞定報社人員,穩(wěn)定情緒,不要上訪鬧事,風平浪靜里讓該走的人走,該解決的解決掉。

        孟蘋不好反駁他什么,他說得都對。這個話題到此為止,沒有立即可得的解決辦法,再說下去就是廢話了。她決定轉個話題,盡量舒緩呼吸,用一種大度又不帶懷疑的語氣問,那天見到你和一個姑娘在“小條食堂”吃飯。

        哪天?何歡開始納悶,但很快明白她說的是什么內(nèi)容。他冷笑,她還故作輕松發(fā)問,真以為我和馮顏有什么?真有什么的話,還會讓你發(fā)現(xiàn)?何歡腦袋里突然爆出這樣一個念頭,有些出乎意料,他不自在咳嗽幾聲。我和你說下這件事情的由來。我們那天是去談業(yè)務。

        談業(yè)務和中午吃飯有什么必然邏輯關系?孟蘋這樣反問何歡。彼時,她已經(jīng)開著車行駛在湖濱北路上,地鐵二號線的施工讓路變得彎曲。沒有關系,我希望我們都不會犯錯。

        何歡明白她話里的意思,但又覺得有些怪。為什么說是“我們”呢?

        在實際生活當中,孟蘋很少用到“我們”這兩個字。實際生活如此,寫文章就更少用到。她寫散文和詩,尤其是詩,寫得很有自己特色。有一首詩叫作《無盡之路》。原詩有點長,分三個小節(jié),現(xiàn)在放上第一個小節(jié):

        從海城到獅城,用一種激蕩的方式

        去橫跨

        迷霧的晨曦,歸林的倦鳥

        所有花香都在盛開

        如有一天我老了

        那必是選擇了安全的方式去愛

        而我也只會在遠方路上老去

        但一切的恐慌都不會浮現(xiàn)

        只因我們面對大海,以夢為馬

        這個小節(jié)是她在新加坡寫的。原詩到此就結束了,后面還有兩個小節(jié)是后來續(xù)寫的,最終形成了一個完整的三小節(jié)詩。但她寫完這首,之后就再沒寫詩了。當時她把這段小節(jié)送給了新加坡的一個人,她在詩里用上了“我們”這兩個字,那個人讀到之后,曾經(jīng)產(chǎn)生過感動。這是孟蘋為數(shù)不多用“我們”來表述的時刻。在某些人面前,她會用到“我們”。其他時刻,她不會這么說,也不會這么寫。不單自己不用,別人如果用了,她也會覺得渾身不舒服。

        陳升這次就用了“我們”。他來到化妝室,孟蘋剛結束錄影,準備卸妝。看見他有些意外,問說你怎么會來了。陳升看著鏡子里的她,捏著卸妝棉抹去臉上的脂粉,喉嚨忽然打了個結。孟蘋見他沒吭聲,抬眼從鏡子里看他,心里隱約知道了些什么。她當作什么也不懂,繼續(xù)抹著臉,又問他。

        別光站著不說話呀。平時話不是說得挺溜,哄得上上下下都舒服。

        你這是笑話我吧?陳升知道有點失態(tài),但感謝孟蘋沒有把氣氛弄得尷尬。他拖過一把椅子。來看下你,和你說件事。明天趙臺要在各演播室走一遍,看一下節(jié)目錄制情況。到你這兒,估計是十點左右??赂迸_長、你們部門主任都會陪同,提前和你說一聲,主要是讓你多做準備,狀態(tài)起碼要好。

        你的意思是說我原來狀態(tài)不好?

        這個,我不是那個意思啦。陳升“嘿嘿”一笑,但也沒多作辯解。笑過之后,出現(xiàn)了短暫的沉默。然后才說,原來狀態(tài)不是不好,是太飽滿了。怎么說呢?他停下,將門掩上。就是明眼的人,或者了解你的人清楚,你是憋著一股氣在錄節(jié)目,想證明給大家看你是“一姐”,主持效果和功力都仍維持在最好。我的意見你是不是可以接受?

        可我就是不想輸嘛!

        孟蘋被自己的話嚇了一跳。她把卸妝棉扔在鏡臺上,整個人靠在椅子上。她覺得眼睛有點熱辣辣。

        陳升把手伸過來,還遞上一張紙巾,另一只手像是很自然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不會輸,我們會一起想辦法。他又更靠近了一些,看著孟蘋抓著紙巾的手慢慢從緊張到松開。他起身,靠在鏡臺前,俯下身,幾乎貼著孟蘋的面說話。

        我之前和你說過,許副和柯副都往趙臺那里跑得勤快吧?到現(xiàn)在了,你有什么想法?何歡怎么想?我在趙臺身邊,他對誰任常務副臺長都沒太明顯的傾向。唯一要做好的,就是報社整合。因為報社是開端,它啟動得好,后面其他改革就能順帶著出來。所以,這一步走得很關鍵。現(xiàn)在,我們就等著看何歡了。

        陳升,你為什么那么喜歡要在我面前提“我們”這兩個字?孟蘋在心里苦澀。她聽著這樣那樣的“我們”,整個人幾乎都要崩潰了。她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那卸了一半的妝將臉呈現(xiàn)出陰陽兩種效果,就像是在看一部劣質(zhì)的20世紀80年代香港鬼片。如果不是感覺到身體還有溫度,心還在跳動,孟蘋幾乎就要尖叫起來。

        我不是何歡,他也不是我,我們誰也不能代替誰!

        黃達要請何歡喝酒。他說很久沒在一起喝酒了,阿福追悼會那天心情很不好,本來想找你喝酒,但后來公司有事就給耽擱了。其實公司能有什么破事?說到底,公司也不是我一個人的,它也不姓“黃”,它姓“公”,我不過是個高級打工仔罷了。何歡心想,他這樣的說法,和阿福曾經(jīng)對自己說的何其相似。我們貌似是這個總,那個總,但公司本質(zhì)上卻和自己無關——黃達的公司,屬于海城日報社;而何歡的,則是屬于海城廣播電視臺。

        我們都是各為其主,屁股決定腦袋。

        黃達喝下一杯清酒,做了一句話小結。此刻,在馬可大酒店的日本料理店,櫻花包間里,四個人面對面坐在榻榻米上。來之前,黃達對何歡說,各自帶一個女伴,不然兩個男人喝酒太寂寥。黃達帶上的是公司副總,何歡想來想去也不知道該叫上誰。這幾年他喝酒少了很多,總不可能讓孟蘋一起來。那么,還有誰呢?臨下班的時候,何歡問馮顏,愿不愿意?馮顏笑了笑,何總編真是不會約人,現(xiàn)在大家都很忙,有誰臨時約的?而且問“愿不愿”,一聽就沒什么誠意。在前往日本料理店的路上,何歡開著車,對馮顏說,我講真話,如果你剛才說不愿意,那我也就一個人去了,孤身寡人。馮顏嘴角一笑,摸著暗紅色的指甲。

        黃達說,何歡,你怎么不喝了?這樣做沒勁了。旁邊的副總很識相,笑盈盈給何歡倒了一杯清酒,說以前聽黃總提過,何總編號稱“千杯不倒”,這酒量簡直讓人嘆為觀止。何歡一笑,他瞎扯,他自己才是金剛不壞之身,我的酒量和他比起來根本不值一提。

        黃總,我敬您一杯。前兩天跟著何總編去您的公司那兒學習了,很先進,在新媒體開發(fā)運營上,你們確實很值得我們學習。

        在何歡和黃達連喝了三杯酒之后,馮顏向黃達敬酒。馮顏說的話沒有夸張,她確實覺得黃達的新新媒體公司走在了前面。《海城都市報》雖然也一早開發(fā)新媒體,從最早的網(wǎng)站、博客,到后來的微博、微信公眾號,一個都沒落下,但總是效果不明顯。

        黃敬喝下了酒,然后又回敬了一杯。他放下杯子,語氣卻變得有些沉重。他說,你們看到公司現(xiàn)在運營得好,但我和我的團隊,其實分分鐘覺得像走到懸崖。新媒體競爭很激烈,我們雖然背靠日報社,這個海城最大的報紙集團,但報紙日子不好過大家都知道,我們做新媒體,為報社各個報紙?zhí)峁┬旅襟w服務,同時自己也要不斷去外接業(yè)務,不然就是長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

        黃總的意思是,新媒體投入很大,前幾年都是靠報社在投錢,這兩年開始要我們獨立運營,經(jīng)營壓力就很大了。新媒體燒錢,后起之秀又很多,我們不拼的話,很快就被甩了。

        副總這樣替黃達作進一步解釋。何歡聽了,笑了笑,說問題又回到了我們剛才談到的。說到底,公司或者報社并不是我們一個人的呀,我們?yōu)槭裁匆敲雌矗?/p>

        誰讓我們捧上了“媒體”這碗飯?黃達開始苦笑,搖頭。當時年紀小啊,一想到記者仗義執(zhí)言,全身熱血就沸騰,想也不想就念新聞。一介窮書生,只有寫點文字,除了靠這個混飯吃,自己還能做點什么?但他媽的現(xiàn)在時代是在飛快變化,文字的力量還剩多少?但沒辦法,我們都在一輛高速行駛的列車上,我們要跟著列車往前跑,我們年紀慢慢大了,但這世界逼得我們思想和行動不能變老,搞媒體變得要緊跟技術,不然就會在前進道路上被無情拋棄。

        黃達一番話,讓包間里的其他人都沉默。他說的是實情。實情就是這樣,所以很現(xiàn)實,但必須接受。何歡這時候十二萬分地想抽煙,但身上已經(jīng)沒有煙了。過了好一陣,他才半是寬慰黃達,半是對自己說,你們已經(jīng)算不錯了,至少很早就有危機意識,早準備,也早投入。但像我這家報社,上面是廣播電視臺,雖是唯一一家紙媒,但畢竟和廣電業(yè)務重疊少,地位就擺在那里,臺里投入少,任憑我怎么努力,影響力也始終打不開。現(xiàn)在可好了,報社還要被整合了。

        何歡說完這句,忽然覺得有些不應說。酒喝多了就是這樣,容易把平時不易說的話說出來。但他覺得有些意外的是,其他三個人似乎并沒有太大反應,好像早知道這件事。尤其是馮顏,她沒有什么表示,這有點不太正常。

        你不用裝作神秘的樣子,你們報社要整合的事,上次部長開文化體制改革的會,我已經(jīng)知道了。黃達說,文化體制改革是盤大棋,報社整合是其中一個棋子,但對你們海城臺來說是打頭陣的急先鋒。部長在會上說海城臺所有可經(jīng)營資源都要整合,剝離事業(yè)屬性,組合成一家產(chǎn)業(yè)性質(zhì)的集團公司。部長還點了我的名,說可以借鑒報社集團的做法,學習新新媒體公司。我在會上沒好意思說,但會后和趙臺說了“見諒”。

        為什么?

        馮顏有疑問。她看不出黃達有任何需要說抱歉的地方。但黃達說何歡懂他的意思。何歡笑了笑沒接話,后來才和馮顏作了說明。黃達是“拎得清”。部長表揚他,但他知道這個話一定不能飄飄然。在體制內(nèi),趙臺級別遠在他之上,雖然不在一個單位,但還是屬于宣傳系統(tǒng)。其次,他也和我說過,他清楚為什么現(xiàn)在會做得有成績。那是因為早轉型,投入早,他不認為功勞都自己一個人的。

        說這番話的時候,何歡和馮顏走在一條湖畔小路上。時值夜晚,一些不知名的蟲兒發(fā)出不太好聽的聲音。他們吃過飯,就和黃達說了再見。酒店外就是一片湖,何歡主動提議走一走。馮顏沒有拒絕。

        那下一步,報社整合要怎么做?

        馮顏問何歡。何歡一下子變得有些煩躁,他不愿去想這個問題??墒悄芴颖艿昧藛??逃避不了。許副臺長、柯副臺長、孟蘋,甚至還有現(xiàn)在的馮顏,都要他的回答。你到底要往哪條路走?何歡忽然抓起馮顏的手,她低聲驚呼,他拉著她,不管不顧,沿著湖畔奔跑。夏末的燥熱順著他的耳朵蔓延,他像那個不打開巧克力盒就不知道里面裝的是什么的阿甘,一路跑,直到路的盡頭。他將她擁抱,兩個人呼吸急促。何歡閉上眼睛。

        你在想什么?

        我想起了一個女人,28歲時的樣子。何歡補充了一句,就是你現(xiàn)在的年紀。

        什么時候像今天這樣哭過?記憶里好像只有爸爸離開的那個晚上。我哭著求爸爸不要走,但沒留住,他拎起一個皮革包,里面裝著他在家里最后留下的幾本書,然后就走了。是頭也不回地走。嗯,我再想想,頂多是在門口停留了一下,但沒回頭,我哭著喊他,媽媽抓住我的手不讓我跑出去。爸爸身子微微抖了抖,還是走出了門外。我回過頭,哭得很傷心,還對媽媽拳打腳踢。那個時候我好像要升初中了,力氣其實是不小,虧得媽媽承受得了。后來長大上大學,懂事一點了,和媽媽提到這段經(jīng)歷,有些羞愧,又有些自責地向她說抱歉。但媽媽反過來還安慰我,帶著自責,說你那么小,就要看見人世間的支離破碎,要說抱歉的是媽媽。在生活里,我沒有維系好和你爸爸之間的關系,我們是回城知青,在當年匆匆戀愛,匆匆結婚,又匆匆生活,走著走著,各自就走上了彼此不同的路,并且,再也沒有可能往同一方向、同一道路前行的機會了。媽媽希望你能理解,希望你能諒解。作為母親,我確實讓你受到傷害了。

        在聽完媽媽說這些話后,我抱著她,趴在她肩頭。我能感受到自己的顫抖,但我咬著牙,硬生生將掉下的淚吞下去。我只在當年爸爸離開的那夜痛哭過,后來就不掉淚了。因為,掉淚完全是枉然呀。你看,我哭得那么傷心,爸爸何曾回頭?爸媽何曾修補和好?都沒有。所以,我不哭。

        但今天,我實在忍不住,像12歲時的自己那樣,哭泣。新加坡永遠那么溽熱與潮濕,我呆坐在屋子里,沒有開空調(diào),從黃昏一直到黑夜。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無法尋找光明,所見只有黑暗。但你知道嗎?這還不是最悲慘的。最悲劇的是,像飛蛾那樣撲火。明知他是一團火,自己仍然要撲過去。所以,他們現(xiàn)在指責我、嘲笑我、侮辱我,我都要接受,沒有人逼得你往火里跳。是自己要撲身過去,并以愛情的名義。

        他和我說,對不起,還是不能和你走,我需要她。如果離開她,我的公司,我之前所有努力都要坍塌了。哦,居然還用了“坍塌”這兩個字。一個閩南華僑第三代,還能有這樣的中文水平,算是不錯了。我沒有去深究,到底他的事業(yè)重要,還是我重要。我如果這樣去問,結果只能是自取其辱。我只是問他,我們在一起兩年了,在這中間你到底愛沒愛過我?愛我又有多深?

        我如果愛你不夠深的話,那我就不會送你保時捷,不會在你工作的新傳媒附近黃金地段給你租房子,就不會……

        他猶豫半天,竟然用這樣的話來回答我。夠了,不要再說了。我覺得你這是在侮辱我。別人也許可以,但你不可以。你心甘情愿付出,我欣然接受,我并不欠你什么,因為前提是我們的愛??扇绻F(xiàn)在你用這些話來搪塞,或者驗證我們愛的深度,那你真是對我人格的踐踏。

        對不起,孟蘋,我不是故意要這樣說。

        他要來抱我,但被我用力推開。你不能再抱我了,你說的這些話已經(jīng)斷了我們之間所有的曾經(jīng)。在我仍然相信你說過的,那些“和她離婚,要和我在一起”的話之前;在我仍然相信你,曾真心對我之前,請你趕緊離開這里。這里是我工作的場所,同事們要進來錄制今天的節(jié)目了。我不想被人當作怪物看待,也不想上八卦雜志周刊,不想封面寫上“城中富家子情斷電視女主播”。如果給彼此都留下尊嚴的話,哪怕這個尊嚴微乎其微,也請你快點離開。我轉過身,聽到他一聲嘆息,然后漸漸遠去的腳步聲。我一直強忍著,揚著頭,絕不讓自己的眼淚落下。

        可現(xiàn)在沒有辦法了。我回到租屋,像12歲那年的一場哭泣,放聲大哭。我和自己說,絕不再為“愛情”哭第二次——如果在世上還能再遇到的話。我哭了很久才止住淚水。第二天,我就會把他的所有東西退還。該還的還,該退的退,我們互不相欠。我給遠在海城的柯副臺長回了短信,我告訴她,我想回去了,獅城已無所留戀。

        我們所有的悲傷,來自于有心卻無力。

        可終究我們也許會是一場夢

        在夢里哭泣、悲傷,仰望天空也無效

        夢碎最容易

        只消沒有睡眠的貓兒,于潛伏中

        一聲低喝,我就會在驚恐中醒來

        我知道所有夢開始的方向

        但夢醒后的前行,卻并不在我記憶里

        并不在我計劃的生命之海

        12歲時哭泣,28歲時流淚

        我說,我應該飛,而非匍匐

        這一年的秋天來得會早一些。何歡印象里,以往空調(diào)可以開到國慶過完。但現(xiàn)在晨晚的涼意已經(jīng)很明顯了,特別是夜越深,涼意越足。他還在半夜被凍醒,關掉空調(diào)。他睡在小臥室,孟蘋帶著姐姐和弟弟睡覺。

        他把手機點開,打開微信,看許副臺長給他發(fā)的信息。信息是這樣寫的:我和柯副臺長都已向趙臺表達了意見。趙臺沒有馬上表態(tài),他說報社總編,也就是說的你,如果能確保平穩(wěn)改革,員工不鬧事,事情都好辦。趙臺說,能確保這一點,哪種方案他都同意。下周開辦公會,你表態(tài),然后領導表決。上次和你談話已經(jīng)一個多月了,你想好了嗎?

        想好了。就是從20樓跳下去,一了百了。何歡站在臥室外小陽臺上,看著深不見底的黑暗。那一刻,他忽然明白為什么會有人在天空底下抑郁,為什么有人不愿再留戀塵世與肉身。真的很煩。為什么偏偏是要我在二者中選其一?這是你的命啵,一開始就你自己選的路,沒得改。阿福不知道什么時候又站在他身后,依舊微笑。何歡有點惱,我知道,是我走的路,沒人逼我。阿福說,你莫惱,我沒有笑你的意思。我一向是很佩服你的勇氣,這個你心里清楚。你進臺里,也沒做管理,沒選擇相對還好做的電視廣播,而是進了臺屬報社,從記者干起,一步步往上走。我和你同期進來的,我是看著你把報社搞起來,最高峰的時候,咱們報社足足有四十來號人呢。

        是啊。何歡眼神里浮現(xiàn)對過去的神往。記者、編輯、發(fā)行、廣告、行政等等,親得像一家人。那個時候多美好。草在結它的種子,我們不說話,就已十分美好。

        后面那句,好像用得不是很恰當哦。

        我知道。難道要我說天下無不散筵席,看它起高樓,看樓塌了嗎?我從不為自己曾經(jīng)的選擇后悔懊惱,因為都過去了,沒有挽回余地。我惱的是,為什么美好永遠無法持久,曇花一現(xiàn),青春短暫,他媽的愛情一去就不會回來!

        你這惱都是憑空來的。有一年我們?nèi)ス睦藥Z上的一座廟,上面刻了弘一法師的字:悲欣交集。我們有時哭,有時笑,有時被捧,有時被貶,世態(tài)就是這樣。

        世態(tài)炎涼,從來如此。我當年畢業(yè)出來,真是一腔熱血,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的。可現(xiàn)在世界敗壞成什么樣了?一個明星公開自己的離婚信,公開罵曾經(jīng)愛過的女人出軌,就這樣的新聞霸占媒體資源好幾個月,你說傳媒還有什么前途?但這也是沒辦法是不是?我算是有些心灰意冷了,真的。這個時代,需要的是拼命向前的奔跑,是狂歡至死。你和人談情懷,談理想?那就是個笑話!

        那也不至于這么悲觀的。阿福雖這樣說,但結尾卻還是冒出一聲輕嘆?,F(xiàn)實還是要我們?nèi)ッ鎸?。你去黃達的公司談合作,不就想改變,想跟上變化的步伐?

        亡羊補牢。何歡起身,腦袋有些疼?,F(xiàn)在報社走得七七八八了,走的人很多是我招進來一手帶的,但他們走我不埋怨,我只怪自己本事不夠,沒把報紙做得更好?,F(xiàn)在剩下的這班兄弟姐妹,我為難的是,要怎么和他們開這個口。兩個整合方案,不論哪一種,最后肯定還是要走人,但他們很多是上有老,下有小,跟我拼這么多年,就得到這個結果?

        我說過的,報社不是你一個人的啵,你肩上壓太多,想太多了。阿福也起身,站在了陽臺邊緣上。大家都等著你的話,你坦然地說,大家會理解。何歡,那句被說爛的話,你知道嗎?就是“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是不是這個道理?

        何歡點點頭。是這個道理。他撐在陽臺欄桿上,仰望天空,那最亮的星上,會不會住著阿福呢?喵。樓底下傳來一聲貓叫。何歡想又是那只流浪貓在呼喚了,大概等著他下樓給它喂食。

        何歡覺得,在和報社同事說出自己意見前,還是要先和馮顏談談。他曾找過許副臺長,把自己關于報社整合的決定告訴他后,他就問了一句,那馮顏的人事關系,你打算怎么處理?就為著許副臺長的這句話,何歡覺得就算再難也要硬著頭皮開口。他給兩個選擇方案,讓她選。但他還沒開口,反倒被馮顏搶了先。

        你這幾天好像有意在躲著我。中午,采編部辦公室只有兩個人。馮顏把門關上。何歡看了眼門上的窗格。馮顏繼續(xù)說,你在擔心呢,還是臨淵恐懼?

        何歡一開始沒聽清楚她說的“臨淵”,后來想到“臨淵羨魚”這個成語才明白了。馮顏,你的前世也許是魚兒,在深淵之處暢快游嬉。具體是什么魚?是錦鯉,你面目雖清瘦,但身體的飽滿卻掩飾不住。就像那晚在湖畔,他一伸手摟過她的身體,在手掌間既感受到了她的溫度,又實實在在體會到了美好的身體。但一切也只到這個程度而已。

        你在想什么呢?馮顏敲了敲桌子。她好像把頭發(fā)也剪短了,側臉看著他的樣子,像極了孟蘋。何歡心里一涼。他坐直身子,我沒有想什么,只是在回憶一些細節(jié),然后想要怎么回答你的問題。馮顏,事情是這樣的——很多事情往往并沒有準確的答案。擔心的說法,有些太輕視我,但是不是還能奮不顧身一跳?我可能沒有什么信心。臨淵羨魚,最好的辦法是退而結網(wǎng)。

        你腦子沒事吧?馮顏嘴角流露出了嘲笑。拐彎抹角說一堆廢話,是想開脫,還是想解釋?感情的問題沒有那么復雜。喜歡就是喜歡,不愛就是不愛,黑白分明。你不能在動了心眼,起了意圖,付出言行之后,然后說,抱歉,這不是我真實的態(tài)度。算什么?退而結網(wǎng),你要知道,是要做好魚死網(wǎng)破準備的……怎么了,你的臉色那么凝重,你真以為我會怎么著嗎?你當我傻??!

        在這個當下,何歡很想撲上前去,雙手緊緊抱著她的腰,貼唇上熱吻,同時掀開她白色的短裙。但他最后還是忍住了。他不說話,她也不再開口?!痘幽耆A》里有一幕,周慕云和蘇麗珍坐在西餐廳里,兩個人不說話,周慕云的煙在默默升起。何歡問自己,是不是自己在這個時候也要點根煙?但他否定了。因為他決定了要戒煙。大概一根煙的時間過后,何歡說,時間很寶貴,我們之間沒有必要為某個東西爭執(zhí)。

        某個東西?呵,當我沒問,你繼續(xù)。

        我們來談談報社整合。我和許副臺長說了,我支持第一種方案。不是我決絕,而是長痛不如短痛。保留報社主體又如何?最后還不是會遇到大浪淘沙的局面。社里保留一部分人,但到了最后,時間錯過,又蹉跎一陣,那時要是走人,不是更慘?所以,不如就現(xiàn)在,徹底解決。趁著臺里還能開出不錯的條件,一次性解決,工齡補助能多拿盡量多拿。別等到最后,臺里連補助金都不給了?,F(xiàn)在走人了,還能再想著找機會重新走一條路子出來。

        馮顏笑了笑。她光潔的臉上露出了超越年齡的深沉,雖然嘴角還是掛著笑。她一副把何歡看穿的表情。這么說,你還是替大家著想的?那我想問下你,你甘愿自降一級,在唯一廣告公司里做個中層?你好高風亮節(jié)。還是說,許副臺長給你指了一條更好的路?

        何歡也笑了。他忽然覺得世界處處充滿荒謬。馮顏,你憑什么認為我會告訴你呢?他默默地在心里說話。直到不笑了,他才說,你不用“操心”我。反倒我要“操心”你。臺里決定第一種整合方案后,人員流向方面,我給你兩個選擇,你要愿意繼續(xù)留,我推薦你到唯一廣告公司,廣告公司有收費電視欄目,你可以當電視記者,同時跑廣告業(yè)務。第二個選擇,不愿意留,還想繼續(xù)做媒體,那推薦你去黃達的公司,主業(yè)還是做新聞采編。

        那你對我真“好”。想得挺周到。

        許副臺長也想得很周到。他還提醒我。

        說到這里,何歡和馮顏不自覺對視一眼,接著馮顏莫名笑出了聲。何歡見她笑了,心想不如我也笑一笑吧。于是,他也笑了。

        沒有一點防備,孟蘋遇見了馮顏。在遇見的那個當下,她甚至閃過念頭想要走。但這個很荒謬,是不是?怎么會是我要走?好像陰溝里見不到光的老鼠。誰也不能按下我高貴的頭顱。孟蘋摸著自己定型的發(fā)髻,笑著叫黃達。

        黃達,你也來了。

        他雖然是一閃而過的意外和尷尬,但孟蘋還是發(fā)現(xiàn)了。這很可笑。孟蘋心想。在另一頭,黃達則很快回以笑臉,側了側身說,老同學,有一陣沒見了。今天是世貿(mào)雙子星開業(yè),我們是負責全程媒體營銷,我們自然來了。

        哦,我們,還包括你身邊的這位美女嗎?

        呵呵,黃達笑了。他略微退后半步,馮顏,很出色的記者,我真愿意她是我的人吶。但可惜了,她是你們的人呀。她在何歡手底下。

        那我還真不知道。第一次見呢。孟蘋把在“小條食堂”所見的那幕吞了下去。她上下打量馮顏,你見著眼生,何歡基本上不和我說報社的事,你是新來的吧?

        馮顏嘴角微笑,很得體地伸出手。孟蘋姐,你好。我在何總編桌上放的全家照上見過你。

        孟蘋心里一頓。她以“全家照”的方式來說見過自己,而不是通常別人說,從電視里見過,這樣的方式很特別,甚至有些刻意為之,好像里面藏著多深的含義。而這樣的含義,只是由說話者拋出,具體怎么解讀則要靠聽者自己了。孟蘋想到這層,忽然窩火。和我來這套。

        哦,看來你還蠻仔細,何歡的照片你也看得那么清楚。

        習慣罷了。大概做記者久了,職業(yè)病了,喜歡觀察。

        喜歡觀察是個優(yōu)點。能夠看到別人所看不見的東西,發(fā)現(xiàn)新的事物,產(chǎn)生不一樣的感情。孟蘋雙手叉在胸前,看著馮顏。兩個女人個頭雖然都差不多,但孟蘋是主播,學過形體,因此旁人從側面看,似乎她更顯得挺拔些。

        但妙就妙在,馮顏更年輕,整個人無形中閃透著別樣的味道。具體是什么味道,那就見仁見智。馮顏呢,只是微笑,看著孟蘋說,孟蘋姐說得有道理。就這樣簡單一句話,不再多說,不再綿里藏針。

        無聲勝有聲,無形勝有形,唯不爭天下莫能與之爭嗎?笑話!孟蘋不愿再和眼前這個女人無意義糾纏下去了。她覺得自己姿態(tài)首先要高。我是誰???新加坡前華語新聞主播,海城臺現(xiàn)任首席主播,何歡愛人,兩個孩子姐姐和弟弟的媽媽。此外,她到目前為止,尚拿捏不準,何歡和馮顏間,究竟是哪種程度的存在。她沒有確鑿的“證據(jù)”,全是感覺。這樣的感覺,多少制約了她。

        在一旁的黃達越來越尷尬。他撓了撓頭發(fā),你們接著聊,我去和商場老總說幾句話。黃達要走,馮顏也跟上,黃總等下,我和你一起去,來前說好要訪問他幾句呢。那么,孟蘋姐,我們回見咯。馮顏朝孟蘋揮手,孟蘋卻看向黃達。他臉上的表情怎么那么復雜?她看著他們倆消失在視線?,F(xiàn)在,只剩下孟蘋獨自站在原地。這幾乎要證實了她之前最壞的猜測,她有且僅有一次質(zhì)問過何歡,他那次說“不”,她選擇相信。如今,又到了這樣的地步,需不需要再次質(zhì)問,或者追問?

        那次,是在拍完婚紗照的晚上。何歡不在家,打他電話也沒有接。孟蘋是從媽媽家里打的電話??旖Y婚了,孟蘋想多陪陪媽媽,所以當她提出暫時和媽媽住一段時間時,何歡并沒有表示反對。他們的婚房是兩室一廳的新房,首付款各自出了一半,但裝修和買家電的錢是孟蘋出的。面對錢的時候,何歡多少有些局促,因為畢業(yè)工作不到三年,并沒有積攢下多少。于是,這個時候,孟蘋就站了出來。她推出一張信用卡,我來付。何歡看著桌上的白金卡,張了張嘴。

        剛開始,孟蘋打電話,何歡沒有接,她并沒有在意?;蛘吲R時有事去報社,或者被朋友叫去應酬,都有可能。她和媽媽有一搭沒一搭說話,看電視劇《激情燃燒的歲月》。孟蘋說還是國內(nèi)好,新加坡那里的華文電視劇俗套,演員一口馬來腔。媽媽沒有看她,像隨意說起,你確定放下了新加坡的人事?你確定現(xiàn)在的這個何歡就比前一個好?

        媽,不是說好不提新加坡發(fā)生的事?我從來沒跟何歡提起過,你以后也不要再說了。不管他在不在,都不要再提。

        媽媽說好,然后削了個蘋果,削得極好,蘋果皮一直連著沒有斷。孟蘋以為這個蘋果是削給自己,但媽媽自己吃了。媽媽說,蘋果要吃進肚子里才知道好壞。你自己選的路,自己走。何歡不怎么說話,看上去“老實”的樣子——下午剛拍了婚紗照,晚上人就不在家?打電話也不接?

        這不是很正常嗎?孟蘋忽然覺得很累,或者是因為拍婚紗照累了。她不想再看電視,也不想再和媽媽說下去。她覺得一切是庸人自擾,但第二天她看見何歡的手機屏幕,上面跳出一行字:

        你有一條新信息,XXX

        何歡,XXX是誰?

        他從衛(wèi)生間出來,孟蘋平靜地問他。他皺了下眉,孟蘋搖著手機。

        一個大學本科同學。

        女同學吧?昨晚我打你電話沒接,后來你也沒回我。孟蘋這次說得很冷靜。有些直覺是不用明說的。孟蘋是多聰明的一個女孩子啊。XXX是一個如此明艷的名字,她看上一眼就好像看見了千里之外。

        是,昨晚和她在一起。何歡回答得更冷靜。她是我前女友,來海城出差,她知道我要結婚了,提出想見我。

        何歡,你覺得這樣合適嗎?

        不太合適。但我想不出拒絕她的理由。我和她只是說話,各自談彼此生活,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真的什么都沒有?你能保證你和她之間,什么都沒有?孟蘋質(zhì)問何歡,追問何歡。但在得到何歡確實、肯定的回答,以及毫不含糊的目光后,孟蘋打算不再問下去了,也不再放在心里。選擇愛人,是愛其所有;選擇婚姻,是包括承受。孟蘋選擇相信,很多事情,你與其去追究到底,還不如戛然止步。

        我希望我們之間誠實以對。我相信你,何歡。

        無所謂相信不相信,我沒做過什么,為什么要用這樣寬宏大量的態(tài)度看待我?何歡心中多少有些憤懣不平,但他并不打算表露出來。好一陣后,他問她,一個忍在心中很久的問題。他問,你從新加坡回海城,是不是那里發(fā)生過什么事?

        有什么不愿回首的過去?我從未問過你那段經(jīng)歷,但我不會硬要你說。你說,我歡迎;你不說,我也從此再不提起。

        你既然已經(jīng)清楚是“不愿回首”,為什么還要問?孟蘋不知道為什么自己眼角會有淚花,而心底還會一波又一波。

        唉。何歡嘆了一聲,半晌無語,然后將孟蘋摟在懷里。孟蘋環(huán)抱著他。孟蘋心想,我很多心里的話都放在日記里了,當然,是網(wǎng)絡上的博客日記。如果有心,或者說假以時日,何歡有可能都會看得到。但其實看不看得到,都并不是什么大問題。難道我們跨過高山,越過平原,穿過森林,還有必要惦念著回頭看嗎?

        一直回頭的話,什么時候才能是個盡頭呀。

        十一

        你說我和一個女人很像,像她28歲時候的樣子,我知道這個人是誰了。馮顏開著車,將天窗打開。雖然一早隱約猜到可能是她,但我其實在默默祈禱,希望自己的猜測不是真的。何歡,你是不是覺得我有些傻?

        馮顏把車停在珍珠灣,那里靠近大海。她心里想,海城這點真是好又可愛,離海那么近,大海隨時等待你的目光。而且還有海風吹來,吹進眼睛里,若是流眼淚的話,還可以把責任推在海風身上。

        你想什么?好像靈魂都飛到天上去了。何歡碰了碰她的胳膊,兩個人坐在車里,望著車窗外的海。他們再一次去了黃達公司,回來的時候,馮顏提出要去看海。他猜到她有話說。但真在海邊了,她卻又無言。

        其實,我也沒交談的欲望,很累。何歡搖下車窗,讓秋天的氣息進來。我和孟蘋“冷戰(zhàn)”了,她不和我說話,把我當作空氣,透明的,從身邊經(jīng)過,都要隔了有十公分。馮顏,你說這是為什么?

        你蠻搞笑的。你怎么以為,我會知道你家里的事?馮顏忽然有些不耐煩。蹙著眉,手抓著方向盤。何歡心想,你看,你看,還真是和孟蘋像呢。馮顏覺察出了何歡的注視,她把他的臉推到另一邊?!袄鋺?zhàn)”發(fā)生,究其原因是意識形態(tài)分屬不同陣營。馮顏笑了笑,你和孟蘋間,就屬于這個。

        這不是我能決定的。何歡一手按著胸口,一手指著天窗打開的一小爿天空。我和報社部分員工私下溝通過了,沉默的有,提條件的有,但我想應該都能好好解決。無非就是錢。孟蘋不該埋怨我,我沒得選,她也沒得選,甚至輪不到她選,和她有什么關系呢……

        關系很大。從你剛才的話理解,孟蘋也可以完全不選你。

        什么意思?

        你在背地里和一個和她很像的女人,你來我往,你以為孟蘋會高興?她完全以為,我們之間……馮顏說到一半,手機響了,但她只瞄了一眼,就掐了靜音。何歡掃了一眼,手機屏幕上的來電人名很熟悉。何歡搖了搖頭。馮顏繼續(xù)說,前幾天我和她相見了。我本來想躲,但她卻徑直走過來,還伸出手要握手。我猶豫著,也握手,從她略微冰涼的手心,我感覺遲早要發(fā)生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何歡聽了不置可否。所謂“驚天動地”,無非是兩個面向,一個是沖著工作,一個是沖著家里。他猜測,孟蘋大概會是后者,具體而言是對著自己而來。但他又覺得她完全沒有這個必要。那個夜晚,他是擁抱了馮顏,而且嗅到了她身體的花香,但實際上后面什么也沒有再發(fā)生了。

        但以上這些,孟蘋哪里會懂?自己也不可能解釋給她聽吧。就算解釋了,她會相信?何歡忽然覺得全身疲憊,前所未有的疲憊。我真的累了,馮顏。在經(jīng)歷了這些事之后。比如,我和報社老員工溝通,我要承受他們異樣的眼光,嘲笑、悲怨、憤怒、無奈,等等,每道眼光都壓得讓我喘不過氣來。

        哦,這就好笑了。你剛才還說“好解決”,無非是多花些錢嘛。

        但他們畢竟是跟我打過江山的呀。“好解決”是自欺欺人。何歡頓了下,伸出手牽起了馮顏,五個手指穿過她柔軟的指縫。何歡嘆了一口氣,他們成了改革過程里的“犧牲者”。也許“犧牲者”這個詞不夠準確,但他們確實是付出代價。他們,包括我在內(nèi),都是傳統(tǒng)媒體人,當年報紙發(fā)行量十萬份,新聞報道屢屢得到省市乃至國家級獎的時候,哪里會預想到今天這個地步?

        馮顏松開他的手。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爸媽在東北的國營鋼鐵廠下崗了。那時我還小啊,只知道爸媽沒工作,家里肉吃得少了。爸媽還那么年輕啊,就下崗了,但有什么辦法?日子灰暗得就像北方工廠煙囪飄過的煙,但再怎么暗,不是還得過下去?爸媽咬牙和武漢的親戚聯(lián)系,從東北到了內(nèi)陸,家里親戚在當?shù)赜悬c關系,安排爸媽重新進廠上班。但就是這樣,我們?nèi)兆右彩沁^得緊巴。累不累?當然累。但有什么辦法?既然還要在路上繼續(xù),那就不能停下腳步呀。

        何歡笑了一聲。他對她的過去,從她的敘述中又多了一分了解。而他對她口氣中流露的“海燕”,又或“保爾·柯察金”式的句子,在覺得突兀之余,又抱有一絲懷疑。在他這個年齡,再面對這類的句子,多少有些尷尬。

        你不用流露那種懷疑的表情,我相信天無絕人之路,路都要靠自己走。

        何歡苦笑,搖了搖頭。之前和你溝通過的,報社整合,成了唯一廣告公司內(nèi)設部門,我已經(jīng)把你的名字報到臺里去了,繼續(xù)留下來,同時也告知許副臺長了。

        馮顏輕輕一笑。含混的回答里,似乎包藏著別的意思。只是這層意思,何歡現(xiàn)在還不懂。他一時也沒往深處想?,F(xiàn)在,他感到不安,或者難受的,是肉體里有種勃發(fā)的欲望在膨脹。他艱難地吞咽了一下。

        你別想那么多了。馮顏開著車。你該想著,你老婆那里,怎么交差吧。

        “交差”是一語雙關。事后,何歡有些無奈地躺在床上,看孟蘋起身重新穿好內(nèi)衣,這才體會到這點。他悲哀地發(fā)現(xiàn),孟蘋的乳房雖有些松懈,但整體身材曲線卻還保持很好,而他自己的胸膛肌肉也仍然硬實,但卻使不上力了。至少在她身上,已經(jīng)有些無力了。不知道,這算不算也是我們悲傷的來源?

        那天晚上,孟蘋下節(jié)目回到家已經(jīng)是夜里十一點。她去主持一場直播的“兩岸大學生歌手賽”,她在屏幕上笑得越燦爛,何歡就越覺得悲哀。她臺風還是很好,但她輸在了年齡。這個很殘忍。但姐姐和弟弟卻看得很開心。姐姐跟著節(jié)目里的歌唱,弟弟還不怎么會說話,但只要見到孟蘋,就笑得嘴也合不攏,還拍著小手叫“媽媽,媽媽”。何歡一邊摸著弟弟的小腦袋,一邊放空自己的思緒。

        孟蘋回來,兩個小家伙已經(jīng)睡了。床頭亮著微弱的燈光,她沐浴好穿著睡衣,問何歡,怎么還沒睡?何歡說睡不著。她坐在床沿,看著分別睡在床兩側小床上的姐姐和弟弟,自語,姐姐上大班了,要分開來睡,國慶節(jié)布置下小房間。何歡點頭,然后問她,今晚主持還順利?孟蘋看來還在興頭上,那些大學生節(jié)目結束了還找我合影,說我主持得好。何歡“哦”了一聲,然后就不再說話。孟蘋似乎覺察到了些什么,她不悅,我明白你的意思,是干媽推薦我上節(jié)目的。她說多接觸些年輕的節(jié)目,增加在年輕觀眾里的影響。你知道我在臺里頂著多大壓力才上節(jié)目的嗎?別人可以笑我,但只有你不行!

        你小點聲。不要吵醒姐姐弟弟。

        何歡這樣說,孟蘋卻突然撲上了他,并把他壓在底下。她解開綁著的頭發(fā),黑絲散發(fā)著好聞的玫瑰花味,發(fā)梢一絲絲撩撥著何歡的臉。他開始覺得臉上癢,然后是全身,血液流動也開始加速。孟蘋幫著褪去他的褲子,然后坐了上去。何歡只覺得全身力量都要往中間集中了,他開始呼吸急促。他閉上眼睛,只期待那高昂一刻的到來。但那一刻最終沒有來臨,馮顏的臉龐卻閃現(xiàn)在他的腦海。他不敢睜開眼睛,這是真的嗎?這上面的肉體,是馮顏?他開始緊張,渾身顫抖,耳邊聽到一個聲音問他,你怎么了?何歡感覺到動作停止了,他不得不睜開眼睛,孟蘋和馮顏的腦袋竟然長在一個身體上。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痛苦。

        她開始落床,把脫去的衣服一件件穿起來。他想扳過她的肩頭,但被她打了回去。她起身,柯副臺長要和你談談,明天中午吃飯。

        十二

        干媽,這個大學生歌手賽的直播,我有點擔心。選手都是大學生,年輕,平常我都是主持訪談節(jié)目,我怕自己應付不來。

        哦,是這個原因嗎?你會對自己的主持不自信?這不像我認識的你吧?

        對不起,干媽,主要原因是,我擔心臺里說閑話的太多。怕就怕不單是背地里議論,還會有人有心捅到趙臺長那里。您知道的,常務副臺長的人選最后還是他定,已經(jīng)到關鍵時期了。

        孟蘋,你知道做人最難做到的是什么?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這很難。就像常務副臺長這個職務,我說不在乎,那是假話;但是,有些事,不是你越在乎,越在意,就一定會保有的。世間萬物莫不如此。

        干媽,我不太能明白您的意思。就我聽到的,許副臺長的呼聲現(xiàn)在很高。我也沒用,何歡不聽我的,站在了許副臺長那里。

        這怨不得你,甚至也怪不了何歡。他本來就是許副一手提起來的。我一早已經(jīng)猜到這個結果,當初讓你試著去勸,我想可能也是徒勞,但后來一想,無論怎樣,還是要請你對何歡表明一下我的態(tài)度。至于他接受與否,我想,這不是我最在意的了。

        那么,干媽,我能不能問一下,您最在意的是什么?

        我在意的是,不希望看到你受到傷害。在經(jīng)歷了這一系列的事之后。

        柯副臺長這么說,孟蘋一下子陷入了沉默。海城的秋天不顯山露水,甚至中午的時候,燥熱還一度讓你覺得回到了夏天。但晨晚與白晝的分別,還是凸顯了海城之秋。在秋的早晨,孟蘋陪著柯副臺長爬山。現(xiàn)在,兩個人站在山頂已經(jīng)有一陣兒了。孟蘋低下頭,干媽說的經(jīng)歷“一系列的事”究竟有哪些呢?她默數(shù),是不是要從阿福離世開始算起?一件一件又一件,但這些事情,不管明或暗,都和一個人有關。何歡。

        唉。孟蘋微微閉上雙眼??赂迸_長輕輕拍了下她的肩膀。

        她其實很想告訴柯副臺長,從新加坡回到海城的那天起,她就暗自發(fā)誓,再也不會被別人傷害。但她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柯副臺長拉著她坐在了一條長椅上。椅子背后有一棵樹,從山石中間生長而出??赂迸_長說,報社整合的事,會不會影響到我?會,但影響并沒有想象中的大。何歡支持許副,最后結局會不會如他們所預料的?我看也未必。何歡啊,還是有書生氣,重感情,他當自問,許副真的承諾他什么了嗎?具體到哪個職務呢?有嗎?

        孟蘋搖搖頭。她從未聽何歡提起。他總是一筆帶過。這世上的康莊大道,是別人給的嗎?她沒有確切答案。

        還有一件事,我想想,還是告訴你一聲??赂迸_長摘下她的玳瑁眼鏡,揉了揉眼角,然后重新戴上。許副報的方案,里面人員分流計劃里,有個叫馮顏的。個人簡介里,有一句話是——具有較高的經(jīng)營管理能力。這是什么意思?

        孟蘋這時候苦笑了。我哪里會懂?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岡。她的腦海里忽然冒出了這樣的句子。天知道為什么會如此。這不會是我。我28歲以后的人生之路,都是計劃好的,不會也不允許有例外情況發(fā)生。深呼吸,她摸了摸有些微涼的右臉頰。

        回家后你和何歡說,我有些話想和他談一談。該說的我還要說,至于他能不能聽進去,這就要看他了。

        何歡,你能聽見我說的話嗎?我發(fā)現(xiàn)糟糕了,進不到你的心里去了。過去的時候,不論如何,我總會找到一條路,通往你的心田??涩F(xiàn)在,你靠在椅子上睡著了,雖然臉上還留著未干的血跡,紗布緊緊包扎著額頭,但你卻未有一分一點的疲憊,好像從未有過傷害,不再有焦慮,就這樣舒適地沉睡。而我,卻不知道為什么。

        當真正的傷害到來,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如此害怕?;蛟S,我并非如自己一直揚言的那樣,無所恐懼?哦,他醒來了。

        何歡睜開了眼睛,想說什么話,但是只張了張嘴,后來變成了一個微笑。這個微笑溫暖,又有迷惑性,就像當年他們倆在中山公園獨處,劃著小船,她不小心劃槳把水打到他身上,她連聲說對不起,他報之以一笑。她想,或許就是這個微笑,讓那個當下的她下定了決心。

        我接到小季電話就趕來了。是報社的哪個人打的?報警了嗎?

        呵,這像你的風格。先不說報警,先問問我的傷情吧。

        孟蘋把手一攤,忽然覺得很累。到這個地步了,你就沒必要再這樣了吧?如常的嘲笑就免了吧。何歡,你把報社當自己家,把他們當兄弟姐妹,但他們就是這樣對你?報社整合不是你一個人的責任,你自始至終也沒有撈到什么好處,反而處處替他們著想,但你最后落到這地步,值得嗎?

        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用價值來判斷。咦,陳秘書,你也來了?

        知道你被打了,孟蘋急得不行,在停車場車怎么也打不著火。我剛好要來,就讓她坐我的車。趙臺第一時間也知道報社發(fā)生的事,讓我來了解情況。我現(xiàn)在清楚了,主要是那些分流出去的老員工有意見,一兩個人帶頭,就集體鬧事了。其實,他們哪里知道你是為他們好,長痛不如短痛,而且賠償金更多……

        陳秘書,不說這些咯。個人業(yè)障個人背。

        你說得很對啊。所以,那些打人的,鬧事的,就要對自己犯過的錯擔責。

        陳升要打電話,何歡壓住了他的手,不要打了,不要讓警察來處理,我們內(nèi)部自己解決。

        孟蘋看出了陳升明顯的不快。她勸著他先到外面站會兒,她和何歡說幾句話。陳升走了,她把辦公室門掩上。她面對著他,何歡,那些被分流的老員工,實際上就是辭退下崗了,你為什么偏要選這個辦法?柯副臺長那天吃飯的時候,最后勸你的話,你一個字都沒聽進去?你這樣做,誰會站在你的立場,誰會站在你的那一邊?

        歷史會站在我的這一邊。真相遲早都會到來。

        孟蘋聽了要發(fā)笑。何歡啊何歡,你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吶?為什么穩(wěn)妥的路你不走,偏要攀爬險峰?我們22歲相識,28歲在一起,生兒育女8年,為什么到現(xiàn)在我覺得越發(fā)不能理解你了?

        來,孟蘋,我和你講一個故事。何歡握著孟蘋的手,徐徐講述。孟蘋聽著聽著,以為出現(xiàn)了幻聽,周圍滿是佛郎機的炮火聲,還有群眾聲嘶力竭的喊殺聲。她感覺眼角濕潤,但一抹,卻又是什么也沒有。

        這個故事很漫長,我聽完了。孟蘋微笑。像馬爾克斯的小說,絮絮叨叨講一個現(xiàn)代的孤獨故事。她停了一下,摸了何歡額頭的紗布,是誰陪你去醫(yī)院包扎的?

        何歡還沒開口,虛掩的門被推開,馮顏站在門口,手里還拎著一個塑料袋,袋子上寫著“XX藥店”。小季跟在她背后。孟蘋看著他——奇怪,小季,你為什么好像很尷尬的樣子?

        在回臺里的路上,陳升開著車,孟蘋坐在副駕駛座上,目光經(jīng)過路上的一草一木,一花一鳥。陳升從后視鏡看了眼她,然后握住了她的手。她推開他的手,陳升,我跟你講一個故事。我有兩個好姐妹。畢業(yè)后她們倆都去了北京,因為很要好,所以開始都在一起租房子。后來兩個人都有了各自的男朋友,然后男朋友變成了老公,再然后呢?女甲的原來老公,成了女乙的現(xiàn)在老公;女乙的原來老公,成了女甲的現(xiàn)在老公。是不是很繞?你理一理,很快就會懂。什么原因呢?也許這樣,也許那樣,局外人永遠不懂。但總之,這兩個姐妹就此分崩離析了。

        陳升,你不用皺眉,你可以當笑話聽,但我卻認為這是個悲傷的故事。你不用著急,我再念一段詩給你聽,好不?

        所有相遇都是

        言語無法描述的美妙

        在路上,在天空,在大海

        我會遇到這樣、那樣的一些人

        這些美妙讓風景不再乏味

        而我與你的相遇啊

        是難以逃脫的捆綁

        我們負重前行,抑或,輕松躍起

        起決定的,是我們心靈能否相通

        念完了,陳升憤憤地說,何歡真是個傻子!

        十三

        阿福那間辦公室一直空著。何歡認為在自己走前,有必要把他的辦公室收拾一下。他打開辦公室的門,里面一切如舊,只是擺設在燈光下顯得有些灰蒙蒙。桌上還放著他的相框,那是有一年參加“記者節(jié)”登山活動,在山頂上照的。

        門口敲了幾聲。何歡回頭,看見馮顏。何歡有些意外,你不是有個文藝采訪活動?這是你在報社最后一次采訪,雖然你在報社時間才幾個月,但這次采訪還是得好好做,用心做。馮顏原本半靠在門上,聽他言,露了個不明顯的白眼。她走過來,秀發(fā)甩在一側,烈焰紅唇,今晚的妝比平時都要濃一些。

        你這個妝,去參加胡德夫的音樂活動,好像有些不合適吧?何歡收著阿福的書,有些是報社的資料書籍,有些是他自己的藏書,有一本《蟹工船》,何歡記得念書時就向他借來看過。

        你不是很喜歡胡德夫的音樂?之前知道他要來,還說要和我一起去采訪。

        事情會變的,馮顏。何歡手撐在桌沿,你曾說在海城不認識什么人,現(xiàn)在認識的人不也多了?你還說要和我坐同一條船,但你不是已經(jīng)先上岸?呵呵,你不用急,我開個玩笑,沒有指責你的意思。各有志向,強求不來。

        事情并沒有你想的那么復雜。馮顏有些惱了。許副臺長很早就認識我。他和我的那位武漢親戚熟悉。我在武漢做報紙小有名氣,許副來武漢開傳媒年會,我也參會,他問我愿不愿來海城,我想換個環(huán)境,所以就來了。現(xiàn)在這些,其實一早就說好的……

        我說過,沒有責怪你的意思。何歡擦了擦手,輕輕摸著馮顏的臉頰。你現(xiàn)在的樣子,和當年的孟蘋真是像。我也不再責怪孟蘋了。我糾結于她28歲前的過往,真是很幼稚。難道你每一段曾經(jīng)走過的路,都要再重頭走一遍嗎?

        這么說,你想通了?

        想通什么?

        馮顏聽了這話,直起腰,原本她在幫著何歡裝箱子。何歡在箱子上貼上透明膠,也站起身。他看著她微笑。走吧姑娘,你載我回家,我想再坐一次你的車。

        上車的時候,何歡摸了摸額頭,馮顏問,還疼嗎?何歡搖了搖頭,不會,就是還有點瘀血沒散,癢。我后來想,其實受點皮肉傷挺好,憤怒就由著憤怒,辱罵就由著辱罵吧,如果能讓他們心里好受一些,那我也會舒服一點。

        群眾往往都是不明真相。但就算知道真相又如何?也不見得能體諒、理解、支持你的做法。你何苦把自己逼到這么決絕的地步?報社說來,并不是你一個人的。

        何歡看了他一眼。街道,以及城市的紅男綠女在汽車窗外往后退。馮顏,我和你說個故事。皇太極兵臨城下了,崇禎皇帝還是要殺袁崇煥。說他里通外合,和皇太極勾結,圖謀逆反。他被殺了,不明真相的老百姓每個都上去割他的肉。事后知道袁崇煥被誣陷了,可有老百姓會內(nèi)疚?這個故事那么悲劇,你說這其中是誰造成,誰要擔責?老百姓、崇禎、皇太極,還是袁崇煥自己?

        車猛地停了下來。馮顏緊緊踩著剎車。車燈如雪,映在公園路口。往來車輛行人稀少,這輛車孤零零停著,車里的兩個人孤單地想著各自心事。車載廣播在放一個音樂節(jié)目。一首歌通過電波傳來。何歡用低到不能再低的聲音和唱。

        初看春花紅,轉眼已成冬

        匆匆、匆匆,一年容易又到頭

        人生啊,就像一條路

        一會兒西,一會兒東

        匆匆、匆匆,我們都是趕路人

        珍惜光陰莫放松,莫等到了盡頭

        馮顏,這首胡德夫的《匆匆》真是好。你覺得呢?何歡喉嚨發(fā)緊,趕忙咳嗽兩聲。我們都是趕路人。馮顏,當你到我這個年紀,可能會有更深的感覺……

        何歡話還沒說完,馮顏忽然探過身緊緊抱住他。她把頭埋在他的肩膀上,放聲哭泣。何歡想,你怎么就哭了呢?要哭也是我這個將老男人哭呀。他摸著她的頭發(fā),安慰著,不哭了,我們都還好好的,世間沒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我先下車了,這里離我家也不遠,你多保重了。

        何歡走回家。他從未感覺,回家的路竟然那么遙遠。走了好久好久,似乎翻過了一整座撒哈拉沙漠那樣的距離。好幾次,他想坐下來喘幾口氣,但一想到“趕路人”,又只得繼續(xù)前行。終于到了小區(qū)門口,還遇見了那只流浪貓。有一陣子沒見到它了。它好像專門在等著他回來??墒切∝垼鼙?,今天我空手回來,沒法喂你。你想我上樓拿點吃的嗎?哦,不用???那好吧。

        你看起來很疲憊。

        哦,小貓,你是在我和說話嗎?

        身上的傷能看得見,但心里受的傷,別人卻不易發(fā)覺。

        你在說我嗎?你不用擔心。我不用別人給予安慰。相較起來,孟蘋確實值得我敬佩呢。黃達的公司有云計算,可以進行大數(shù)據(jù)分析,他幫我找出了好幾個和我有關的人這么多年來在網(wǎng)上留下的“痕跡”。我“看到了”孟蘋。原來我那么不了解她,她有在網(wǎng)絡寫日記的習慣,她還寫詩。我翻看了一首《無盡之路》。

        你想表達什么呢?得到心理補償,寬慰,還是放下了一些東西?

        何歡搖了搖頭,起身,對著流浪貓微笑。都不是。親愛的貓,你會不會唱歌?如果會,請跟我唱:我們都是趕路人,只要一息尚存,路是一直延伸,并沒有盡頭。呵呵,我改了胡德夫《匆匆》的歌詞,你聽過這首原曲嗎?

        近日,海城廣播電視臺根據(jù)中央文化體制改革精神,成立由海城臺控股的文化傳媒集團。該集團整合海城臺所有經(jīng)營性企業(yè)。

        在此次整合過程中,原海城市XX國企總經(jīng)理XXX調(diào)任文化傳媒集團,擔任總經(jīng)理,同時兼任海城廣播電視臺常務副臺長一職。作為本次海城臺文化體制改革的試點單位,原下屬報社被整體整合到文化傳媒集團下屬唯一廣告公司,并改制成為“平面媒體部”。該部門也成為海城臺唯一的平面媒體部門。在改制過程中,平面媒體部總監(jiān)馮顏被委以重任,她的工作作風及能力得到了廣泛認可。她表示,未來將在原報社基礎上,甩開包袱,帶領同事們輕松上陣,踏上新的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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