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維熙
昔日只知潮汕人揚帆出海,歷經(jīng)海上漂泊,成為今天遍及世界的潮汕同鄉(xiāng)會。筆者在紐約、巴黎和墨爾本,以及東南亞的一些城市,都看到過他們的身影,但不知他們的祖先是從樟林古港下海,乘紅頭木船走向世界的。直到應汕頭大學之邀去講學,順訪了清代潮汕人出海的樟林古港,才算找到歷史的根脈,并為歷代潮汕人挑戰(zhàn)大海的勇敢而動容。
據(jù)有關(guān)資料記載,雖然遠在南宋時期,潮汕人已經(jīng)有遠渡重洋到海外謀生的記錄,但是潮汕人走向世界,是在清朝康熙大帝解除海禁,開始有了正規(guī)的海上交易之后。當時的滿清政府為了便于對東南沿海出海船只的管理,雍正年間便分別將出海船只標上紅、綠、黃、白等多種顏色——廣東出海的船只,船頭船尾皆涂染成紅色,這便是紅頭船誕生的由來。
當我隨汕大的友人來到這個古港尋覓這些珍貴的歷史印記時,由于滄桑歲月的風雨凋蝕,已難再看到一只完整的紅頭船了。古港紀念館陳列著的殘破不全的船板、船艙、船錨等展品,是近海漁民從海灘上打撈上來的先人出海遺物。當?shù)氐暮笕藶榱吮硎緦ο热顺龊_h行的精神崇拜,在紀念館里搭建起一個紅頭船的實物模型:船頭船尾都涂染成紅色,在船的頂端還貼有一張《易經(jīng)》上的八卦圖。那是前人為了祈禱出海遠航的親人一路平安而精心刻制上的。紅頭船長近四十米,內(nèi)有幾層裝人載物的貨艙,但無一例外都要靠風帆和舵手完成遠航的任務,加上當時沒有海風和海浪預報,因而人們一旦離開樟林古港,生命就交給這條船了,船頭上鑲嵌著的八卦圖,就是出海人寄托生命安全的圖騰。
那是十分可怕的遠航。紀念館留下的一張張已然發(fā)黃了的圖片上,留下一幅幅出海人與家人告別時的悲泣畫面。我理解那些照片,是因為我理解海的性格。上個世紀80年代中期,我與幾個作家在從西沙群島奔往南沙群島的大海上,遭遇了強臺風,那真是驚魂落魄的一幕:艦艇無奈地拋錨在海上之后,狂浪撲打到艦艇的甲板上,致使艙里桌上的水杯在地板上來來回回地打著滾兒;艦艇下的鐵錨被涌浪掀動,發(fā)出撞擊底艙的一聲聲巨響。那時,我才想到詩人贊美大海,是站在岸上看海;只有在臺風眼里感受過海,才能對大海的殘酷有所悟知。試想,我們乘坐的是兩千多噸位的艦艇,尚且無法與大海抗衡,何況這些全靠舵手撐舵、靠桅帆遠航的一只只木船呢!
據(jù)紀念館材料記載,潮汕的出海人家,能保留下全家福的家庭寥寥。這是紅頭船血色的史料之一。之二,那些有幸活著到了泰國、新加坡以及東南亞其他國家的海上漂泊者,其漂洋過海的航程之艱辛,被當?shù)厝擞谩柏i仔”一詞所形容。但正是大海的拍天激浪,鑄造了潮汕人的勇敢和無畏。其中一些佼佼者,在東南亞以及歐洲、澳洲樹立起潮汕人永不退縮的精神肖像。為證實這一點,古港主人特意帶我到一所華僑的故宅參觀:已故的宅院主人名叫陳慈黌,清王朝時乘紅頭船闖蕩世界。站在他那座偌大的庭院前,我簡直被驚呆了。房子的數(shù)量相當于北京的半個故宮,有五百間之多不說;被分割成的幾十個庭院的建筑形式,也都有別于北方的大宅門;那檐上的彩色玻璃雕花和地上的每塊彩色瓷磚,與中國許多富豪的宅院絕對相異。經(jīng)過詢問,我才知道這些裝飾品是漂洋過海從意大利購置來的。這里特別需要說明的是,這位陳慈黌乘紅頭船演繹人生故事的時候,正是清朝臨近駕崩的時期。一個中國商人能夠面向海洋,把世界文化裝點到古老落后的中國來,這能不能說是紅頭船的一首歷史絕唱?這首絕唱背后的深層意義,是封閉落后的中國文化開始向世界遠航并與世界文化結(jié)緣。
之所以下此結(jié)論,是為在潮汕大地上,不僅僅聳立著一個保存完好的陳慈黌紀念館,還有許多庭院深深的豪宅,其建筑模式都與海外不無關(guān)聯(lián)。當然,修建這些豪宅,是需要大量資金的,歷史證明,這些資金大都來自乘紅頭船漂洋過海的華僑。筆者從上海書局1936年出版的《中國商業(yè)史》一書內(nèi)附有的海外華僑向國內(nèi)匯款一覽表里,讀到如下的記錄:民國時期,廣東潮汕收匯的數(shù)額,一直雄居全國僑匯榜首。1931年潮汕收匯為九千四百二十萬元,比同是僑鄉(xiāng)的福建廈門,高出兩千二百多萬元,比其他沿海和內(nèi)地僑鄉(xiāng),則高出了十幾倍之多。因而潮汕地區(qū)有那么多古色古香的大宅門的出現(xiàn),也就不奇怪了。
昔日,國人皆知中國有晉商、寧商和徽商三大商系,并認知他們從清朝中葉到民國初期,是拉動中國資本經(jīng)濟的三掛馬車。如以此為尺,丈量一下潮汕人漂洋過海的營商之舉,似更可以為中國的商業(yè)史披紅掛彩了——而載運他們到世界各地的工具,就是這些揚帆遠去的紅頭船。
為此,筆者在為那些淹沒于萬頃波濤中的勇者感傷的同時,更為昨天劈風斬浪、與海外文化和世界資本結(jié)緣的紅頭船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