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棟,王麗珍
(1.安徽師范大學 中國詩學研究中心,安徽 蕪湖 241000;2.安徽師范大學 圖書館,安徽 蕪湖 241000)
隋混一南北,宇內(nèi)圖籍輻輳。適文帝、煬帝厝意修撰,故有隋一代,終集先唐文獻整理之大成。就政治論,隋末煬帝濫使民力,致黎庶憤怨、國脈不永,然就圖籍整理言,卻又百廢俱興、利澤千秋。以下分別對隋代圖書之匯集、校抄、輯撰、編目逐一考察,以厘析出隋代圖書整理的文獻學意義。
隋代圖書有三大來源,分別是北周、陳,以及民間。
隋因襲北周而來,隋初圖書亦承續(xù)北周之遺存。北周國家藏書部分來自梁之江陵,部分來自北齊之鄴。據(jù)《隋書·經(jīng)籍志》,北周“保定之始,書止八千,后稍加增,方盈萬卷?!盵1]908此8 000卷圖書,主要來自江陵。牛弘開皇(581-600)初曾上奏云,“及周師入郢,繹悉焚之(即江陵圖書)于外城,所收十才一二?!盵2]1299即便北周僅收得江陵圖書十分之一二,保守估計亦不下8000卷,因為當時江陵圖書達10萬卷之重*《隋書·經(jīng)籍志》云,“元帝克平侯景,收文德之書及公私經(jīng)籍,歸于江陵,大凡七萬余卷?!耙?唐)魏徵等撰《隋書·牛弘傳》,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907頁。顏之推于《觀我生賦》,“溥天之下,斯文喪盡”二句下自注云,“北于墳籍少于江東三分之一,梁氏剝亂,散逸湮亡。唯孝元鳩合,通重十余萬,史籍以來,未之有也。”[3]622。北周圖書的另一來源是鄴下圖書。據(jù)牛弘統(tǒng)計,北周建德六年(577)平北齊后,“獲其經(jīng)史,四部重雜,三萬余卷?!盵2]1299如上,周所得梁江陵、北齊鄴之圖書成為隋初國家圖書之基礎(chǔ)。
隋代國家藏書的第二個來源是平陳后所得建康圖書。開皇九年(589),隋平陳,建康圖書盡入長安。關(guān)于這批圖書的數(shù)量,《隋書·經(jīng)籍志》云,“及平陳已后,經(jīng)籍漸備。檢其所得,多太建時書,紙墨不精,書亦拙惡。于是總集編次,存為古本。召天下工書之士,京兆韋霈、南陽杜頵等,于秘書內(nèi)補續(xù)殘缺,為正副二本,藏于宮中,其余以實秘書內(nèi)、外之閣,凡三萬余卷?!盵1]908隋對平陳所得書加以補續(xù)殘缺,并重抄為正、副兩本,共得3萬余卷,可知隋平陳后得陳官方圖書若不計復本,數(shù)量當15 000卷上下。這是隋官方藏書的另一來源。
隋代圖書的第三個來源是民間私家藏書?!端鍟そ?jīng)籍志》云,“隋開皇三年,秘書監(jiān)牛弘,表請分遣使人,搜訪異本。每書一卷,賞絹一匹,校寫既定,本即歸主。于是民間異書,往往間出?!盵1]908國家圖書遂于“一二年間,篇籍稍備?!盵2]1300隋代民間所征之書,大多來自原北周、北齊、陳之私家藏書。隋禪北周、平陳而來,而北齊又為北周所滅,從北齊亡至陳亡,前后僅十二年,故隋開皇三年國家向民間征書,目標即此三大地域之私家藏書。與北齊、陳私家藏書相比,北周本土私家藏書相對較少。《周書》云賀拔勝、黎景熙皆藏書至千卷,又云唐瑾在西魏平江陵后得書兩車。相較之下,北齊鄴、陳建康擁有巨量私家藏書者不在少數(shù)。北齊李業(yè)興、辛術(shù)、楊愔、魏收、邢邵、穆子容、司馬子瑞、陳元康、宋世良、陸爽等私家藏書皆數(shù)量可觀?!段簳と辶帧だ顦I(yè)興傳》云,“業(yè)興愛好墳籍,鳩集不已,手自補治,躬加題帖,其家所有,垂將萬卷”[4]1865;《北齊書·辛術(shù)傳》云,“(辛術(shù))雖在戎旅,手不釋卷。及定淮南,凡諸資物一毫無犯,唯大收典籍,多是宋、齊、梁時佳本,鳩集萬余卷”[5]503;《北史·穆崇傳附穆子容傳》云,“子容,少好學,無所不覽。求天下書,逢即寫錄,所得萬余卷?!盵6]739《北齊書·楊愔傳》云,“(楊愔)輕貨財,重仁義,前后賞賜,積累巨萬,散之九族,架篋之中,唯有書數(shù)千卷?!盵7]457《北齊書·祖珽傳》云,“(祖珽)盜元康家書數(shù)千卷”[8]515;《北史·陸俟傳附陸爽傳》云,“齊滅,周武帝聞其名,與陽休之、袁叔德等俱征入關(guān)。諸人多將輜重,爽獨載數(shù)千卷書”[9]1022;《北史·儒林·劉晝傳》云,“(劉晝)知鄴令宋世良家有書五千卷,乃求為其子博士,恣意披覽,晝夜不息”[10]2729;《北史·文苑·樊遜傳》云,天保七年(556)秘書省校定供皇太子閱讀之群書時,曾向邢邵、魏收、辛術(shù)、穆子容、司馬子瑞、李業(yè)興等多書之家借書參校,得異本3 000多卷[11]614。如上,辛術(shù)、李業(yè)興、穆子容藏書均在萬卷左右,邢邵、魏收、司馬子瑞藏書數(shù)雖不得而知,但他們都是多書之家,蓋其數(shù)量亦可與辛術(shù)等人相埒??偤媳饼R以上十家藏書,數(shù)量已近8萬卷,這是一個相當可觀的體量。而從北齊國滅至隋易北周,前后僅四年時間,蓋此類圖書不致于因戰(zhàn)爭而湮沒不聞,此為隋初于民間征書的第二個來源。
陳之私家藏書,又多襲于梁,考察梁之私家藏書,即可窺得陳代私家藏書之梗概。梁之沈約、任昉、王僧孺、張緬、蕭勵等私家藏書均在萬卷以上?!读簳ど蚣s傳》云,“(沈約)好墳籍,聚書至二萬卷,京師莫比”[12]242;《梁書·任昉傳》云,“昉墳籍無所不見,家雖貧,聚書至萬余卷,率多異本。昉卒后,高祖使學士賀縱共沈約勘其書目,官所無者,就昉家取之”[13]254;《梁書·王僧孺?zhèn)鳌吩疲吧婧脡灱?聚書至萬余卷,率多異本,與沈約、任昉家書相埒”[14]474;《南史·張弘策傳附張纘傳》云,“(纘)晚頗好積聚,多寫圖書數(shù)萬卷,…及死,湘東王皆使收之,書二萬卷并摙還齋”[15]1387-1388;《南史·梁宗室吳平侯蕭景傳附蕭勱傳》云,“(勱)聚書至三萬卷,披玩不倦,尤好《東觀漢記》,略皆誦憶”[16]1263;《陳書·馬樞傳》云,侯景亂時,梁邵陵王“(蕭)綸舉兵援臺,乃留書二萬卷以付樞”[17]264。他如柳“所覽將萬卷”[18]1423、陶弘景“讀書萬余卷”[19]742、明克讓“所覽將萬卷”[20]1415、孔休源“聚書盈七千卷”[21]522。僅以上諸家藏書(柳、陶、明三人所讀之書若非本人藏書,其周邊亦必有巨量藏書者供其閱讀。)相合,可得書近15萬卷,足見梁私家藏書之盛。關(guān)于陳代的私家藏書,相關(guān)資料記載并不多見。許善心“家有舊書萬余卷”[22]1424,江總、徐伯陽家亦皆有書數(shù)千卷。至于徐陵等人家中藏書情況,則一無所記,不得而知。無論如何,此類私家藏書亦不可能在入隋后消失殆盡,更多的可能情況是,這些圖書在家族中接力傳承,這成為隋代征書于民間的第三個來源。
通過以上勾勒,可大致見出隋代國家圖書收集的情況。其一,隋承襲北周圖書,此為其國家圖書之初基;其二,開皇三、四年間,國家從民間征集了大量的圖書異本予以抄謄,國家圖書初具規(guī)模;其三,開皇九年平陳,得建康圖書,隋代圖書至此漸備。
經(jīng)以上三種渠道收集,隋代圖書大聚于東西兩都。當時僅長安嘉則殿就藏書37萬卷*《隋書·經(jīng)籍志》云,唐武德五年(兩《唐書》皆言武德四年)平洛陽王世充后,“盡收其圖書及古跡焉。命司農(nóng)少卿宋遵貴載之以船,泝河西上,將致京師。行經(jīng)底柱,多被漂沒,其所存者,十不一二。其《目錄》亦為所漸濡,時有殘缺。今考見存,分為四部,合條為一萬四千四百六十六部,有八萬九千六百六十六卷。”[23]5694。煬帝時,又命秘書監(jiān)柳顧言對嘉則殿圖書校勘整理,“除其復重猥雜,得正御本三萬七千余卷,納于東都修文殿。又寫五十副本,簡為三品,分置西京、東都宮、省、官府?!盵23]5694。僅這次對嘉則殿所校定正御本之抄撰,就得圖書185萬卷,更何況此亦并非隋代國家藏書之全部。若不計復本,隋代圖書盛時,僅洛陽就有圖書89 666卷[24]908??梢源_定的是,無論單卷數(shù),還是總量,隋前任何一個朝代的國家藏書體量都難以望其項背。
隋對南北朝圖書之??奔扔欣^承,又有發(fā)展。隋代??蹦康闹饕卸?一為校殘補缺,二為獲取異本。
隋初,文帝廢北周之制,仿北齊而設(shè)秘書省。其秘書“監(jiān)、丞各一人,郎四人,校書郎十二人,正字四人,錄事二人。領(lǐng)著作、太史二曹。著作曹,置郎二人,佐郎八人,校書郎、正字各二人。太史曹,置令、丞各二人,司歷二人,監(jiān)候四人。其歷、天文、漏刻、視祲,各有博士及生員?!盵25]775在具體??狈椒ㄉ?隋又向梁朝模習。顏之推在《觀我生賦》“或校石渠之文”一語下自注云,“王司徒表送秘閣舊事八萬卷,乃詔比校,部分為正御、副御、重雜三本?!盵26]622隋之??币嘁猿?、副本為體例,與梁相似。隋代圖書之校殘補缺又主要針對得自建康的圖書而展開。如上,北周自設(shè)立麟趾殿以來,對得自江左約8 000卷圖書作了詳盡整理。后經(jīng)進一步收集,國家圖書遂至1萬卷。之后北周又于建德六年(577)滅北齊,得鄴都圖書3萬卷,經(jīng)??比ブ?得異本5 000卷。亦即隋替北周時,北周已對得自江陵、鄴的圖書作過系統(tǒng)整理,計得單本15 000卷上下。因此,隋校殘補缺者,主要針對平陳后得自建康的圖書。鑒于此類圖書紙墨不精、抄寫拙劣的現(xiàn)狀,秘書省召工書人韋霈、杜頵等進行了嚴格的補續(xù)殘缺工作,最后校得單本15 000卷。此舉既提高了圖書紙墨、抄寫的質(zhì)量,又對建康圖書內(nèi)容進行了???。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是,陳繼梁而來,為何其圖書修撰質(zhì)量直線下降,其版本、紙墨質(zhì)量尚不及因襲北周而來的隋?太建年間文人之頹靡、經(jīng)濟之困頓可想而知。相較之下,北周國力迅速提升,南北文人集聚于長安,南北文學在這里融合演進,長安已成為當時南北文學的中心。又此前北周已有麟趾殿校書、北齊已有文林館校書,這兩次校書延續(xù)了梁朝校書的體制(北周、北齊兩次校書都由入北梁朝文人主導,又北周、北齊校書之主導者王褒、顏之推等都參加過梁朝的秘閣校書),加之北周經(jīng)濟實力雄厚,其對校抄、紙墨要求更高亦在情理之中。
至于隋??钡牧硪荒俊獧z出異本則似乎更顯重大。如上,隋代圖書異本主要來自建康與民間。開皇三年秘書監(jiān)牛弘上奏云,“今秘藏見書,亦足披覽,但一時載籍,須令大備。不可王府所無,私家乃有?!翕l(fā)明詔,兼開購賞,則異典必臻,觀閣斯積。”[3]1300隋文帝于是下詔令搜訪異本于民間,而梁、陳、北齊私家藏書又極富,隋由此征集異本之體量就頗足可觀,這也成為魏晉以來國家對民間圖書最大規(guī)模的一次搜集整理。隋又于開皇九年平陳,盡收建康圖書,經(jīng)??闭?得單本15 000卷,其中又多為異本,隋至此而經(jīng)籍漸備。
隋代圖書抄撰也進行了一項前無古人的突破。煬帝時,經(jīng)柳顧言對嘉則殿藏書組織???得正御本37 000多卷。煬帝又令抄為50副本,僅此一項就得書185萬卷。即便清乾隆年間修撰的《四庫全書》,其體量亦僅79 000卷?!端膸烊珪酚殖瓰?部,總計亦僅553 000卷,尚不及隋代此次抄書規(guī)模的1/3。清《四庫全書》僅抄寫人員即用3800多人,可想隋此次抄書所耗人力物力之巨大。當然,由于財力所限,此50副本圖書亦“分為三品:上品紅琉璃軸,中品紺琉璃軸,下品漆軸”[1]908,“其正御書皆裝翦華凈,寶軸錦褾?!盵23]5694
煬帝作如此聲勢浩大、前無古人之圖書抄撰,其原因頗值得探究。首先一點是煬帝本人愛好修撰。《資治通鑒》卷182云,“帝好讀書著述,自為揚州總管,置王府學士至百人。常令修撰,以至為帝,前后近二十載,修撰未嘗暫停;自經(jīng)術(shù)、文章、兵、農(nóng)、地理、醫(yī)、卜、釋、道乃至蒱博、鷹狗,皆為新書,無不精洽,共成三十一部,萬七千余卷。”[23]5694《大業(yè)拾遺記》云,煬帝本人對抄寫、裝裱也頗為在意,“及抄寫真正,文字之間,無點竄之誤。裝翦華凈,可謂冠絕今古。”[27]1737其次,隋統(tǒng)一全國后,鑒于圖書南北相異、官私混雜的現(xiàn)狀,國家有必要進行一次全面整理與重抄以統(tǒng)一標準。所以,隋煬帝作如此大規(guī)模的書籍抄寫,確亦有定立規(guī)矩之考量。
隋代輯撰了多種大型圖書。主要有庾自直撰《類文》(377卷);虞綽、虞世南、庾自直等撰《長洲玉鏡》(238卷);虞綽等撰《類集》(113卷);崔賾撰《隋區(qū)宇圖志》(129卷);郎蔚之撰《隋諸州圖經(jīng)集》(100卷);崔祖浚、姚思廉撰《隋諸郡土俗物產(chǎn)》(151卷);隋煬帝敕撰《四海類聚方》(2600卷);隋煬帝敕撰《四海類聚單要方》(300卷)。隋代圖書輯撰如此興盛,與南北朝輯撰圖書的氛圍有必然關(guān)聯(lián)。南朝宋有何承天輯撰《皇覽》(120卷);梁有徐爰輯撰《皇覽》(84卷)、劉杳輯撰《壽光書苑》(200卷)、徐勉輯撰《華林遍略》(600卷)。其中《華林遍略》在當時流傳甚廣,《北齊書·祖珽傳》即記載了書商販賣《華林遍略》于北齊鄴下之事,“州客至,請賣《華林遍略》。文襄多集書人,一日一夜寫畢,退其本曰:‘不須也。’”[9]515時北周、北齊亦先后設(shè)立麟趾殿、文林館輯撰圖書,麟趾殿輯撰了《世譜》(500卷),文林館輯撰了《修文殿御覽》(360卷)。北周、北齊之圖書輯撰,亦皆受《皇覽》、《華林遍略》等的影響。
當然,隋代大型圖書的輯撰也與帝王本人的重視有關(guān)。如上,《隋區(qū)宇圖志》、《隋諸州圖經(jīng)集》、《隋諸郡土俗物產(chǎn)》、《四海類聚方》、《四海類聚單要方》等都是隋煬帝敕撰的。尤其是《四海類聚方》,其體量多至2 600卷。平心而論,一個統(tǒng)一的隋代王朝,其治化確實有對前代政治、經(jīng)濟、文化予以反思和借鑒的必要,但輯撰圖書遠盛于隋的唐代,也并不見得有哪部書的體量超越2600卷。顯然,隋煬帝對醫(yī)藥類圖書的關(guān)注,是促成《四海類聚方》成為先唐類書體量之最的重要因素。
就圖書類型而言,隋代輯撰的專集性圖書較多,總集性圖書較少。在專集性圖書中,又主要集中在三個方面,即醫(yī)藥類、地志類、文學類。如上,醫(yī)藥類專集《四海類聚方》以及地志類專集《隋區(qū)宇圖志》、《隋諸州圖經(jīng)集》是隋代專集性圖書的重要亮點,而文學專集《類文》亦不遜風騷?!端鍟の膶W·庾綽傳》云,庾綽“奉詔與秘書郎虞世南、著作佐郎庾自直等撰《長洲玉鏡》等書十余部”[28]1739,《類文》亦在其中。煬帝為何讓庾自直輯撰《類文》?《隋書》庾自直本傳可以給出答案,“自直解屬文,于五言詩尤善。性恭慎,不妄交游,特為帝所愛。帝有篇章,必先示自直,令其詆訶。自直所難,帝輒改之,或至于再三,俟其稱善,然后方出。其見親禮如此。”[29]1742但一個問題是,《類文》這樣一個大部頭的文集為何在宋歐陽修主編《新唐書》時依然存世,卻在唐代沒有什么影響力?初唐歐陽詢《藝文類聚序》云,“《流別》、《文選》,專取其文;《皇覽》、《徧略》,直書其事。文義既殊,尋檢難一?!盵30]27此序甚至提及梁之《華林遍略》,卻對《類文》只字未提,后晉劉昫的《舊唐書·經(jīng)籍志》也未提及此書。從明確的資料記載來看,至北宋此書才為學者側(cè)目。如上,《新唐書·藝文志》將此書列入圖書目錄中,洪邁《容齋隨筆》亦云其對庾自直《類文》進行過點校,這都體現(xiàn)出宋代學者的獨特識力。我們認為,由于《藝文類聚》、《文館詞林》名聲太盛,它們同樣也保存了大量先唐文學作品,故《類文》遭遇聲名隱沒的命運,直至失傳。然《藝文類聚》、《文館詞林》畢竟產(chǎn)生于初唐,歐陽詢、許敬宗對隋代377卷的巨著《類文》不可能不聞不問,《類文》對《藝文類聚》、《文館詞林》不產(chǎn)生任何文獻征引或體例借鑒作用的可能性也不大。
隋代統(tǒng)一南北后,四方圖書匯集于長安、洛陽兩地,國家圖書整理得以相應(yīng)推進,分類編目無疑又是其中的重要一環(huán)。
中國圖書的系統(tǒng)編目當肇始于漢劉向之《七略別錄》。劉向卒后,其子劉歆繼作《七略》,分別為《輯略》、《六藝略》、《諸子略》、《詩賦略》、《兵書略》、《術(shù)數(shù)略》、《方技略》七種。盡管此分類存在諸多不合理,然鑒于其所處的七部目錄之發(fā)軔期,其存在意義依然重大。七分法面世未久,即有四分法繼踵。魏鄭默始以四分法詮次《中經(jīng)》,之后西晉荀勖因循其制,更著《中經(jīng)新簿》。荀勖四分法“一曰甲部,紀六藝及小學等書;二曰乙部,有古諸子家、近世子家、兵書、兵家、術(shù)數(shù);三曰丙部,有史記、舊事、皇覽簿、雜事;四曰丁部,有詩賦、圖贊、《汲冢書》?!盵1]906此四部實按經(jīng)、子、史、集排序。作為魏晉時代產(chǎn)生的目錄學著作,《中經(jīng)新簿》與七分法之關(guān)聯(lián)依然明顯。其對七分法的通變主要表現(xiàn)為:一方面,在范疇框定上,《中經(jīng)新簿》將《七略》之七類書悉數(shù)囊括,延續(xù)了七分法對《六藝》、《諸子》類圖書的重視,同時又將七分法中《詩賦》類圖書目錄位置后移,提高了《兵書》、《術(shù)數(shù)》、《方技》類圖書的地位。若以荀勖四分法標準來反向衡量劉歆七分法,劉氏對四部書大致的次序安排為經(jīng)、子、集、史。兩相比照,荀氏四分法經(jīng)、子、史、集的排序明顯提升了史部的地位。另一方面,在類型劃分上,其采用四分法,摒棄七分法,中國目錄學上的四分法沿此一線而下?!吨薪?jīng)新簿》之后,宋有殷淳《四部書目序錄》(39卷)、謝靈運《四部目錄》、王儉《宋元徽元年四部書目錄》(4卷);南齊有王亮與謝朏《四部書目》;梁有丘賓卿《梁天監(jiān)四年書目》(4卷)、任昉與殷鈞《梁天監(jiān)六年四部書目錄》(4卷)、劉孝標《梁文德殿四部目錄》(4卷)、劉遵《梁東宮四部書目》(4卷)、劉杳《古今四部書目》(5卷);陳有《陳天嘉六年壽安殿四部目錄》(4卷)、《陳德教殿四部目錄》(4卷)。由此可見,四部分類在南朝已成主流。北朝存世的目錄類圖書較少。北魏有盧昶《甲乙新錄》,然無法判定其為何種目錄分類法。如上,北周滅北齊后所得圖書“四部重雜”,又《周書·寇俊傳》云北周“軍國草創(chuàng),墳典散逸,俊始選置令史,抄集經(jīng)籍,四部群書稍得周備”[31]659,可見北齊、北周亦多用四部分類法編目。隋代書目眾多,如牛弘《隋開皇四年書目》(4卷)、《開皇八年四部書目錄》(4卷)、王劭《隋開皇二十年書目》(4卷)、《香廚四部目錄》(4卷)、《隋大業(yè)正御書目錄》(9卷)等目錄類圖書皆以四部分類法進行編著,可見四分法在隋代已成定式。
不過,七部分類法在南北朝并未絕跡。宋王儉即有《七志》(70卷),“一曰《經(jīng)典志》,紀六藝、小學、史記、雜傳;二曰《諸子志》,紀今古諸子;三曰《文翰志》,紀詩賦;四曰《軍書志》,紀兵書;五曰《陰陽志》,紀陰陽圖緯;六曰《術(shù)藝志》,紀方技;七曰《圖譜志》,紀地域及圖書。其道、佛附見,合九條?!盵1]907很明顯,此目錄分類基本延續(xù)了劉歆《七略》之體式。梁阮孝緒亦撰《七錄》(7卷),“一曰《經(jīng)典錄》,紀六藝;二曰《記傳錄》,紀史傳;三曰《子兵錄》,紀子書、兵書;四曰《文集錄》,紀詩賦;五曰《技術(shù)錄》,紀數(shù)術(shù);六曰《佛錄》;七曰《道錄》?!盵1]907《七錄》對《七略》的體例有較大突破,其前四種目錄《經(jīng)典錄》、《記傳錄》、《子兵錄》、《文集錄》,實即四部目錄之經(jīng)、史、子、集四類。由于術(shù)數(shù)、佛、道類圖書與前面四部圖書不好歸為一類,故不得不退而求其次,置于四部之后。事實上,此問題早為宋、梁目錄學關(guān)注。宋王儉《七志》的處理辦法是將它們作為附錄羅列在后,梁的解決方案是將術(shù)數(shù)類的書目別立為一部,因而梁代產(chǎn)生了目錄學著作《五部目錄》[1]907。不論何種處理辦法,實際都反映了南北朝時期術(shù)數(shù)、佛、道類圖書,尤其是佛教類圖書開始為目錄編撰者充分重視這一事實。據(jù)《開元釋教錄》,北魏有永熙年間舍人李廓撰《元魏眾經(jīng)目錄》(1卷);北齊有武平年間沙門統(tǒng)法上撰《高齊眾經(jīng)目錄》(1卷);南齊有沙門釋王宗撰《眾經(jīng)目錄》(2卷);梁有天監(jiān)十四年沙門釋僧紹撰《華林佛殿眾經(jīng)目錄》(4卷)、天監(jiān)十七年沙門寶唱撰《眾經(jīng)目錄》(4卷);隋有開皇十四年沙門釋法經(jīng)等撰《眾經(jīng)目錄》(7卷)、仁壽二年沙門釋彥琮等撰《眾經(jīng)目錄》(5卷)。對南北朝佛藏目錄之大致羅列可看出:一、南北朝佛教類圖書在數(shù)量上日益增多;二、佛教類圖書的分類逐漸從漢魏時期從屬于七部目錄,過渡到南北朝時期與七部目錄的漸次脫離。以上兩種變化又與南北朝佛教的興盛有必然關(guān)聯(lián)。梁代初年,國家即在華林園總集釋典,梁武帝又多次舍身同泰寺,這都為佛教類圖書目錄進入《七錄》作了充分注解。北朝佛教更盛,北魏正光年間,僧人達200多萬,寺院至3萬多所。北朝各代帝王又先后在平城、晉陽、洛陽開鑿了大量石窟,雕塑了大量佛像(如今存山西大同云岡石窟、河南洛陽龍門石窟、山西太原蒙山大佛)。據(jù)《隋書·經(jīng)籍志》統(tǒng)計,隋代佛、道兩藏單本著作有2329部,7414卷,當時“民間佛經(jīng),多于六經(jīng)數(shù)十百倍?!盵1]1099。
如果說梁之圖書編目對佛、道兩藏之歸類問題尚未完全明確,那么至隋,這一問題則徹底解決。隋代佛教類圖書目錄的完全獨立,以及《隋書·經(jīng)籍志》(按此《隋書·經(jīng)籍志》所從即平王世充后得自隋東都洛陽的圖書目錄,既然《隋書·經(jīng)籍志》將佛、道圖書區(qū)別于四部之外,可見隋代佛、道二藏圖書目錄并未與四部混一。)將佛、道圖書獨立于四部之外的分類標準都說明:自隋代始,佛、道類圖書已單獨列目,自成體系。
隋代圖書整理具有重要的文獻學意義。
其一,隋代圖書匯集規(guī)模之大,曠古未有,為隋唐文化的繁榮奠定了基礎(chǔ)。
南北朝時期,盡管朝代更替頻繁,然各朝皆興辦官私之學,對文化的崇尚蔚然成風。北魏歷代帝王多下詔征書于民間,為擴充國家圖書之體量,孝文帝甚至借書于蕭齊。北齊時官方藏書已至3萬卷,天保七年樊遜校書供皇太子閱讀時,國家曾向私家藏書者借閱,遂得異本3 000卷。北齊辛術(shù)、李業(yè)興、穆子容、邢邵、魏收、司馬子瑞等十余家藏書總量就近8萬卷。北周平北齊前,官方圖書不計復本有15 000卷,平北齊后,又得書3萬卷。梁藏書盛時達10萬卷,不計復本亦有3萬卷。梁私家藏書更盛,僅史料記載的沈約、任昉、王僧孺、張纘、蕭勵等十家藏書總量就近15萬卷。陳代國家藏書有3萬卷,去除復本,亦得15 000卷。隋代國家圖書的收集即是在前代官方、私家藏書極富的基礎(chǔ)上實現(xiàn)的。隋代圖書盛時,僅西京嘉則殿藏書就有37萬卷。此曠古未有之圖書大匯集,為隋唐文化的繁榮奠定了堅實基礎(chǔ)。
其二,隋對南北朝圖書進行了系統(tǒng)???并形成全新的抄撰標準。
“隋世簡編,最為博洽?!盵32]1962。國家不僅對收集的各種圖書進行了全面???而且大力抄制復本,并制定了全新的抄撰標準。隋代影響較大的??庇袃纱巍R皇情_皇三年搜異本于民間并予以校抄,隋之經(jīng)籍至此漸備。二是開皇九年平陳得建康圖書,亦予以校抄,隋對南北朝圖書之整理至此基本完成。開皇九年之校抄尤為重要,鑒于陳之圖書紙墨不精、書寫拙惡的現(xiàn)狀,韋霈、杜頵等工書之士被召入秘書省開展補續(xù)殘缺的工作。隋在此類圖書校抄過程中,也逐步形成圖書??薄⒊瓕?、裝裱的新標準。以煬帝時嘉則殿圖書之校抄為例。一、去其重復猥雜,得正御本37 000多卷;二、以此正御本為底本,各抄寫50副本;三、此50副本又分為三品。上品用紅琉璃軸,中品用紺琉璃軸,下品用木漆軸,書衣皆用考究的絲綢裝裱。隋代???、抄寫、裝裱的規(guī)制,對唐代圖書整理也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據(jù)《新唐書·藝文志》,太宗時,“選五品以上子孫工書者為書手”[33]1422。玄宗時,在紙、墨、筆、裝訂方面更有專門規(guī)定,“太府月給蜀郡麻紙五千番,季給上谷墨三百三十六丸,歲給河間、景城、清河、博平四郡兔千五百皮為筆材。兩都各聚書四部,以甲、乙、丙、丁為次,列經(jīng)、史、子、集四庫。其本有正有副,軸帶帙簽皆異色以別之?!盵33]1422-1423唐與隋都在長安和洛陽存書、彼此圖書皆紙墨考究、書多有正副本、圖書書軸皆有品相之別,如此多的相似點,足以見出隋代圖書校抄對唐的深遠影響。
其三,隋代圖書之輯撰,將中國專集性圖書輯撰推進到全盛時代。
與前代相比,隋代圖書輯撰規(guī)模最大,系南北朝歷代圖書輯撰基礎(chǔ)上的一次大爆發(fā)。同時,隋代圖書輯撰又有自身的特點。這一時期很少生產(chǎn)《皇覽》、《華林遍略》、《修文殿御覽》那樣總集性的圖書,專集性圖書輯撰成為主流。眾所周知,從魏文帝曹丕敕撰《皇覽》始至南北朝,總集性圖書的輯撰可謂高潮迭起。如上,宋何承天輯撰《皇覽》,梁徐爰輯撰《皇覽》,梁劉杳輯撰《壽光書苑》,梁徐勉輯撰《華林遍略》,北齊祖珽輯撰《修文殿御覽》。相比之下,隋代沒有一部此類總集,主要原因恰恰是“煬皇好學,喜聚逸書。”[32]1962煬帝對經(jīng)術(shù)、文章、兵農(nóng)、地理、醫(yī)卜、釋道等皆所通習,自己即主持修撰圖書17 000多卷。像梁之《華林遍略》600卷的體量,并不足以使煬帝側(cè)目。就專集性圖書輯撰而言,隋代卻開拓進取,助推專集性圖書輯撰進入中古之全盛期。如煬帝敕撰的《四海類聚方》,此書窮南北醫(yī)學之勝,體量達2 600卷。煬帝又敕撰地志類圖書《隋區(qū)宇圖志》、《隋諸州圖經(jīng)集》以適應(yīng)國家大一統(tǒng)之需。同時,隋在文學類圖書的輯撰方面亦有巨大開創(chuàng)。時庾自直撰《類文》377卷,其聲名雖為后來的《藝文類聚》、《文館詞林》所掩蓋,然其體例、材料卻又為《藝文類聚》、《文館詞林》所師法資鑒。隋代在以上三類圖書輯撰方面的努力,一改之前總集類圖書獨領(lǐng)風騷之貌,開創(chuàng)了專集類圖書輯撰的全盛時代。
其四,隋時四部目錄分類法成為定式,佛道兩藏獨立于傳統(tǒng)四部書之外,這為中國目錄學之演進立下界碑。
南北朝各代多以四部分類法詮次目錄,然亦間有七部分類法。從王儉《新書七志》向阮孝緒《七錄》的過渡,表征出七部分類法向四部分類法的讓步。至隋代,眾多的目錄學圖書皆用四部分類法,表明以經(jīng)、史、子、集為標準的四部分類法至此已成定式。
隋代佛、道兩藏獨立于四部之外也是時代的迫切需求。一方面,隋之前七部目錄的自身分類實踐說明,佛、道類圖書目錄和四部圖書目錄之不協(xié)是一客觀存在。無論宋之王儉,還是梁之阮孝緒,他們在編目時都將佛、道類圖書目錄與四部目錄混編,終致分類標準之混亂。另一方面,南北朝時期佛、道兩教盛行,其地位及影響力都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當時佛藏數(shù)量之眾,甚至達到五經(jīng)數(shù)量的百倍。基于佛、道兩藏獨特的地位、龐大的體量,此類圖書就頗有單獨歸類的必要。隋代的解決辦法是:在內(nèi)道場存放釋、道兩類圖書,并且別撰目錄。這徹底摒棄了宋、梁時期將釋、道兩藏目錄勉強納入七部體系的做法。從此,目錄學中四部書與佛、道類書混同編目的問題徹底解決。開皇十四年釋法經(jīng)等奉敕撰《眾經(jīng)目錄》(2257部,5311卷)、仁壽二年釋彥琮等奉敕撰《眾經(jīng)目錄》(2109部,5519卷)[34]就是在這一主旨下進行的。隋代以后的目錄學著作盡管不乏將佛、道兩藏歸入史部者(如《四庫全書》之編目),但佛、道兩藏在四部書之外單獨編目卻成為主流。顯然,隋代佛、道兩藏目錄相對于四部目錄的地位獨立,在中國目錄學史上有著里程碑式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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