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南在南方
留客
文|南在南方
近來看了幾篇憶舊的文章,提及諸多人生際遇,留客這事在其中只是一兩句話,卻讓我著迷。
一個是汪曾祺去給其師沈從文拜年,沈先生留飯,師母張兆和炒了一盤慈姑肉片。沈先生吃了兩片慈姑,說:“這個好!格比土豆高。”一個是梁實秋和成仿吾去看郭沫若,郭妻(當(dāng)時是郭安娜)捧出一大缽辣椒炒豆芽,四人聚餐,食不兼味,想來當(dāng)時也清寒。一個是胡適到八道灣看魯迅,魯迅留飯,吃他家的私房菜—朱安做的梅菜扣肉和白薯餅。
留飯看似事小,卻也看主人心事,并非不舍得,有時確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東晉名將陶侃年輕時就有這么一次。范逵等人風(fēng)雪天來看他,怎么辦呢?他母親要他留客,剪了自己的頭發(fā)買來米,把房屋的柱子削一半當(dāng)柴,拿來草墊子剁碎喂馬……這盛情,到如今暖意還在。
不由得想起祖父祖母,他們也喜歡留客,雖然沒有好飯菜,可總要弄幾樣。每年要腌幾十個雞蛋,平日一個也不吃,客來,煮幾個,每個一切為四,拼在盆里,像一朵蓮花。有時蔬最好,沒有,總有些泡辣子、腌蔥白、醬黃豆,再切個土豆絲,用酸漿炒了。這樣總能湊四盤菜,煨點兒酒喝幾盅。實在沒酒,有一回祖父煮了釅茶,篩在盅里當(dāng)酒吃。老話說“家貧不辦素食”,可那時哪里有肉?這幾樣待客菜,至今常常被親友提及,只是祖父祖母早不在了。
我有一位叔祖父,他叫祖父五哥,常年在外頭教書,回來了總要和祖父抵足而眠,后來他去了西安,經(jīng)年不見。這一年祖父中風(fēng)不語,他回來看望,祖父比比畫畫,他喊我的母親:“五哥叫你給我炒菜喝酒!”我后來聽說這事兒挺高興的,孔懷兄弟,應(yīng)該如此。
有人好客,也有人不好客,那不想留客怎么辦?不留客,端茶就行了。如此,客人便知趣,會借故離開。
知趣是個有意思的事情,不知趣的人,我們鄉(xiāng)下叫“爛板凳腿的”,就是坐著不走,這有些惱人。
不知趣非村老野夫?qū)S?,《胡適日記》里記了一個叫王寵惠的人,他曾任民國南京臨時政府外交總長,是當(dāng)時著名的法學(xué)家、政治家、外交家。胡適說他“性極吝嗇”,幾個極熟的朋友給他取了個綽號叫“辦法”。他在北京時,已做到很大的官了,但家中不用廚子,不開飯。早飯隨便吃一點兒稀飯,午飯、晚飯則到熟人家去吃,晚飯更是如此。他每到幾個熟人家去,坐到六七點不走,主人留他吃飯,他總還要客氣一下,說:“還早呢,還是回去吃吧?!敝魅嗽倭羲驼f:“有啤酒嗎?有酒我就在這里吃吧?!边@是第一個“辦法”。有時主人不曾開口留飯,他就說:“有什么‘辦法’沒有?我們出去吃館子好不好?我來請你。”主人自然就留他吃飯了。這是第二個“辦法”。有時候,他們當(dāng)真出去吃館子了,吃完之后,大家搶著會鈔,他總是落后,容易被別人搶去,這是第三個“辦法”。有時他的朋友們不同他客氣了,他們先走,讓他去會鈔,此時他還有第四個“辦法”:他一拍衣袋,喊道:“喂,你們走不成,今天我忘記帶錢了!”
這般蹭飯,不僅不知趣,幾近可惡了,這跟被誠心留飯,不可相提并論。
“最難風(fēng)雨故人來”,來了,必然要“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這個時候,留客,像是留住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