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青定
世上所有的杰克
文◎章青定
蔣家喬給自己取了個英文名叫杰克,因為他覺得杰克很了不起,他心里還覺得自己和杰克有些像,窮困但風流倜儻,還結識了一個漂亮姑娘。
董敏儀23歲那年,已經在小城的電影院放了四年的電影。
她每天從掛著明星的大幅海報的大廳經過,看著她們的波浪發(fā)和大耳環(huán),在心里嘆一口氣。董敏儀有好幾管口紅,也跟巷子口理發(fā)店的胡姐說了百八十回要去燙一頭大波浪,但影院雖已清冷敗落,卻還是有它作為事業(yè)單位的刻板和規(guī)矩,董敏儀每天還是只能穿著深藍色制服,頭發(fā)規(guī)整地扎在腦后,檢票時戴上白手套,手上精心涂好的紅色指甲油也無人欣賞。
董敏儀想離開,電影院的觀眾日漸寥落,已有許多同事辭職走人,剩下的人身兼多職也仍然清閑。但董敏儀走不掉,母親死死按住她的行李袋,跟她講這份工作是幾年前她和董父托了人,請了客,花了不少錢才給她找到的,再不濟也是個正兒八經的單位,工資再少也是由政府發(fā)出來的。
年輕的董敏儀郁郁不樂。當然,除了她自己,小城里已經無人覺得她還年輕,認識她的人們談起她,大都帶著一點淡淡的惡意:“仗著有幾分漂亮,就把自己挑剔成老姑娘?!倍魞x覺得自己不挑剔,她只是不愿意聽到那些人在第一次見面時就說:“那以后我們看電影是不是不用掏錢?”母親反問她:“那該說些什么呢?日子不就是錢、三餐、孩子嗎?這說明對方會打算啊,你哪來的毛病?!?/p>
瀕死的電影院在1998年重新迎來了一段很短的輝煌。年初,那部講述沉船上愛情故事的《泰坦尼克號》風靡全國,影院拖出了許久用不上的排隊欄桿,董敏儀值了上班以來次數(shù)最多的班。
從放映室的小窗口看出去,在灰塵飛舞的光柱里,Jack和Rose挽著胳膊跳舞,站在船頭高喊,在一片混亂的甲板上尋找彼此,落入海中直到分別。董敏儀看了很多場,但每看一遍仍然會哭,她想象著如果此時巨浪襲擊影院,樓下的觀眾里會不會有一雙胳膊伸過來拽住她。
終于有一次,她的抽泣聲被坐在最后一排的蔣家喬聽見,他奇怪地轉過頭,但并沒看見誰。
兩天后,蔣家喬在黃昏的炒貨攤上碰到了聲音的主人。賣瓜子的老板娘讓攤位前的姑娘替自己兒子留兩張電影票,姑娘冷淡地說:“讓他早一點去排隊就好了,你剛剛是不是在秤上動了手腳?”
蔣家喬在姑娘身后笑起來,在這種小地方,對方開了口她卻不同意幫忙,他已經想得出老板娘會怎樣跟每一位客人描述她的“古怪”。但他就是喜歡古怪的姑娘。他曾有過一個每句話不超過十個字的女朋友;也有過一個每天都會在黃昏哭一場的女朋友;還有一個女友,如果不戴墨鏡就不愿意走在街上。是的,他有過不少女友,因此他了解女生的眼神,這個叫董敏儀的姑娘,眼里是與周圍格格不入的厭煩和寂寞。
他跟了上去,問:“那天放映室哭的那個人是你嗎?”
董敏儀因為羞惱漲紅了臉,她打算否認,但蔣家喬接著說:“你要喜歡,我請你再看一場。”
因為這句話,董敏儀認為他們是一路人,如果換了和她一起吃過相親飯的男生們,大概會怪叫道:“天天在放映室看你還沒看夠嗎?”
董敏儀答應了這個陌生人。
蔣家喬回了廠,去和女友小郭提分手。他是談過不少女朋友,也是她們母親心中的小痞子,但他做不出同時帶兩個不同的姑娘去看電影這種事。他當然不會跟小郭說起董敏儀,而是提起他的母親,他有個臥床多年的母親,幾乎沒有自理能力,每當他想要分手時就會提起她。他會問姑娘能否在他加班時替他照顧一下母親,有些姑娘會當場變了臉色,有些會堅持走進他家,然后心生退意。
晚飯后,去電影院排隊買票的蔣家喬已經是一個沒有女朋友的人了。他買了一小筒瓜子,兩罐冰紅茶,在檢票人八卦的眼神中和董敏儀并肩走進去。
那場電影他們看得很端莊,兩個人都挺直背坐在椅子上,在全場此起彼伏的嗑瓜子聲中,他們誰也沒去碰那一小筒瓜子。
當泰坦尼克的風潮終于過去,電影院收起了它的大幅海報時,董敏儀和蔣家喬戀愛了。
蔣家喬是個很懂得欣賞女性美的人,他分辨得出董敏儀涂的是她哪一支口紅,還鼓勵她去燙頭發(fā),他說上班時盤起來其實不太看得出,下班放下來波浪還會更卷?!拔覀儚S里就有女工這么干。”他還告訴董敏儀漂亮衣服不該沒有展示的機會,哪怕董家到電影院步行只需15分鐘,她也可以穿著自己的衣服走完這段路再換上制服,“不過就是麻煩點,但你想想一路上起碼會有幾十上百個人看到你,麻煩一些也值得?!?/p>
董敏儀越活越鮮亮,在經過明星海報跟前時,她終于不再在心里嘆氣。
董敏儀帶蔣家喬去了她一個人時不好意思去的英語角,那是幾個水平三腳貓的愛好者組織的,大家說著口音濃重錯誤百出的英文。蔣家喬給自己取了個英文名叫杰克,因為他覺得杰克很了不起,他心里還覺得自己和杰克有些像,窮困但風流倜儻,還結識了一個漂亮姑娘。但董敏儀不愿意叫女主角的名字,她不愿他們和一對悲劇主人公重名,哪怕這悲劇再動人。他們坐在小公園里翻著英文字典,試圖找到一個合董敏儀心意的名字。
那年夏天的雨水特別多,小公園里的凳子從沒干透過,湖面漲起水,就蕩在他們腳旁。他們選了一個又一個名字,由蔣家喬模仿著調念出來,再排除掉。他們還沒試完所有的名字,就下起了大雨。董敏儀回家去,而蔣家喬去了廠里,他參加了由年輕小伙子們組織的護廠隊,大雨又至,洪水可能會沖破堤壩,他要回廠里去搬機器。
那天的夜晚很混亂。先有人驚叫大水沖破了河堤,接著有人尖聲高喊機械廠的設備在轉移時沒放穩(wěn),掉下來砸死人了。已跟隨人群往高處跑的董敏儀在中途折返,跑向機械廠的方向。
機械廠并沒有出事,小伙子們正在抓緊將設備運往大禮堂的二樓,看到董敏儀,他們在緊張之余抽出空來怪叫、吹口哨,在蔣家喬和董敏儀相擁時拼命鼓掌。那天夜晚其實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那些慌亂都是謠言,但在一片風雨聲中,董敏儀覺得她和蔣家喬的感情蕩氣回腸。
董敏儀再次和這些小伙子見面,是在幾個月后機械廠門口的布告欄前,他們都靜靜仰著頭看上面貼出來的下崗名單,像伸長脖子待宰的鵝。和情緒激動的中年人相比,他們要平和得多,有些人臉上甚至有躍躍欲試的振奮。她在人群里找到了蔣家喬,名單上沒有他,但他的臉很灰,那是等待別人來挑揀的屈服和不甘。
那個冬天,小城的街上多了許多在寒風中賣皮手套和棉襪子的人,董敏儀和蔣家喬在散步時買過一包栗子,遞栗子給他們的小販是蔣家喬從前的同事。他們坐在公園里沉默向湖時都知道,他們的工作與小城生活,都如同那艘巨輪遲早會沉沒。
董敏儀說:“我們一起走吧,出去試試看?!?/p>
蔣家喬則問:“你見過我母親嗎?”上個星期,他發(fā)現(xiàn)父親已經抱不動母親,很難再替她換床單、帶她出門曬太陽。他問過很多姑娘這個問題,現(xiàn)在,他再一次向董敏儀描述照顧這樣一個人需要付出什么,但這次他沒像從前那樣講得繪聲繪色,他的心里涌起一些惆悵。
“所以我不可能離開這兒,你去吧。”蔣家喬說,“出去碰碰看,頭破血流就回來,反正這兒發(fā)展得慢,我也沒什么長進,過多少年回來我跟這地方也都等著你?!?/p>
董敏儀沒有頭破血流,她居然跌跌撞撞地闖出一條路來。
起初當然艱難,在上海,她住在石庫門老房子的亭子間,所有的食物都只能用一只小鋼鍋煮,三餐掛面配醬菜,唯一的肉食是蔣家喬分批給她寄去的香腸;冬天,蔣家喬寄給她兩條毛褲,說是舊同事的編織小生意,他照顧照顧;也匯過幾回款,數(shù)字微薄,董敏儀知道,他也拮據(jù)。
后來,董敏儀開始給他寄上海的好東西時,蔣家喬的消息就漸漸少了,他們誰也沒說分手,但他們都知道已經分別。隔了兩三年,蔣家喬在春節(jié)前給她打了個電話,說他要結婚了。那時董敏儀馬上要被公司派去香港,回不去,她去商場給他買賀禮,路過香水柜臺,有人打破瓶子,嗆得她直打噴嚏,眼淚都流了出來。
董敏儀度過了很長一段四處飛的時光,她真的成了少女時期想象中的自己,永遠保持著美和神采奕奕。她在上海有了一間屋子,將父母接過來住,送他們替自己滿世界玩,微笑著看母親把買回來的金飾玉器胡亂掛滿身?;畹么猴L得意的老人想到了回鄉(xiāng),董敏儀陪著。
多年過去,小城再遲鈍,也還是有變化。電影院變成了工會活動中心,其實就是老人們的棋牌室,購物廣場上開了新影城,賣可樂奶茶爆米花,當年的紙筒瓜子早絕了跡。蔣家喬的母親還健在,由他的老婆推著走在河邊公園曬太陽,他老婆年輕時是個女飛仔,染紫頭發(fā),穿著喇叭褲和松糕鞋從小城的街上走過。
董敏儀很遠地看了一眼蔣家喬。當年,他的名字還是被貼在了廠門口的下崗告示上,就是他省下錢給董敏儀寄毛褲和存款的那段時間。他從廠里出來后,先開了一間早點鋪,后來轉開了汽修店。董敏儀聽到人們叫他“蔣家喬”“蔣老板”“老蔣”,當然沒人叫他“杰克”——除了董敏儀,沒人知道那個名字——對于小城的汽修店老板來說,英文名就像個玩笑。
那個夏天大概誕生了許多個“杰克”,董敏儀在工作中碰到過他們中的某一些,喊起他們時,她總會想到蔣家喬。他們中有的小氣,有的狡猾,也有的開朗大方。
但不管如何,在董敏儀心里,世上所有叫杰克的人都年輕、活潑又善良。
編輯/張德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