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追兇者也》保留了曹保平之前作品的一貫風格:高強度的戲劇沖突、細膩的人物塑造、極致的心理狀態(tài)及所要表達的郁積情感等。這些特征也讓曹保平的作品成了名副其實的“作者電影”。加之整部影片所表現(xiàn)出的黑色幽默,以及別出心裁的分段敘事等,也創(chuàng)新了犯罪電影的敘事方式。本文將從人物塑造、敘事結構以及其表現(xiàn)出的寓言式黑色幽默等三個方面來探究《追兇者也》的敘事藝術。
關鍵詞:曹保平 追兇者也 敘事方式 黑色幽默
《追兇者也》講述了一樁命案引起的追兇故事。修車工人老二(劉燁飾)因不愿遷墳而為某工程老板記恨,老板隨即派出“五星殺手”小鳳(張譯飾)前去暗殺,不料老二外出躲過一劫,而自己的朋友貓哥成了替死鬼,貓哥的摩托車又被小混混王友全(段博文飾)偷去。為了得到真相,老二和混混歷經(jīng)辛苦,在一場搏斗中找出了真兇。整部影片采用了五段分層敘事方法,把每個人物殘缺的視角像拼圖一樣連接起來,向觀眾展現(xiàn)了一個讓人心驚膽寒又血腥狠毒的謀殺計劃。同時,出色的人物塑造和飽滿的戲劇沖突又把故事講述得荒誕不經(jīng),無厘頭的表演讓觀眾在會心一笑之余也感慨小人物的悲慘命運。
一、厚重深刻的人物塑造
1.在善惡臨界點彰顯人性 從觀眾心理學角度來講,在觀看一部影視作品,尤其是警匪劇或犯罪劇時,觀眾最關心的不是故事的開始或結束,而是誰是“好人”,誰是“壞人”,然后帶著這樣的認知去看故事的起承轉合。因此,觀眾的集體無意識也潛移默化地將這類影視劇中的角色貼上了標簽。這在20世紀和21世紀初的影視作品里尤為明顯(這里特指國產(chǎn)影視劇),正面角色永遠是一絲不茍,兢兢業(yè)業(yè),為了大理想、大目標一往無前;而反面形象則總是被描寫成無惡不作,心狠手辣,為了一己之私不擇手段,即使有善良的一面也不會被原諒。因此,我國特有的“大團圓”式的結局,造成了觀眾的審美疲勞,國產(chǎn)犯罪題材電影也被打上了“沒新意”“不過癮”的烙印。
《追兇者也》對這一現(xiàn)象進行了根本性的突破。作為我國新生代導演,曹保平在他的電影世界里塑造了一個個有血有肉、貼近生活的形象。從《光榮的憤怒》到《李米的猜想》,從《烈日灼心》到《追兇者也》,觀眾看到的并不是高大全的正面人物,也不是窮兇極惡的匪徒,而是一個個活在我們身邊的人。通過塑造這一個個再普通不過的人,導演讓觀眾看到了隱藏在人心最深處的東西,從而成功展現(xiàn)了人性的力量。
在影片中,當老二歷經(jīng)千辛萬苦終于找到幕后黑手的時候,如鋼似鐵的決心卻被對方一句“你的眼淚阻礙了經(jīng)濟的發(fā)展”消磨殆盡,一絲猶豫也充分暴露出老二的小市民心理和面對強權的無奈妥協(xié)。膽小怕事又視財如命的王友全鋌而走險全是為了老母親和女友,在面對小鳳的死亡威脅時更是拒絕透露西服的下落,細膩又不乏可愛的性格讓觀眾又愛又恨。再說小鳳,從小鎮(zhèn)打拼到大都市,從在KTV做領班到有了志同道合的女友,這一切與他為人處世和察言觀色的能力是分不開的。但是,他夢想著買新房,卻被房地產(chǎn)的黑心工程騙得欲哭無淚;打劫金店而得來的金子有一半都是假的;打著“最恨奸商”的旗號,在謀殺過程中卻不“走心”,一次次的碰壁讓他在警察的槍口下大喊出了令人心碎的獨白。
如果觀眾按照傳統(tǒng)的“好人”與“壞人”的標簽去對應《追兇者也》中的角色,他們會發(fā)現(xiàn)這些角色既不是正面人物,也不是反面人物,他們全是自己內心深處既陌生又熟悉的形象,每個人都情有可原,每個人都值得被贊揚。在這一方面,《追兇者也》完成了對犯罪劇中扁平人物的突破,為電影敘事增添色彩。
2.人物的色彩塑造彩色的人物 色彩是最重要的電影語言之一,它不僅表現(xiàn)人物的情感,烘托電影的氣氛,而且能對電影敘事產(chǎn)生直接的推動作用;而色彩獨特的表意功能也要在電影的敘事過程中得以充分展現(xiàn)。色彩本身所具有的象征、隱喻等語言修辭功能不僅直接推動了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更在影片人物與觀眾之間架起了橋梁,讓人物走進觀眾心里,讓觀眾接受影片中的人物。
《追兇者也》中的人物一個個面色土氣,與他們灰暗的面龐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藍天下裸露的金黃色大地,那一大片明亮的黃色是一種強烈的電影語言,這樣原生態(tài)的云南風光使故事脫離了常人所熟知的城市背景,在某種程度上意味著事態(tài)的嚴重和不可控。另一方面,劇中的每個人物也對應著不同的顏色。如老二身上的黃色毛衣和他的黃色皮卡,代表著他和這片廣袤的土地有著難以割舍的聯(lián)系,為之后他拒絕遷墳做出鋪墊;王友全染著黃發(fā),穿著綠色的皮衣和暗紅的帽衫,多種色彩在他身上碰撞出了特別的效果,就像他多變的性格,既天真又世故,有著愛貪小便宜的狡黠,又有“寧死不屈”的憨厚;小鳳第一次殺人時穿著一套白色西服,而在西服丟失后又換了一件黑色皮衣,似乎有意與之前的形象做出區(qū)分,說著“最痛恨奸商”和“我西服呢”等口頭禪的他,既不訓練有素,也不身懷絕技,和類型片中神出鬼沒、殺人不眨眼的殺手形象形成了強烈的反差,也更進一步突出了幽默感;而村干部錢貴興穿的是一件紅色毛衣,最后也確實與紅色的人民幣和鮮紅的血液發(fā)生了直接聯(lián)系。
因此,色彩的成功運用對本片的人物塑造起到了巨大作用:強烈的色彩對比和鮮明的色彩隱喻,讓影片中的人物形象更加飽滿,從而讓故事更加精彩。
二、獨特新穎的敘事結構
電影的根本任務是講故事,而故事正是源于人們的日常生活。由于敘事角度的不同,敘事主體的改變或是敘事順序的交叉,都會對敘事本身產(chǎn)生莫大影響,從而使不同的觀眾產(chǎn)生不同的觀影體驗。一般來看,電影的敘事結構或者說劇作方式主要有:常規(guī)線性敘事、多線性敘事、環(huán)形結構敘事、倒敘線性敘事、重復線性敘事等。每一種敘事結構都為世界電影的發(fā)展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也為百年來億萬電影觀眾帶去無數(shù)藝術享受。在傳統(tǒng)犯罪題材的類型片中,敘事結構一般為開端—發(fā)展—危機—高潮—結尾的常規(guī)線性敘事,別出心裁的導演會用倒敘、回憶、閃回等手法來制造懸念或鋪墊伏筆,從而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或是采用環(huán)形敘事結構,使故事的時間和空間錯位,讓觀眾處于情節(jié)設置的迷霧中,最后在不同視角的推動下完成敘事。
1.多角度分段敘事的原因及作用 在《追兇者也》中,導演大膽地突破了以往犯罪片的敘事結構,采用了多角度分段敘事,每一個視角都是完整故事的一個碎片,每一個人物都只掌握真相的一部分,經(jīng)過層層剝繭,最后把拼圖拼接好,從而展現(xiàn)真相。這樣的敘事結構有三種作用。首先,制造懸疑。在影片第一部分,觀眾急切想知道跟蹤老二的鬼鬼祟祟的身影是誰,隨后卻又被空中墜物所吸引,老二的生與死成為導演在觀眾心中埋下的伏筆。其次,塑造人物。前文已經(jīng)提到,挖掘人物內心世界是本片成功塑造人物的得力武器,當這些角色獨自面對這場命案時,每個人的表情神態(tài)、動作反應都把自己的靈魂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最后,突出主要矛盾。本片的主線索是追尋真兇,從不同的角度切入會帶來不同的意義,最后眾多的敘事角度會在一個主題上碰撞,從而迸發(fā)出令人心悅誠服的戲劇沖突。
由于敘事結構和敘事本體有著非常內在的聯(lián)系,因此敘事結構的選擇要與敘事本體的自身屬性相關聯(lián)。如果文本足夠厚重,足夠震撼,足夠復雜,最常規(guī)的敘事方式是最好不過的;但如果故事情節(jié)簡單明了,沒有過多曲折復雜的支線,用一個傳統(tǒng)的方式講述則會顯得索然無味。試想,如果《追兇者也》采用常規(guī)線性敘事,從錢貴興雇傭小鳳殺人開始,一直到真相水落石出,影片所表現(xiàn)的情感和人物性格都將是另外一副樣子,甚至有可能就是另外一部電影。
其實,對這種敘事結構進行嘗試的導演并不在少數(shù),如《瘋狂的石頭》的導演寧浩、《心迷宮》的導演忻鈺坤、《低俗小說》的導演昆汀·塔倫蒂諾等。這些導演的作品以營造戲劇沖突而著稱,也著實給觀眾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對類型片的發(fā)展起到了不小的推動作用。
2.體現(xiàn)中國古典章回小說的敘事特征 在影片中,導演用了五個云南方言來命名每個故事段落,其含義與各段落所展現(xiàn)的故事相互隱喻,相互關聯(lián)。影片一開始就用一個升格鏡頭框住了大全景,交代了命案的發(fā)生,隨后第一個小標題出現(xiàn),標志著故事的開始;而每一個段落結束時的淡出處理,頗有些“欲知后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的意味。五個段落雖然各自敘事,獨立成章,卻又緊緊相連,共同支撐故事的發(fā)展。其實,這樣的敘事結構在明清章回體小說的成型時期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我們再熟悉不過的四大名著,在敘述長達幾十年甚至幾千年的故事時,正是采用了章回體的敘事結構。章回體敘事一般在開篇開門見山,交代主要人物和矛盾,后面的章節(jié)采用五言七言詩或是對聯(lián)的方式概括出每一章的情節(jié),在相互支撐下逐漸向高潮發(fā)展,最后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后回應主題,圓滿結束。多角度分段敘事的方式正是沿襲了我國章回小說的敘事結構,在一定程度上順應了國人的審美要求。
三、荒誕不經(jīng)的黑色幽默
20世紀初,在研究電影語言的藝術意義時,俄國形式主義曾對以詩歌為首的文學作品進行了詳細的闡釋。他們認為,在未來派的詩歌中,有許多運用“無意義結構”進行創(chuàng)作的語言傾向。換句話說,在文學作品中,也許某個詞語或詩句沒有表明某個明確的概念,但這種“無意義結構”仍具有詩的意義,因為它本身就有獨立的意義。?譺如魯迅的散文作品《野草》中寫道:“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痹诋斀竦膶懽鞣绞交蛘Z言交流方式中,沒有人會這樣描述,但是如此無意義的重復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中卻構成了一種煩悶的語境、一種憂郁的氛圍。當然,電影并不能用文字來復述,就像“詩不能用散文來復述一樣”,但當充當文字功能的鏡頭為觀眾呈現(xiàn)出搞笑、調侃、諷刺甚至無厘頭的景象時,此時的電影也就成了具有“無意義結構”的藝術作品。最典型的例子莫過于周星馳的作品,《大話西游》《九品芝麻官》《喜劇之王》等電影中有大量讓人捧腹的鏡頭,這些鏡頭雖然并不能表現(xiàn)太多的電影美學,亦不能傳遞明確的價值觀,但是卻能讓觀眾露出笑容,直至笑到沉默,甚至流出了眼淚。
如果說悲劇是把美好的東西毀滅給人看,那么喜劇就是把無價值的東西撕裂給人看。在故事中,人物真相只能通過兩難選擇來表達,在壓力之下如何行動會表明他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壓力越大,越能表現(xiàn)出人物性格的真相。因此,在塑造小鳳這一喜劇人物時,導演為小鳳設置了重重阻礙,而小鳳依然向深淵前進。這表明,“任何執(zhí)迷不悟都可以成為喜劇”。在這一方面,《追兇者也》是一部成功的喜劇。在戲劇史上,從阿里斯托芬到莫里哀,一個個膾炙人口的故事讓觀眾又明白了諷刺喜劇的真諦:“即使在最好的環(huán)境下,人物也會想方設法把事情搞砸?!痹谟捌?,老二不分青紅皂白就把王家的豬搶走,王友全撿漏他人財物沾沾自喜,小鳳執(zhí)意殺人,每個人都是飽受挫折的理想主義者,一個個荒誕不經(jīng)的行為背后是無盡的瘋狂、貪婪和墮落。從這一方面看,《追兇者也》又是一部成功的黑色喜劇。殺手小鳳戴眼鏡,穿西裝,殺人前甚至要脫掉西裝避免把西服弄臟。他找不到照片所以殺錯了人,在車上打盹跟丟了目標,心急火燎永遠也吃不完一碗米粉,這個弄得自己渾身是傷的笨蛋最終讓觀眾發(fā)出了笑聲。就在觀眾還在期待無厘頭的表演時,警察的槍聲讓愚蠢的鬧劇戛然而止,留給觀眾的只有小鳳人生巨大的悲愴感。導演從逗人發(fā)笑到引人感慨,走出了一條現(xiàn)實主義的路子。
作為一部黑色喜劇,《追兇者也》最大的特點就是非線性敘事,而這種敘事模式成功地運用了“省略”這一敘事技巧,使故事在打亂時空的前提下保持了自身的邏輯性,使巧合等戲劇性因素合理地為觀眾所接受。
曹保平、索亞斌、鄭中砥:《用商業(yè)手段達到藝術標準 為中國電影增添智力因素——與曹保平導演對談》,《當代電影》2015年第12期,第59頁。
② 賈磊磊:《電影語言學導論》,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4頁。
羅伯特·麥基:《故事》,天津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445頁,第419頁。
作 者:賀子桓,山西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
編 輯:趙 斌 E-mail:94874655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