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衣

11年前，南京英語女教師孫敏出國旅游，意外遭遇強暴，身心重創(chuàng)之下，非議撲面而來，丈夫陳平離婚遠避，孫敏的人生，從此坍塌。

11年后，一直心存愧疚的陳平，得知前妻精神失常，痛心不已，他意識到自己當年是多么的殘忍，阻斷了前妻活下去的最后希望和勇氣。

愛，能否在恥辱的廢墟上，重新蘇醒？

羞辱之旅，異國他鄉(xiāng)妻子慘遭強暴

2006年1月的一天下午，在南京一所職業(yè)學(xué)校后勤部門工作的陳平，突然接到中國駐印度大使館工作人員的電話，稱其妻子孫敏出了事。

“出……出了什么事？”陳平頓時心驚肉跳，腦子里一閃而過的是空難、恐襲、綁架……妻子孫敏是陳平所在學(xué)校的英文老師，四天前，利用寒假，隨南京的旅行團到印度旅游。電話的另一端，工作人員不愿多說，只是稱孫敏和當?shù)厝税l(fā)生了一些糾紛，需要陳平盡快過去處理。放下電話，陳平不停聯(lián)系妻子，可妻子電話已無法接通。他更加惶恐，覺得妻子兇多吉少，可他不敢告訴岳父岳母，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只要妻子還活著，他愿意從此吃齋念佛，感恩上天的護佑……

1976年出生的陳平是江蘇泗陽人，父母都是泗陽縣城郊的農(nóng)民。1998年，高大帥氣的陳平大學(xué)畢業(yè)后，進入南京一所職業(yè)學(xué)校后勤部門工作，不久，與學(xué)校外語系英文老師孫敏相識相戀。孫敏與陳平同齡，父母都是南京市事業(yè)單位的干部，父親更是江蘇攝影圈有點名氣的攝影師。作為獨生女，孫敏從小受父親的影響，酷愛攝影。

起初，陳平對這份戀情，沒有一點信心，雙方家庭條件懸殊，他怕孫家看不上自己。沒想到，孫敏的父母非常開明，女兒是他們唯一的寶貝，他們更看中的，是陳平對女兒的深情，是兩個孩子彼此相愛。兩個年輕人結(jié)婚時，體諒陳平的不易，幾乎所有的結(jié)婚用品，都是孫家準備的。

陳平感恩兩位老人的善良與包容，對他們特別孝順，對孫敏更是呵護有加，承擔(dān)起了幾乎所有的家務(wù)。不久，夫妻倆生下兒子陳浩天，兩位老人更加歡喜，含飴弄孫，享受著天倫之樂。

因?qū)O敏喜歡攝影，空閑時喜歡四處走走，陳平對此也習(xí)以為常。2005年12月中旬開始，孫敏就著手做前往印度的旅游攻略，因陳平所在的后勤部門事務(wù)繁多，他無法陪妻子一起前往。出發(fā)前，孫敏告訴陳平，她一定會拍出印度歷史文化名城瓦拉納西最美的恒河日出，帶回來給丈夫欣賞。然而，陳平?jīng)]想到，他等來的竟是妻子出事的消息……

心亂如麻的陳平將兒子交給岳父母照看，匆忙辦好相關(guān)手續(xù)，兩天后，趕到了瓦拉納西。直到這時，陳平才知道，妻子遭遇強暴，被印度兩名男子輪奸了。原來，孫敏到了瓦拉納西，隨團游完當天景點回到酒店后，她私下找到當?shù)貙?dǎo)游，出車費和小費請對方于次日清晨帶她去拍攝瓦拉納西日出。

第二天凌晨3點半，導(dǎo)游帶著司機和另一個印度男子，到酒店接上孫敏，開車前往拍攝地。一路上，興奮的孫敏全然沒有注意到兩個印度男子色迷迷的目光。車到目的地，孫敏架好機器，便坐在地上，等待日出。正在這時，一名印度男子忽然拿出一把尖刀抵住了地陪導(dǎo)游的脖子，將導(dǎo)游擊昏；另一名男子撲向了孫敏……事發(fā)后，導(dǎo)游報警，并尋求中國駐印度大使館的幫助。而孫敏在突如其來的襲擊中，遺失了手機。

看著精神處于崩潰邊緣的妻子，陳平如五雷轟頂，他想象了妻子可能遭遇的各種不測，一路祈禱妻子能平安無事，卻沒想到，妻子竟遇到這般奇恥大辱！他感到既恥辱又憤怒，像頭困獸般吼叫著，要找那兩個侮辱妻子的畜生報仇。

然而，隨后的調(diào)查取證，陳平卻感受到當?shù)鼐降南麡O怠慢，他憤怒的情緒如同狠狠出擊的拳頭，卻打在棉花上，徒增深深的無力感。而更讓陳平感到羞辱的是，當?shù)鼐鞂ζ拮訉O敏的蔑視，那不屑、嘲諷的目光如同一把尖刀，戳著陳平的心。

印度是個男尊女卑極其嚴重的社會，女性地位低下，強奸案件頻發(fā)，卻很少追究嫌疑人刑責(zé)，被指責(zé)的竟常常是受害的女性。在印度男人的眼里，體面的女人是不會獨自跟著男子外出的。

30歲的陳平，正是性烈如火的年紀，面對這樣的屈辱，他感到男人的尊嚴被死死地踩在了腳下。滿腔怒火無處發(fā)泄，極度的壓抑中，陳平禁不住責(zé)怪妻子脫離旅行團單獨行動，“異國他鄉(xiāng)，一點安全意識都沒有！深更半夜，拍什么日出?。俊?/p>

孫敏蜷縮在房間的一隅，像個犯了嚴重錯誤的孩子，低著頭，以淚洗面，一聲不吭。以前，每當她不開心，陳平總是憐惜地將她攬入懷中，哄勸著她；而現(xiàn)在，陳平始終陰沉著臉，沒有給她一個溫暖的擁抱，沒有給她一點安慰，甚至不愿直視她無助絕望的目光。雖然親人就在身邊，可她卻被孤立無援的感覺深深地籠罩著。

最終，在使館出面交涉下，兩名惡徒被關(guān)押，并對孫敏進行經(jīng)濟賠償。那天，夫妻倆在使館工作人員的陪同下，來到瓦拉納西警察局，警察將一筆錢交到孫敏的手中，并要求孫敏簽字。得知這是惡徒對妻子的賠償，陳平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一把抓過妻子手中的錢，狠狠地摔在地上：“這算什么？還要用錢來繼續(xù)羞辱我嗎？”

看著散落一地的印度盧比，孫敏臉色慘白，恨不得立刻找個地縫鉆進去。而此時，陳平已丟下妻子，徑直離開了警局，頭也不回！

無法釋懷，那道邁不過去的坎坍塌了人生

回國的飛機上，夫妻倆一路無言。孫敏如病人一般癱在座位里，在長達8個小時的飛行中，不吃不喝，連坐姿都沒變一下。直到踏上祖國的土地、見到父母，孫敏嚎啕一聲，便昏倒在父親的懷中。孫父孫母頓時慌了手腳，直到這時，兩位老人才知道，女兒身上竟然發(fā)生了那么殘忍的事，既難過又心疼，不禁老淚縱橫：“我可憐的孩子啊！”

那兩天，老兩口精心照顧著女兒，孫敏漸漸從最初的震驚、混亂中清醒過來?？粗灰广俱?、胡子拉碴的女婿越來越沉默，孫父擔(dān)心不已：“陳平，我知道，你心里一定無法接受這件事。我只想讓你明白，這不是敏兒的錯，敏兒是受害者。”“爸，我明白……”陳平眼圈一紅：“敏兒能夠活下來，已經(jīng)是奇跡了。您知道嗎？前往印度的路上，我一直祈求，只要敏兒活著就好?！睂O父淚流滿面，連連點頭：“是的，活著……活著就好！”

然而，陳平能想通這一切，卻無法真正地面對這一切，他和妻子再也無法回到從前。

那段日子，孫敏噩夢連連。一天夜里，陳平剛睡著，就被妻子的驚叫聲驚醒。只見噩夢中的孫敏哭喊著、咒罵著、又踢又打，陳平急忙將妻子搖醒。

從噩夢中醒來，孫敏蜷縮著身體，依然止不住地顫抖、抽泣。陳平深深地嘆了口氣，遲疑了半天，才勉強伸出手臂，敷衍地拍了拍妻子的后背。

這以后，不知有多少個夜晚，看著妻子在噩夢中掙扎，他都想跟過去一樣，將妻子緊緊攬在懷里，安慰她。然而，他的身體卻無法欺騙自己，每當他想親近曾經(jīng)深愛的妻子，妻子的印度之行就像匕首一樣，扎進他的心里，成了他揮之不去的魔障。

曾經(jīng)的甜蜜，無影無蹤，孫敏嘰嘰喳喳如小鳥的快樂模樣，再也不見了，她整日窩在沙發(fā)上昏昏沉沉，動不動就要洗澡；對自己使用過的碗筷和水杯不停清洗；不管白天還是深夜，家里所有的燈都要全部打開……日子變得紛亂起來。

轉(zhuǎn)眼寒假結(jié)束，學(xué)校開學(xué)。孫敏在異國他鄉(xiāng)經(jīng)歷的屈辱，也隨著旅行團成員的散播，開始漸為人知。漸漸地，學(xué)校里有了各種議論，同事們看待孫敏的眼神，變得驚詫、詭異起來。

2006年4月的一天，孫敏走進課堂時，就感覺到異樣，學(xué)生們個個伸長了脖子看著她，然后竊竊私語。那堂課，忐忑的孫敏連自己講了什么內(nèi)容都不知道。

課間休息時，有位學(xué)生惡作劇，在黑板上寫了大大的“印度”英文單詞。孫敏一見，臉色大變：“誰？這是誰寫的？請站出來！”說著，她的聲音已無法控制地開始顫抖，她極力忍著淚，悲傷地看著全班學(xué)生。教室里，靜悄悄的，學(xué)生們都屏住了呼吸。孫敏痛苦地閉上了眼睛，良久，她默默地收起書本，踉踉蹌蹌地離開了教室。

此事很快傳開，有的老師認為學(xué)生不尊重老師，應(yīng)該受到處分；有的老師卻認為學(xué)生只是寫了一個英文單詞，孫敏連課都不上了，實在太敏感了，難道從此以后，人人都要避諱“印度”這個字眼嗎？

孫敏深受打擊，同在一個單位，陳平也覺得恥辱。他決定給妻子辦理長期病假。沒想到，到了校辦，沒等他提出來，校辦的人就主動說道：“孫老師的身體重要，讓她安心休息吧，這個學(xué)期，我們不再給她安排課時。”陳平感到臉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打了一記耳光，他尷尬地點點頭，匆匆逃出了門。

當晚，得知自己不用再去上班，孫敏慘然一笑：“從此以后，學(xué)校是不是再也不讓我去上班了？”陳平不耐煩地說道：“那個班，有什么好上的？”

“憑什么？我犯了什么錯，憑什么不讓我上班？”孫敏突然爆發(fā)了，壓抑在心中許久的委屈、憤懣，一涌而出。陳平也火了，想到自己在校辦經(jīng)歷的恥辱，他終于忍無可忍：“你還不嫌丟人？整個學(xué)校都知道了你的事，你還好意思上班嗎？你在學(xué)校、在我的身邊，就是我的恥辱?！?/p>

陳平的話，一下將孫敏擊倒了，她頓時淚崩：“原來，你嫌棄我，真的嫌棄我……”撕開了那層遮遮掩掩的面紗，家不再是避風(fēng)港，成了冷入骨髓的冰窟，這讓身心遭受重創(chuàng)的孫敏感到生無可戀。

一天晚上，剛吃完晚飯，孫敏便鉆進浴室洗澡，洗了一個小時，也沒出來。前來探望女兒的孫母不放心，幾次敲門沒有回應(yīng)，最終和陳平一起撞開了門，這才發(fā)現(xiàn)地磚上全是鮮血，原來是孫敏割脈自殺！幸好發(fā)現(xiàn)及時，孫敏脫離了危險。在醫(yī)院，孫父長久地沉默著。陳平愧疚不已：“爸，是我的錯，我沒照顧好敏兒?！睂O父深深地看了一眼女婿，痛苦地說道：“既然敏兒活了下來，就讓她活下去，好嗎？”陳平無言以對。

日子在情感的折磨中，悄然流過。2006年10月的一天，陳平忽然接到大學(xué)同學(xué)的電話，詢問孫敏出國旅游遭遇強暴的事，是不是真的，稱大家都在議論。陳平腦子“轟”的一下炸了，妻子淪為談資，自己成為笑柄，他再也無法承受這樣的壓力和恥辱。2006年11月，陳平向?qū)W校遞交了辭職報告，當晚，他找到岳父岳母：“爸、媽，我辜負了你們，可我實在堅持不下去了。”孫父孫母頓時明白了，孫父點點頭：“邁過這個坎，很難！我和你媽不能強求。”幾天后，陳平和孫敏辦理了離婚手續(xù)。陳平凈身出戶，第一時間回到老家泗陽，他寧愿在老家當一名出租車司機，也不愿在南京再多呆一天。

接你回家，我的10年逃離才是你最深的傷

陳平?jīng)Q絕地離開南京后，孫敏帶著年幼的兒子回到父母身邊。她想擺脫那不堪的往事，但那“羞辱之旅”成了一把利劍，已硬生生地將她的人生斬斷，不能工作、丟了婚姻，多重的打擊之下，她的精神崩潰了，常?？刂撇蛔〉刂淞R和砸東西，孫父孫母為此傷透了腦筋，卻無力阻攔。

2007年9月，孫父孫母帶著女兒來到江蘇省人民醫(yī)院心理科，醫(yī)生診斷孫敏患上了“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障礙”。無奈之下，老兩口將女兒送進了南京精神病院。陳平得知后，非常震驚，來到南京。一夜蒼老的前岳父母拒絕他去看望孫敏，只讓他帶走兒子，因兩位老人要照顧女兒，沒有精力再照料外孫。

陳平心中充滿了不安和愧疚，回到泗陽，他時常想起孫敏，想起她明朗的笑容以及曾經(jīng)美好的日子。他很清楚在那場災(zāi)難中，孫敏沒有任何過錯，他應(yīng)該憎惡的是罪犯而不是受害的妻子，可自己的介意和無法釋懷，最終更深地傷害了她，讓她的人生滑入深淵。此后多年，良心一直難安的陳平，將所有的愛，一心一意地都傾注在兒子的身上。

2015年5月，孫敏的舅舅來泗陽找到陳平。原來，年邁的孫父重病在床，不久于人世，托舅舅來找陳平。而孫母已在兩年前去世，臨終前，孫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女兒，曾哀求老伴：“我們總有一天會走在敏兒的前面，你去找陳平吧，畢竟，他倆還有一個兒子?！笨蓪O父沒有答應(yīng)，每天都要去精神病院，陪陪女兒，再流著淚離開。

陳平震驚了，當天晚上，便帶著兒子趕到南京鼓樓醫(yī)院。彌留之際的孫父看到他，頓時老淚縱橫，陳平更是自責(zé)不已，自己九年前的離開，毀了一切。

第二天上午，孫父的生命走到了盡頭。臨終前，他將孫敏托付給陳平：“我就這么一個女兒，她是你孩子的媽媽，我不奢求你愛她，只求你把她當作是你的一個親人，照顧她！”陳平滿臉淚水：“爸，我就是你的兒子，我再也不離開這個家、離開敏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