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馬叛

世界上最美的三個字是你的名字

文◎馬叛

“陳蓉嫣”是世界上最美的三個字

午后，咖啡店。環(huán)境嘈雜，只好聽歌，聽周杰倫。隔壁桌的男生對他面前的女生問了句：“你知不知道世上最美的三個字是什么？”

這句話傳入我的耳朵之后，我不由自主地就停下了戴耳機的手。

“說這個干什么，這兒是公共場合，你注意點形象好不好？”

“你說說試試，肯定不是你想的那樣的?！?/p>

“肯定就是‘我愛你’唄，你就是想騙我說這三個字！”

“錯了，世上最美的三個字，是你的名字嘛！”

我不小心把咖啡噴到了桌子上，引起了他們的注意，為避免尷尬，我只好戴上耳機，假裝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沒有聽到過他們說什么。周杰倫唱到了那句“我聽聞，你始終一個人”，我心頭一顫，那三個久違的字，竟有從內(nèi)心深處萌發(fā)出來的勢頭。這些年我刻意不去聽一些歌，刻意避開一些食物，我以為面具已經(jīng)長在了我臉上，我以為我已經(jīng)可以自如地控制內(nèi)心了，卻沒想到一對小兒女幾句話，竟又給了那三個字生機。

曾幾何時，這三個字對我來說也是世界上最美的三個字。我不止一次，在坐火車的時候，在被霧水打濕的車窗上寫這三個字——陳蓉嫣。

魚的記憶只有幾秒，除了傷害

科學(xué)研究表明，魚的記憶非常短暫，通常只有幾秒。所以那些呆在狹小魚缸里的魚兒不會覺得煩悶無聊，因為每隔幾秒，它剛剛游過的地方就會變成全新的世界。但也有另一種說法，說魚的記憶是選擇性的，把兩條大小不等的魚放在同一個魚缸里，只要大魚攻擊了小魚，那么無論過多久，小魚只要看到大魚，就會遠遠地避開了。它或許記不住平凡，記不住美好，但永遠記得傷害。

因為不愿回想曾經(jīng)遭遇的那些傷害，所以每次想起她的時候，我都會立刻去做一些轉(zhuǎn)移注意力的事，這次也不例外。我掏出手機給朋友打電話，問他到哪里了，他說堵在六里橋了，說不準(zhǔn)什么時候能到。

我趕緊撥另外一個朋友的電話，想跟他聊一些工作上的事，結(jié)果他說他正要給我打電話，他剛給我打了一百萬，是我最近一年給他寫劇本的報酬，已經(jīng)扣了稅……

聽到他說一百萬，一下子，我整個人就像被電擊中了，麻木了好久才回過神來，結(jié)果他已經(jīng)掛了電話。倒不是說這筆錢的數(shù)額把我嚇到了，而是我本想借助他來幫我轉(zhuǎn)移注意力的，結(jié)果他一句話把我送回了六年前。

六年前，陳蓉嫣問我：“你有沒有一百萬?如果有，我就嫁給你。”

三年美好年華和不太美好的時光

陳蓉嫣不是一個愛錢的人，這我一早就知道。剛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她陪我買無座的票擠綠皮火車，一擠就是二十個小時。陪我睡最廉價的旅館，半夜蟲子能爬到她臉上。陪我吃最難下咽的飯菜，一不小心被米飯里的石子磕掉半顆牙。但她從來不抱怨，她還笑嘻嘻地跟我說：“這些都不算什么，我以前過的日子比這些苦多了?！?/p>

直到她父親去世時，她才跟我講了一些她過去的事情。七歲時父母離異，她被父親從麗江外婆家接到鷹潭奶奶家這些我很早就知道了。她一直沒說的是，外婆知道她要走的時候，縫制了滿滿一箱子衣服給她，還有很多銀飾。結(jié)果這些衣服和飾品一到奶奶家就被堂姐搶走了。她搶不過就大哭，過去她一哭，外婆就會拿糖油粑粑來哄她。結(jié)果在奶奶家，她的哭聲招不來任何同情，父親只知道喝酒，奶奶耳聾眼花像個木頭人。

七歲之后，她就再也沒哭過。堂姐把魚湯從她頭頂?shù)瓜碌臅r候她還笑了，覺得命運待她不薄，因為老師說，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同學(xué)把黑色墨水潑到她臉上的時候，她還舔了舔，覺得味道不錯。王羲之練字的時候，拿饃蘸墨吃，陳毅也曾因為看書看得認真而用饅頭蘸墨。陳蓉嫣那時候熱愛寫作，她幻想自己有一天瘋狂碼字的時候不小心用糖油粑粑蘸墨吃，等她功成名就了，這又是一段勵志的佳話。

外婆去世的時候，她也沒哭。她只是覺得遺憾，外婆曾經(jīng)答應(yīng)給她縫制嫁衣的，結(jié)果她長得太慢了，還沒有長到可以出嫁的年齡，外婆就去世了。

外婆管陳蓉嫣叫蓉兒，我也管她叫蓉兒。她曾經(jīng)說，世界上就只有兩個人這么稱呼她，一個是外婆，一個是我。連她爸爸和奶奶，都只是叫她嫣嫣。

蓉兒跟我在一起前后加起來剛好三年，從十八歲到二十一歲，可以說是一個女孩子最燦爛的年華。遺憾的是，她遇到我的時候，我剛好處在玩世不恭的年紀(jì)，每天只知道四處旅行，賺的錢常常不夠一個人花，有了她之后，就只能啃老了。所以那三年，回憶起來很美好，但經(jīng)歷的時候，還是經(jīng)常會有爭吵。

她不想成為我的負擔(dān)，她覺得我們應(yīng)該一起去賺一些錢維持基本的生活，不能一沒錢就去問父母要，她覺得我們已經(jīng)長大了，再指望著父母不好。她夢想回到麗江老家，開一家客棧，養(yǎng)一條大狗和一只小貓。她知道這需要很多錢，所以她瘋狂寫作，拼命投稿。

我勸她不要著急，生活是用來慢慢享受的，沒必要前半生拿健康去換錢，后半生再拿錢去換健康，一切順其自然就好。

蓉兒見我沒用，也不逼我，只是自己一個人暗自打拼。過去有句話說，每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個默默付出的女人。換到我的過去，那就是每一個拼命賺錢的女人背后都有一個不爭氣的男人。

我記得我們在一起的第三年，是在蘇州一個叫木瀆的古鎮(zhèn)上。朋友給我租了一個靠河的房子，我每天就坐在窗邊看河面上來往的船只。

蓉兒見寫作來錢太慢，就去玩具廠找了份工作，每天組裝玩具到深夜?；貋磉€要給我做飯、洗衣服。而我只會親吻她，只會嘴上說我愛她。

記得她最后給我做的一頓飯是湯圓和蒜苗炒肉，家里的食材用光了，她拼盡全力讓我盡量不挨餓。那時候我怎么也想不到那會是我吃到的她做的最后一頓飯，還嫌她把蒜苗炒肉做咸了，只吃了湯圓。

第二天一早，她接到堂姐的電話，父親病逝，她必須趕回去。而我前幾天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廈門的朋友，他們已經(jīng)給我訂好了機票，我以此為理由，沒有陪蓉兒回家。等我在廈門瘋狂地玩了兩個月后，突然意識到蓉兒很久都沒有給我打電話了，我打過去，她也總是說在忙工作，讓我照顧好自己之類的話。

我當(dāng)時沒放在心上，那時候太多女孩圍繞在我周圍，我一點也不擔(dān)心會失去蓉兒，從來都是她擔(dān)心失去我。所以在得知她回家參加完父親的葬禮就開始相親之后，我心里不但沒有愧疚，反而滿滿的都是憤怒。我在電話里用全世界最難聽的話詛咒她，她只是冷笑，不回應(yīng)也不辯解。這讓我更生氣了，掛了電話之后我告訴了我所有的朋友，她背叛了我。她朋友很少，認識我之后，才有了那么幾個聊得來的伙伴。因為我的一番污蔑，她再次成了孤家寡人。不過她仿佛從來也沒有因為朋友少而傷心，那次電話爭吵之后，她就徹底從我生活的圈子里消失了，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我有時候想起她，心里雖然不好受，卻還是賭著一口氣不愿意認輸，我以為，她總會主動聯(lián)系我的。

一晃就過了半年，半年后有個朋友跟我說，陳蓉嫣結(jié)婚了，通知她去參加婚禮，問我去不去。我嘴上說不去，心里卻非常想知道她選了個什么樣的人。畢竟過去半年了，氣憤早過了，我開始有些后悔自己當(dāng)初做得有些絕情。一聽說她背著我去相親，首先想的不是挽留她，而是火上澆油地指責(zé)她，這讓本來就對我很失望的她徹底絕望了。而我呢，還在痛罵了她一通之后拉黑了她。

她結(jié)婚了也過得很好

陳蓉嫣邀請的那個朋友，很清楚我的為人，也知道我們經(jīng)歷的那些事情。所以到了婚禮現(xiàn)場之后，她找了個機會，讓陳蓉嫣單獨給我打了個電話。

在電話里，陳蓉嫣一改半年前的冷漠和執(zhí)拗，七歲以后就再也沒哭過的她，應(yīng)該是剛剛大哭了一場，嗓子都是沙啞的。

她問我：“你有一百萬嗎？如果有，我就嫁給你。你用這筆錢，給我辦一場婚禮，越氣派越好，派足夠多的車隊來迎親，婚宴現(xiàn)場要豪華到讓人尖叫。只要你把一百萬全用在這場婚禮上，嫁給你之后你讓我做什么都行。我沒有別的要求，我就是想當(dāng)著堂姐的面把自己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嫁出去，我……”

她說得語無倫次，到最后終于泣不成聲。不消說，在家這段時間，堂姐一定是給了她更大傷害，壓抑多年的傷痛終于爆發(fā)，即便我沒那么混賬，這時候的她也不可能做到像以前那樣待我了。因為她很清楚，以我一直以來荒唐的性格，別說有一百萬，和我在一起的三年，我口袋里常常連一百塊都沒有。

我想說對不起，結(jié)果出口卻是一些祝福的話語，虛偽到連我自己都覺得惡心。蓉兒掛電話前，竟跟我說了句對不起。但她又有什么對不起我的呢，我自私了那么久，她現(xiàn)在想為自己活一次，我又有什么理由指責(zé)她呢，多少人活一輩子，不就是為了爭口氣嗎？

蓉兒結(jié)婚后，我在頹廢中通過博客關(guān)注著她的生活：看她去巴厘島度蜜月、看她回鷹潭、看她去杭州找工作、看她到成都生活、看她養(yǎng)了兩只雪白的小兔子。有人在她博客留言，問曾經(jīng)喜歡小貓小狗的她，怎么養(yǎng)起了兔子。以往有評論必回復(fù)的她，竟一直沒有回答。

但答案我是知道的，因為我曾經(jīng)對她說：“過去我不喜歡豬，因為你的生肖是豬，現(xiàn)在我覺得豬也蠻可愛的。”而她立刻反擊我說：“我過去也不喜歡兔子，因為你屬兔，以后我要養(yǎng)兩只兔子，天天揪它們的耳朵玩！”這本是無厘頭又無聊的拌嘴，在時過境遷之后回憶起來，竟覺得有一些甜蜜。但苦澀總是比甜蜜多的，她博客更多的內(nèi)容是寫她安穩(wěn)的生活。

我漸漸發(fā)現(xiàn)，沒有我，她可以過得很幸福。而這種幸福，讓我很嫉妒。我知道如果我繼續(xù)沉浸在這種嫉妒的情緒里，余生可能都要荒廢了。于是我開始刻意地控制刷新她博客的次數(shù)，從一日三次到三日一次。

失去后才知道珍惜的感覺讓我覺得自己很賤，當(dāng)意識到自己遠沒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驕傲無敵之后，一夜之間，我就從自私任性的孩童期走了出來。過去不修邊幅的我開始注重儀表，討厭虛偽應(yīng)酬的我開始主動參加一些可以積累人脈的社交活動。

我接了很多劇本的活兒，從最簡單的網(wǎng)絡(luò)劇寫到電視劇和電影，從一集三千寫到一集五萬。我終于發(fā)現(xiàn)，錢原來沒有我想象的那么難掙，更沒有那么討厭。只要我努力去奮斗，別人有的我都可以有。周圍的朋友都說我是浪子回頭金不換，只有我自己清楚，回頭不回頭對我來說不重要，我只是不想過過去的那種隨心所欲浪蕩不羈的人生了。那種人生看上去很美，但總是要以犧牲身邊的人為代價的。

在積攢了一些錢之后，我做過一些她婚姻不幸需要我去拯救的夢，也在現(xiàn)實生活中看到過一些利用砸錢制造輿論來報復(fù)前女友的真實事件。

然而她生活安穩(wěn)不需要我拯救，我當(dāng)然也不會報復(fù)她。我們的生活就此變成了不會相交的平行線，我覺得非常遺憾。遺憾我在擁有她的時候沒有錢，擁有錢的時候沒有她。遺憾她陪在我身邊的時候我只是在口頭上愛她。而由這份遺憾產(chǎn)生的不甘，讓我在攢夠七十萬后去了麗江，那是她跟我在一起時最想讓我?guī)サ牡胤?。在麗江我接手了一個小客棧，養(yǎng)了一條大狗和一只小貓，小貓取名蓉兒，大狗取名呆子。蓉兒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就喜歡捏著我的臉叫我呆子。

雖然可以把劇本寫好，但在經(jīng)營方面，我的確是個呆子。客棧只開了半年，我就步了文藝青年開店十有九死的后塵。大汪在我把客棧轉(zhuǎn)出去不久后因病去世，小貓跟著我走了兩個城市，最終還是被我送了人。

我離開麗江，陸續(xù)去鷹潭、杭州、成都等蓉兒博客里經(jīng)常寫到的城市生活了幾年。跟她共同生活在一個城市的時候，我每天都在盼望著我們在街上重逢，我想跟她說說話，或者什么也不說，能看上一眼也好。這本是她在我身邊時最稀松平常的事，分開后都成了奢望。

我在人群中錯認過幾次，終究是再也沒有見過她，城市太大人太多固然是原因之一，更大的緣故，是她生活得很好，我沒有勇氣去打擾。她的博客也在我離開成都后停止了更新，最后一篇日志寫的是她要移民澳洲。我知道她并不是為了躲避我，是嶄新而又不同的生活軌跡讓我們漸行漸遠。幾年的打拼和漂泊，我也漸漸把感情的事情看淡了。

只是“陳蓉嫣”三個字，仍舊是一個咒語，可以一秒鐘讓我從談笑風(fēng)生變得沉默不語。我可以不去想，不讓人提，卻始終無法愛上新的人。

有時候喝醉了我會忍不住問朋友，為什么對的人總是在錯的時候遇到？如果再遲幾年，等到我成熟的時候再遇到她，也許人生就不會有那么多遺憾，就不會這樣悲涼了。

朋友說，如果不是遇到她，你可能一輩子都不會成熟。所以不存在對的時候或者錯的時候，無論什么時候，只要遇見了，就是對的時候。不要為自己當(dāng)初沒有好好把握找借口。也不要覺得你在這場愛情里受到了傷害。傷害越大，收獲越多。

地球是個小村子，我也錯過了最美的三個字

回過神來的時候，周杰倫又唱到了那句：“我聽聞，你始終一個人。”鄰桌的情侶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走了，朋友發(fā)來消息，還堵在路上。環(huán)顧四周，眾人仍舊在談笑著。我突然意識到，在這生活著無數(shù)人的花花世界里，一個人的悲喜，又算得了什么呢。

未來的人生還很長，“陳蓉嫣”這三個字，我既然忘不掉，就只能深埋心底。就像多年前被堂姐搶了衣服和銀飾，大哭許久卻始終不見外婆拿糖油粑粑來哄的她。在不愛你的人面前，傷心哭泣是多余的，除非你能把眼淚凝結(jié)成面具，并且決定接下來的一生都不摘下它。

只是不管把名字埋得多深，面具戴得多厚，總是會有一些熟悉的瞬間熟悉的味道會讓厚厚的防護層產(chǎn)生裂痕。忘不掉的終究是忘不掉，改變不了的永遠也改變不了?？v然發(fā)達的通訊和便捷的交通已經(jīng)把地球變成了一個村子，有些人一旦錯過了，仍舊是一輩子。

編輯/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