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夢溪
論國學的內涵及其施教
——馬一浮國學論的立教義旨
劉夢溪
在馬一浮看來,“國學”應該是指“六藝之學”,也就是《詩》、《書》、《禮》、《易》、《樂》、《春秋》六經。把國學定義為“六藝之學”,是馬先生的學理發(fā)明,是大學者的高明之見。因為“六藝”或曰“六經”,是中國學術的經典源頭,是中國文化的最高型態(tài),定義“六藝之學”為國學,可以使國學成為中國固有學術的經典之學。如果我們能夠認同馬先生的國學定義,以“六藝之學”作為國學的基本義涵,具體包括經學和小學。那么,大學的國學院應該有三部的設置:經學部、小學部和國學教育部。百年來的國學與現代學術分科的糾結,便可以迎刃而解。馬一浮國學論的另一貢獻,是發(fā)現《論語》里面有“六藝”?!墩撜Z》是可以直接通六藝的,《論語》反復講述的義理,就是六經的基本義理。因此,欲學六藝不妨從《論語》開始。
馬一??;國學;六藝;經學;小學;施教;《論語》
最近幾年,我們國內可以說有一點國學熱。但也有人說還不夠熱,也有人說已經過熱,也有人說是虛熱。不管虛熱還是實熱,我們的禹域之內,華夏圣土,久違了的國學在某種意義上確實有一點熱,恐怕是不爭的事實。但如何定義“國學”這個概念,到底什么是“國學”?學術界的看法不太一致。我們做學問的人,有一個心理原則,就是自己之所講,必須是自己之所信,而不在乎自己的講法別人是否同意。揆諸各家之說,我最服膺的是馬一浮的國學論。但馬先生為國學所作的新立名,自有其歷史淵源和學理依據,不了解題義的前緣,便無法了解它的今生來世。所以今天站在學術的立場談論國學,必須從頭說起,從歷史流變中分梳其學理內涵。
“國學”這個概念,首先要區(qū)分歷史上的國學和現代的國學。中國歷史上很早就有“國學”這個語詞,比如在《周禮·春官·宗伯》里面,就有“樂師掌國學之政,以教國子小舞”的記載。到了漢代,仍然有“國學”一詞,如《漢書·食貨志》記云:“是月,余子亦在于序室。八歲入小學,學六甲、五方、書計之事,始知室家長幼之節(jié)。十五入大學,學先圣禮樂,而知朝廷君臣之禮。其有秀異者,移鄉(xiāng)學于庠序;庠序之異者,移國學于少學。”*班固:《漢書》卷二十四《食貨志上》,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122頁?!逗鬂h書》也有相關記載,其中東漢光武帝時期的大臣朱浮,“又以國學既興,宜廣博士之選,乃上書”*范曄:《后漢書》卷三十三《朱浮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144頁。云云,語義最為明顯。
《晉書》的帝紀則有東晉孝武帝太元十年(385)二月“立國學”的直接記載*《晉書》卷九《孝武帝本紀》:“十年春正月甲午,謁諸陵。二月,立國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34頁);《晉書·束皙傳》更寫道:“皙博學多聞,與兄璆俱知名。少游國學,或問博士曹志曰:‘當今好學者誰乎?’志曰:‘陽平束廣微好學不倦,人莫及也?!?房玄齡等撰:《晉書》卷五十一《束皙傳》,第1427頁。此處的“少游國學”,明顯指學校無疑,因為在那里他見到了博士曹志,并與之對話。否則如果是作為一門學問的“國學”,他和兄長結伴到里邊去“游”,不僅措意不倫,而且那門學問里的人還跳出來和他說話,夸贊他“人莫及也”,簡直是不可理喻了。又《晉書·袁瓌傳》載其上疏給晉成帝有云:
疇昔皇運陵替,喪亂屢臻,儒林之教漸頹,庠序之禮有闕,國學索然,墳籍莫啟,有心之徒抱志無由。昔魏武帝身親介胄,務在武功,猶尚廢鞍覽卷,投戈吟詠,況今陛下以圣明臨朝,百官以虔恭蒞事,朝野無虞,江外謐靜,如之何泱泱之風漠然無聞,洋洋之美墜于圣世乎!古人有言:“《詩》《書》義之府,禮樂德之則。”實宜留心經籍,闡明學義,使諷誦之音盈于京室,味道之賢是則是詠,豈不盛哉!若得給其宅地,備其學徒,博士僚屬粗有其官,則臣之愿也。*房玄齡等撰:《晉書》卷八十三《袁瓌傳》,第2167頁。袁瓌在此奏疏中提出的訴求,是希望國家能撥給“宅地”,以改變“國學索然”的情況。然則此處國學之所指,顯然是欲建立學校的意思,否則要宅地何為?所以下文才說:“疏奏,成帝從之。國學之興,自瓌始也。”*房玄齡等撰:《晉書》卷八十三《袁瓌傳》,第2167頁。應該是晉成帝批準了他的建議,撥給了宅地,學校建立起來了。雖只是一封簡短的奏疏,其于興教立學所起的作用,豈可小視哉。
南朝的梁武帝,既篤信佛教,又苦嗜典墳,故力倡立學興教,至有“修飾國學,增廣生員,立五館,置《五經》博士”*姚思廉:《梁書》卷三《武帝本紀下》,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96頁。之舉。梁武帝的長子昭明太子蕭統更以好文尚友著稱,史載其三歲即“受《孝經》、《論語》,五歲遍讀《五經》”,八九歲就能夠講《孝經》了。他講完之后,還“親臨釋奠于國學”*姚思廉:《梁書》卷八《昭明太子傳》,第165頁。。這里的“國學”一語指的又是國立學校,所以才有到國學釋菜祭奠的舉動。釋菜即舍菜,是為祭奠先師孔子的一種儀式。《禮記·月令》有載:“是月也,毋竭川澤,毋漉陂池,毋焚山林。天子乃鮮羔開冰,先薦寢廟。上丁,命樂正習舞,釋菜?!薄抖Y記·文王世子》亦載:“凡始立學者,必釋奠于先圣先師,及行事,必以幣。凡釋奠者,必有合也,有國故則否?!庇衷疲骸笆剂W者,既興器用幣,然后釋菜,不舞不授器,乃退。”其義甚明。亦即釋菜的舉動,是古代學校的一種常規(guī)儀式,南宋朱熹在白鹿洞書院開講前,也有此祭奠儀式。馬一浮主講復性書院,開學時也有類似禮儀。
那么宋、明呢?試看史載之例證?!端问贰ふ孀诒炯o》記載:大中祥符五年(1012)“冬十月戊午,延恩殿道場,帝瞻九天司命天尊降。己未,大赦天下,賜致仕官全奉。辛酉,作《崇儒術論》,刻石國學”*脫脫等撰:《宋史》卷八《真宗本紀三》,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52頁。。將文章刻石于國學,當然這個國學是學校了。又《宋史·禮志》記載:“至圣文宣王。唐開元末升為中祠,設從祀,禮令攝三公行事。朱梁喪亂,從祀遂廢。后唐長興二年,仍復從祀。周顯德二年,別營國子監(jiān),置學舍。宋因增修之,塑先圣、亞圣、十哲像,畫七十二賢及先儒二十一人像于東西廡之木壁,太祖親撰《先圣》、《亞圣贊》,十哲以下命文臣分贊之。建隆中,凡三幸國子監(jiān),謁文宣王廟。太宗亦三謁廟。詔繪三禮器物、制度于國學講論堂木壁。”*脫脫等撰:《宋史》卷一○五《禮志八·文宣王廟》,第2547頁。此段記載,前面敘述唐五代以來孔廟的祠位和從祀情況,然后說宋如何增修,而且太祖、太宗都曾往謁文廟,并下詔在國學講堂的木壁上圖繪禮器及制度。不僅說明此處的國學是學校,而且證明這所國學是設在文廟里。事實上唐宋以后,國學之建校,很多都設在文廟,已成為制度。《宋史·選舉志》又載:“大中祥符二年,以門蔭授京官,年二十五以上求差使者,令于國學受業(yè),及二年,審官院與判監(jiān)官考試其業(yè),乃以名聞?!?脫脫等撰:《宋史》卷一五九《選舉志五·銓法下》,第3727頁。這說明當時的國學,還擔負有后備官員的培訓任務。
茲可見中國歷史上的“國學”,從《周禮》開始,嗣后兩千多年來不絕如縷,但無不指的是國立學校的意思,這與我們今天大家都在講的國學,與現在有一點熱的這個國學,概念的涵義所指、內涵和外延,完全不同,在學理上和在事實上兩者均不容混淆。
我們今天講的國學,是跟西學相比較而存在的一個概念,一定意義上可以稱作現代國學?,F代國學的概念發(fā)源于何時?據我個人接觸到的資料,至少在1902年,在梁啟超和黃遵憲的通信中,他們已經在使用“國學”這個概念了。
1902年這個歷史時刻是這樣的。1898年是中國近代史上變法維新最火熱的一年,特別是陳寶箴領導的湖南的改革,走在了全國的前面。但在這一年的秋天,慈禧發(fā)動政變,扼殺了“百日維新”。當時走在改革前面的一些人,不少都受到了處分。譚嗣同等“六君子”,更遭遇了不幸。慈禧很不喜歡的康有為和梁啟超,逃到了國外,否則跟“六君子”將是同一命運。譚嗣同也是可以跑掉的,但他說改革如果需要流血,愿意從自己開始。戊戌慘劇改變了變革人士的命運,也改變了中國的命運。
第二年,1899年,有義和團發(fā)生,清廷開始是鎮(zhèn)壓,后改為利用。康、梁等許多維新人士跑到國外,被外國人保護起來。慈禧想廢掉光緒的企圖,也遭到外國人的非議。所以慈禧最恨洋人。義和團的一個指向,恰好是反對洋人侵略,攻擊基督教,兩方在此點上有一致的利益。但利用的結果,事態(tài)鬧大了,弄到許多地方殺洋人,攻打使館,向外國人宣戰(zhàn)。結果招致1900年八國聯軍侵略打到北京,慈禧離京出逃。接著便是談判、議和、賠款,慈禧又重新回到紫禁城。慈禧也不是毫無反省,對戊戌在案人員,除了康、梁,其余都不再追究。黃遵憲也是戊戌在案人員,1898年在湖南擔任鹽法道,是陳寶箴改革的有力推手。政變后他受到了革職永不敘用的處分。陳寅恪的祖父陳寶箴和父親陳三立,也是革職永不敘用。黃遵憲戊戌政變后在廣東老家賦閑。這時梁啟超流亡日本,兩個人有很多通信的機會。黃遵憲在1902年9月寫給梁啟超的一封信里談到,梁啟超關于創(chuàng)辦《國學報》的綱目寫得很好,但他認為當時還不是辦此種刊物的時候,宜“略遲數年再為之未為不可”*黃遵憲:《致梁啟超函》(1902年9月),《黃遵憲全集》上冊,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433頁。。可惜梁啟超寫給黃遵憲的信,我們無緣看到,只看到了黃遵憲的信,《黃遵憲全集》里面有此信的全文。
我們是探討現代意義的國學如何發(fā)生,因此梁啟超倡辦《國學報》的時機合適與否,可以暫且不論。我們關注的是,在1902年的秋天,梁啟超和黃遵憲這兩位晚清思想界的翹楚,就堂而皇之地使用“國學”一詞了。其實如果再往前推上幾年,1898戊戌變法那一年,湖廣總督張之洞當百日維新高潮之際,出版了一本著作叫《勸學篇》。該書外篇的第三節(jié)為“設學”,在談到學校課程設置的時候,他說宜“新舊兼學”,應該“舊學為體,新學為用,不使偏廢”??墒谴蠹抑?,在中國近現代思想史上,這個關鍵詞不叫“舊學為體,新學為用”,而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這是在傳播過程中出現的轉換和轉譯。第一轉換者是梁啟超,他在1921年出版的《清代學術概論》一書里,說張之洞當時講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得到很多人的推許,一時“舉國以為至言”。梁啟超轉述張之洞思想的時候,使語詞發(fā)生了變化。梁啟超在清末民初的思想界有極大的影響力,經他一轉述,大家便習焉不察地以為,張之洞本來講的就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我講這段掌故是想說明,張之洞在《勸學篇》里講的“舊學”,以及梁啟超轉述時講的“中學”,跟1902年黃遵憲和梁啟超通信中講的“國學”,其概念的義涵大體是相同的。
也有學者認為,“國學”這個概念是從日本傳來的。我沒有查到依據。但“國粹”這個概念來自日本,應無疑問。日本明治維新的時候,有一個口號叫“脫亞入歐”,也就是歐化和西化。這個潮流走了相當一段之后,以志賀重昂為代表的本民族派知識人士創(chuàng)辦了一本叫《日本人》的雜志,提倡本民族的精神,主張發(fā)揚日本民族自己獨有的國粹?!皣狻边@個詞就是這樣在日本產生的。當時許多中國留學生在日本,章太炎、梁啟超等一些有日本經歷的學者,面對西潮對中國的沖擊,對“國粹”一詞感同身受,殊可理解。章太炎的著作中,經常使用“國粹”一詞?!坝脟饧罘N性”,就是章太炎提出的。1902年梁啟超和黃遵憲討論《國學報》的通信,梁啟超也提出了“養(yǎng)成國民,當以保國粹為主義,當取舊學磨洗而光大之”*黃遵憲:《黃遵憲全集》上冊,第433頁。的思想。梁啟超此處的“取舊學磨洗而光大之”的“舊學”一語,實與“國學”為同等概念。
然而“國故”這個詞,在“五四”前后所引起的學界論爭也不少。首先是為了與傅斯年創(chuàng)辦的《新潮》相抗衡,毛子水、劉師培等辦了一本《國故》月刊。兩本刊物都創(chuàng)辦于1919年,前者在1月,后者在3月。兩本刊物還為“國故”問題展開了一場論爭?!缎鲁房d的傅斯年的文章叫《國故論》,《國故》月刊刊載的毛子水的文章叫《國故和科學的精神》。兩方都是北京大學的學人。其次是雙方的觀點雖然不同,但在主張要用科學的方法“整理國故”這點上,是相同的。再次是1919年12月,胡適在《新青年》第7卷第1號上發(fā)表《新思潮的意義》一文,大聲呼吁“整理國故”,該文的副題就以“研究問題,輸入學理,整理國故,再造文明”為標示*胡適:《新思潮的意義》,季羨林編:《胡適全集》第2卷,第691頁。。經胡適這么奮臂一呼,“整理國故”的口號從此便大行其時了。
問題是,定義國學為研究國故的學問,其內涵是不是有些過于寬泛呢?因為舉凡中國歷史上的典籍、制度、語言、人物、習慣、風俗,總之所有過去的歷史文化,都可以叫做國故,那么研究中國歷史上所有這一切東西當然都可以叫做國學了。但如果說國故學就是國學,其定義涉及的范圍顯然過于寬泛,而有失學理的嚴謹。一個概念,它的內涵過于寬泛,外延的邊際擴展得過于遙遠,這個概念的內容就要流失,而使概念本身缺乏學理的確定性。果然,到后來,一直到今天,學術界并沒有延續(xù)使用國學即國故學的定義。甚至連“國故”這個語詞,后來人們也很少提及,以致到了棄置不用的地步。大家不約而同地認可另一個關于國學的定義,即國學是指中國的固有學術。20世紀三四十年代,學術界大都是這樣的看法。即使在今天,文史方面的專業(yè)人士使用的其實也還是這個定義。
只不過由于近來國學走熱,一些不很了解近現代學術流變的人士,起而主張“大國學”,不僅回到了胡適的國學即國故學的提法,而且將國學的內涵擴大到整個中國歷史文化。世界上的各文明體國家,哪一個沒有自己的歷史文化?能夠說自己的歷史文化就是這個國家的國學嗎?顯然是不通的。更主要是如此出問題,無異于把學術與學術研究的對象混為一談了,把國學與國學所要研究的歷史資源混為一談了。胡適其實說得很明確,即認為“研究這一切過去的歷史文化的學問,就是國故學,省稱為國學”。很明顯地,胡適是說國故學是一門學問,而“過去的歷史文化”不過是國故學研究的對象,并未糊涂到以為“一切過去的歷史文化”本身就是國學。不料如今談論國學的人,卻直接認定“一切過去的歷史文化”,或者直稱傳統文化本身,就是國學。學理、邏輯、概念混淆到如此地步,卻不以為非,反而放言闊論,我們還有什么好說的呢。殊不知,如果過分擴大國學概念的義涵的范圍,甚至擴大到將學問和學問的對象混為一談,不僅國學沒有了,天下的所謂學問也就不存在了。這就如同說不要加工磨成面粉了,小麥拿來直接吞噬就可以了。鋼鐵也不必熔煉了,鐵礦石直接取來制作工具武器就已經很好了。這樣比喻,人們會以為是有悖常理的笑話,但秉持傳統文化即國學主張的人們,其可笑的程度絲毫不亞于以小麥為面粉,拿鐵礦石當鋼鐵。
其實這個問題早在1930年代末期,就已經有重量級的學者對當時流行的國學是中國固有學術的定義,給予深刻的檢討了。這位學者在20世紀初,被友人稱為讀書最多的人,我則稱他為儒之圣者,他是馬一浮。
馬一浮是浙江紹興人,因為父親在四川做縣丞,他出生在四川。但在他五歲的時候,父親不愿做官了,全家又回到上虞縣長塘鄉(xiāng)老家。他天賦極高。家里請的教師,是一位很有名望的舉人,沒過多久,這位舉人就說這個學生我教不了。馬一浮的父親以為孩子對老師有什么不禮貌之處,后來見老師講得懇切,只好同意其辭館。馬一浮十六歲的時候參加紹興府的科考,他考取了第一名。同考的有周樹人(魯迅)、周作人昆仲,都遠遠在馬一浮的后面了。結果被在當地很有影響的浙省賢達湯壽潛(民國后曾擔任浙江都督及交通部長)看中,把女兒許配給了馬一浮。
馬一浮母親早逝,父親在他和湯女結婚后不久也去世了。一年多以后,馬一浮的新婚妻子也離開了人世。此后馬一浮終生未娶。他1883年出生,1967年辭世,享年八十四歲。馬一浮年輕時一度在上海學習英文和辦翻譯刊物。1903年二十歲的時候,赴美擔任清政府駐美使館留學生監(jiān)督公署的秘書,地點在美國北部的一個城市圣·路易斯。1904年在日本停留半年。然后回國,專意讀書。他讀書之多,據說無人能及。他被認為是當時中國最有學問的人。但他不輕易著述,也不入講舍。1912年蔡元培主掌民國教育部,聘請馬一浮擔任秘書長。由于在讀經和廢止讀經的問題上兩人觀點相左,馬一浮贊成讀經,蔡元培主張廢除讀經。在教育部任職不到一個月,馬一浮就辭歸杭州。1917年蔡元培就任北京大學校長,又想到了他的這位學問好的紹興同鄉(xiāng),函請馬一浮擔任北京大學文科學長。馬一浮回了一個電報,說“古有來學,未聞往教”,婉拒了。蔡元培這才另請陳獨秀擔任北大文科學長,同時聘請胡適任北京大學教授。都是在1917年這一年。北京大學成為新文化運動的搖籃,1919年五四運動的發(fā)生,都跟這些人事布局有直接關系。馬先生不入講舍,很少寫文章,也不著書,但是沒有哪個人不知道他的學問是最好的。
這種情況后來發(fā)生了變化。1936年4月,大氣物理學家、中央研究院院士竺可楨受命擔任浙江大學校長,4月25日接任,5月6日就注意到此間有馬一浮其人,知道馬先生是杭州的瑰寶。于是他決定立即請馬先生來浙大任教,并接連三次登門拜請。本來馬先生后來有所松動,但由于名分問題發(fā)生了周折。馬先生做事情,是講究名分依據的。你請我到浙江大學開講座,那么我是誰呢?既不是博士,也不是教授,突然去開一個講座,他覺得名分不夠清楚。所以馬先生提出來:可不可以國學大師相稱,以及授課的名義可否采用國學研究會的名稱。此兩項浙大方面包括竺可楨校長,都覺得不妥,認為“大師之名有類佛號”,而研究會更麻煩,需要呈請黨部核準。竺可楨請聯系的人不妨與馬先生再行商量。但第二年就是1937年,日本侵略軍的勢力漸及浙省,為了避寇,浙江大學1937年年底內遷到江西泰和。馬一浮也在逃難,幾門親戚,幾個學生,百余箱書,一站一站地轉徙。他先逃至桐廬,再逃至開化,不堪其苦。這時想到,如果跟浙江大學一起逃難,是不是會方便一些呢?
于是馬先生給竺校長寫了一封信,文言寫的,婉轉得體。開頭幾句是“在杭承枉教,忽忽逾年。野性疏闊,往來禮廢,幸未見責”,然后說“自寇亂以來,鄉(xiāng)邦涂炭”,聽說貴校已經遷江西,而且“弦誦不輟”,可見“應變有余”,讓人欽佩。接著說自己年邁力衰,已不堪流離之苦。而“平生所需,但有故書”,一路輾轉,或遺或棄,即使“不為劫灰”,也會被老鼠吃掉,這是我最感難過的。下一步局勢如何,不好預期,如果日人大舉占領浙江,逃難的方向只有江西。但自己一向于“贛中人士,緲有交舊”,不知“可否借重鼎言,代謀椽寄”,使本人“免失所之嘆,得遂相依之情”*馬一?。骸吨麦每蓸E(1938年2月12日)》,丁敬涵校點:《馬一浮集》第2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579頁。。這些雖是以私相擾,但“推己及物,實所望于仁賢”。竺可楨校長得信,知道是不請自來,立即安排專人專車把馬一浮接到泰和。
馬一浮先生的國學講座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在浙大開講的。首講在1938年5月14日下午三時,竺可楨校長親臨聽講。他先講“橫渠四句教”,然后就以“楷定國學名義”為題,講到底何謂國學。“楷定”是佛學的概念,就是范疇界定的意思。馬先生說:
“楷定”是義學家釋經用字。每下一義,須有法式,謂之楷定??捶ㄊ街?,猶今哲學家所言范疇,亦可說為領域。故楷定即是自己定出一個范圍,使所言之義不致凌雜無序或枝蔓離宗。老子所謂“言有宗,事有君”也。何以不言確定而言楷定?學問,天下之公,言確定則似不可移易,不許他人更立異義,近于自專。今言楷定,則仁智各見,不妨各人自立范圍,疑則一任別參,不能強人以必信也。*馬一?。骸短┖鸵松綍Z·泰和會語》,虞萬里校點:《馬一浮集》第1冊,第10頁。馬先生雖使用佛家義學的“楷定”一語,以明自己斷判的義定而不自專,但絕非疑而不能自信;而是斬釘截鐵,充滿學理的持守精神,稱在自己所立之范疇之內不存疑義。他接著便追溯國學概念演變的歷史,說道:“照舊時用國學為名者,即是國立大學之稱。今人以吾國固有的學術名為國學,意思是別于外國學術之謂?!?馬一浮:《泰和宜山會語·泰和會語》,虞萬里校點:《馬一浮集》第1冊,第9頁。所以他說這個概念是“依他起”,即有了外來學術之后,才有“國學”的提法。馬先生認為,嚴格地講,“國學”這個名稱“其實不甚適當”,“本不可用”*馬一?。骸短┖鸵松綍Z·泰和會語》,虞萬里校點:《馬一浮集》第1冊,第9頁。。但大家都這樣講,他也只好“隨順時人語”,不另外“改立名目”,也使用國學的名稱來講論。
不過對以往的國學的定義,他不能認同。國故學即國學的定義不必說了,認為國學是中國固有學術的定義,他也覺得太寬泛。他說:“依固有學術為解,所含之義亦太覺廣泛籠統,使人聞之,不知所指為何種學術?!?馬一浮:《泰和宜山會語·泰和會語》,虞萬里校點:《馬一浮集》第1冊,第9頁。所謂中國固有學術,就是指中國歷史上各個時期的學術思想,譬如先秦的諸子百家之學,孔子、孟子、荀子、墨子、老子、莊子、韓非子的學術思想等等,一般稱作子學。兩漢行時的是經學。秦火之后,漢代重新搜集圖籍,各種版本簡錯百端,六經之文的書寫,文字也多有歧異。于是便請一些學者整理、研究、注釋,并且授予“五經博士”的頭銜,經學由此興盛起來。魏晉時期知識人士喜歡思辨,又出現了玄學。隋唐時期佛學的中國化過程進入佳境。宋代有以二程、朱熹為代表的理學。明代有王陽明的心學。清代乾嘉時期流行的學術思潮是樸學,主要通過考據的方法整理研究古代學術。晚清則是傳統學術走向現代學術的轉折期和過渡期。按照通常的理解,中國歷史上的這些學術思想的出現及其流變,就是中國的固有學術。研究固有學術的學問就是國學,20世紀二三十年代學術界的許多人都是這樣看的。但固有學術牽涉的范圍實際上也非常廣泛。所以馬一浮不贊成如此定義國學。他說這個解釋也太過于籠統寬泛,中國固有學術的方面、家數、類別仍然很多,是指哪一個類別,哪一家的學術呢?至少作為主要流派的儒、釋、道三家,分明地擺在那里,如果說國學是固有學術,那么是指單獨的某一家還是全部包括?至于有人以經史子集“四部立名”,馬先生說,“四部之名本是一種目錄”,就像后來的圖書館圖書分類一樣,涉及的每一專門學問,“皓首不能究其義,畢世不能竟其業(yè)”*馬一?。骸短┖鸵松綍Z·泰和會語》,虞萬里校點:《馬一浮集》第1冊,第9、10頁。,如此的國學怎么研究呢。
為此,馬一浮先生提出了自己關于國學的定義。他說:
今先楷定國學名義。舉此一名,該攝諸學,唯六藝足以當之。六藝者,即是《詩》、《書》、《禮》、《樂》、《易》、《春秋》也。此是孔子之教,吾國二千余年來普遍承認一切學術之原皆出于此,其余都是六藝之支流。故六藝可以該攝諸學,諸學不能該攝六藝。今楷定國學者,即是六藝之學,用此代表一切固有學術,廣大精微,無所不備。*馬一?。骸短┖鸵松綍Z》,虞萬里校點:《馬一浮集》第1冊,第10頁。也就是說,在馬先生看來,所謂國學,應該指“六藝之學”。也就是《詩》、《書》、《禮》、《易》、《樂》、《春秋》,孔門之教的文本典籍系統,有別于禮、樂、射、御、書、數,后者我認為是孔門之教的實踐課?!傲嚒焙髞硪喾Q作“六經”。但《樂》這一經不傳,論者也有的謂沒有形成文本,可備一說。所以習慣上又稱“五經”。但“六藝”之名,漢代仍在使用。鄭康成(鄭玄)就寫過《六藝論》,原文散佚,經注中殘存一些段落。馬一浮年輕時也有撰寫《六藝論》的想法。
把國學定義為“六藝之學”,是馬一浮先生的學理發(fā)明,是大學者的高明之見。因為“六藝”或曰“六經”,是中國學術的經典源頭,是中國文化的最高型態(tài),定義“六藝之學”為國學,可以使國學成為中國固有學術的經典之學。
然而馬先生在提出這個國學的新定義以后,并沒有引起學術界的重視,甚至泥牛入海,悄無聲息。自1938年5月到2006年10月,將近70年的時間,始終沒有人提起馬一浮重新定義國學這一公案。
直到2006年10月,時光老人已經走過了68年的時間,終于有人提起了這段塵封久遠的學術公案。這就是筆者在2006年對國學的發(fā)生歷史和源流演變作了一次比較細致的梳理,寫成《論國學》一文,25000字,先在《21世紀經濟報道》連載,后全文發(fā)表于《中國文化》雜志2006年秋季號。此文的最后一節(jié),筆者引來馬一浮的國學定義,表示學理上的完全認同,并提議在小學設國學課,以“六藝”為主要內容。因為筆者近年在研究馬一浮和他的學術思想,知道他言不輕發(fā),發(fā)必有中。比較起來,國學即國故學的定義,以及國學是固有學術的定義,都沒有馬先生的國學即“六藝之學”的定義準確、深刻、無衍、無漏。這個概念所包容的內涵,不多也不少,無蔓也無失。而其他兩個定義,即國學是國故學的定義,內涵蔓延得太廣不必說,即使國學為固有學術的定義,除了過于寬泛籠統之外,其現實操作層面也不無問題。
我國固有學術屬于學術史的范圍,文史專業(yè)人士要想進入尚且需要多種準備,一般人士沒有可能甚至也不必要與之發(fā)生干系。國學為“六藝之學”的定義就不同了,它是屬于全體中國人的,中國人做人立國,其精神義理的根基就在“六經”。
現在一些設立了國學院的大學,正在致力于一件與學科建設有關的大事,就是希望教育部、國務院學科組正式批準設立國學一級學科,授予國學博士、國學碩士。據說已經有不少學界的朋友,包括比我年長的師友,都認為此議可行。其實此事并不可行。如果此議獲得通過,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部決定設立“國學博士”,將是一個很大的誤判,既是學科建設的誤判,也是人文教育指導思想的誤判,雖然也許只是一個集體無意識的誤判。主張此議的朋友忘記了一條,就是如果設立“國學博士”,那么文史哲三大學科的博士,包括文學博士、歷史學博士、哲學博士,還要不要存在?如果存在,國學博士涉及的研究對象跟文史哲各科的研究對象,還有沒有分別?這一點絕不是分科研究和綜合研究所能解釋的。就按很多人都可以接受的國學定義,認為國學是中國的固有學術,如果國學院的博士候選人論文寫的是李白和杜甫研究,文學院的另一候選人寫的也是李白和杜甫研究,答辯如果通過,為什么一個授予國學博士,另一個卻授予文學博士?這個區(qū)分在哪里?哲學、歷史學同樣有此問題。假如寫的都是王陽明,都寫得很好,為什么給他國學博士,給另一位哲學博士?顯然是說不過去的。在現代學位制度的背景下,如果不重新厘定國學的內涵,所謂“國學博士”其實是一個不通的概念。還有,如果設“國學博士”,那么要不要也設“西學博士”?我在一次會上表達自己對此一問題的看法,我說:聽說要設立國學博士,“夢溪期期以為不可也”。
只有在一種情況下,即接受馬一浮先生的國學定義,認可國學是“六藝之學”,把國學看作是以《易》、《詩》、《書》、《禮》、《樂》、《春秋》“六經”為主要研究對象的經典學問,則“國學博士”的概念也許勉強還說得過去,而國學院的學科存在的合法性也隨之增加。事實上,世界上各主要文明體國家,各大文明的開源經典,都是有別于學術分科而單獨自立的經典之學。比如對《圣經》的研究,是可以獨立為學的。又譬如對伊斯蘭教的經典《古蘭經》的研究,也是一門獨立存在的經典專學。我們把對“六經”的研究作為一個獨立的學問門類,完全能夠成立。復按歷史,我國漢朝以后的教育與學術,歷來都是這樣厘定的。經學作為單獨的一科,而區(qū)別于諸子之學以及集部之學和史部之學。能不能通經明道,是能否成為通儒的必要條件。
馬一浮這位20世紀的儒之圣者把國學定義為“六藝之學”,即認為國學主要是研究“六經”的學問,不失為一代通儒的慎思明辨之論。如果我們能夠認同馬先生的國學定義,以“六藝之學”即對中國學術的經典源頭、中國文化的最高型態(tài)“六經”,作為國學的基本義涵,那么國學與現代學術分科的重疊問題就可以適當化解。當然即使如此,也不一定非要設“國學博士”不可。文學博士、歷史學博士、哲學博士等名稱,畢竟是世界各國通行的人文學術分門類的學位名稱,我們在設立人文學科學位的新名稱的時候,宜乎參照世界通行的學位名稱的公則,以利于學術交流和國際間的學術對話。
有人不了解,清華大學1925年成立國學院,1929年就撤銷了。北京大學1922年底到1923年成立國學門,1927年撤銷了。原因何在?很多人以為,清華國學院撤銷,是由于王國維于1927年自殺,梁啟超于1929年去世,四大導師去其二,只剩下趙元任和陳寅恪,新的導師人選難以為繼,于是不辦了。那么北大國學門為什么也只存在了四年?實際上,是由于到1920年代末期,清華、北大兩所現代學府,文史哲三科已經分立完成,各有建制完整的系所,研究和教學的師資力量也都很雄厚,在這種情況下,國學院單獨存在的意義大大減弱??傊乾F代學術分科使然,而非其他人事或時事的原因造成。
經學在中國古代歷來是單獨的,為先的,領軍的,所以“四部之學”的類分以經為首。經學的取徑入門須通過小學,即文字學、訓詁學和音韻學。也就是清儒說的“讀書必先識字”。因此“小學”理所當然地包括在以經學為主要義涵的國學范圍之中。清代學者在音韻、訓詁方面的成就,可以說前無古人。他們把清以前的中國典籍翻了幾個過,每一部書的每一個字,他們都重新審視,包括某一個字最早的讀法如何,漢代如何讀,宋明的讀法怎樣,他們都考訂得很清楚。單是研究《說文解字》的著作就有近百種,其中段玉裁的《說文解字注》最為學者稱道,“說文段注”一直到今天仍是文字訓詁的典要之作。另外還有桂馥的《說文解字義證》、朱駿聲的《說文通訓定聲》、王筠的《說文釋例》和《說文句讀》,并稱為清代“許學”的四大家。
《說文解字》是漢代許慎的一部字書,研究《說文》是一門專學,稱為“許學”,這在學術史上是極為罕見的案例。按照錢鍾書先生的說法,研究一本書可以成為一門標名的專學,歷史上并不多見,研究《說文解字》而稱“許學”,研究《文選》而稱“選學”,堪稱一書而名學的特例。而千家注杜(杜甫)、百家注韓(韓愈),卻不能稱為“杜學”或“韓學”。不過研究《紅樓夢》而稱“紅學”,錢先生是認可的。但如果認同經學和小學是國學的兩根基本支柱,認同馬一浮先生的國學定義,就與現代學術分科不發(fā)生矛盾了。而且這樣并沒有把國學的內涵狹窄化,而是找到了中國學問的宗基,歸義于中國文化精神的大本,把國學還給了國學。
馬一浮的國學論和他的六藝論是一致的。而“六藝論”包括“六藝之學”、“六藝之道”、“六藝之教”、“六藝之人”四個環(huán)節(jié)。六藝之學,即六經的學問系統,可以分開單論一經,也可以諸經合論。六藝之道,指六經的精神義理,依馬先生的解釋,所謂圣學,就是義理之學。他說:“今當人心晦盲否塞、人欲橫流之時,必須研究義理,乃可以自拔于流俗,不致戕賊其天性?!?馬一浮:《泰和宜山會語》,虞萬里校點:《馬一浮集》第1冊,第7頁。六藝之教,是指用六經來教學育人。六藝之人則是指通過六藝之教,所培育的經過六藝精神義理熏陶涵化的受教者。
馬先生以《禮記·經解》所引孔子的話,來詮解六藝之為教的大略精神義理范圍??鬃拥脑捠牵骸叭肫鋰?,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疏通、知遠,《書》教也。廣博、易良,《樂》教也。絜靜、精微,《易》教也。恭儉、莊敬,《禮》教也。屬辭、比事,《春秋》教也?!?《禮記·經解》,孫希旦:《禮記集解》下冊,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1254頁。到一個國家,從民情風俗方面可以看到這個國家的教育實施情況,可謂事理昭昭,概莫能外。國人接人待物如能表現出親切和藹的態(tài)度,那是《詩》教的收效。如果人們通達廣闊,不斤斤計較于眼前的蠅頭小利,那應該是《書》教的結果。而《樂》教則使人親和良善,《禮》教讓人恭敬節(jié)儉?!兑住方炭烧诵?,使言行知所趨(吉)避(兇)?!洞呵铩方虅t比類照鑒,使人能夠明是非而別善惡。這與《莊子·天下》篇所說的“《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郭慶藩:《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937頁。為各自陳述解讀的角度不同,義理旨歸殊無不合。要之,六藝施教的重心在其價值論理的涵化,亦即因教以明六藝之道。以六藝之道涵化培育受教之人,所成就的就是為六藝之人。故馬先生說:“有六藝之教,斯有六藝之人?!?馬一浮:《泰和宜山會語·泰和會語》,虞萬里校點:《馬一浮集》第1冊,第11頁。
對于六藝之教,馬一浮先生實抱有至高的期許。他把立教的眼光投向了整個人類,滿懷激情地寫道:“故今日欲弘六藝之道,并不是狹義的保存國粹,單獨的發(fā)揮自己民族精神而止,是要使此種文化普遍的及于全人類,革新全人類習氣上之流失,而復其本然之善,全其性德之真,方是成己成物,盡己之性,盡人之性,方是圣人之盛德大業(yè)。若于此信不及,則是于六藝之道猶未能有所入;于此至高、特殊的文化尚未能真正認識也。”*馬一?。骸短┖鸵松綍Z·泰和會語》,虞萬里校點:《馬一浮集》第1冊,第23頁。又說:“世界無盡,眾生無盡,圣人之愿力亦無有盡。人類未來之生命方長,歷史經過之時間尚短,天地之道只是個‘至誠無息’,圣人之道只是個‘純亦不已’,往者過,來者續(xù),本無一息之停。此理決不會中斷,人心決定是同然。若使西方有圣人出,行出來的也是這個六藝之道,但是名言不同而已?!?馬一?。骸短┖鸵松綍Z·泰和會語》,虞萬里校點:《馬一浮集》第1冊,第23頁。馬先生禁不住為之贊嘆曰:“圣人以何圣?圣于六藝而已。學者于何學?學于六藝而已。大哉,六藝之為道!大哉,一心之為德!學者于此可不盡心乎哉?”*馬一?。骸短┖鸵松綍Z·泰和會語》,虞萬里校點:《馬一浮集》第1冊,第21頁。
學者天天言道,道在哪里?說道在吾心,固不誤也。但吾心之道,容易得一曲之偏。全體大用之道,或如莊生所說的“天地之美”和“萬物之理”,可以說悉在六經。六藝之道與吾心合其德,方成得六藝之人。大哉!六藝之為道也。
如果我們認同馬一浮重新給國學下的定義,即認為國學是“六藝之學”,具體包括經學和小學的內容,那么國學在今天的具體發(fā)用,特別是其施教內涵的展開,就是非?,F實的問題了。
首先,它是一種學問根柢,是為學的大本,人文學者、文史學者,都需要有此根柢。所謂為學要知本末,“六經”就是學問的“本”,其余都是末。所謂做學問要明源流,“六經”就是源,其余都是流。所謂知終始,六經就是始。馬一浮說的“六藝可以統攝一切學術”,就是這個意思。而且也可以知道,定義國學為“六藝之學”并不是要把國學儒學化,而是把國學復原為最高的經典之學。因為,諸家之學都可以從“六經”中找到淵源。實際上,談中國人文,談中國的文史之學,談中國的學問,如果不懂得“六經”,不懂得“四書”,應該難以置喙。晚清大儒沈曾植就曾說過,后生沒有念過“四書”,不具備他與之交談的理由和條件。
其次,六經不僅是中國學問的源頭,也是中國人德范德傳的淵藪,是中國人立身修德之基,同時也是中華立國的精神支撐。我們華夏民族,如無“六藝”為精神依據,便人不知何以為人,國亦不知何以為國矣。葛洪說過:“五經為道德之淵?!保仁恰爸问来嬲伞?,又是“立身舉動之準繩”,“其用遠而業(yè)貴,其事大而辭美,有國有家不易之制”*朱彝尊:《經義考》卷二九五《通說一》,臺北:“中央”研究院文哲研究所校點發(fā)行,1999年,第八冊,第777頁。。斯又如一位古學先生所言:“吾常昧爽櫛梳,坐于客堂,朝則誦義文之《易》,虞夏之《書》,歷周公之典《禮》,覽仲尼之《春秋》。夕則逍遙內階,詠《詩》南軒,洋洋乎其盈目也,煥爛兮其溢目也,紛紛欣然兮其獨樂也。當此之時,不知天之為蓋,地之為輿,不知世之有人,己之有軀也?!?朱彝尊:《經義考》卷二九五《通說一》,第八冊,第774頁。是為讀經之樂,雖是古人的感受,亦不妨略資想象。
第三,以六藝之學為國學,則國學可以入于國民教育。2008年,我繼《論國學》之后,又寫了《國學辨義》長篇論文,對國學入于國民教育的問題進而有所探討。我主張小學、中學,大學的一二年級,作為通識教育的課程,都開設國學課。內容就是六經,而以《論語》和《孟子》作為入徑。本來開始我提出的是在小學開設國學課,香港中文大學的金耀基先生,他是有名的文化社會學家,曾擔任香港中文大學的校長。他看到我的《論國學》一書,寫信說,你提出了重要的問題,這一主張等于在現在通行的知識教育之外,補充上價值教育。但金先生說,何必只在小學呢?他說中學和大學也許更重要。我覺得他講得非常正確,所以在《國學辨義》長文中采納金耀基先生的高見,論述了小學、初中、高中、大學一二年級開設國學課的具體設想。當然六經的文字比較難讀,但《論語》和《孟子》可以成為六經的入門階梯。因為孔孟所講的義理,就是六經的義理,這一點宋代的二程(程顥、程頤)和朱熹,他們講得最清楚。二程子甚至說:“學者當以《論語》、《孟子》為本。《論語》、《孟子》既治,則《六經》可不治而明矣?!彼麄冞€做了一件思想史和教育史上的大事情,即把《論語》、《孟子》和《禮記》的《大學》、《中庸》兩篇,編訂在一起,名為《四子書》,簡稱《四書》。明清以后《四書》廣泛流行于社會,成為普通中國人進學的教科書。
“六經”雖難,《四書》卻讀來方便。當然《大學》、《中庸》讀懂也不容易,比較起來《語》、《孟》更好讀一些。所以我主張在小學、中學和大學的一二年級開設國學課,不妨從《語》、《孟》入手,輕松一點,每周一節(jié)課,五十分鐘,也不必看注釋,主要是白文選讀。小學就是《論語》和《孟子》,一二三年級也可以只讀《論語》,四五年級再讀《孟子》。開始選讀,有了基礎,再閱讀全本。中學就可以讀包括《大學》、《中庸》在內的全本《四書》了。高中再加上“六經”經文的選讀。過去的教育,中國傳統的教育,私塾的教育,書院的教育,基本的教材,都是《四書》、《五經》這些東西。這樣在百年之后,幾百年之后,這些中華文化的最基本的經典就可以成為中華兒女的文化識別符號。它不會影響青少年對現代科技的吸收,不影響你將來選擇的專業(yè)方向。我認為這是現代教育亟待需要解決的非常重大的問題。
第四,如果認可六藝之學為國學,現代教育系統所缺失的傳道的問題,就有著落了。自從1905年廢除科舉制度(這是中國教育轉型的一個分界線),其中衍生出一個非常大的問題,為人們習而不察,這就是教育和傳道的問題。晚清開始我們采取的西方的教育體制,主要是知識教育。當然這是不得不然的選擇。因為我們必須往現代的方向走,不可能不采取現代教育體制,重視知識教育,否則我們的科學技術便不會發(fā)展。但現代以知識教育為重心的教育體制,丟失了一個東西,就是“道”。我們的傳統教育,歷來把傳道放在第一位。所以韓愈的《師說》提出:“師者,所以傳道授業(yè)解惑也?!笔跇I(yè)就是講授專門知識,解惑是回答弟子的問題,但“傳道”是放在第一位的,這是中國歷來的教育傳統。那么道者為何?傳什么道?既不是老莊之道,也不是佛教之道,更不是基督教或天主教的道,而是中華文化最高經典里面的道。這個道在哪里?在《論語》,在《孟子》,但主要是在六經。六經的基本義理就是中國思想文化的天下大道??上КF代教育制度建立以后這個道不傳了,這是一個無可估量的損失。也許有人會講,現代教育體制來自西方,不也是知識教育嗎?人家不是也不傳道嗎?這個說法不對。西方也傳道,只不過它有單獨的系統,它的傳道是通過教會。
第五,以六藝之學為國學,大中小學開設國學課,其中應當有文言文的寫作練習一項。五四新文化運動,白話文代替文言文,自是不可阻擋的潮流,也是文化與社會發(fā)展的必然之勢。但徹底放棄文言、廢棄文言,則不是明智之舉。就像現代知識教育丟棄了傳道一樣,文言寫作的基本廢棄也是文化傳承的一個損失。文言有什么好處呢?文言的重要好處是它可以保持文本書寫的莊嚴。文言表達婉曲典雅,可以不失身份地曲盡其情。其實國家的重要文誥,重要的文件,包括慶典的告白,以及外交文獻,適當使用一點文言,會顯得更加典雅莊重。誠如馬一浮先生在抗戰(zhàn)時期對國家文制所期許的:“飛書走檄用枚皋,高文典冊用相如。中土如有復興之日,必不終安于鄙倍。但將來制誥之文,必須原本經術,方可潤色鴻業(yè),此尤須深于《詩》、《書》始得?!?馬一浮:《示王子游》,《爾雅臺答問續(xù)編》,虞萬里校點:《馬一浮集》第1冊,第667頁。我所說的文本的莊嚴,就是這個意思,馬先生已經專門示明了。
所以,如果定義國學為六藝之學,國學就可以入于國民教育。反之,如果定義國學為國故學,由于繁多而不知從何說起。即使定義為我國固有學術,那也不是很多人都需要涉獵的領域。那是研究中國學術史的人所研治的范圍,不可能也不需要大家都“熱”在其中。唯有六藝之學,關于六經義理價值的學問,那是與每一個人都相關的學問,應該成為國民教育的基礎內容。如果一定要使用“國學博士”的稱謂,那么其所作的學位論文,亦應該不出經學和小學的范圍,而且獲得此一博士學位的人應該少之又少。其他博士需要三年,這個以經學和小學為主要研究對象的學科,應該需要五年或者六年的時間。此外,國學教育也應該同時成為國學研究的對象。以此大學的國學院,應該有三部的設置:第一,經學部;第二,小學部;第三,國學教育部。按此思路,如此設置,百年來的國學與現代學術分科的糾結,便可以迎刃而解了。
馬一浮國學論的另一貢獻,是發(fā)現《論語》里面有“六藝”。他說:“《論語》記孔子及諸弟子之言,隨舉一章,皆可以見六藝之旨。”*馬一?。骸短┖鸵松綍Z·泰和會語》,虞萬里校點:《馬一浮集》第1冊,第28頁。他的《〈論語〉首末二章義》一文,就是專為揭明此義而寫。他寫道:“首章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悅、樂都是自心的受用。時習是功夫,朋來是效驗。悅是自受用,樂是他受用,自他一體,善與人同。故悅意深微而樂意寬廣,此即兼有《禮》、《樂》二教義也。”*馬一?。骸短┖鸵松綍Z·泰和會語》,虞萬里校點:《馬一浮集》第1冊,第29頁。又釋“君子”一語云:“《易》是圣人最后之教,六藝之原,非深通天人之故者不能與《易》道相應。故知此言君子者,是《易》教義也。凡言君子者,通六藝言之,然有通有別,此于六藝為別,故說為《易》教之君子。學者讀此章,第一須認明‘學而時習之’,學是學個甚么;第二須知如何方是時習工夫;第三須自己體驗,自心有無悅懌之意,此便是合下用力的方法。末了須認明君子是何等人格,自己立志要做君子,不要做小人,如何才夠得上做君子,如何才可免于為小人。其間大有事在,如此方不是泛泛讀過?!?馬一?。骸短┖鸵松綍Z·泰和會語》,虞萬里校點:《馬一浮集》第1冊,第31頁。
為何釋君子而追溯到《易經》,馬先生給出的理由是:“孔子系《易》,大象明法天用《易》之道,皆以君子表之?!?馬一?。骸短┖鸵松綍Z·泰和會語》,虞萬里校點:《馬一浮集》第1冊,第29頁。例如《乾》卦的《象》詞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薄独ぁ坟缘摹断蟆吩~為:“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乾、坤兩卦均以君子之名標領,可知“厚德”與“自強”是為君子之德也。已往研究者釋君子一名,有時以“位”稱,有時以“德”稱,馬先生則認為:“君子者,唯是成德之名也?!?馬一浮:《泰和宜山會語·泰和會語》,虞萬里校點:《馬一浮集》第1冊,第33頁。又說:“君子但為德稱,不必其跡應帝王也。”*馬一?。骸短┖鸵松綍Z·泰和會語》,虞萬里校點:《馬一浮集》第1冊,第30頁。而《易經》涉“君子”一詞,一般都是“以成德為行”(《易·乾卦·爻辭》),這和《論語》中使用的“君子”概念,是一致的。馬先生以《論語》首章為例,證明《論語》中有“六藝之旨”,應是真實不虛。至于《論語》的末章,馬先生說:“末章‘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是《易》教義;‘不知禮,無以立’,是《禮》教義;‘不知言,無以知人’,是《詩》教義?!?馬一?。骸短┖鸵松綍Z·泰和會語》,虞萬里校點:《馬一浮集》第1冊,第31頁。亦屬諦言。馬先生又說,“首章是始教,意主于善誘”,末章是“終教,要歸于成德”;“以君子始,以君子終,總攝歸于《易》教”*馬一浮:《泰和宜山會語·泰和會語》,虞萬里校點:《馬一浮集》第1冊,第32頁。。
《〈論語〉首末二章義》在馬先生只是示例,更系統的講述主要在《復性書院講錄》中?!度航洿罅x》是馬先生在復性書院授學講論的重頭戲,共分七講,曰《群經大義總說》,曰《論語大義》,曰《孝經大義》,曰《詩教緒論》,曰《禮教緒論》,曰《洪范約義》,曰《觀象卮言》,共二十余萬言。而《論語大義》置于群經釋義之首,超過三萬言。他的講論方法,就是從《論語》說六藝。當然與《〈論語〉首末二章義》不同,此篇是系統論述。他說:“六藝皆孔氏之遺書,七十子后學所傳。欲明其微言大義,當先求之《論語》,以其皆孔門問答之詞也。據《論語》以說六藝,庶幾能得其旨?!?馬一?。骸稄托詴褐v錄》,虞萬里校點:《馬一浮集》第1冊,第137頁。他分別以詩教、書教、禮樂教上中下、易教上下、春秋教上中下,闡發(fā)《論語》中的六藝之旨。內容豐富詳贍,條例粲然,因非本篇題旨的重心,具體釋解分梳,不是本文的任務。我只想證明,《論語》是可以直接通六藝的,《論語》反復講述的義理,就是六經的基本義理。因此欲學六藝不妨從《論語》開始。
在今天,對大多數民眾而言,學習國學主要不是要進入六經的學問體系,那是一個繁難的學問世界。沒有文字學、訓詁學、音韻學的相當準備,未免障礙重重。即使有一定的小學訓練,不了解中國社會歷史和制度變遷,特別是于學術流變的歷史缺少整體的了解,進入六經的堂奧,也是困難的。所以我主張大學國學院的經學部,招生的人數不必多,學制需適當延長,最終以培養(yǎng)經學和小學專家或大師為職志。但一般的民眾,包括大學生、中小學教師、公務員、企業(yè)員工,主要是學習六經的價值倫理。也就是班固《漢書·藝文志》說的:“古之學者耕且養(yǎng),三年而通一藝,存其大體,玩經文而已,是故用日少而畜德多。”學習國學,學習六經,主要是為了“蓄德”。
蓄什么德?近年我從《易經》、《禮記》、《論語》、《孝經》等中國最高經典中抽繹出五組概念,包括誠信、愛敬、忠恕、知恥、和同,就是五方面的關乎做人立國的價值倫理,我認為它們是中國文化的最核心的價值理念。誠信來自《易經》乾卦的爻辭,引孔子的話說:“君子進德修業(yè),忠信所以進德也。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yè)也。”大家細想,人生在世,何求何為?“進德修業(yè)”四字可以概括無遺。還不是想在事業(yè)上取得成功,并在道德上修為自己。而進德的前提是忠信,修業(yè)的前提是立誠。總之是“誠信”二字,可以使自己事業(yè)有成,少走彎路。《論語》通六藝,其首章引曾子的話:“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孔子則提出“主忠信”。既是孔門之教,又是六藝之旨?!皭劬础币辉~連用,最早見諸《孝經》。其第二章“天子”引孔子語:“愛親者,不敢惡于人;敬親者,不敢慢于人。愛敬盡于事親,而德教加于百姓?!钡谑苏拢骸吧聬劬矗朗掳?,生民之本盡矣,死生之義備矣,孝子之事親終矣?!币彩强鬃拥脑?。《論語》首章載孔子的話:“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jié)用而愛人,使民以時?!薄皭劬础眱勺钟诖颂幦?。孔子答樊遲問仁,則曰“愛人”。而子路問君子,孔子說“修己以敬”(《論語·憲問》)子張問如何行事,孔子的回答是:“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論語·衛(wèi)靈公》)孔子談禮儀的重要,又說:“居上不寬,為禮不敬,臨喪不哀,吾何以觀之哉?”(《論語·八佾》)則禮的精神內核應該是敬?!皭劬础边@種價值倫理,也可以由《論語》而通六經?!爸宜 眲t直接來源于《論語》,即曾子說的:“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論語·里仁》)“忠”是推己,即看自己的“心”是否擺得正?!八 笔恰凹叭恕?,即換位思考??鬃訉Α八 钡慕忉?,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論語·衛(wèi)靈公》)。我稱恕道體現了中國文化的異量之美?!爸獝u”來自《禮記·中庸》,也是引孔子的話:“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知斯三者,則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則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則知所以治天下國家矣?!蔽矣纱说贸鲆粋€判斷,即修身應該從“知恥”開始。
“和同”我近年研究得最多也講得最多的價值理念,其思想來自《易傳·系辭下》:“天下何思何慮?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倍锻恕芬回詣t是專門演繹“與人和同”的一卦。2016年《文史哲》雜志第3期刊有我的《論和同》一文,兩萬余言,析論考證“和同”之義甚詳盡,有興趣的朋友可找來參看,此不多具。“和”是由“不同”組成,不同也能共處于一個統一體中,是為“和”。如果都是由“同”組合在一起,那就不成其為事物了。所以《國語·鄭語》引史伯的話說:“和實生物,同則不繼?!笔凡枪糯闹钦?,他這句話道出了“和”、“同”關系的辯證法。由不同組成的“和”是多樣的統一,故能更新,能發(fā)展,能再生。如果是“同”、“同”捆綁在一起,那就無所謂發(fā)展再生了。求之《論語》則是孔子講的:“君子和而不同?!彼寡泽w大,窮理盡性,無漏無遺。一個是“和而不同”,一個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認為是孔子給出的,同時也是中國文化給出的人類麻煩解決之道。我有一篇文章專門此義,題目是《“和而不同”是中華文化的大智慧》。關于“敬”的義理價值,2016年第3期《北京大學學報》刊有我的一篇特稿,名《敬義論》,三萬字的篇幅,可以說將“敬”的義理發(fā)掘殆盡。我認為“敬”已經進入了中華文化的信仰之維。
總之,誠信、愛敬、忠恕、知恥、和同,是六藝典籍中的最重要的價值倫理,也是中國傳統文化的最核心的價值倫理。所謂國學,就是通過立教來傳育這些萬古不磨的價值倫理,以培養(yǎng)、熏陶、涵化新時代的六藝之人?!抖Y記·大學》開篇之“大學之道,在明明德”以此,“在新民”以此,“在止于至善”以此。這些價值理念不僅沒有過時,而且恰合于今天的文化建設和價值重構。實際上,這些價值倫理不僅適用于中國人,也適用于外國人,適用于全世界所有的人。當年馬一浮在浙江大學開國學講座的時候,曾經說過:“此是某之一種信念,但愿諸生亦當具一種信念,信吾國古先哲道理之博大精微,信自己身心修養(yǎng)之深切而必要,信吾國學術之定可昌明,不獨要措我國家民族于磐石之安,且當進而使全人類能相生相養(yǎng)而不致有爭奪相殺之事?!?馬一?。骸短┖鸵松綍Z·泰和會語》,虞萬里校點:《馬一浮集》第1冊,第4頁。他說只有具備了此種信念,“然后可以講國學”。馬一浮先生的思想和信念,應該成為我們每一個人的思想和信念。我們今天學國學,就是要讓這些高貴的精神倫理跟我們的精神世界連接起來,跟我們中國人的精神血脈溝通起來,跟全世界人之為人的“本具之理”聯系起來,形成現代的文化自覺,恢復人類的本然之善。
[責任編輯 范學輝]
劉夢溪,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北京1000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