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白
職業(yè)兇猛,先從打架說起。
一起分配到公司的海船駕駛班同班同學有二十余個之多,我們將像春天的種子一樣被撒到各艘船上。上船之前,公司給我們每一個人安排了一張床位。從此,在這個公司,我們算有了一個安身之處。
我們二十個人被安排在“紅樓”401號一套三室一廳居住。樓因外表刷成褐紅色,當年公司干部多居于此而得名。上世紀80年代末期,能住上三室一廳的人家不多??上覀內颂嗔艘稽c。三個房間各放三張架床,廳放一張,共二十個床位,比學校宿舍還擠。但是,畢業(yè)之后就是江湖中人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行政科的人講得理直氣壯,你們都是跑海的人,不可能同時都回宿舍睡覺,一般宿舍里只有幾個人住,三室一廳,那是什么待遇!人家講得這樣理直氣壯,你能按他在地打一頓嗎?再說,紅樓旁邊的船員宿舍里,什么情況,我們也心知肚明。人家一家五六個人能住一個小單間算是優(yōu)待了,兩家人三世同堂擠八九平方米的,也不鮮見。這也不能全怪公司。很多船員,特別是低級船員,大多是從農村招來的,有些工作了十年八年,有些已在海上飄了二三十年,有一部分快要退休了,也有不少已經退休。招工出來工作后,農村是回不去了,家屬們又不是城市戶口,不是單位員工,規(guī)定不能參與分房子,而家里也沒有經濟能力購置新房,不擠在一起,能怎么辦?
我們在401住了差不多十年,住到第五六年后,才陸續(xù)有人搬出去住。401寄存了很多我們這幫人初入社會的悲歡離合。我們在這里喝酒、打牌、看書、談戀愛、吹牛、學習、生氣、罵人、打架……
說到打架,不能不想到我人生第一場真正意義的打架。
1986年7月25日,那天陽光燦爛,海風習習,世界看起來完全是到處美好的樣子。
那一天,我們領了人生第一份工資。領了工資之后,二十幾個一起分配到海運公司的同學沒什么好講的,按原來定好的,每人抽20塊錢,喝酒、聚餐去。我們在海角路那家平時常去的大排檔拼了兩桌,先上了兩箱啤酒,后來又加了一箱。正準備收隊的時候,老李不知怎么就跟鄰桌的七八個人吵起來了。大家都喝得有點高,才吵幾句就動手了。那一次,雖然是我第一次參與打架,但是完全沒有想象中的害怕,一哄而上的時候,無師自通抓起啤酒瓶、桌子、椅子就往人家身上招呼了。那幫人沒頂?shù)揭环昼?,就落荒而逃了。還在我們興奮得放聲高歌浸泡在勝利之中走回集體宿舍路上的時候,不記得是誰突然大叫一聲:“他們來了,快跑!”只見黑沉沉一群人,操著長長短短的東西,正朝我們奔來。
那晚,我們都沒有回宿舍住,和我們有沖突的那些人知道我們住在那里。大家浩浩蕩蕩的一群人到人民電影院附近,隨便找一家小旅館開了間房。都醉了,進了房,橫七豎八的,很快就睡了。第二天,我們無一遺漏,全被政工科抓到了公司會議室。會議室里就座的還有港務局的領導和幾個年輕人。批評是免不了的,但是座談會還在是友好、和諧的氣氛中進行了。跟我們打架的那幫人,也是剛剛畢業(yè)分配到港務局船隊的船員。大家不打不相識,在被批評中,大家得以認識,有幾個竟然還是同一所中學來的。真是大水沖倒龍王廟。后來,這群人下班后,經常和我們打籃球。但是我們的人數(shù)再也比不上他們多了,他們是港作船的船員,而我們不是。
我和我的同學,很快就陸續(xù)被安排到了船上工作?,F(xiàn)在想來,那一架,使公司加快了使用大海改變了我們命運的進程。
多年后,我們在海角路又喝了一頓。喝那一頓,時近年關,開始是四五個人。酒還是啤酒,漓泉,上了兩箱。大家也懶得用杯子,一人一瓶,一邊喝一邊打同學電話,喝著喝著,陸續(xù)有其他同學趕來。天知道那天喝了多少,地上到處都是酒瓶。雖然也喝得橫七豎八,講話聲音跟吵架差不多,但沒有人像要醉倒的樣子。多年過去,都是在江湖飄泊多年的人了。有人胡須拉碴,有人頭發(fā)蒼白,有人胖得不成樣,也有人瘦得跟竹竿差不多,無一例外,臉皮全皺得不成樣了。在海風中泡了十幾二十年,如果臉皮還嫩,那就怪了。不知道是誰咕了一句:真想打一架!
這話像麻藥,一下子把大家給麻住了。
打架是一門功課,喝酒也是。這話是我們老校長告誡我們的。
老校長曾經是北海艦隊的潛艇艇長,高大、和善,是個有主見的老頭。他沒有具體教過我們什么課,但是每天都會到我們班看看,聊幾句。我們是海船駕駛班,駕駛是他的老本行,自然關心些。再說,他當校長的時候,我們學校就剩我們駕駛班和輪機班不足百人了。我們畢業(yè)之后,學校就解散了,他這校長當不成了。做末代老校長,想必非他所愿,但是現(xiàn)實如此,他也改變不了。老校長講過,“世事,誰能改變多少?”他曾一度擔心我們畢業(yè)后找不到老婆。他十八歲當兵,上軍校,然后在潛艇一呆就是二十幾年,四十幾歲的他,靠老鄉(xiāng)大公無私,把自己的堂妹許配給他,才算得以娶妻生子。
“跟棺材一樣,就躺下那點位置屬于你,兩條腳想張開干點事娛樂都不利索。天天就那幾個人,想找個蚊子看看都沒有。”這是校長私下跟我講的。
公開場合,校長話不多。他習慣把講話的機會,都給了喜歡張口就“我們華南理工”的副校長和永遠分不清“的、地、得”的祖籍山東的教導主任。
對待打架這件事,老校長的觀點是,能不打就不打,要打就打透,打爽,打到對方怕。我問他,你打過架?他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看起來好像我們跟他是哥們,而不是校長和學生。他講,做海的,哪有不打架的,不打架算什么男人,知道海盜后來變成什么嗎?三種人——海盜、海軍和海員。說是三種,實際還是一種,只是脾氣大小不同罷了。
1986年7月25日那一架,算是我們給校長的畢業(yè)匯報。
事實上,在此之前兩個月的一個晚上,我們如他所愿,也好好干了一架。那一架,事實上為我們畢業(yè)后集體干的那一架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說到打架,我還得繞,得從我們班同學的來源構成說起。
實際上,我們這幫人,是最不容易打架的一幫人。
我們班一共有40名同學,均來自北部灣沿海市縣。其中北海市25名(含合浦縣5名),防城港市5名,欽州市5名,另有5名自費生。同學中,有10人是海運職工子弟,25人是老師子弟。按說,我們班同學整體脾氣應是比較溫和的。比如我,到海校讀書之前,記憶中只打過兩次架。我問過其他一些同學,他們甚至有人一次也沒打過——父母管得嚴。教師子弟打架,像什么樣子?我也是教師子弟,教師子弟打架,是不成樣子,但偏偏我打過。
我打的兩次架,一次是和同學打,另一次是和堂哥打。
和我打架的也是老師的兒子。四年級下學期的一天,放學后,他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小便處,然后磨磨蹭蹭地從褲袋里摸出兩支煙,問我,敢不敢試試?試就試。一口進去,咳了幾聲,嗆得不行,覺得煙實在不是什么好東西。當然這是當時的想法,后來我不知道怎么的竟然成了煙鬼。那是后話,不講也罷。小學生抽煙,我當然知道不是什么好事,但是那時也是好奇。想不到的是這小子走出小便處后,手里還拿著一小載煙頭,更想不到的是被教我們數(shù)學的何老師碰個正著。何老師可不是一般人,自我感覺非常好,不但認為生活中,誰也不比他,教學也是老子天下第一,看不起學校里的所有老師。他的教學水平如何,姑且不論,我們是小學生一個,也弄不懂水平是什么。反正班里喜歡他上課的不多。他上課最喜歡講的一句話是“甘簡單都無識(這么簡單都不懂)?豬頭!”大家當然不愿意當豬頭。何老師看到這小子抽煙,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稍加審問,他就供了,還一口咬定是我教他抽的。我于是像條牛一樣,被何老師從小便處拉出來,并被拖到了老師集體辦公室。我父親坐在辦公室最東那個位置。他是我們的校長。結果那一天的課間操,全校學生都不用做操了。我和那小子被“鄭重”請到了領操臺上,在眾目睽睽之下,我承認了我抽煙的事實,并保證今后絕對不做類似壞事。那天下午放學,我把他堵在回家路上偏僻的街角,在他肩膀上敲了一磚頭才回家。我剛走了幾步,肩膀上著了他一棍,路邊不知道誰扔的木棍害了我。我蹲下來,在路邊抓了一根木柴,想都沒想,就朝他腦袋劈了過去。
那一晚,我享受了托水盆的待遇——雙腳下跪,雙手托起滿滿一洗臉盆水,舉過頭頂,一直舉著,不叫放下。
那是什么滋味,小時候試過的人,都知道?,F(xiàn)在想來,父親的邏輯一點也沒錯。校長的兒子,不管是什么原因,被別的老師拉到辦公室,他會有什么感受?而且我還打了人家。
父親讓我托水盆的時候,去了梁家道歉。我同學的父親也是學校里的老師,和我們家還是拐彎抹角的親戚。梁老師和何老師不同,他直爽,講話跟吵架一樣,為人大大咧咧的。平時就看不慣何老師看起來長得牛高馬大,卻盡干些扭扭捏捏的事。梁老師很快就跑到我家,把水盆從我頭頂搬了下來。我父親送他出門時,我聽到他在門外的街上講,小孩抽煙是不對,打打架也沒什么。小時候,你沒打過?我們打得還少嗎?我是氣何老師,兩個小孩站在臺上跟耍猴那樣,他就那么高興?父親沒出聲,他只是大口抽煙,煙嘴的火星,把他的鼻子都照亮了。
如果說,小時候打架,是不懂事,那么1986年初夏那一架,就打得有些過分了。
事情的經過大致如此——
我們班有三個同學,原來是職業(yè)學校一年級同一個班學電子技術的。這三個家伙,雖然高矮瘦胖差異較大,但是完全一致之處都不喜歡這個修電表、修水表、修電飯煲的專業(yè)。有一天,這三個人逃課,正在街上游蕩,看到我們學校的招生簡章,突發(fā)奇想,瞞著學校報了名,竟然莫名其妙地考上了。這三個人由于同學過一年,自然經常結伴出去玩,我們稱他們三腳貓。這三個人頗有江湖義氣,平時,誰的飯票沒有了,他們會號召大家捐點出來,“大家都是兄弟,難道要餓死人么?”這是老大陳永德的口頭禪。
有一天晚上,也就是1986年初夏的某一個晚上。我們躺到床上準備睡覺了,突然一條黑影貓一樣竄回宿舍。“大家快去救救老大。”是老二李東方上氣不接下氣的聲音。他幾乎是滾一樣撲到我床上,抓住我的手,“老夫,老大被堵在校門外的小樹林了?!彼奚崂锲渌搜杆賴诉^來。很快,我們把宿舍里順手的棍棒都帶上了。一行七八個人,躬著腰,沿著宿舍走廊魚貫而出,下了宿舍樓,繞進廁所,翻窗而出。當我們跑到小樹林時,看到另一幫人,尾隨而至,是林小英他們那個宿舍的?!奥犝f了!”他說:“快,搞!”十余個人沖鋒一樣想也沒想就進了樹林。待進了樹林里面,我們全傻了。人家十多個人圍著老大和老三,其中七八個人竟然坐在邊上圍觀,另外七八個人慢條斯理和他們倆過招。我們一伙人掄著木棍,風一樣劈過去。五分鐘沒到,偷襲成功。戰(zhàn)況是,我們有兩個腳歪了,一個額頭挨了棍。他們慘些,受傷的不下十個?,F(xiàn)在想來,幸好那個時候打架只是弄條木棍,如果像后來街頭潑皮一樣動不動拿把牛角刀什么的,后果不堪設想。不過,他們那樣打架,實在無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