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世芬
人不可貌相
劉世芬
早年看電影《青春之歌》,眼睜睜看著林道靜小姐以其凜然和貌美嘩嘩地“圈粉”無數(shù)。以我年輕時的激情澎湃,想象著原著作者楊沫就應等同于謝芳扮演的林道靜。文必如其人!直到多年后,偶爾在一本雜志上看到楊沫的一張黑白照片,卻瞬間讓我整個人狀如泥塑:這與林道靜南轅北轍嘛!
我在年輕時做過許多如此愚蠢而輕率的臆斷,比如,把波伏娃想象成電影《花神咖啡館的情人們》那個活力四射、明瞳閃閃的“海貍”,把夏洛蒂·勃朗特想象成美麗優(yōu)雅的瓊·芳登。即使今天,每當提到“杜拉斯”這三個字,腦海中總是最先閃出電影《情人》的開場,那個弓身伏在船舷上,一身蛋青色連衣裙、戴著男帽、一張嬌嫩欲滴的小臉兒的珍·瑪奇——當然,我承認,杜拉斯雖不是珍·瑪奇,但不能否認,年輕時的杜拉斯顏值并不低,絕不等同于榮獲龔古爾文學獎時,那個又老又邋遢的暴戾女人。
以年輕的心性忖度著心目中的神圣之事與俊美之人,那種審美落差造成的不適感,經(jīng)年不散。直至人到中年,披閱一些人和事,才深深得知,長得“困難”與寫得完美,完全可以劃等號。
《簡·愛》原著對我影響至深。先讀作品后看電影,那時對作者夏洛蒂·勃朗特毫無概念。巧合的是,我看電影《簡·愛》的第一個版本就是瓊·芳登主演,內(nèi)心隱隱質(zhì)疑:書中的簡·愛與電影中的美女并不一致呀?你看瓊·芳登,舉手投足的端麗標致,哪像原著中一再強調(diào)的“長相平平”呢?
后來有了網(wǎng)絡(luò),得見夏洛蒂·勃朗特的畫像,頓然如釋,原來她在《簡·愛》中極為客觀地“供”出了自己的肖像:身材瘦小,眼窩內(nèi)凹,表情峻厲,乍看與她筆下貌不驚人的簡·愛如出一轍。夏洛蒂·勃朗特的第一個傳記作者加斯克爾夫人對她的最初印象也是“又黑又瘦”:柔軟的棕色頭發(fā)不很黑;眼睛很好,富有表情,坦然直接地看著你……《簡·愛》英文版用“plain and little”描述簡·愛的外貌。為此我特意請教了曾在英國留學的女兒,確知“plain”在英語環(huán)境中就表示“平淡,或相當難看的”。簡·愛與羅切斯特相處了一段時間之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愛上了羅切斯特時,自言自語地提醒自己長相平平、一無所有,“他不可能愛上自己”。書中還有一處對簡·愛的外貌作了間接描述——月光下,簡·愛對羅切斯特表白:“你以為,因為我窮,低微、不美、矮小,我就沒有靈魂沒有心么?”由此可見,夏洛蒂·勃朗特塑造簡·愛這個人物時加進了自己的原型,以及對自身容貌的認知。
相對于瓊·芳登,蘇珊娜·約克主演的另一版本的《簡·愛》,其外形與作品中的簡·愛接近了許多,甚至很“像”現(xiàn)實中的夏洛蒂·勃朗特。瓊·芳登雖美化了女主角,卻也帶來導演意欲迎合大眾審美之嫌。我欣賞夏洛蒂·勃朗特對她心目中人物的客觀塑造,無形中給讀者一種舒適感。
這些年,經(jīng)歷了一番對《簡·愛》的“淘洗”,看過幾個版本的電影,而那個先入為主的瓊·芳登,始終牢牢占據(jù)著我心中那個簡·愛的位置。至此,我已對長相平平的夏洛蒂·勃朗特寫出不朽名著《簡·愛》心悅誠服。
《簡·愛》讓我想起嚴歌苓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綠血》,女主角喬怡有太多嚴歌苓本人的影子。她沒像有些并不美貌的女作家那樣,慣于將筆下的主人公無限美化,以此投射寄托潛意識里對自己容貌的期待或反觀。嚴歌苓從不在作品中美化自己,也沒矮化,只是客觀地就像鏡子一樣把自己照進去,“面色蒼白”的“蕎子”簡直就是嚴歌苓本人的翻版。我看過她年輕時的許多照片,《綠血》扉頁那張,微微側(cè)身,素顏,貞凈,與“喬怡”極為接近。及至后來,看過她穿軍裝做舞蹈演員時的近照,面部的干凈出人意料,卻并不妨礙個性十足?!毒G血》里的那個文工團的所有成員,別人可以隨意玩笑,并都有與自身相配的“綽號”,但戰(zhàn)友們到喬怡面前卻一律噤聲,因為她是令人難以定型的“蕎子”——書中有一個情節(jié),新來文工團報到的男主人公楊燹,是一個渾身充滿了戰(zhàn)斗性的人物。他聽快板書演員丁萬給每個成員起綽號,于是也讓丁萬給自己起一個。丁萬遠遠近近看著他,說:“你黑,就叫你贊比亞吧?!倍∪f打著快板正要走,被“贊比亞”一把揪住,指著樓下:“那個細挑個的……”(指喬怡)。沒等他說完,丁萬就回答:“她叫喬怡。我可沒敢給她起綽號,她什么都不像?!钡珬铎揆R上來了“靈感”:她應該叫“蕎子”。蕎子,苦甜摻半……
這是男女主人公初次交鋒后的進一步試探?!巴鐥l的背影,他決不承認她漂亮,他只覺得她容貌和神情里有某種讓人不能一眼看懂的東西。他喜歡她那獨特的敏感,這敏感使她與他產(chǎn)生一種微妙的抗衡?!笨梢钥闯觯粽搶ψ陨淼耐渡浠蚱诖?,作者在此處基本剔除了外形,而更注重的是內(nèi)心和氣質(zhì)。對于完滿與缺憾,嚴歌苓在書中有這么一段話作答:“完滿是美,缺憾也是美。有著一顆堅硬心靈的人理應選擇后者,因為只有那樣的心才受得住缺憾?!?/p>
當我的目光偶爾從文學投向藝術(shù),發(fā)現(xiàn)了同樣的美丑之辨。我曾看過鞏俐的電影《潘玉良》,后來得知香港明星李嘉欣也主演了一部電影《畫魂》,女主角是同一個人——民國女畫家潘玉良。如果我們從鞏俐和李嘉欣這兩個超級大美女先入為主地打量潘玉良的真實容貌,肯定會吃驚地合不攏嘴——鞏俐和李嘉欣哪個不是美得驚心動魄,潘玉良定當是一位傾國傾城的大美人!可是直到看到潘玉良的自畫像,不由得大吃一驚:畫中的潘玉良身材壯碩、五官粗放,看上去一點都不美——恕我直言:不僅不美,還有點兒丑。后來我懷疑自己不懂畫畫藝術(shù),是否審美出了問題,就上網(wǎng)查了許多潘玉良的資料,發(fā)現(xiàn)不少見過潘玉良本人的人都說她長得一點都不好看。
但,長得丑,畫得美!
當我再看到潘玉良背負著與生俱來、身不由己的劣勢,艱辛地攀援在藝術(shù)的“蜀道”之上,付出了那些先天條件優(yōu)秀的女子幾十或幾百倍的努力時,我的目光漸漸地從她的相貌轉(zhuǎn)向那些征服世人的畫作。她的丑,被畫浸潤著,稀釋著,此時,她在我眼中,不再那么丑,甚而還有了幾分美。
民國時期有六大“新女性畫家”——潘玉良、方君璧、關(guān)紫蘭、蔡威廉、丘堤與孫多慈。在這六個人當中,只有潘玉良是一個異數(shù)。她的一生概括起來,有四大“最”:出身最卑微、經(jīng)歷最曲折、長相最難看、名望最大。前幾年,浙江美術(shù)館曾舉辦潘玉良畫展,畫展使用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名字——“彼岸”。她在此岸的俗世里“丑”著,卻攜帶著天賦異稟來到藝術(shù)的彼岸,懷著一世的孤苦,用執(zhí)著入迷的畫筆將作品升華為永恒的生命,留給世人一個五味雜陳的背影。“彼岸”仿佛是對潘玉良一生的隱喻:此岸是現(xiàn)實人生,風雨飄搖,卻有著俗世的幸福;彼岸是藝術(shù)圣境,高蹈出塵,卻又寂寞清冷。
這與《月亮和六便士》中的思特里克蘭德有著異曲同工之處呵!思特里克蘭德原本是個證券經(jīng)紀人,家庭美滿,生活安定,有一天卻忽然拋妻棄子離家出走,最后自我放逐去了大溪地……每一個被夢想擊中的人都無可選擇,“我必須畫畫,就像溺水的人必須掙扎?!?/p>
思特里克蘭德如此,潘玉良亦然。作為一個女人,潘玉良經(jīng)歷了太多的不幸;作為一個藝術(shù)家,她卻幸運地釋放了自己的天賦,并把這天賦發(fā)揮到極致。這時,誰還去在意她的容貌呢!
不能否認,造化就是這樣弄人。法國電影《花開花落》里面有一個四十多歲的臃腫女仆、眾人的笑料——薩賀芬,奴面不如花面好,卻是畫畫天才。1914年,德國藝術(shù)品收藏家威廉·伍德在離巴黎四十公里遠的小鎮(zhèn)租了一套公寓,他想暫時告別巴黎忙亂喧囂的生活,在這里靜靜地寫作。一天,房東邀請伍德聚餐,伍德在房東的客廳里看到一幅畫,他很驚訝畫作的藝術(shù)魅力。但更讓他吃驚的是,這幅畫的作者竟是房東丑陋的女仆薩賀芬。長期做收藏的伍德是個資深“星探”,看看畫,瞧瞧人,如此反復,他沒讓薩賀芬的容貌掩蓋其藝術(shù)的靈性和才華,鼓勵她,支持她,承諾為她開一個個人畫展。這無疑是對薩賀芬的莫大鼓舞,她便更加廢寢忘食地作畫。然而,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伍德被迫逃離法國拋棄了薩賀芬,也把畫展的承諾拋之腦后。然而,不論戰(zhàn)時經(jīng)歷多少困難,薩賀芬都不曾放下畫筆,一直執(zhí)守著對藝術(shù)的探尋以及對伍德的承諾。
毛姆曾在長篇小說《旋轉(zhuǎn)木馬》中借主人公之口說:“美貌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我就知道一些男子僅僅是因為一雙好看的眼睛或是很好的嘴型獲得了所有榮譽及贊美……”毛姆本人在我眼里毫無“顏值”可言,僅是他那一張類似“舊社會”的臉就讓人望而卻步了,然而這并不妨礙我當他一輩子的“鐵粉”。他在91年的人生中,愛了女人愛男人,被人拒絕,也拒絕別人。這些豐富的感情經(jīng)歷塑造了他,也成就了他文學的輝煌,助推著他的文學之路。
對于我來說,在美丑與寫作這件事上,曾有一個最為現(xiàn)實而有趣的“教訓”:收到某期《文學自由談》之前,從某作者的博客里已看到封面照片,有朋友索性直接從微信里把封面發(fā)給我,同時告之那期封面人物“奇丑無比”。一般情況下,朋友與我的審美情趣差別不大,我在印證著“奇丑”的同時,盼望雜志到手能一讀封面“丑人”的文字。結(jié)果讓我拍案稱奇——這個“奇”,已改為文字的奇美。
呵,長得丑,何妨寫得美!
寫作,給了作家藝術(shù)家們淡定地以素顏(甚至丑顏)面世又不至于太倉皇的理由。
長得美,寫得美,確然值得欣慰。比如每當我感到絕望時,只要打開電影《小公子方特洛伊》,看一眼小公子那雙深湖般美到戳心的大眼睛,立刻被一種美好撫慰。非常敬佩一些文、貌相宜的美女作家,她們對自己的顏值保持足夠欣賞的同時,更加嚴謹警惕,從不以容貌說事。比如我的一個作家女友容貌驚人,卻十分低調(diào),從不亂發(fā)朋友圈照片;而有些顏值并不那么高的女作家,卻總喜歡在朋友圈曬“美人照”,搔首弄姿并不為過,但是P過的,可就失了真了……并非自己不美而吃醋人家,也承認人家寫得足夠美,只是覺得,一個女作家,如此高調(diào)展覽面部,又不是娛樂圈中人,是否“格局”有了問題?由此,我更敬重那些相貌一般而寫作令人欽佩的作家。幾年前,參加南方某省作協(xié)的一次活動,見到此前只聞其名不見其人卻有書信往來的一男一女兩位作家。男作家尚且年輕,近年來小說、影視通吃,山河一片大好,但相見之下不免覺得其貌不揚,單眼皮,瞇瞇眼,扁平鼻子,面色蒼白,神情冷峻,沉默寡語,低調(diào)得跟他的作品成反比;而那位女作家已年紀不輕,比我想象的更加蒼老,可是,她的散文作品一部接一部地璀璨亮相,在當?shù)啬酥寥珖⑽慕绠a(chǎn)生的影響舉足輕重。
盡管生得并不美,所以動心忍性,經(jīng)年砥礪,日有所增。無論美丑,只要你還在為這個世界輸送光芒的文字,你就是燈塔。面對他們,我暗自欣慰,在這個世界上,尚有那么一小撮長得不那么美的“靈魂”勢力,依然死死盯緊著有關(guān)美的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