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晉+祁國宏
摘 要:《太平廣記·精怪卷》所輯諸多精怪故事以其對精怪之性的多維表現(xiàn)建構(gòu)了呼之欲出的精怪形象。以精怪形象為核心,人類心靈世界的性、情與外在客觀的物態(tài)原型遇合,完成了對精怪的擬人化想象。對精怪之性以物形、人性為坐標的解構(gòu),是對精怪故事結(jié)構(gòu)方式的探源。
關(guān)鍵詞:精怪故事 精怪之性 太平廣記 物形 人性
“精怪”一詞較早的文獻記載現(xiàn)可追尋到南北朝后魏盧景裕的《出報應(yīng)記》,據(jù)《太平廣記》卷170報應(yīng)6于李回篇引“李回慮是精怪。乃陰念經(jīng)。忽有異光自口出。群女震駭奔走。但聞腥穢之氣。蓋狐貍所宅”{1}。其后精怪成為一固定詞組,專門用來指射具有實在的物質(zhì)體依托與人類主觀意志的幻想形象。然就精怪這一幻想形象的內(nèi)核,即實在的物質(zhì)體依托與人類主觀意志綜合來講,其實在形象源遠流長,可追溯到原始思維的擬人化思維模式中,一如圖騰崇拜與山川神靈崇拜中的西王母、山鬼?!熬质且磺泄砩竦南葘?dǎo),在神秘世界中他算得上元老。稍晚一些在精怪和人鬼混雜的隊伍中逐漸出現(xiàn)了分化,出現(xiàn)了人鬼與精怪的分離,神也從精怪隊伍中升華而出。但最初的人鬼嚇神的精怪形象都帶有動物精怪的形狀特征”{2}。
《太平廣記》于諸多神怪集中為精怪特辟一地,專用來記載以實在無知為依托具備人類主觀意志的形象,并以其實在物類為標準進行分類,其卷360—377專名為精怪,又于卷406—479記載已然發(fā)展為某一大類的精怪形象,如虎、蛇、狐之類的精怪故事,這一編撰形式表明了在有宋任時代,精怪信仰已然成為人文信仰中的一個大類,其具體的表現(xiàn)方式也具備了相應(yīng)的類化特征。這一類型化特征具體表現(xiàn)于作為幻想行為發(fā)出者的人之特質(zhì)與作為幻想行為依托者的物之特質(zhì)二者之間的相離相合。
一、精怪之形取于物形
所謂精怪之形取于物形,即精怪形象幻化為人之后仍具備某一些物形特征作為其實為某種精怪的暗喻。此喻寫方式集中于《太平廣記》卷360—377,其中記載精怪故事五十四篇,是為各類生活雜器、隨葬冥器及土火一類在精怪故事流傳中未成氣候的精怪形象。與卷406—479所載的虎類、狐類故事相比,此類精怪形象的實體多而雜未能形成固定的審美取向,因而具體到故事里則集中表現(xiàn)了精怪形象與實體物質(zhì)之間形貌特點相吻合的趣味性,而狐類、虎類故事則因為其文化背景與已成定勢的審美取向鮮少在精怪形象的塑造上附會狐類、虎類明顯的形貌特征,而是固定地表現(xiàn)其文化性格特征:狐媚虎威。
卷373《楊禎》篇記載了火女自薦枕席的故事。進士楊禎詣?wù)褢?yīng)縣,借助石寺文殊院,有“紅裳既夕而至”{3},自謂“燧人氏”之苗裔,實為墻隙間澄澄一燈火。燧人氏者,第一鉆木取火者也?!短接[》卷869引《王子年拾遺記》:“申彌國去都萬里,有燧明國,不識四時晝夜。其人不死,厭世則升天。國有火樹,名燧木,屈盤萬頃,云霧出于中間。折枝相鉆,則火出矣。后世圣人變腥臊之味,游日月之外,以食救萬物;乃至南垂。目此樹表,有鳥若,以口啄樹,粲然火出。圣人感焉,因取小枝以鉆火,號燧人氏?!眥4}《楊禎》篇以紅裳喻火之色,燧人氏為祖暗指火之身,固其后燈滅則身殞。又卷373《胡榮》篇同以紅裙之女喻火,女亂人群則不日火起;又卷第373《劉希昂》篇以白衣女人喻火柴,大抵火柴之身為白色,女子入后庭不久廚上起火。
又兇器類,卷373《桓彥范》扶陽王桓彥范醉臥荒澤,二更后見有一物“長丈余。大十圍。手持矛戟。目大喚。直來趨范等”{5},待到桓彥范追擊其入古壙,待明視之,一敗方相焉。兇器者,喪葬所用之器,《周禮·天官·閽人》:“喪服兇器不入宮?!眥6}孫詒讓疏:“兇器者,棺材及棺中服器也?!眥7}方相者,漢族供奉逐疫驅(qū)鬼之神?!吨芏Y·夏官·方相氏》:“方相氏掌:蒙熊皮,黃金四目,玄衣朱裳,執(zhí)戈揚盾,帥百隸隸而時儺,以索室驅(qū)疫?!眥8}又卷371《梁氏》篇,韋英早死,梁氏再嫁仍居英宅,白日韋英乘馬將數(shù)人至庭前言:“阿梁,卿忘我也?!眥9}其新夫張弓射之,精怪原形畢露,人為桃人,馬為茅馬,群奴為蒲人也。在此例類,精怪本兇器之形,不差分毫。
又雜器類,《桓玄》篇東晉桓玄時朱雀門下有兩小兒通身如墨,相和作芒籠歌,實則為一雙漆鼓槌。此處以數(shù)量、顏色、作用作為實物特征擇出托以人形,相似的還有《劉玄》篇以烏衣面首無七孔面莽黨然之人喻祖父陳年舊枕;《僧太瓊》篇以初生兒喻敝帚。或從數(shù)量,或從形態(tài),或從顏色取實物某一特征或整體印象擬喻于精怪之形。
二、精怪之性取于物性
精怪原型取自實在之物,物之性托于精怪,是精怪之性形成的基礎(chǔ)與變化的可能?!短綇V記》大多是短小精悍的小品類作品,其體制決定了無法對精怪故事做過多延伸,故而敘寫模式多集中于簡單的物性與精怪之性的比擬,也正因如此,精怪大多具備明晰的物性,物性在精怪形象上的投射使得小品讀來親切可愛頗有興味。
《太平廣記》卷368《居延部落主》篇載居延部落主勃都骨低數(shù)人自稱姓馬、皮、鹿、熊者有吞吐人的本事,追索之下原來是古宅瓦礫所覆數(shù)只大皮袋。皮袋容物,這精怪就有了吞吐的本事。又《崔》篇云崔一日讀書牖下,一小童登堂自薦愿寄君硯席,崔不應(yīng),小童四寄文書,皆自薦之語,崔知是魅命人捕之,竟是鋒銳如新的一管文筆。蓋文筆多文墨,故其化身小童亦同好之。又卷447狐類篇,狐雖成精卻畏犬甚而死于犬口?!独顓④姟菲顓④娙⒑蘩钍?,李氏及其婢女妖媚蠱冶魅惑丈夫,一日王參軍曳狗入府,群婢見狗甚駭,王參軍知其是狐,縱狗傷之,諸狐皆死。又《謝混之》篇,東光縣令謝混大獵于縣東殺狐狼甚眾,其年冬便有二人詣臺言縣令殺其父兄,爭訟公堂,后獵犬之,其二人徑跳上屋,化二狐而去。
綜上故事觀其敘寫方式,取物之某一顯著特性附之于精怪,即精怪之稟性。精怪本是虛幻不定的形象,其原型之物性便是精怪形象定型的附著點所在,為精怪塑造的可能設(shè)定了界限。狐畏狗是天性,文筆不離書卷也是天性,物之性的參與是精怪形象得以形成的現(xiàn)實基礎(chǔ),對現(xiàn)實生活之物的擬人化表述是時人與環(huán)境同生關(guān)系的表現(xiàn),精怪形象也是因為生活原型有了興味。人性的介入則讓客觀的外在之物具體可感,它為精怪形象的塑造提供了更多的可能。精怪縱是再光怪陸離,在人性視域觀照下便成為具備審美特質(zhì)的對象。人性與物性在精怪之性的交融為精怪形象的塑造提供了想象的可能與上限。
三、人性賦物精
《太平廣記》廣集志怪,且內(nèi)容分布從漢至宋初皆有,志怪小品或為民間流傳或為文人所為,其作為最終的文本呈現(xiàn)承載了大量的人文信息,故由精怪而探尋創(chuàng)作群體的人情人性則成為解構(gòu)精怪形象的重要途徑。據(jù)《太平廣記》精怪類故事初探,其間精怪形象對創(chuàng)作群體的人性抒寫可分為以下三種:人欲書寫、人情書寫及人趣書寫。
所謂人欲書寫,精怪形象的構(gòu)成源于社會群體某類欲望的外現(xiàn),故事結(jié)構(gòu)將精怪形象作為應(yīng)人欲而生的產(chǎn)物,在禮教文化背景下反諷人之私欲的有傷風化?!督磱D人》一篇有婦人“為性多欲。存想不舍。日夜常醉。旦起。見屋后二少童。甚鮮潔。如宮小吏者。婦因欲抱持。忽成掃帚。取而焚之”{10}。又同為欲見于物者,《虢國夫人》一小木人化身之美童,“容貌端妍。年可十四五”{11},虢國夫人常與其“秘密其事”{12}。楊氏姐妹善淫聲名在外,故一小木人化身妖童承歡。又《南中行者》一篇,寺僧得一婦人晚來同寢近乎一年,此婦原是子母堂塑像,遂壞之后無怪。寺廟清凈之地,卻木偶、寺僧都禁不住情欲。此三則故事,皆是人之性欲內(nèi)藏不得外言,心之所念,便有妖邪化身異性前來相誘,婦人、權(quán)貴、寺僧,三者皆應(yīng)合于禮法規(guī)矩,卻由精怪一探原形畢露,此一反諷不失野趣又下筆深刻。
同人欲書寫相對應(yīng),多處故事將倫理綱常下的人情賦予精怪,使之同人之所苦、擬人之所憂,但事實上,由于精怪的人性化人生是片段性的,它沒有如人一般的現(xiàn)世關(guān)系,其綱常倫理只是對人之關(guān)系的模擬而并沒有切實的生存土壤,故其心性并不依托于此,倫理關(guān)系于其是假托,實為人世之苦的附會。在《盧贊善》一篇中,盧贊善家有一瓷新婦子,其妻戲言納之為妾,此后盧贊善便常見一婦人臥于帳中,知是瓷器所為,故送于廟中供養(yǎng)。寺童晨曉竟見一婦人自言盧贊善家中妾,為大婦所妒送于寺中,原是贊善家送出的婦人瓷像。瓷像被遣則借托了人間常有的妾室為正房所迫的故事,本不是他事卻在人間拈來一段。又《王屋薪者》一篇,有王屋山一老僧一道士為佛道高低論,爭執(zhí)不休,負薪者過而怒其擾人清靜,持斧殺之,僧化一鐵錚,道士則為一龜背骨。佛道之爭自漢起而不息,然到底無關(guān)鐵錚、龜背骨之事,無端端拈來這段史加之兩精怪,擬作人情,實是有趣。此類故事中,人情之繁瑣多變在精怪敘事中常為一段沒有緣起也無繼續(xù)的小品,本來精怪并不出于人間倫常,亦不為倫常所牽絆,卻在此自找了一段附會擬人,待小品盡了,精怪便化原物,此段倫常人情也沒個落腳處,孤零零就在于此文本中。這一敘事模式達成的反諷在存在與消逝的對舉間昭示了人類社會綱常倫理建構(gòu)下的某類人情斗爭的無意義,這一觀照的完成是置于有與無、大物種的宇宙觀下完成的。
精怪形象的塑造更多地來源于人趣的表達。精怪故事特別是小品類自古被歸于小說。莊子“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議,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13}。在相當一段時期內(nèi)趣味性是其產(chǎn)生流傳的主要原因,其形象生成也多緣于此。《太平廣記》精怪類故事中,多有緣趣而生的精怪群體。有《僧太瓊》路遇掃帚所化小兒,大小可藏于袖中;有《柳崇》一綠瓷妓女所化綠裙婦人;有《華陰村正》裙小兒聚伙為戲,實為車輪六七片;有《姜修》酒翁化客陪好酒者狂飲而醉。此類故事精怪原型多為生活常見器物,擇其一鮮明特點附會以人之性情,如《姜修》篇,見酒好飲者非酒甕,人也,卻托于酒甕所化精怪之身,笑言人之趣。又如《華陰村正》者,擬輪胎六七為群小兒為戲,憨態(tài)可見。生活常態(tài)借精怪而陌生化,平添怪趣,令人驚奇詫異之余,興味由生。
始于人之心、借于人之形、擬于人之性,精怪以其特殊面貌成為勾連現(xiàn)世生活與心靈世界的中介。人類心靈具象化于精怪,賦予其人情人性,精怪形象的塑造是對人類心理圖式的模擬。精怪原型的生活樣態(tài)使之可感,人情的附會使之可親。在文化史中,精怪由民俗而文學、由文學而民俗,成為民族信仰與文學現(xiàn)象極為重要的組成部分,甚而構(gòu)成民族性格。對精怪形象塑造的探源,是對民族生存狀態(tài)的關(guān)切。
{1}{3}{5}{9}{10}{11}{12} (宋)任等:《太平廣記》,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574頁,第2963頁,第2954頁,第2950頁,第2927頁,第2932頁,第2932頁。
{2} 劉仲宇:《中國精怪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3頁。
{4} (宋)任等:《太平御覽》,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3851頁。
{6}{7}{8} (清)孫詒讓:《周禮正義》,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543頁,第543頁,第2493頁。
{13} (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745頁。
參考文獻:
[1] (宋)任等.太平廣記[M].北京:中華書局,1981.
[2] (宋)任等.太平御覽[M].北京:中華書局,1998.
[3] (清)孫詒讓.周禮正義[M].北京:中華書局,1987.
[4] (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周禮正義[M].北京:中華書局,1962.
基金項目:本論文為2016年寧夏高校研究生校級創(chuàng)新項目結(jié)項論文,項目名稱為《情愛主題與精怪題材的雙向選擇模式研究》,項目編號為YCX1606
作 者:馬晉,北方民族大學文史學院古代文學2014級在讀碩士生,研究方向:先秦兩漢文學;祁國宏,南京大學博士,北方民族大學文史學院碩士生導(dǎo)師。
編 輯:張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