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 另 維
所羅門群島的藝術(shù)家們
文|圖 另 維
一
經(jīng)歷了1710海里的航行,下船,到達所羅門群島首都霍尼亞拉,世界開始不一樣了。
云層很近,土著人穿著草裙跳歡迎舞,港口的空地上擺滿簡陋的臨時桌換錢。我拿美元換了當(dāng)?shù)貛牛瑓R率1:6。城市很小,港口和市中心都是走路可達的距離,我便與幾個門戶網(wǎng)站的小伙伴一起上路了。
這里悶熱,走兩步就渾身是汗。四季皆如此。
破車修修補補,在大街上噴放黑乎乎的尾氣。公交車是一輛破破爛爛的加長版面包車,沒有標(biāo)識,行人招手它就停,有一個人坐在里頭收費。馬路上最主要的車種是卡車,一群人擠著站在車廂里,樂呵呵地對著路人招手傻笑,輪胎碾過,掀起漫天黃土,黃土散去,又見他們笑呵呵的黑臉白牙。
首都的市中心沒有紅綠燈、斑馬線,沒有交警,沒有交通規(guī)則,車在唯一的大馬路上想停就停、想開就開,居然也能車流通暢。
土著人成群結(jié)隊地站在路邊。這是赤道附近的南太平洋小島,四季都炎熱、悶熱、濕熱,他們大都赤腳不穿鞋,臟兮兮黑乎乎地站在路邊,仿佛除了站在路邊沒什么別的事可干。
我們一群亞洲人走過去,見黑黝黝的土著全盯著我們看,擔(dān)心被搶劫,結(jié)果他們只是對著我們笑,樂呵呵的。你說“嗨”,他馬上回一句“嗨”,還沖你招手。你舉起鏡頭,他就看鏡頭,小孩子更是會沖到你面前來,好奇地左看右看。
攝影師常說,你得到好拍的地方去,才能拍出好照片。這里一定就是好拍的地方了,隨便拿手機拍上幾張,他們各個目光炯炯地盯著鏡頭,每一根毛發(fā)都是最真實自然的。好美,我喜不自勝地想,他們大概根本不知道鏡頭是什么,不知道快門按下去會定格人的美或丑。因此既不緊張,也毫無顧慮。
這個奇妙的首都,是不是被我描述得很落后、很淳樸?
二
事實上,中文網(wǎng)絡(luò)上幾乎查不到它的信息,外文網(wǎng)上稍微多一些,多半關(guān)于二戰(zhàn),因為美軍和日軍在這里打過仗,反復(fù)爭搶這片所謂的太平洋戰(zhàn)場上的戰(zhàn)略要地,連肯尼迪年輕時都在此駐扎過。關(guān)于這里,雖然信息不多,但大家有共識:所羅門群島是目前世界上最不發(fā)達的國家之一,居民到現(xiàn)在還靠務(wù)農(nóng)和捕魚為生。
我一來到這里,就感到了透徹且深刻的熟悉,仿佛這座島嶼、這里的生活,本來就在我的記憶深處。
直到誤入一座藝術(shù)家花園,我才發(fā)現(xiàn)為什么。
和門戶網(wǎng)站的小伙伴們在換錢桌前遇到,大家年齡相仿,互相介紹一下,三人同行頓時變作十幾人同行。大家都是職業(yè)旅行家,長槍短炮掛在脖子上,都要首先掃蕩好拍的地方—菜市場。那里當(dāng)?shù)厝硕?,顏色鮮艷,每個角落都是生活最真實的面貌。
菜場果然人多,霍尼亞拉一共有5萬人口,放眼望去,簡直會以為全部人都聚集在這里。人頭攢動,每個人都要在人群中扒開一條縫隙前進,像極了高峰期的北京火車站。小伙伴們彼此提醒看好包,但這明顯是多慮了,我背了一個帆布包,銀行卡、手機和600所羅門幣全部在伸手可觸的淺口袋里,敞開著拉鏈擠了大半個市場,什么也沒丟。
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味道。
那是我有生以來聞過的最難以描述的味道:在這個熱帶島國,一走路就出汗,成千上萬明顯不怎么洗澡的居民的體臭,隨地堆放并且腐爛的垃圾散發(fā)的臭味,蔫掉的菜葉和水果臭,魚攤里的腥臭……它們濃烈地打鬧、交錯,此起彼伏,我吸一口,馬上就想吐。怕作嘔的表情顯得不友善,我連忙把嘴抿起來,形成一抹不太好看的笑容。
島上的人都說英語,這太好了,馬上聊了起來。我問一個小姑娘,為什么這里的花生、蘑菇都是一小抔一小抔,擺整齊來賣。
小姑娘像黑珍珠一般,她說:“5所羅門幣一抔?!?/p>
我想,這么多花生擺整齊多累呀,直接稱斤賣不就好了嗎?隨即明白,直觀的論抔賣是最因地制宜的方式—商販們的數(shù)學(xué)能力支撐不了更復(fù)雜的計算。
芒果長得太好,我雖然收到寨卡以及不少當(dāng)?shù)夭《镜念A(yù)警,還有不要隨便吃當(dāng)?shù)厥澄锏亩?,但實在忍不住要嘗一口。芒果2所羅門幣一個,香甜多汁得簡直叫人飛起來。
我手里都是百元大鈔,掏出來,連著一張5元美鈔,果農(nóng)小姑娘半天算不清楚,干脆還給我,說:“那張美金也可以?!?/p>
我以為我終于在當(dāng)?shù)赜鲋炄说牧耍灰粫喊l(fā)現(xiàn),她只是算不清楚。
我在商店買紀念品,木雕的海豚和烏龜殼手鐲,每個分別20和60所羅門幣,收銀員有模有樣按了半天計算器,抬頭說:“100塊。”
我說:“2 0加6 0不是10 0啊?!?/p>
她說:“那90塊?!?/p>
“20加60是80?!?/p>
“那好吧,80。”
我給她一張百元大鈔,她收下后再沒反應(yīng),我提醒她找錢,她又算不清楚了。
之前讀資料,說所羅門群島50%的居民文化程度不到小學(xué)畢業(yè)水準,我并沒有概念,如今親眼見到,十分驚奇。
這是比三毛筆下的撒哈拉沙漠更原始和淳樸的社會??!還毫無語言障礙,簡直是上天送我的禮物!我想多聊一會兒,可是大部隊要趕往下一站,叫走了我。
彼時,我們在所羅門國家博物館—一座只有一間屋子的大平房,院子里很吵,放眼一望,全是船上下來的中國游客。
我鼓起勇氣說了單獨行動的想法,大部隊隨便說了些“注意安全”之類的話,便走了。
我終于能夠沒有負罪感地細細讀板報上密密麻麻的二戰(zhàn)紀實。用所羅門博物館的話說,二戰(zhàn)不是所羅門群島的戰(zhàn)爭,只是兩個參戰(zhàn)國在這片土地上打了幾仗。
20世紀40年代,日本人占領(lǐng)了所羅門群島,設(shè)立軍事要塞,順便修建了至今在用的公路。所羅門人武器不如人,只能利用叢林、暗礁等天然屏障打游擊,打一槍換一個地方。
很快美國人來打日本人了,當(dāng)時的美國大兵中還有未來的美國總統(tǒng)肯尼迪。這里的國家博物館里驕傲地放了好幾張肯尼迪在島上的照片,花了好幾版筆墨,詳述如果沒有島民熱情、無償?shù)膸椭?,美國大兵別說打贏日本人了,連在島上存活都沒戲。果然天下歷史書一個樣,都是執(zhí)政者最正確,自己的國家最偉大。
三
我走出博物館,撞見三個年輕男孩在錄節(jié)目,主持人戴一副墨鏡,滔滔不絕:
“3000年前所羅門群島已經(jīng)有人居住了,‘所羅門’這個名字是西班牙人取的。1568年,西班牙人環(huán)球航海來到這里,見土著人各個穿戴金子,以為到了《圣經(jīng)》中所羅門王的黃金寶庫。土著人原先信奉祖先,歐洲人帶來了基督教。所羅門群島共有990多個島,1978年獨立建國,屬于英聯(lián)邦……”
功課做得很足嘛。我聽出他把百度百科倒背如流,心生佩服,看了一會兒。他錄完一段,跟我打了個招呼。
我們之前在船上見過,我稱他顧生。他說自己在新疆長大,考大學(xué)去了杭州,邊讀書邊在電視臺做旅游節(jié)目主持人,走遍全國之后,辭職自組團隊做境外游。
顧生做節(jié)目很有經(jīng)驗,走在街頭,眼睛始終在尋找故事。我們路過一片被柵欄圍起的草坪,遠遠看見里頭有攤位,便走了進去。
我所說的莫名的熟悉感,在走進這簡陋花園深處的一刻,全都有了答案。
云層白蒙蒙的,所羅門群島總讓人覺得云層很低,仿佛爬到樹梢,伸手便能觸碰到。陽光全躲在云后頭,把云層暈出許多種色彩,從金到白再到鴿子灰,每一色都有層次清晰的漸變。
一棵高大的樹沉靜地站在那里,枝葉伸向云端,賜予我們許多陰涼。
在這些陰涼里,草坪上,到處都是攤位。
這地方在地圖上叫“手工藝者的花園”,此時,大片草坪上只有手工藝品、手工藝者和我們四個認真欣賞的外來人。
生了銹的頭盔、軍用水壺、可口可樂玻璃瓶等,一眼就能看出是二戰(zhàn)時美國大兵的東西。據(jù)說這些東西在這一帶很多,出去捉魚、種地、玩耍都常能撿到。
我剛要細看,又被木雕吸引—土著面具,上面雕有穿草裙的土著人、豬、海豚、魚……但凡島上能看見的,應(yīng)有盡有。一個土著手藝人坐在旁邊雕新的,手法嫻熟。
攝像機一對準他,他就很興奮,一一介紹面具的意義,越問他越興奮,喊價100美元的面具,不一會兒就自己降到50所羅門幣。周圍的人都擁過來,爭先恐后地添加細節(jié)。
“這個木頭叫tube,在日本可值錢了,我們這里到處都是!”
我認出一個人正在制作的是當(dāng)?shù)氐囊环N樂器,類似笙,兩排木管,敲起來每一根都有自己的獨特音色。我喜歡極了,問他多久能做一個,他說一天。我要買,他搖頭,說:“這個是別人訂的?!?/p>
“你反正一天做一個,這個先賣給我,明天再做一個不就好了!”
他擺擺手,很堅持:“是別人先訂的?!?/p>
我在學(xué)校修過談判課,最喜歡在各種場合施展說服技能,便從他的利益出發(fā),列舉許多他能得到的好處,但他堅持別人先訂的就要先給別人。
腦袋比手里的木頭還硬,就這還擺攤當(dāng)商人!我著急地看著他,他呵呵直笑。
四
我終于看見了那些畫作。
它們整齊地掛在破木板上,每一張都色彩絢麗。椰樹小島上抱孩子的土著女人,夕陽下劃獨木舟的土著男人,海龜,海馬,形狀怪異的當(dāng)?shù)厥卟?,每一張都擁有粗獷的線條和燦爛的色彩,畫在畫布上或樹皮上。
高更!
這是我的生命之書《月亮和六便士》里描述的斯特里克蘭德的畫作的模樣!這位主人公和他的原型高更一樣,都在塔西提度過了生命的最后時光,在原始的南太平洋小島迸發(fā)出了最燦爛的生命力量,并創(chuàng)作出偉大的作品。
100年后,我看見了一模一樣的色彩和粗獷畫風(fēng)。
畫家就站在自己的畫作旁邊,我上前攀談。
原來,他沒有學(xué)過畫畫,畫的都是他眼睛看到的、腦子里想到的東西,更沒有聽過什么高更。
“可是你沒學(xué)過,怎么能把色彩運用成這樣?”我還是不相信。
“我看到的!”他倒理所當(dāng)然。
他聊開心了,熱情地介紹自己叫John,妻子叫Marina,說鯊魚和鱷魚是他們的保護神,他們?nèi)绻恍夷缢?,鯊魚會游過來把他們馱到岸邊,所以他們不會在水里死去。
“鯊魚和鱷魚是你們當(dāng)?shù)氐男叛?。”我總結(jié)。
“是真實的!”
“你親身經(jīng)歷過嗎?”我顯然不相信。
“我經(jīng)歷過!”
我無法用邏輯反駁,這么爭來吵去,他也不生氣,臨走時還叫我跟他保持聯(lián)系,到處借筆要給我寫地址,我把手機遞給他,想著輸入到記事本上就好了!
他摸了半天,打不出一個字母,又小心翼翼地還給我,繼續(xù)借筆。
我以為他要寫電子郵箱,結(jié)果他寫出一個霍尼亞拉的地址。
我說:“這太麻煩了,你有電子郵箱嗎?”
他好像不太明白我在說什么。
后來我們走回港口,又碰到John,他和一群手工藝花園里的人一起在這里擺攤,畫作從破木板上拆下來,隨意扔在地上,像大白菜一樣供人挑選。
John讓我買他的畫,我只有50所羅門幣了,他說50也可以,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畫卷好,遞給我的時候,問我能不能把我的電子郵箱寫給他。我認真寫完,確定他不會認錯任何字母才放心說再見。不知道他會不會寫郵件給我,我真心期望他會。
這時兩個中國大媽過來拖走了我,她們要買貝殼耳環(huán),我會說英語,叫我?guī)退齻冎v講價。
姑娘說20所幣一個,我說:“我們多買點,你便宜點,三副耳環(huán)50所幣怎么樣?”
她說:“好吧?!?/p>
給她三張20所幣,半天找不回來,我說:“干脆不找了,我們再挑一副耳環(huán)怎么樣?”
她又開心地說:“好吧!”
我想起菜場里算不清楚錢的“芒果妞”,心想,“耳環(huán)妞”在這里賣手工藝品算不清楚錢,賣完了去菜場買菜,也算不清楚錢。既然大家都算不清,那要貨幣做什么。
云層那么低,我忽然切身感受到了,斯特里克蘭德也好,高更也好,他們?yōu)槭裁催x擇死在這里,他們的作品又為什么會在這里爆發(fā)出絢爛的生命力。
現(xiàn)代文明賦予的復(fù)雜不存在,這里存留的是生命本質(zhì)的壯美和燦爛。人與自然沒有明確的界限,大家都是彼此的一部分。
這世上還有這樣的地方,真好。
這樣的地方被我見到了,我真幸福。
五
走散的自媒體小伙伴們也帶回了精彩的故事。
他們在路上撞見開卡車的中國人,載他們?nèi)チ酥袊?,路上還停車等他們買了六只椰子蟹,去中國城的餐廳交給老板加工。中國老板加工加料還包敲殼,一共只收了30所羅門幣。
這可是椰子蟹,世界上最大的螃蟹品種,因為它一生只吃椰子,味道好得不得了,在北京一只賣將近2000元人民幣還不知真假,不一定新鮮,就這么被他們當(dāng)飯吃了頓大飽。旅行家果然各個會玩。
中國老板講了許多當(dāng)?shù)仫L(fēng)情:當(dāng)?shù)厝艘粋€月?lián)嗡罀?000所羅門幣,可是在中國城,一頓粵餐就能賣到1500所羅門幣,中國人在這里幾乎都是老板,大超市和餐廳都是中國人開的。
船起航很久了,自媒體小伙伴們還在回味椰子蟹,說我錯過了真可惜。
一點兒也不可惜。
我想起John和他的同伴們,我仿佛看見斯特里克蘭德也坐在里面,在不起眼的角落廉價販賣畫作。他心里住著創(chuàng)作的欲望惡魔,他不在乎錢,他只需要更多的顏料和畫筆。
那是我內(nèi)心深處信仰的生命至高至純的境界。這境界在我所奮斗過的一切地方,西雅圖、上海、北京、襄陽,都不存在,讓我一度以為那樣的境界只存在于小說里。
現(xiàn)在我親眼看到了,在那片長著參天大樹的路邊花園里。
這重逢式的相遇讓我生出一種強烈的感覺:有一天我會再來霍尼亞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