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紫劍
一
這個所謂的公主,是我十多年前就認識的一位同事。具體來講,是2001年,那年十月,我從生產(chǎn)一線應聘到機關辦公室工作,一個部門四個人,一個主任,一個秘書,一個檔案員,還有一個文書,就是我。
上班第一天,萬主任把我?guī)У酱筠k公室,一個個給我介紹,這個是秘書東東包,東北大學的高才生;這個是檔案員小鳳,黑金山黨校的畢業(yè)生。
我很客氣地彎腰,雖然單位不大,這兩人以前也見過,也知道,但相互之間并無交往。東東包是個男的,年齡和我差不多,也就二十五六吧,高而瘦,握手表示歡迎。小鳳當然是個女的,年齡相仿,矮而胖,臉上有幾粒雀斑,笑起來傻乎乎的樣子,不伸手,說你是劉君吧,你不準叫我小鳳,他們——她用手把萬主任和東東包都劃拉在里面——都叫我公主,你也得叫公主。
我看看那兩位,都在嘻嘻哈哈地笑,于是也笑,行,公主你好。
沒文化!小鳳在我伸過來的手上打一下,你得說公主吉祥。
我于是再彎腰,公主吉祥!
公主,為了表述方便,以后我就這么叫。公主有她自己的辦公室,也就是檔案室,但很少在那里待,幾乎一上班,就坐到我們這個大辦公室,一來,我們這兒來往的人多;二來,我們這兒要辦的事多,熱鬧,不寂寞。我和東東包兩人都忙的時候,公主就到對面萬主任的辦公室閑聊,隔著一個樓道,能聽見她咯咯咯的笑聲。
為什么叫公主?我指指對面。
東東包笑,手一擺,別理她,屁公主!
我嚇一跳,這聲音也太大了吧。趕緊做個手勢,壓低聲音,總有個說法吧。
說法就是,她爸一直是個基層政府領導,從鄉(xiāng)里,到縣里,縣長和縣委書記都當過,現(xiàn)在當了市人大副主任。她從小到大一直被人恭維著、抬舉著,在那個小縣城被人叫公主,習慣了,還以為自己真是公主。
哦,明白了,我看你說起她來那么狠,就不怕她惱火?
東東包哈哈笑,我倆是小學和初中同學,知根知底,我抬舉她?哼,常常批評她還走不到正路上。
我忍不住笑,那這公主下嫁了嗎?誰有福消受呢?
東東包更是狂笑,你去問張生——啥叫有福消受?受不完的罪。
張生我認識,變電站的一個值班員,敦實,憨厚,一笑起來兩顆虎牙。我以前在生產(chǎn)上的時候,打過幾次交道,工作很是敬業(yè)負責。但東東包這么說,什么意思呢?我問。
公主夾裹著一團風撲過來,在我倆身上一人一拳頭,撅著嘴,哼,背后說人長短,長舌男。
我不好意思地埋下頭。東東包不承認,揉著被打的地方叫痛,啥叫背后,我當面也敢說。
你說你說,我們家張生怎么就受罪了?
東東包瞪大眼睛,我說受罪了嗎?我說張生享不完的福,娶了一個金枝玉葉的公主,做夢都能笑醒來……是不是這樣說的?他找我求證。
我忙不迭地點頭,對對對,東東包正夸你們兩口子,真所謂郎才女貌、珠聯(lián)璧合。
公主臉上開出一朵花,那當然,你倆羨慕我們家張生了吧;可惜我沒有姐妹,表姐妹還是有的,脾氣、秉性和我一樣一樣的;你倆對我好點,哪天一高興,我介紹你們認識。
東東包往后退,拉倒吧,跟你不一樣我還考慮一下。東東包在東北上了四年大學,“拉倒吧”成了口頭禪。
我也搖手,謝謝你了,我也無福消受。
當天下班后,萬主任安排給我接風,從庫房里拎出兩瓶“黑金液”,開著他那輛二手北京吉普,在大街上一邊突突冒黑煙一邊問我,想吃什么?
公主坐在副駕上,說,大燴菜。
東東包不高興,你能不能尊重一下咱們新同事的意見?是給劉君接風,又不是給你。
公主扭身拍我肩膀,聽我的沒錯,我指到哪兒,咱吃到哪兒。
黑金山最有名的大燴菜在城北郊,離我們單位近四公里,等突突過去,店里已經(jīng)坐滿了人,老板搓著油乎乎的手問萬主任,不行還放到老地方?
老地方就是老板的臥室,二樓的一個小房間,用三個字可以盡述其狀:臟、亂、臭。但大家都很坦然的樣子,想必不是第一次來,我也就只能忍住惡心坐下。房子后半部是一張大床和柜子,前半部是一個煤球爐,靠著煤球爐支了一張小桌子,先點了四個下酒菜:油炸花生米、變蛋、蒜泥黃瓜、紅油耳片。黃瓜是大棚里長出來的,花生米是以前炸的,耳片想必也在冰箱里擱了好長時間,變蛋的歷史不用說都很久遠,所以這幾個菜吃得我興致索然、一臉迷茫。東東包看出來了,埋怨萬主任,你點的啥嘛!沒一個能吃。
公主也說萬主任,你說你身為一個領導,我們老批評你也不是事,你不要一天就忙著喝酒,一定要會點菜、點好菜。反過來安慰我倆,咱主任就這水平,你倆多擔待啊,再說了,咱到這來,主要不是吃大燴菜嘛?
萬主任一點被冒犯的感覺也沒有,伸出手來喊,重點是喝酒,來來來,劃拳劃拳,誰敢出馬,與我大戰(zhàn)三百回合!
等熱騰騰的大燴菜端上來的時候,兩瓶酒剩下不到二兩了,公主把萬主任兀自在空中比畫的手打下去,吃飯吃飯,吃完再戰(zhàn)。
大燴菜是當?shù)氐囊坏烂?。黑金山地處塞北苦寒之地,歷史上吃菜就很困難,尤其到了冬天,只有洋芋和腌藏的酸白菜可以下口,這個大燴菜就是用當?shù)氐呢i肉、雞肉、羊肉配以豆腐、粉條、洋芋和酸白菜,一鍋燴出來,連湯帶汁,滿滿一大盆盛上來,上面再撒一把香菜,看上去紅白相間,顏色誘人;吃上去豬肉噴香、洋芋酥綿、粉條筋滑、白菜酸爽。我到黑金山工作三年多了,以前也吃過,但這家的味道確實好,我明白了萬主任他們?yōu)槭裁茨苋淌苣敲措y吃的涼菜,原來就為了等這一口。四個人甩開腮幫子,都吃得滿頭大汗、通體舒泰。公主看看我,點評,從劉君的吃飯上就看出來了,是個爽快人,適合到咱們部門來。拍拍萬主任的肩,哎,這個人你挑對了啊。
萬主任這會酒已經(jīng)上頭了,那當然,我親自面試的,劉君我一眼就看上了。拿過酒壺又要給自己倒,東東包一把奪過去,別喝了,等會回去你還要開車呢。
公主也說,對對對,我們一定要關心你,就這么一個主任,喝出個三長兩短我們就沒領導了。把酒給我和東東包一分,好了,你倆一人一大口,干完咱就走。
東東包不樂意,你憑什么不喝?
公主把自己的酒杯收起來,總得有個清醒的吧,要結賬,要監(jiān)督萬主任開車;再說了,像我這樣一個美女,你們把我灌多了想干啥?
東東包一點也不讓,拉倒吧,我還怕你呢,你把我倆灌多了想干啥?
萬主任把酒搶過去一口干了,口齒不清地接上一句,我已經(jīng)喝多了,你們想干啥干啥。拍拍公主的肩膀,沒事,我不怕你,歡迎對我干點啥。
我和東東包攙著萬主任往出走的時候,很不放心,喝成這樣子能開車嗎?
公主說,放你一百二十個心,你太不了解咱主任了,再喝二斤還是這個狀態(tài),而且喝得越多,車技越高。
二
黑金山雖然自然條件惡劣,但近些年來趁著西部大開發(fā)的東風,很是“羊煤土氣”(揚眉吐氣)了一把。羊指的是小尾寒羊,好飼養(yǎng),出欄率高,出肉多。煤指煤炭,煤層厚,煤質好,儲量豐富。土指稀土,國家戰(zhàn)略物資,不用解釋太多吧。最后一個,天然氣,國家層面的西氣東輸,輸?shù)木褪撬?。黑金山人常說的一句話是,我這沓把閥門一關,你北京呀、上海呀,都沒氣咧。
黑金山因此被譽為中國的“科威特”,成了開發(fā)熱點。正是在這個大背景下,我們單位成立了,我們是一家能源開發(fā)公司,國企,北京有總部,省城有分部。20世紀90年代中期,省城分部的總經(jīng)理到黑金山實地調研,三四天轉下來,當即拍板成立“黑金山能源開發(fā)公司”,從當?shù)仉娏?、煤炭、油礦上挖了幾個人,先搭起個架子,一方面繼續(xù)從當?shù)赝谌耍环矫嬲惺沾髮T盒.厴I(yè)生,幾年快速擴張下來,到本小說描述的這個時候(也就是2001年),已經(jīng)有三百多人的規(guī)模了,不過還是以當?shù)厝藶橹鳎林剂税顺梢陨?。說來也不奇怪,黑金山歷史上是有名的苦寒之地,新中國成立后人口一直是負增長,以前是出去逃荒,后來是出去打工,反正一旦出去都不會想著再回來,俗語“寧在山外漂,不在山里熬;山里有多苦,黃連和水煮。”這些年雖然逐步好轉,但老百姓慣性使然,其他地方的人還是不愿意來。只有像我這種農家出身,上的大學也一般,好不容易有個工作的機會,不分青紅皂白就來了。雖然來了三年多了,還是有點不適應。
首先從吃上說,黑金山的菜除了燴、燉、熬以外,其他做法幾乎不會,所以出來的菜,不管葷的素的,紅的綠的,咸的甜的,都是一家親,吃到嘴里一個味,油大鹽重。再從喝上說,幾乎不喝啤酒紅酒,一喝就是當?shù)氐臒啤昂诮鹨骸?,當然有好幾個檔次。最貴那種,說是“三十年”,一瓶要好幾百。萬主任撇嘴,千萬別信,酒廠建起來也沒三十年。再從民風習俗上說,講義氣,愛面子,愛吹牛,不講衛(wèi)生,不守紀律,沒有規(guī)則意識和契約精神。比如我領到工資的第一個月,到郵局給家里匯款,還不到十一點,營業(yè)員告訴我下班了,我和那個四十多歲的婦女據(jù)理力爭,她就是堅持要下班,因為第一,她局長都走了;第二,她要回家給孩子做飯。我下午找到局長辦公室投訴,里面坐個壯漢,說屁大點事晚上哥請你喝酒。我說不喝就想要個結果。壯漢眼一瞪,要啥結果!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嚇得我灰溜溜退出。再比如我以前上班的變電站,有個大媽都上了好幾年班,對站里僅有的幾個設備還叫不上名字。單位組織安全規(guī)程考試,她整個卷子上就寫了自己的名字,按規(guī)定扣了一個月的獎金。這家伙把馬蜂窩捅了,她拿把鎖子把變電站大門一鎖,讓你里面的出不去外面的進不來,直折騰了好幾天,到后來只能單位妥協(xié)了事。我看不過,問的結果是,這女人是征地時隨地招工進來的,半文盲,你要和她較真她就尋死覓活,誰拿她也沒轍。雖然已經(jīng)是新世紀了,但當?shù)厝怂[的笑話,感覺他們還活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也就是說,黑金山的現(xiàn)代文明進程,與外面的世界有差不多十年的差距,跟東南沿海發(fā)達地區(qū),就更比不成了。清朝光緒年間,有個文人叫王沛棻的,曾經(jīng)到過這個地方,寫過一篇文章《七筆勾》,描述這里的風土人情,很是生動形象,但語多譏誚,幾近苛刻,當?shù)厝瞬幌矚g。
公主就是這塊土地上生長出來的一朵“奇葩”,跟父母在黑金山治下的一個縣城長大,人見人夸,花見花開,養(yǎng)得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勉強念完高中死活不想再上學,老子沒辦法,給她弄了個黑金山市委黨校的本科畢業(yè)證,在市衛(wèi)校掛了個講師的職務,領了好幾年的工資,不過沒上一天班。前兩年,聽說能源公司發(fā)展好,有前途,又找了關系調進來。黑金山不大,單位了解底細的人都不敢要她。萬主任卻是不在乎,把公主接到辦公室,給了個檔案員的編制,還是管理干部呢,工作輕松又體面,工資獎金加起來,比我以前在生產(chǎn)上拿的都多。
公主雖然嬌生慣養(yǎng),但沒有大家閨秀的莊重也沒有富貴人家的驕橫,性情極好,從小和一幫野小子在街上玩大,因為常常惹事,要和人談判交涉,所以口才也好,東東包說她“巧舌如簧,別無它長?!钡絾挝簧习嘁院?,工作穩(wěn)定下來了,開始考慮個人感情問題,一眼就瞧上了當時剛畢業(yè)回來的張生。對張生來講,這真是喜從天降,他家在黑金山最偏僻窮苦的山坳坳里,上學以前連頓飽飯都沒吃過,不想一參加工作就被縣太爺?shù)那Ы鸲⑸狭?,在他們村方圓幾十里說起來,那是 “中了狀元”幾年之后又被 “點了駙馬”,燒了水桶粗的香積來的福分。公主的父母不樂意,不樂意就不樂意,公主都懶得跟他們做思想工作,直接挺著三個月的身孕去要嫁妝和新房。頭一年十月結婚,第二年五月就生了個大胖小子,公主的母親整天在麻將桌上忙乎,張生的母親過來待了不到一個月,公主實在受不了,“農村習性太重”,被“禮送出境”,就雇了個保姆伺候著。張生是個生產(chǎn)骨干,上班忙得腳不沾地,下了班也不得片刻空閑,洗衣做飯,抹桌拖地,因為保姆說好了,只伺候孩子一個人的吃喝拉撒睡。公主上班閑聊,下班以后是固定的打麻將時間,家里的一切家務都撂給了張生。但張生始終是幸福的,是那種發(fā)自內心的幸福,一點也不感到委屈也不試圖掩飾的幸福。幸福并快樂著,公主說起來,我們家張生娶了我,是傻人有傻福,是人生最大的成功,有什么不幸福的。
我們把這話學給張生。張生嘿嘿笑,兩顆小虎牙閃閃發(fā)亮。
萬主任就說,張生你看你,幸福得都快傻掉了。
三
萬主任說起來,也算是黑金山地區(qū)一個小有名氣的人物。首先是出身,他們家祖上是一個大戶,靠經(jīng)商發(fā)家致富,從晚清到民國初年,把中原的瓷器、茶葉、絲綢返到關外的蒙古,再把蒙古的皮貨、鹽巴、馬匹帶回來,發(fā)展到最高峰的時候,他們家族被稱為“萬半山”,也就是半個黑金山都是他們家的。俗話說得好,富不過三代,偌大家產(chǎn),先是民國末年祖上有人吸毒,再是新中國成立以后被打土豪,等到了萬主任父親這一輩,他們家已經(jīng)成為名副其實的“無產(chǎn)階級”了。不想一旦改革開放,家族中的經(jīng)商基因顯示出了強大的威力,萬主任上班之余,先后開了幾個廠子,倒騰了幾塊“地皮”,我到辦公室給他當下屬的時候,他名下已經(jīng)有了兩棟樓房和三個廠子,一個焦化廠,一個樓板廠,一個炸藥廠。其次是運氣,萬主任高中畢業(yè)雖沒考上大學,但幾年省委黨?;斐鰜?,文憑比我們正規(guī)院校出來的大學生還高一籌,研究生。20世紀的研究生不像現(xiàn)在臭了大街,還是挺值錢的,萬主任就被作為人才引薦到黑金山供電局,他這個人雖然外表看起來粗線條,但粗中有細,上班后緊緊團結在同鄉(xiāng)的一個副局長身邊,時間不長,就被任命為某個部門的副主任。而這個副局長在隨后與另一個同僚的斗爭中敗下陣來,導致他們這一派處處受制、境遇艱難,不想風水輪流轉,正趕上黑金山能源公司在當?shù)亟M建,省公司領導一眼就相中了被原單位排擠的這位副局長,挖過來做了黑金山能源公司的一把手,隨帶手的,就把萬主任等幾個親信帶了過來。萬主任先當了幾年勞資部主任,去年原來的辦公室主任被提拔當了工會主席,萬主任就過來接了這個職務。三十幾歲的年輕人,就當了一個地市單位國企的“大管家”,前景一片光明。不要小看每個單位的辦公室主任,大家有個共識:沒本事的人干不了,有本事的人干不好。言外之意就是,當辦公室主任除了個人素質、工作能力這些基本條件,主要是領導要放心。萬主任就是一個讓領導放心的人。再次是辯論水平,萬主任對任何話題都有自己獨到的見解,大到中美關系、巴以沖突,小到子女教育、夫妻相處,萬主任的觀點不管對不對,敢說,辯起來常是旁逸斜出、不走尋常路,聽得別人一愣一愣,無話可對,所以又被譽為“萬氏理論”。比如省能源公司一把手馬總到黑金山來調研,萬主任一路服務。馬總是個北京人,走哪兒都愛指點江山,一日走到泥沙量巨大的黑金河邊感慨,這么好的水資源白白流失,我們作為能源公司,很慚愧呀。萬主任在邊上補一句,那是馬總您沒用我治水呀。馬總一般聽慣了阿諛奉承,忽然有個人敢和他開玩笑,很是驚詫,為什么呢?萬主任說,我叫萬水清啊,我爸給我起這名字,就是用來治理萬水的,何況一條黑金河。馬總說,哈哈,萬水清萬水清,一萬條水都清了,那你應該當水利部長呀。雖然是句玩笑話,當時一笑就過去了,但馬總由是記住了萬主任。你想呀,全省能源系統(tǒng)的科級干部好幾千,能被省公司一把手記住的有幾個?大家都說萬主任快了,飛黃騰達指日可待。
我們真心祝愿萬主任提拔,因為他上去了,朝里有人好辦事呀,對我們肯定是好事。以這個為借口,喝酒慶祝,酒桌上我問他,大家都說你家產(chǎn)上千萬、樓房好幾幢?他訴苦,人怕出名豬怕壯,我手頭的錢可能都沒你多。
我當然不信。萬處長于是說,我送你兩句名言,好好琢磨琢磨,一句是:窮人存錢過日子,富人借錢過日子;還有一句是:錢要動起來才是錢,錢要存起來就是紙。
公主瞧不過,別裝了!我們又不向你借錢,這樣問你,也只是為了滿足一下你的虛榮心;我是真沒你這么多錢,我要有,恨不得寫個牌子,掛身上,牌子上就四個大字:有錢,任性。
東東包冷笑,你這沒錢也挺任性的,你說說,這檔案員都當了幾年了,年年的檔案還是讓我?guī)湍阏晃腋嬖V你,今年別指望我了。又對我說,劉君,你也別理她,不能給她慣這毛病。
公主立即換了滿臉的媚笑,在我身上輕拍細打,劉君啊,別聽他的,親不親,階級分;愛不愛,一家人。你一定要幫我整理檔案啊,工作量又不大,工作環(huán)境又好,我這樣一個有著貴族血統(tǒng)的大美女全程陪同全程服務,咋樣?
東東包冷笑,哼哼——貴族!大美女!你不在邊上更好點。
萬主任也說,公主你是得注意點,劉君和雨果一樣,都是沒結婚的小伙子,血氣方剛,你整天在他們身邊胡騷情,小心擦槍走火,到時候,你倆倒是舒服了,張生卻是痛苦了;劉君你也得小心點,像張生這種悶葫蘆,一旦發(fā)起火來可是了不得。雨果是上任秘書,就是東東包的前任,已經(jīng)被提拔了,跟我關系也不錯。
萬主任說的對。雨果就給我說過,他剛來的時候,受不了公主這種無節(jié)制的親熱,對公主而言,從小和男孩打打鬧鬧,可能沒有什么。但對雨果,可就難受了,最嚴重的一次,夏天,兩人都穿得少,公主就坐在雨果的椅子扶手上,差不多半個鐘頭,那種強烈的熟女味道,隔著一層薄薄的衣衫,干擾得雨果幾乎一周沒睡好覺,夜夜興奮,夜夜失眠。這個故事,后來萬主任和東東包都知道了,開玩笑說公主是雨果的“夢中情人”。雨果糾正了幾次,看看公主都無所謂,他也就坦然了。
公主不樂意,我們家張生才不是悶葫蘆,很有情趣的,你們——她眼珠子翻了翻,色瞇瞇地笑——不知道罷了。
東東包揭穿她的小心思,你倆在床上的情趣我們肯定不知道。
我給萬主任解釋,我小心什么?我和公主,就是純潔的革命同志關系。
公主把頭靠在我肩上,夸張地扭捏幾下,現(xiàn)在還純潔嗎?
我勸公主,這就是你的不對了,男女授受不親,古代中國,有那種烈女,不小心被男的摸一下手,咔,就把手剁了。公主一把抱住我的頭,胡亂揉搓,來來來,本公主給你機會,你把自己頭剁了,讓你當一回“烈男”。
當時快到年底。按照慣例,上級主管單位,包括市上,都會對我們一年的檔案工作進行檢查。而公主的工作習慣是,這一年來只管收集不管其他,到了年底這個節(jié)骨眼上,再吆喝幾個人給她幫忙,那時還沒有實行電腦化辦公,檔案工作沒有多少技術,不外乎分類、造冊、立卷、歸檔幾個流程,再加上單位小,檔案少,只有認真用心,兩三個人,突擊一下,十天半個月的,就把一年的活全干了。東東包和雨果都干過,有時候忙起來,萬主任也上手,公主只是搞服務,一會出去買肉夾饃,一會出去買飲料,完了再請大家喝酒,反正花錢多少無所謂,就是不愿意干活。公主有她的道理,你們和我做同事,多劃算的一件事啊,除了本職工作,還學會了檔案管理,我又不問你們收實習費、培訓費啥的。
我因為到部門時間不長,不能和東東包一樣口無遮攔,總得給公主帶點面子,我說行吧,今年的檔案我來幫你,記住,是幫你。
東東包“嗨”一聲,批評我,你一看就不是個好黨員,經(jīng)受不住糖衣炮彈的攻擊。萬主任嘲笑東東包,還說人家,你,還有雨果,這些年經(jīng)受住了嗎?
公主才不細品我話里的意思,早興奮得蹦起來了,喝酒,喝酒,晚上我請客。
四
新融入一個部門,大家都拿出最好的一面釋放善意。短暫的“蜜月期”過后,問題接踵而來。我當時應聘的崗位雖然是文書,但實際上干的卻是秘書。因為東東包剛接手秘書工作,就遇上公司領導調整,原來的一把手去了省公司任職,“空降”來一位新人。新領導又年輕又剛得到提拔,想法特別多,急于建立自己的一套管理“理論體系”,以證明組織沒有選錯人。這下子就苦了秘書,因為領導的思路還沒有完全成型,也就是說,領導腦子里還是一團糨糊,要求秘書寫出來的文字材料一清二楚、明明白白,可能嗎?一稿兩稿通不過,三稿四稿也通不過,最多一次,寫到八稿。白天雜事多不能靜下心來,寫材料多放在晚上,東東包累得走路都搖晃,領導還不滿意。萬主任趕緊組織招聘,但名義上只能招聘文書,因為只有這個崗位空缺。秘書、文書一字之差,但比較起來差距就大了,秘書可以參加公司的重要會議,接觸到公司的核心機密和主要領導,所以提拔的機會就多,時間就快;而文書,只是一個普通的管理崗位罷了。
全公司范圍內招聘,九個人報名,參加筆試,刷得只剩下三個人面試,萬主任一個一個問,干得多拿得少,名分不對你怎么看?
我當時怎么答的都忘了,但可能萬主任最滿意吧。我應聘的時候說得挺好,但干的時間長了,心里還是有點別扭,苦活累活你也干了,成績和榮譽都是別人的。好在東東包是個實在人,他不攬功,會在一切場合推薦我,比如領導班子開會,對這個材料評價比較高,東東包就說,感謝領導對我們工作的肯定,這個材料,不只是我一個人的功勞,是我們部門全體奮斗的結果,尤其是劉君做了大量的工作。萬主任把話給我學回來,說你看,東東包多會做人。東東包這樣說,在領導眼里,是一種美德,時間不長,也就兩年多吧,被提拔到政工部當了副主任。當然,這是后話。
再說萬主任,前面我介紹了這么多,大家其實已經(jīng)看出來了,萬主任也是蠻有地域特色的一個人,工作只求過得去就行,而且對他不感興趣的工作,他全權放手交給你去辦。慢慢地,我們部門的分工就成了這樣,我,一個文書,負責文字材料起草和公文審批;作為秘書的東東包,負責公文收發(fā)傳閱、外事接待和會議記錄;萬主任,負責參加各類會議,給領導服務和統(tǒng)籌協(xié)調。說是協(xié)調,其實更多是勸說我倆幫助公主干活,免得她堆積的工作越來越多,因為上級的各類檢查越來越多。去年年底,單位的檔案管理就被市上點名批評,處罰下來,扣了萬主任和公主的月獎。公主很不高興,再來到我們辦公室就興師問罪,東東包說怨誰——我們幫你了呀。公主說幫我干活就要干好,為啥檔案都整完了人家還批評咱?東東包說是批評你好不好,不要咱咱的,這批評我倆沒份,也沒興趣。公主臉“呱嗒”一下拉下來,扭身給萬主任告狀去了。我左右看看,不如如何應對。東東包說,沒事,她就這樣,小孩脾氣,一陣一陣的,別理她。
原來在生產(chǎn)上,我有大把的時間休閑娛樂,等到了辦公室,連續(xù)幾個月下來,我很苦惱,個人時間很少,幾乎每天都要加班。而我這個時候和東東包一樣,都找了女朋友,需要大量的時間去陪去哄去逗對方開心,沒有心思去多看公主的臉色。如果說,承擔秘書工作是我提前承諾的,而且通過公文寫作確實可以提高自己的綜合素質,但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幫公主整理檔案,就讓人越來越不舒服。因為這個工作除了煩瑣,一點技術含量都沒有,說句實在話,一個初中生都能勝任的工作,完全沒有到讓別人幫助的地步。
我給公主說,什么情況下需要人幫,一是工作量大,二是工作有難度,以你個人的力量不足以完成這項工作。所以,你應該記住一句老話:幫忙不幫懶,救急不救窮。
我給公主說這話的時候,是很委婉的,盡量不傷她的面子。但沒有任何效果,公主還像以前那樣應付,遇到事了就推給萬主任。萬主任翻過手來,又給我倆布置。幾次三番以后,我倆認真地勸萬主任,不能再這么放任下去了,單位的勞動紀律抓得越來越緊,工作考核越來越嚴,你這么嬌慣她不光是害了她,也影響咱們部門。就最近,人事部門在大門口抓考勤,幾乎每天都有她,先是遲到,后來一通報,直接曠工,大會小會上都批評過咱部門好幾次了。還有,省公司和市政府動不動電話查崗,她這個辦公電話總是沒有人接。
這些情況萬主任比我倆更了解,嘆口氣說,我也沒辦法呀,一個公主千般病……
東東包笑,你那么好的“萬氏理論”,說不過她?
萬主任搖頭,死豬不怕開水燙,理論是給講道理的人講的。
回到辦公室,我問東東包,萬主任為什么要如此嬌慣公主?
東東包幫我分析,萬主任能怎么樣?像公主這種性格,批評輕了不頂事,批評重了就把人惹了;國有企業(yè)嘛,你要太較真,只能較得自己無路可走。
我理解,是,不能太較真,但也不能太放任自流;國企也有國企的規(guī)章制度呀,只要拿這些條條框框去套她,比如上班遲到早退,甚或無故曠工,人事部門到咱們這兒核對情況,萬主任總是幫著遮掩,這樣不好;直接實話實說,讓人事部門考核去就行了。
東東包笑,你以為人事部門不知道,包括公司這些領導,誰不知道?誰都不愿惹這個人。對公司領導來講,公主她爸在位上,還有大大小小的人脈和資源可利用。對于人事部門來說,拿著中央企業(yè)的管理標準,面對地方習性嚴重的職工,他們頭疼的,不只是公主一個人。對咱們萬主任來講,這些年倒手了好幾塊地皮,賺了多少錢?要是地方政府沒有人,他敢嗎?
哦,原來這樣!萬主任這些年發(fā)財致富,我們都很眼紅,喝酒時總擠兌他,中央都說了——一人富了不算富,大家一起來致富——你要幫幫我們呀。
萬主任說好,每人準備十萬,過段時間就能在城北三岔灣拿塊地,我已經(jīng)和村支書喝過好幾場酒了,那地方遲早要被征的——但要提前說好,有個什么閃失,我可不負責任。萬主任說的“拿地”,是他發(fā)家致富的主要手段,就是通過城郊幾個村的支書,直接在村里買上幾畝地,或者一些廢宅荒山,到手以后圍墻圈起來,或者種樹,或者養(yǎng)羊,一般來說,壓上三五年,等到這里一開發(fā),轉手就是一筆巨款。我瞪大眼睛,這個……也可以嗎?符不符合國家政策?萬主任也瞪大眼睛,肯定不符合呀!所以有風險呀!你就說去年,馬家茆那五畝地不就被政府強行收走了,一家伙損失三十多萬。
我和東東包聽得直搖頭,十萬塊錢有,但風險這么大……
公主是看不上,嘁!違法亂紀的事咱不干,我要掙就掙放心錢。
東東包冷笑,放心錢就是打麻將!賭博就不是違法亂紀!
公主不以為然,我們都是熟人,在一起玩……
東東包窮追猛打,拉倒吧,老頭老太在小區(qū)塊兒八毛地玩,那叫博,你說你玩多大?!
五
公主的麻將是家傳。做姑娘的時候,麻將總不能放開打,父母總還是要管教的。結婚以后,張生對她是百依百順,她的麻將生涯也就揭開了新篇章。夜夜打到凌晨兩三點,所以天天上班遲到,好在地點、人員都相對固定,就在本單位家屬區(qū),還從來沒有被警察抓過。
東東包聽人說,她一晚上進進出出好幾千,我聽到這個數(shù)字也是吃一驚,這幾乎是我工資獎金的總和。她家底很厚嗎?我問。
薄是薄不了。東東包分析,你想想,他爸作為一個政府要員,在基層當了多少年的實職,明里暗里的肯定少不了;但估計也不會給她太多,因為她還有個弟弟,是個寶貝疙瘩,家里人更寵;別看她這么驕蠻,也讓著她弟弟。
那她弟弟不知被嬌慣成什么樣了?從來紈绔少偉男……
東東包攔住我,在公主面前可以開她玩笑,開張生玩笑,但千萬別說她弟弟壞話,她肯定給你翻臉。
哦,為什么?
她認為她弟弟很優(yōu)秀呀,小時候怎么聰明,不到三歲就能分清人民幣和美元的大小;上了學多么厲害,在班里從來都是第一名;長得又多么帥,初中就談了四五個女孩……
那現(xiàn)在呢?
東東包笑,你想想就能知道,連續(xù)考了三年沒考上好大學,黨校學歷還看不上,就開了個房地產(chǎn)公司,經(jīng)商去了。
兩人于是對權貴人家的家庭教育發(fā)一通感慨。再回到公主身上,我為她擔憂,她麻將打這么大,誰能養(yǎng)得起?一個月算下來,就她和張生兩個人掙的,還不夠兩晚上輸?shù)?。再說了,張生也不管嗎?
怎么管?在一個家里,夫妻強弱之勢一旦形成,很難改變。他們兩個人,當時不論在誰看來,公主都是下嫁張生,所以從一開始,張生就是一種感恩戴德的心態(tài),把公主敬仰的跟祖宗牌位一樣,由著公主去折騰。現(xiàn)在即便后悔了,想必也不敢作聲,打落牙齒和血吞。
我們兩個于是都為張生嘆一聲。
那一般誰陪她打麻將呢?單位里面還有誰有這種財力?
東東包于是說出幾個名字來,有家中經(jīng)商的,也有家中開礦的,都是單位里有名的土豪。都是男的呀!我很不以為然,一個女的,夜夜和一幫男人混在一起,這叫什么事!
東東包說,對呀,這樣子不是一天兩天了,最早是和一幫老娘們玩,那就是個消遣,但公主的膽量越來越大,“廟小養(yǎng)不住大神”,就跟一幫老爺們混在一起了。
瓜田李下,河邊溜達,以公主的性情,出事是免不了的。我問,這個情況,張生知道嗎?
不清楚。即便張生曉得了,對公主也是一百二十個放心,你是沒見過,公主對家里那位,太能灌迷魂湯了;再說了,疏不間親,這種事,還是不說破為好。東東包轉換話題,我有個想法,是關于公主負責的檔案工作。
說來聽聽,我正襟危坐。
東東包說,公主這種工作狀態(tài),指著她改變是不可能了,指著萬主任加強管理也不可能,長期下去部門聲譽受損,勢必影響到咱倆人的成長進步;所以我的想法,政府機關有退下來的老檔案員,業(yè)務熟悉,認真敬業(yè),不如私下里聘過來,也不用全雇,每個月雇幾天,問題不都解決了嗎?
我說,好是好,但這主要是公主自己考慮的事吧,再就是征得萬主任同意,畢竟檔案工作,還有個保密的責任在;我沒有意見。
東東包說,我跟萬主任談過了,他也沒意見,但有個要求,希望這事就咱部門幾個人知道,畢竟傳出去,不好聽。
我說,這個放心,這點認識我還是有的。
于是就這么定下來,聘請了市政府一個剛退休的老太太,干了一輩子檔案工作,身體正好,閑下來正無聊,接到消息高興得什么似的,還嫌每天就早上兩個小時太短,對于酬金倒不是太計較,每月八百。
這個錢是由公主掏的。她一開始在萬主任跟前哼哼,這是給公司干活呀。
萬主任一句話就把她擋回去了,公司一月給你多少?你給人家多少?還好意思說!
單位是八點鐘上班,老太太七點半就過來了,到十點左右,該干的活也干完了,該收進來、借出去的檔案也都辦妥了。等到十點過后,公主“駕臨”,一般到辦公室“視察”一圈,把門半掩著,就四處找人聊天去了,熬到下班,萬事大吉。
這樣幸福的日子不長,出事了。
那是2002年6月,天快熱的時候,竟然無緣無故的,公主兩天不來上班,這種情況沒有過。萬主任讓我打電話也沒人接,于是問張生,張生電話里吞吞吐吐,說是出去度假了。萬主任有點生氣,度假為什么不提前給我請假?
張生滿頭大汗地趕來道歉,進門就給萬主任賠罪,吭吭哧哧半天憋出來幾句,哎呀,我們家小鳳走得比較急……這樣吧,請假手續(xù)我先幫她辦,等她回來,再受罰。于是辦了半個月的假條。
到了第三天,東東包上班以后神神秘秘的樣子,問我,你知道公主到哪兒度假去了?
我搖頭。
號子里。東東包說,他們六個人,被警察連鍋端,拘留半個月。
我吃一驚,不是一直在公司小區(qū)里嗎!小區(qū)這么封閉,怎么會出事?
人家警察是便衣,提前都偵查好幾趟了。再說了,他們半夜半夜不睡覺,嘩啦啦嘩啦啦,吵得左鄰右舍也睡不好,還有人家孩子要高考的……我估計是有人告發(fā)的。
我說,這樣啊,也不能怪人家告她,任何東西,都要有個度;哪……她爸呢?起不到什么作用嗎?
誰知道,聽說快退了,就是在位上,也不能保證什么事都能擺平;還有人說,其實這次抓公主,就是針對他爸來的,市里幾個重要領導,相互之間斗得很厲害。東東包搖搖頭,還是咱們老百姓的日子,過著踏實。
半個月的時間很快過去了,這期間,單位的同事,沒有一個人過問那晚被抓幾個職工的去向,人事部門考勤也不考核他們,因為這種事,直接影響到年底單位的精神文明創(chuàng)建,一票否決的。整個單位私下里人聲鼎沸,但在一切正式場合風平浪靜,小心翼翼地守著這個公開的秘密??傊雮€月后,公主再回到辦公室,初見之下,我和東東包都有點發(fā)愣,一時不知該怎么打招呼。
還是萬主任先反應過來,喝酒喝酒,晚上喝酒,歡迎公主回來。
一般情況下,我們部門聚餐的頻率大概是每周一次,也不奢靡,就路邊的小店,每次下來也就百十來塊錢;酒也不多喝,固定的兩瓶,固定是我們幾個人合伙灌萬主任,雨果參加是五個人,雨果不來是四個人;固定是萬主任有了醉意,再開車把大家送回來。這半個月來,因為公主不在,大家都沒了聚會的心情。我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就是說公主這個人吧,大家到底是喜歡她?還是討厭她?
喝酒的時候,我是小心翼翼地說話,東東包卻是一臉的恨鐵不成鋼,當然,也只有他這種老同學的身份,敢說。東東包拿手指著公主的鼻子,給你說過多少遍了,把玩的心思收一收,已經(jīng)是當媽的人了——這下好,丟人現(xiàn)眼的。
萬主任忙著倒酒,喝酒喝酒,不說喪氣話。
有什么不能說的——怎么就丟人現(xiàn)眼了!公主倒是一臉的無所謂,人看起來稍微瘦了一點,好像更加精神了,陽光燦爛,笑容滿面,看守所就不是人待的地方,嘿,你還甭說,我在那里面可是遇見了幾個高人……
雨果禁不住一聲嘆,你看看你,好好的一個人家,潦倒到這一步,你還不嫌慘嗎?
不慘呀!公主兩手一攤,本公主不管到哪兒,都是百無禁忌,吉祥如意。
六
風平浪靜過了三年多,到了2005年的年底,部門出了一件大喜事。
萬主任被提拔了。
在一個地市企業(yè),一般來講,職工個人的發(fā)展進步,只有兩步,就是科級和處級。當然,到了地方政府還有一級,就是廳級。黑金山當?shù)赜芯湓挘瑢@三個級別的干部有個簡要的概括:科級是干出來的,處級是喝出來的,廳級是跟出來的。讀者諸君都是明白人,不用詳細解釋了吧。
萬主任已經(jīng)是個科級,這次提拔,就是到了省公司機關,擔任政治處的副處長。在企業(yè)里面,不光是萬主任的一個大喜事,也是我們單位的一件大事,因為說起來,省公司機關又多了黑金山的一分力量。所以那幾天,于公于私,都有好幾個酒場等著送萬主任,不,萬副處長了。
部門里邊,東東包早已經(jīng)被提拔走了,現(xiàn)在萬處長一走,我是直接受益者,被任命為辦公室副主任,主持工作。雖然還是那些活,但職務一上身,壓力陡增,作為辦公室的負責人,萬處長的“娘家”,我那幾天晚上都睡不踏實,一樁一樁地梳理當務之急,一是由我出面,邀請公司領導及以前在辦公室工作過的雨果、東東包等回來,共同歡送萬處長高升。二是盡快給領導匯報,或者招聘,或者直接調動,全公司范圍內給我部門選拔一個秘書和一個文書。三是要認認真真和公主長談一次,要求她務必轉變作風,樹立她個人和部門的全新形象。
工作按部就班、有條不紊地推進,萬處長被高高興興地送走了,新來的秘書和文書也上崗了,但我和公主的談話卻是不歡而散。公主一坐下就擺明態(tài)度,你別想著改變我,撼山易,撼岳家軍難!
別嬉皮笑臉的,我這好好跟你說事呢。我把臉一板。
我也在好好說呀。公主也不高興了,共產(chǎn)黨都不管我,你憑什么管我?
我氣急反笑,共產(chǎn)黨是一個組織,我作為部門主任,就是這個組織的具體代表,來管你的。
公主把手一擺,去,副主任好吧,誰給你膽子,把副字去掉了?
幾番交鋒下來,我反被說得啞口無言,不由想起東東包對公主的評價“巧舌如簧,別無它長?!惫鹘o我放話,你要講感情,咱倆都好說,你要給我講原則,趁早拉倒。
我亮明自己的底線,其實我的要求也不高,你工作雇人也行,你早上不上班也行,但你不能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而且公司大大小小的會議從不參加。
公主說好,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肯定是燒我。這樣,我以后走的時候,記著給你打聲招呼,但開會就算了吧,不知道為什么,一聽見領導巴拉巴拉講話,我就打瞌睡。再說了,我現(xiàn)在忙啊。
打麻將也叫忙!
公主不屑的神情,狗眼看人低,我已不是當年的我了;實話告訴你,我經(jīng)商了,開了一家茶樓,都試營業(yè)一段時間了。她從兜里摸出一張金色的名片,這是我店的金卡,只做了88張,憑這張卡,進店八五折。
我看看這不知用什么金屬做成的名片,表面鍍一層金,掂在手里還是有一些分量,正面印著:黑金山公主養(yǎng)生茶樓總經(jīng)理楊小鳳,背面是:有緣握過一次手,終生都是好朋友。
我指著這兩句話問她,誰的主意?
我呀!公主一臉得意,等我夸他。
我把名片給她撂回去,都可惜了這點金粉!
公主的茶樓開在黑金山老城區(qū)的一條偏僻街道上,門面不是很大,但上下占了三層樓,總有兩百多平方米,里邊設計的曲里拐彎、曲徑通幽,都是小包間。正式開業(yè)那天我去了,畢竟是同事,該捧的場子還得捧,雨果、東東包還有公主的幾個“麻友”都參加了。公主擠在一身旗袍里,臉上抹得濃墨重彩,志滿意得地在門口招呼,聲音比過路的汽車都響,看見我們過來,指著把茶樓幾乎包裹住的彩球和條幅,興奮得渾身哆嗦,怎么樣?怎么樣?本公主的陣勢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