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寧
為你一個人跳舞
文◎安寧
和她許久不聯(lián)絡。春風拂面的時候,她突然打電話給我說:“院子里的桃花開了,一朵朵地芳香撲鼻,連鄰家的狗狗,都吸引來了呢。”我笑說:“那都是為你開的,一定記得摘最明艷的一朵,戴在耳際哦!”她略略遲疑,試探著說道:“不太好意思呢。別人會笑話的吧,都這么老了呢!”
我的余光看著電腦桌面上,那是她年輕時的照片。那時的她有著燦爛明亮的笑容,飛起的發(fā)辮上都閃爍著光澤,意氣風發(fā)的視線望向不可及的遠方,周身流露著無法阻擋的自信與驕傲。曾經(jīng)讓我一度以為,我與她,除了遙遙地看一眼外不會有什么交集,這輩子是注定要各自行路的,永遠不會真正地抵達對方的心靈。況且,我與她,又都是那樣執(zhí)拗的女子,只是,她的執(zhí)拗,是因為美麗,而我的執(zhí)拗,則是因為這么多年,我一直想要擺脫掉她留給我的陰影。就像而今,她拼命想要擺脫掉疾病帶給她的恐懼,還有那時光的長衫,在她萬般不情愿的情況下無情罩下來的衰老一樣。
她從什么時候開始老的呢?或許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吧。最初,她只是一次次問我,自己眼角的皺紋是否又多了一道?耳鬢的頭發(fā)怎么又白了一片?新買的衣服為何怎么穿都覺得別扭?而那些院子里開得熱烈的花花草草,為何看著看著,她就會莫名地感傷?這樣的問題,每一次打電話,她都會拿來問我,但從來不指望我會回答。這更像是她一個人的自言自語,而我于她而言,也不過是一個可有可無的聽眾,就像許多年前,我在她的面前,曾經(jīng)也是那么一個可有可無的外人一樣。
很小的時候,她就為了自己的事業(yè),完全不加猶豫地將我丟給了奶奶。她是一個舞蹈演員,把舞臺當做命,又極其愛美,生我都是勉強為之??偹戕哌^懷胎十月和一朝分娩,她也就權(quán)當完成任務。我只喝了幾個月的奶,她便毅然地給我掐掉,而且迫不及待地從家里逃出來,去舞蹈房拼命地健身。我是很難見到她的身影的,更是很少能依偎在她的懷里,或者像別的女孩子那樣,吊在她的脖頸上撒嬌。她總是將我渴盼的眼神,苛求的雙臂,用她一套套華美的服飾,閃耀的耳環(huán),冷冷地熄滅在萌芽狀態(tài)。她每隔兩個月,便會做一次外地的演出。行前,她總是哼著歌,一件件地收拾自己的行李,將化妝的瓶瓶罐罐,叮叮當當?shù)胤诺奖嘲锶?,看見我站在門口,小心翼翼地看她,便會走過來,蹲下身,用力地抱我一下說:“乖,在家聽奶奶的話。”也只有那時候,我才能拘謹?shù)乜吭谒吧膽牙铮勚^發(fā)上茉莉的芳香,常常就微微地閉起眼睛,安享這樣難得的片刻溫柔。
這是她留給我的童年唯一柔軟的記憶。此后我便被寄養(yǎng)到郊區(qū)的奶奶家,與她愈加地生疏隔膜。
讀初中那年,因為她在電視上頻繁地出鏡,附帶地,我也成了學校里的名人。常常就有男生截住我,挑釁似地問道:“嘿,章小愛,你媽媽真的是電視上那個跳芭蕾舞的女演員嗎?”我極驕傲地白他們一眼,反問道:“難道還有假的嗎?”男生們嘻嘻壞笑:“說不定哦,她長得那么漂亮,可是你這么普通,一點都不像她,不知道究竟哪一個,是假的呢?!倍鷤円矔谡n下圍成討厭的一小撮兒,嘀嘀咕咕地說起她在電視上的一場演出,然后做賊一樣回頭,居心叵測地瞥我一眼,低聲說:“嘿,真是奇怪,身材那么好的媽媽,怎么生出一個矮矮胖胖的女兒呢,不會,她是收養(yǎng)的吧?”
我快被那些八卦的男生女生給弄瘋了,直到有一天,一個女孩出主意說:讓你媽媽每周來接你一次;或者,等到我們元旦晚會的時候,你請她來跳一段舞,我保證那些搬弄是非的人,會嫉妒死你的幸福呢。
我那天晚上做夢,夢見她真的去了我們教室。是上課的時候,她先是在外面微笑著等我,提了許多好吃的東西,而后又輕輕叩我們的門窗,老師走過去,打開來,看見她,竟是興奮地尖叫起來:一定要請她跳一段芭蕾給大家看。她先是很羞澀的樣子,看見我期盼的眼神后,終于走上講臺說:請讓我將這段天鵝湖,獻給我親愛的女兒章小愛。我因為演出,虧欠了她很多溫暖,沒有她在背后默默的支持,就沒有我今天的成績。然后臺下的掌聲雷鳴般地響起,而我的眼睛也涌出熱乎乎的眼淚。
但還沒有來得及聽到同學羨慕的議論,夢就醒了,側(cè)耳聽見客廳里走來走去的腳步聲,我睡眼惺忪地打開門,就看見她已經(jīng)收拾好了東西,準備新的外地演出了?;仡^瞥見我失落地倚在門口,她只是習慣性地問一句:“小愛,睡得還好嗎?記得在家聽爸爸的話,我要許多天后才能回來?!蔽业谝淮沃鲃拥貑査骸澳悄隳懿荒軄韰⒓游覀儼嗬锏脑┩頃??”她略略一愣,回頭探尋著看我一眼說:“我會盡快回來爭取參加的?!倍?,是沒辦法相信的,在她這句溫柔的回話里,迅速地將頭扭向一邊去。
她是到元旦晚會的前一天才回來的,我等著她來敲我的門,將可以去參加我們晚會的好消息告訴我。但最終她沒有來,迷糊中,聽見她跟父親說:“明天晚上市里又有一場演出,你和小愛,自己做點飯吃,不必等我了?!?/p>
我知道那場我已經(jīng)向同學承諾過N次的晚會,也不必等她了。她已經(jīng)完全地將我鼓足了勇氣才說出的邀請忘記了,就像她一直都忘記了,我是她親生的女兒一樣。
在我高中畢業(yè)以前,我們一直就是這樣過著日子:我沒有抱怨過她,心里是絕望;她也沒有對我表示歉意,眼里是漠然。她就像電影《紅菱艷》里那個女主角,一旦穿上舞鞋,就再也停不下來。如果舞蹈是她心里的大片草坪,那么,我頂多算是那上面最衰頹的一片可憐巴巴的葉子;她只記得如何侍弄那些奪目的花草,如何將自己小小的花園,經(jīng)營得有聲有色,卻不記得,我這片葉子,也同樣需要她的手來溫柔地愛撫,哪怕一小下的愛撫,一小會兒的溫柔。
而這樣的愛撫,我還沒有等到,她竟然就被一場大病擊倒在地。
起先是她的眼睛時常地模糊,她并沒有在意,照例各地奔跑著去演出。直至她的頭也開始疼痛,才不得不去醫(yī)院醫(yī)治。在那之后的一年里,她輾轉(zhuǎn)去過很多的醫(yī)院,藥吃了一副又一副,連她臥室的梳妝臺前日日縈繞的薄荷香水的味道,都被草藥濃烈嗆人的苦澀給遮掩住了。她聽信了一些平庸醫(yī)生的話,以為只是眼睛的疾病,只要堅持吃藥,或許很快就會痊愈。她依然每日上班,在舞蹈房里練到很晚,又細心地為自己熬藥,洗臉的時候會用毛巾在眼睛上熱敷很久。我記不清自己是不是心疼她,也說不準是不是可憐她,我就那么站在一側(cè)偷偷地看她,她并不會察覺,我一直以為,她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她從來都將我視作一團可有可無的空氣。是幾個月后,我才知道,她的眼睛,已經(jīng)病到很嚴重的地步,根本看不見我的窺探了。
醫(yī)生告訴她,她的腦中有了病瘤,而且,是那種不好的、必須做手術切除的時候,她那夸張的恐懼便迅速傳染了我。我那時即將大學畢業(yè),還在考研,她任性地讓父親打電話給我說:她要動腦部手術,無論如何,她都要在手術前,見我一面。如果失敗了,也算是最后的告別。那時距離考研,還有十幾天的時間,聽到她要做腦部手術的消息,我愣了許久,幾乎無法反應過來這是真的,好半天才說服自己,這個在生死邊緣掙扎著要見我的女子,是我的親生媽媽,也是昔日那個鳥一樣四處飛翔、且?guī)缀醪粫谖业闹︻^棲息的媽媽。
等我見到她的時候,我?guī)缀醪幌嘈抛约旱难劬Γ核囊活^烏黑的長發(fā)全被剃光,取而代之的是奇形怪狀的塑料管子,白色的繃帶從頭上一圈圈繞下去,幾乎蓋住了她的眼睛。有那么一刻,我覺得她不再是那個我認識的能歌善舞的女子,而是某個怪異的任人隨意處置的標本,盡管氣息尚存,可是卻已了無尊嚴。
我站在那里無法呼吸無法動彈,我很想朝護士大喊:這不是她,她不是這樣的!為什么你們要將一個活得如此精致優(yōu)雅小資的女子,變成這樣難堪尷尬的病人?!
但我這樣的喊叫,終究沒有喊出來。即便喊出來,在冰冷的醫(yī)院里,誰又能聽得到呢?
渾渾噩噩地陪伴著她完成了手術過程,她沒有了語言和表情,我竟然也成了行尸走肉。我無法預測,我該如何帶她回家,無法預測,這個一輩子光彩照人的女子該怎樣面對她的未來。出院的那天,照料她的護士都說,從來沒見過這么愛美的病人,睡覺的時候都要戴著帽子。一行人皆笑,而她撫撫新長出的一縷頭發(fā),卻蹙了眉,低聲道:“比以前粗糙了呢,怎么能上得了舞臺?”護士們不敢再做聲,我的心底一片哀嘆:她到底還是不能放下昔日那個熠熠閃光的自己。
可是,天不從人愿,亦或,天妒紅顏。任憑她再怎么不舍,也得放下了。這場手術,她失去的不只是一頭秀發(fā),還有她的眼睛。在腦部康復之后,她的眼睛依然只能看清正前方的視域,她所屬的文工團,出于對她健康的考慮,很快給她辦理了內(nèi)退手續(xù),而這樣體貼又實際的一份善意,卻讓她幾乎發(fā)了瘋,許多次去敲領導的門,求他們讓她上班,領導們起初還安慰她說:為了身體,還是放棄工作吧,這在別人,是求之不得的事呢。后來他們沒時間繼續(xù)搭理她,還有那些青年演員要崛起,還有她的同行,也終于厭倦了她的喋喋不休。單位的人看到她來,就即刻躲開,迅速關上每個辦公室的門,任她怎么敲,全部同事像約好一樣都裝聾作啞。那一陣她成了人人厭煩的祥林嫂,明明心里充溢著一股子熱情,卻成了眾人眼里一個極其不正常的“釘子戶”,無論怎樣努力,哀求、喊叫,都無濟于事。
而我們之間,似乎并沒有因為這場大病,而有多少的改變。至少,在我心目中,我依然是那個她不怎么能夠想起的孩子,而她,在我的心底,除了提前抵達的衰老,也還是那個愛美愛到成癖的女子。盡管我也在惦記著她,陪伴著她,又總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心疼著她,盡可能地為她著想。怎奈我們之間,究竟有多少交集,彼此是都不清晰的??偸菦]有找到那種母女間的親密無間,總是感覺有那么一條若有若無的屏障,時隱時現(xiàn)地隔在我和她的中間,從來不能逾越,或者,從來沒有想過去逾越。
那個夏至來臨的時候,我要出國,打電話輕描淡寫地告訴她。話沒說完,她突然就掛了我的電話。再打,已是無人接聽。我不知道她究竟為何生了氣,但因為瑣事繁忙,只是想了片刻便很快將她忘記了。反正我們之間一直都是這樣不咸不淡,這樣直至出國前的一周,我突然收到她一個快遞來的包裹,打開,是一個光盤,什么也沒寫。我放入電腦,看了幾分鐘便關閉了。那不過是她年輕時一次獲獎的舞蹈演出,是她很精彩的舞臺生涯中比較奪目的一段??墒俏覅s不想看,這樣的榮耀,她或許從來不知道,一直都是我在極力抵觸的東西,她從來沒有明白,她的這些光環(huán),曾經(jīng)多么強烈地傷害了我,給我?guī)矶嗌傩了岷捅瘺觥?/p>
冥冥中,我還是將那本光碟塞進行李箱,帶到了路上。那是在飛往美國的飛機上,我總也定不下心神,做不了什么事,想不了什么事,心煩意亂,閑極無聊,鬼使神差地打開包裹,再一次打開那張光盤,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冷冷地瞟、忍不住地瞥??吹梦以絹碓綗o力,越來越勞累,眼睛越來越沉,看到快要睡著的時候,音樂突然小下去,一下子的不適應又讓我再次睜開惺忪的睡眼在電腦屏幕上,身著病服的她,正對著醫(yī)院白色的墻壁,隨錄音機里的樂曲翩翩起舞。柔和又明亮的陽光從窗戶里射進來,她的影子,就在溫暖的墻壁上晃動。正是春天,窗外可以隱約看見明黃枚紅純白的花兒,正擁擠吵嚷著次第綻放。她的身形就和這些花兒一起跳動搖曳,美奐絕倫,我有些恍惚,竟然分辨不出哪個是她哪個是花。就在那樣一個美妙的圖畫里,她身上卻穿著肥大的病服,戴著草編的帽子,在那個閉鎖的讓她度日如年的病房里起舞,怎么看,都是一件多么不合時宜的事,可是,又是那么祥和的事。
最后一個鏡頭,她竟然朝向我笑著說:“小愛,這兩段舞好看嗎?我知道這樣問你,是難為你了。可我只想告訴你:前一段舞蹈,是跳給我自己的,后一段,則是專門跳給你的,是為你一個人的獨舞。許多年前,當我因為這段舞蹈獎的時候,卻無法滿足你小小的虛榮,無法與你共度學校元旦的晚會,讓你傷心讓你難過,讓你在老師同學面前抬不起頭來。這些,我都記得,我知道你也記得,現(xiàn)在,我把她補上,只是不知道,這樣帶有缺陷的彌補,不知,你還能不能原諒??墒?,我只能趕快補上啊,因為我不知道以后還有沒有機會跳,我是怕,連這樣丑陋的舞蹈,不知道哪一天我都沒有能力給你了呀!”
飛機已經(jīng)飛入云端,我的眼前閃過那十年的歲月,我的心底那片封存的柔軟被一種叫做淚水的東西沖破,猶如穿越云朵的機翼,溫柔與剛硬,竟以這樣完美的方式,在這片純凈的藍天下相遇了。
編輯/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