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歐陽修

伶官傳序

［北宋］歐陽修

嗚呼，盛衰之理，雖曰天命，豈非人事哉！原①莊宗之所以得天下，與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世言晉王②之將終也，以三矢賜莊宗而告之曰：“梁，吾仇也；燕王③吾所立；契丹與吾約為兄弟，而皆背晉以歸梁。此三者，吾遺恨也。與爾三矢，爾其無忘乃父之志！”莊宗受而藏之于廟④。其后用兵，則遣從事以一少牢⑤告廟，請其矢，盛以錦囊，負(fù)而前驅(qū)，及凱旋而納之。方其系燕父子以組，函梁君臣之首，入于太廟，還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氣之盛，可謂壯哉！及仇讎已滅，天下已定，一夫⑥夜呼，亂者四應(yīng)，蒼皇東出，未及見賊而士卒離散，君臣相顧，不知所歸，至于誓天斷發(fā)⑦，泣下沾襟，何其衰也！豈得之難而失之易歟？抑本其成敗之跡而皆自于人歟？《書》曰：“滿招損，謙得益?！睉n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故方其盛也，舉天下之豪杰莫能與之爭；及其衰也，數(shù)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國滅，為天下笑。夫禍患常積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豈獨(dú)伶人⑧也哉！作《伶官傳》。

（原文據(jù)中華書局2014年版《新五代史》）

【注釋】

①原：推究，考查。

②晉王：指李克用。

③燕王：指劉仁恭。

④廟：祭祀祖先的宗廟。

⑤少牢：用一豬一羊祭祀。

⑥一夫：指莊宗同光四年 （926） 發(fā)動貝州兵變的軍士皇甫暉。

⑦誓天斷發(fā)：割斷頭發(fā)，向天發(fā)誓。

⑧伶 （líng） 人：宮廷中的樂官和有官職的演戲藝人。

【譯文】

唉，國家興盛與衰亡的命運(yùn)，雖然說是天命，難道不是由于人事嗎？推究莊宗得天下和他失天下的原因，就可以知道了。世人說晉王將死的時(shí)候，拿三支箭賜給莊宗，告訴他說：“梁國，是我的仇敵；燕王，是我扶持建立起來的；契丹與我訂立盟約，結(jié)為兄弟，他們卻都背叛晉而歸順梁。這三件事，是我遺留的仇恨。給你三支箭，你一定不要忘記你父親的愿望?！鼻f宗接了箭，把它收藏在祖廟里。此后每次出兵，就派隨從官員用豬、羊各一頭祭告祖廟，取出那三支箭，用錦囊盛著，背著它走在前面，等到凱旋時(shí)再把箭藏入祖廟。當(dāng)莊宗用繩子捆綁著燕王父子，用木匣裝著梁國君臣的首級，進(jìn)入太廟，把箭還給先王，向先王稟告成功的時(shí)候，他意氣驕?zhǔn)ⅲ嗝葱蹓寻?！等到仇敵已?jīng)消滅，天下已經(jīng)平定，一個(gè)人在夜間呼喊，作亂的人便四方響應(yīng)，莊宗匆忙向東出逃，還沒有看到叛軍，士卒就離散了，君臣相對而視，不知回到哪里去，以至于對天發(fā)誓，割下頭發(fā)，大家的淚水沾濕了衣襟，又是多么衰頹啊！難道是得天下艱難而失天下容易嗎？或者說推究莊宗成功與失敗的事跡，都是由于人事呢？《尚書》上說：“自滿招來損害，謙虛得到好處。”憂慮辛勞可以使國家興盛，安閑享樂可以使自身滅亡，這是自然的道理。因此，當(dāng)莊宗強(qiáng)盛的時(shí)候，普天下的豪杰都不能跟他抗?fàn)?；等到他衰敗的時(shí)候，幾十個(gè)伶人圍困他，他因之喪命，國家滅亡，被天下人譏笑。禍患常常是從細(xì)微的事情積累起來的，人的才智勇氣往往被他沉迷的事物困擾，哪里僅僅是伶人呢！所以編寫《伶官傳》供后人借鑒。

【簡析】

歐陽修作《新五代史》發(fā)論必以“嗚呼”，這篇《伶官傳序》也不例外?！皢韬?，盛衰之理，雖曰天命，豈非人事哉！”文章劈頭就講大道理，本來容易令人反感，但作者巧妙地以“嗚呼……哉”的句式首尾呼應(yīng)，造成了極其濃烈的抒情氣氛?！笆⑺ァ倍质侨勰?，“雖曰天命”一縱，“豈非人事”一擒，可見“天命”是賓，“人事”是主。治國者忽略“人事”而將國家盛衰委于“天命”，正是作者所痛心疾首的，后唐莊宗李存勖寵幸伶官景進(jìn)、史彥瓊、郭門高等，最終導(dǎo)致亂政敗國，就是一個(gè)典型而深刻的歷史教訓(xùn)。作者通過李存勖得天下與失天下的事實(shí)，闡明了“滿招損，

謙受益”“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的自然之理，可謂語重心長，憂國情深，當(dāng)時(shí)的北宋王朝，表面上雖稱盛世，實(shí)則已經(jīng)危機(jī)四伏，作者希望能夠借《伶官傳》告誡北宋王朝執(zhí)政者吸取歷史教訓(xùn)，居安思危，防微杜漸，力戒驕侈縱欲，遠(yuǎn)離奸邪小人。通觀全篇，構(gòu)思精巧，結(jié)構(gòu)嚴(yán)謹(jǐn)，融敘事、議論、抒情為一體，敘事生動曉暢，論證層層深入，對比抑揚(yáng)激射，感情深沉濃烈，一唱三嘆，情韻綿遠(yuǎn)，于尺幅短章中見縈回?zé)o窮之意，人物形象躍然紙上，極富感染力，實(shí)為一篇不可多得的佳作。歷代的文學(xué)家多視此篇為范文，倍加贊賞，如明代茅坤稱此文為“千古絕調(diào)”，清代沈德潛譽(yù)此文為“抑揚(yáng)頓挫，得《史記》神髓，《五代史》中第一篇文字”。歐陽公之文風(fēng)、政見與為人，于此文可略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