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偉
這些人能被提名作為大法官的候選人,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們多年來在各種法官職位上有口皆碑的出色表現(xiàn);同時,在人情世故與職業(yè)倫理可能產(chǎn)生沖突的關(guān)鍵時刻,他們能讓前者讓位于正義的底線,不惜抗拒權(quán)貴并超越個人恩怨
美國最高法院大法官安東尼·斯卡利亞(Antonin Scalia)在2016年突然辭世后,誰將成為新的繼任者?恰逢美國總統(tǒng)換屆,幾乎整整一年的時間里,這個問題成為全球熱點話題。
如今,這一問題答案得以揭曉。2017年1月31日美國東部時間晚8時,當選美國總統(tǒng)不久的特朗普如約宣布了他將提名的最高法院大法官人選——現(xiàn)任美國聯(lián)邦第十巡回上訴法院(10th US Circuit Court of Appeals)法官尼爾·戈薩奇(Neil Gorsuch)。如果參議院確認,戈薩奇法官將填補斯卡利亞大法官過世之后留下的空缺。
盡管此前有報道說,在白宮準備宣布大法官提名之前,特朗普一直在兩個最終提名人——戈薩奇法官和哈迪曼(Thomas Hardiman)法官之間猶豫不決,但特朗普在提名演講中則極力盛贊戈薩奇,稱其是“全美范圍內(nèi)最高法院大法官的最佳人選”。
“小斯卡利亞”
從戈薩奇一份亮麗的簡歷看,稱其為“最佳”并非恭維辭令。戈薩奇現(xiàn)年49歲,在年齡上看,他破了近25年來最高法院大法官提名人最年輕者的紀錄。
戈薩奇出生于科羅拉多州丹佛市,出身于共和黨背景的官僚家庭,他的家族在共和黨建制派政治領域中擁有廣泛的人脈。他的母親,Anne Gorsuch Burford,是里根時期的環(huán)保署(EPA)署長,是美國第一位擔任此職位的女性。
戈薩奇本科畢業(yè)于哥倫比亞大學,1991年獲得哈佛大學法律博士學位(J.D.),并獲得牛津大學法哲學博士學位,擔任過最高法院大法官安東尼·肯尼迪的助手。在注重高端經(jīng)驗背景的美國法律界,曾經(jīng)在最高法院給大法官做過助理的經(jīng)歷,足以令人刮目相看。
戈薩奇離開大學校園后,在一家律師事務所工作了十余年,后來成為華盛頓特區(qū)一家律所的合伙人。2006年,他得到小布什提名,成為第十巡回法院上訴法庭的法官。
戈薩奇和他的妻子路易絲以及兩個女兒居住在科羅拉多州中北部的博爾德(Boulder)。有媒體報道說,戈薩奇喜愛滑雪、釣魚和打獵;還是在家鄉(xiāng)高難度級別雪道上的滑雪高手;對于復雜晦澀的法律問題,他的行文以清晰和流暢的寫作風格著稱,頗有作家造詣。
據(jù)報道,2016年2月,獲悉斯卡利亞去世的消息時,戈薩奇正在一個度假勝地滑雪。他毫不掩飾地告訴外界,當他得悉噩耗時,“當場哭了出來”。在戈薩奇心目中,斯卡利亞是美國法律界無人替代的偉人。
特朗普之所以提名戈薩奇作為最高法院的大法官,顯然和戈薩奇的司法理念有關(guān)。美國最高法院共設包括首席大法官在內(nèi)的9名大法官。前大法官斯卡利亞去世,不僅僅留下了一個空缺,而且他的離世也打破了最高法院自1991年以來一直是5名保守派大法官和4名自由派大法官的構(gòu)成格局。如果戈薩奇可以順利獲得任命,這位年輕的候選人將幫助共和黨延續(xù)幾十年的保守路線,甚至在特朗普下臺后,也能助其維護政治遺產(chǎn)。
作為保守派法官,戈薩奇在法律界聲望不菲。有人形容他是已故大法官斯卡利亞的翻版,類似“小斯卡利亞”之稱。二人相似之處不僅僅是生性活躍好動,更因為二人都信奉保守的司法理念。戈薩奇和已故大法官斯卡利亞同為憲法文本主義者,在解釋憲法時更注重遵從憲法原文和立憲者的本意,不能茍同對憲法做寬泛的解讀。
在一次演講中,戈薩奇指出,“適用法律時應當遵從其本意,應該回溯而非展望,應當依據(jù)文本,法律結(jié)構(gòu)和歷史傳統(tǒng)來判斷相關(guān)事件發(fā)生時的一般理性人如何理解法律,而非按照(法官)自己的道德標準、政策導向或?qū)ι鐣挠绊憗碜鞒雠袥Q。”
法眼
有記錄表明,戈薩奇支持保留死刑;不過,他并沒有對是否支持墮胎公開發(fā)表意見,但是曾在著述中抨擊過安樂死和協(xié)助自殺的行為,據(jù)此,有人預測他具有反對墮胎的傾向。
來自另類總統(tǒng)的挑戰(zhàn)
福不雙至,世事無常。當人們在祝賀戈薩奇成為最高法院大法官的被提名人時,也不免會為這位年輕的法官今后的職業(yè)生涯表示幾分擔憂。因為,提名他擔任最高法院大法官的這位名叫特朗普的美國總統(tǒng),屬于美國歷史上的一個另類。
不難預料,戈薩奇如果這次提名獲得通過,在今后若干年內(nèi),特朗普的所作所為,有可能讓他在大法官的職位上險象環(huán)生、如履薄冰。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類擔憂未免到來得過早了一些。就在特朗普提名戈薩奇為最高法院大法官的三天前,特朗普簽署了一份“90天內(nèi)禁止七個穆斯林國家的公民進入美國”的行政命令(下稱“禁穆令”),然而,這一“禁穆令”卻理所當然地遭到了美國司法的接連抵制。
2月11日,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在他的推特里對聯(lián)邦地區(qū)法院法官詹姆士·羅巴特發(fā)出嘲諷,他寫到:“這個所謂的法官的意見,讓執(zhí)法工作無法在我國開展,這太荒謬了,我一定會推翻這個判決!”顯然,在情緒化地嘲諷這位法官的同時,特朗普陷入了與美國憲政法律制度相對峙的險境。
隨后,當由三位法官組成的聯(lián)邦上訴合議庭被召集起來審查羅巴特的裁決時,特朗普輕蔑地將他們的慎重思考稱為“可鄙的”法律論證,覺得“高中混混也能明白這道理”。該上訴法庭最后一致同意維持羅巴特法官的裁決。這意味著特朗普在上訴法院的官司敗訴。假如特朗普將這場官司繼續(xù)上訴到聯(lián)邦最高法院,在這漫長的上訴過程中,特朗普的“禁穆令”仍然得不到實施。
此刻,人們并沒有忘記那位自特朗普提名后一直保持沉默的準大法官戈薩奇先生。戈薩奇此刻可以保持沉默嗎?當然可以。因為身份敏感,大法官或大法官候選人針對具體個案三緘其口,不輕易流露司法觀點和立場,這幾乎是美國最高法院所有人的“行規(guī)”,美國民眾通常會對此表示寬容和理解。
然而,特朗普用粗言碎語對法官這個職業(yè)群體發(fā)出的攻擊,超出了具體案件的范疇,此時此刻,他還應該繼續(xù)保持沉默嗎?
一名來自康涅狄格州的民主黨參議員理查德·布魯門塔爾(Richard Blumenthal)為這位正在等候出席美國國會參議院司法委員會聽證會的人提供了表達態(tài)度的機會。
戈薩奇說,特朗普以“荒謬”的方式形容聯(lián)邦法官羅巴特的裁決,令他感到“泄氣”和“沮喪”。理查德·布魯門塔爾則強調(diào):“這不只是令人沮喪而已。你有義務把你的看法說明白,好讓美國人民了解總統(tǒng)對司法體系的攻擊,是多么的不可接受和令人厭惡?!边@一消息傳出后,戈薩奇的發(fā)言人也向媒體確認了此事。顯然,戈薩奇的發(fā)聲一定會讓特朗普也感到“泄氣”和“沮喪”。
在任何國家,人們都無法抗拒名利的誘惑,人情世故所催生的權(quán)衡利弊,事實上每個人都難以回避。這方面,無論哪個種族和文化,都大同小異。被提名為美國最高法院的大法官,這對戈薩奇而言,無疑是一種巨大的榮譽,也是他職業(yè)生涯的一個重要轉(zhuǎn)折點,同時也給他的家庭成員帶來難以估量的榮耀。戈薩奇和他的家人當然會對特朗普總統(tǒng)心存感激。然而,在美國這個司法獨立意識已經(jīng)深入人心的國度,一個正直的法官對于任何有損法律的言行能否恪守法治的底線,能否保持一種本能的反感,則是對人性的重要考驗。
恪守法律和良知的底線
美國建國初期的先賢們?yōu)樗麄兊暮笕藙?chuàng)建了一種復雜的憲政體系。在篳路藍縷的國家創(chuàng)始階段,行政官員們所追逐競爭的權(quán)力職位,往往比任何其他職位更加輝煌顯赫;而司法部門作為政府的第三個分支,最高法院大法官一職曾經(jīng)并不是十分令人羨慕的職位。
當初,每當大法官們在沒有巡回庭審的時候,他們只是被安排在國會大廈的地下室里默默地抽煙喝咖啡打發(fā)時間的一群人,幾乎沒有多少人覺得他們的職位比當一個州長的前途更有吸引力。這種現(xiàn)象,在今日世界的不少地方,依然屢見不鮮。
誠然,在美國最高法院200多年的歷史中,也曾出現(xiàn)過空前絕后的道德低點。然而,200多年后的今天,最高法院的大法官們到底是憑什么樹立起自己高大公正的形象呢?答案是,他們需要恪守法律和良知的底線。
美國最高法院200多年來曲折復雜的歷史,讓美國民眾最終篤信,法律的威信一定是由一個又一個大法官的端正品德以及一個又一個“偉大判例”累積而成。這些人能被提名作為大法官的候選人,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們多年來在各種法官職位上有口皆碑的出色表現(xiàn);同時,在人情世故與職業(yè)倫理可能產(chǎn)生沖突的關(guān)鍵時刻,他們能讓前者讓位于正義的底線,不惜抗拒權(quán)貴并超越個人恩怨。這當然是一種令人肅然起敬的人格魅力。
有人擔心,依照特朗普不按規(guī)矩出牌的魯莽性格,他會不會因為戈薩奇批評了他就撤銷提名換人?對大法官這個位置,他自然也有其他的人選。假如特朗普真地這么做了,或許他不會太擔心民眾指責他寡廉鮮恥;但他最擔心的是,誰能保證換上來的人就不是“另一個戈薩奇”呢?
在過去的整個20世紀中,美國的方方面面都發(fā)生了滄海桑田般的變化。憲法修正案、最高法院的判例一直在重塑著憲法,浩如煙海的司法判例和成文法規(guī)像蜘蛛網(wǎng)一樣布滿各行各業(yè);上百萬律師們涌動在這個國家的城鄉(xiāng)內(nèi)外、大街小巷。美國不容置疑地成為一個“法治國家”。這個國家憲政的基本骨架在過去的兩個世紀里并沒有動搖過——不變的合眾國聯(lián)邦共和制、不變的九人最高法院、不變的兩黨輪替執(zhí)政。
一個世紀的風風雨雨中,技術(shù)革命、文化革命甚至性革命都曾呼嘯而過,但并沒有什么實質(zhì)意義上的政治革命在美國發(fā)生。用斯坦福大學法學院勞倫斯·弗里德曼(Lawrence M.Friedman)教授的話說:美國的故事,其實是一個在變化過程中發(fā)生的穩(wěn)定性的故事,其實是一個新酒不斷倒入了舊瓶里的故事。
我們當然不應否認,美國最高法院的大法官們是具有政治意識形態(tài)取向的。每當涉及法治的議題,人們無不期望法官們能秉持某種理想主義的獨立性。然而,法官也是凡人,他們并不需要隱瞞自己的價值取向。自從美國最高法院誕生之日起,它從來就無法完全超脫于政治而存在。
為了延伸自己當政期間乃至離任之后的政治影響力,美國總統(tǒng)對大法官的挑選、提名、確認,從來就是一個政治過程。美國最高法院的大法官們,往往分作保守派和自由派,前者傾向于共和黨,而后者則傾向于民主黨??偨y(tǒng)任命法官是因為這些人本身就具備和執(zhí)政黨相同的政治傾向。然而,大法官們有價值取向或者因此獲得當政總統(tǒng)的提名任命,就意味著這些大法官需要在總統(tǒng)面前俯首帖耳嗎?
多少年來,在美國憲政制度這個殿堂里,坐在最高法院大法官位子上的人都是哪些人呢?依照弗里德曼教授等人的分析歸納,這些人大致是:頭發(fā)花白的中老年人(主要指的是男人);畢業(yè)于常青藤名校的法學院;有些保守;生活嚴謹;時常光顧教堂;相信傳統(tǒng)的價值觀;極為珍視個人的尊嚴,對權(quán)貴毫不畏懼;常常為國家的命運擔憂;對社會的動蕩心懷恐懼感;家庭美滿,兒孫滿堂;另外對狗和貓等寵物還不乏愛心,等等。
總之,這些人帶著讓人崇敬的光環(huán)。在一個還不盡完美的社會里,如果有可能讓這樣一些獨善其身的人們端坐于蕓蕓眾生之上,享受大法官的終身殊榮,其他民眾是不是多多少少會感到一點兒心安理得呢?
2014年,以寫作美國最高法院內(nèi)幕故事而一舉成名的美國作家杰弗里·圖賓(Jeffrey Toobin)在一場演講中,受到讀者提問,憑什么美國民眾會相信這9位穿黑色法袍的大法官作出的判決是最公平的?杰弗里·圖賓回答:他們坐到大法官這一席位上,我們就認為他們不再有政治傾向,不管這是真是假,都要假定他們的“政治傾向”就是源于自身的判斷。因為你無法找到比他們更加公平公正的人。
此刻,準大法官戈薩奇本人尚未“坐到大法官這一席位上”,或許已經(jīng)開始讓美國民眾相信,這個來自科羅拉多州的美國聯(lián)邦第十巡回上訴法院法官大致應該是個“公平公正的人”。
假如我們同意杰弗里·圖賓的這個說法,或許在冥冥中就接受了30多年前開始在中國人中流傳的那句法律格言:“法律必須被信仰,否則它將形同虛設?!?/p>
(作者為旅美法律學者、北京理工大學法學院客座教授,編輯:李恩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