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沖
自由談了又一年的文學
陳沖
這個標題在語法上有點繞。我真正想說的,不是這個“文學”主語)又自由地談了一年。 不,這個意思是不對的,“文學”并不是到處都可以“自由談”的。比如在有些地方,倘若一篇談文學的文章,后面沒有 20 個以上的“注釋”,沒有標明是某省或全國某個社科研究項目(須有項目批準文號)的階段性成果,是很可能被“免談”的。 事實上,可以“自由談”文學的地方并不多。 把這個問題扔到我面前的,是《文學自由談》的編者。 他要我“談談對小刊的看法”,不僅前面加了“懇請”,還極是懇切地問:“我們這一年的工作能打幾分?”這讓我立刻想到前年臨近年尾時開的那個會。實際上,那是一個當著一群鐵桿作者的面所開的新老主編的交接會,作者們表達的希望是刊物能保持原來的特點。此番以對小刊的看法”垂詢,顯然要的就是對那個問題的答案。這是個挺難給出的答案,雖然也有偷懶的辦法。世界上幾乎所有難辦的事都有偷懶的辦法。比如農村留守兒童的問題,就是個很難解決的問題,但只要改變一下統(tǒng)計方法和統(tǒng)計標準,全國農村留守兒童的數量,即刻便從 6102 萬銳減到只有 902 萬了,而且還由統(tǒng)計方給出了很專業(yè)的論證,證明后面這個數字才是正確的。如果我說“小刊”很好地保持了原來的特點,比如它的小開本——其實那也是很重要的。 我們現在有很多書刊,甚至只是“內刊”,雖然內容的信息量基本為零,卻都很舍得花錢把開本做大,而其結果就是不方便拿在手里看,只能放在桌子上看,而且因為它往往不能自動攤開,還得用手扶著,或者用重物壓著才能看。 古人用“手不釋卷”來形容愛讀書的人,可見書原是要拿在手里看的。常見有人為人們不再讀紙質書而憂慮,其實那是紙質書自找的?!段膶W自由談》仍然是可以拿在手里看的小開本,這就很好——不過單說這個,好像還交不了賬。說白了,大家心里都明白,人們關心的是還能不能“自由談”文學。真正的難度也在這里。蓋什么才叫“自由談”,怎樣才算“自由談”,并沒有一個固定的標準。 舉例來說,有一種文章,言不及義,言不及物,言不及文本,就是一套套空泛的車轱轆話在那里來回轉,按老底子的規(guī)矩,這種東西是不夠發(fā)表水平的,現在卻也自由地談出來了。別人喜歡不喜歡我不知道,反正我期待的不是這個。 那么,怎樣區(qū)別“自由談”和非自由談呢? 以我的經驗,鑒別一條生產線的好壞,最可靠的辦法是看它的產品。 那么,文學的“自由談”或非自由談,就看它談出來的文學是什么模樣。 所以,本文的標題,雖然事件的主體仍然是文學,但在語法上,文學卻是賓語,受詞。
這就對了?!白杂烧劇背鰜淼奈膶W,和“按要求”或“憑想象”談出來的文學,模樣兒是不一樣的。 “小刊”新年第一期的第一篇,就是個彰明的顯證。按批評學的分類,文學批評的對象大略有三,一是作家,二是作品,三是文學現象,此文當屬第三類。不過,按通常“學術規(guī)范”的要求,能作為批評對象的文學現象起碼都應該在文學范疇之內,比如思潮、風格、流派等等,而此文的批評對象卻不是這些??梢彩牵F在的作家們都在努力地保持思想一致,哪里會有自搞一套的風格,自成一伙的流派,更不要說什么思潮了。 然而,此文所指涉的那些事,你又很難說它們不是文學現象,最多也只能說是一些文學范疇以外的文學現象。都是哪些事,恕我不在此一一列舉了,有興趣您可以讀一讀原文。 不過我可以舉幾個我很有共鳴的事,比如各種各樣的精品扶持工程,各種各樣的評審評選評獎,各種各樣的封經許典的需要出大力流大汗的艱苦奮斗(前不久看到有人稱之為“忙于頒發(fā)經典證書”,雖然夠俏皮, 卻明顯低估了這個過程的勞動強度和篩選難度)。當然,最有意思的還是有些地方的作協(xié)主席換屆時所經歷的那些艱難險阻。這種事,倒是應該第一時間寫進當代文學史的。同樣重要的是,這篇文章的寫法,用的并不是那種歸納法,一二三四,甲乙丙丁,倒是只說些具體人具體事。 比如它說到李霽宇的不甘心,認定自己某一部長篇的價值要五十年后才可能被人們認識到,也說到陳世旭的淡然,直稱我們這一代人,哪里有什么經典可言,還說到那位正在被經典化的路遙,雖然動機卑微,但在弄文學的過程中,卻是無比的忘我、投入、拼命、純粹,將那些攀爬的欲望拋到了九霄云外。 是的,這就是“自由談”了。 這樣地來“自由談”文學,你就可以明白文章的標題為什么叫《喪鐘為誰而鳴》了。
按經典的說法,文學的盛衰,與“世道”并不具有正比關系。事實上,讓許多中國作家心向往之的拉美文學爆炸,恰恰發(fā)生在那地方政治混亂經濟疲軟的時期。但有些國人的思維習慣,還是相信盛世理應出歡歌的定式。好多極有才干的人都在為這事兒忙碌,加班加點,鏖戰(zhàn)不止,嘔心瀝血地想讓人相信,一個作品只要在中國得到了好評,拿到世界上去也必定是處在最優(yōu)秀的作品之列。區(qū)區(qū)身在事外,站在一邊閑看,看得久了,也略有一點心得體會,那就是,在“有高原缺高峰”的原則確定之后,把這個“高原”描述成啥樣兒,就成了把文學描述成啥樣兒的關鍵。
其實呢,如果不把“高峰”絕對化,非得海拔 8000 多米的珠穆朗瑪峰才算高峰,而是采取更包容的態(tài)度,比如把海拔只有不到 1500 米的五老峰也算上——旅游手冊就介紹說,“五老峰位于廬山的東南側,為廬山著名的高峰,海拔 1436 米”,站在上面,同樣可有“日近云低”的感覺,則我們的文學也還是有一點“高峰”的。 先是莫言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接著是劉慈欣獲得了雨果獎最佳長篇故事獎,然后是曹文軒獲得了“國際安徒生獎”,最近則有 80 后女作家郝景芳獲得了雨果獎的中短篇小說獎。能獲得這些有世界影響力的獎項,雖然不是就能“代表一切”,畢竟也是一種客觀的評價。你盡可以懷疑那些洋評委們的眼力是不是出了問題,但這些獎項的影響力就在那兒擺著。
同樣道理,“高原”也有一個海拔的問題。青藏高原平均海拔4000—5000 米,而內蒙古高原海拔 1000—1400 米。 話說回來,這 1400 米其實才比廬山五老峰低 36 米。
然而,在“自由談”出來的文學里,高原的樣貌不是拿海拔來說事兒的。文學的度量衡不以“米”為單位。不是你把一些作家作品說得怎么怎么好,文學就成了青藏高原了。當然反過來也一樣,也不是你給一些作家作品挑了點毛病,文學就成了內蒙古高原了。 “小刊”有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作者隊伍,致力于干這個活兒,而這個隊伍的相對穩(wěn)定,就保證了刊物特點和水平的穩(wěn)定。在2016 年的“小刊”中,唐小林分別批評了王安憶、李佩甫的作品,曹澍則分別批評了方方、蔣韻的作品。 你可以同意、也可以不同意他們的說法,但他們的說法是建立在文本解讀基礎之上的。什么意思呢?就是說首先是作家把作品寫成了這樣,然后才是批評家對這樣寫不以為然。作家為什么會把作品寫成這樣,或為什么要這樣地來寫這個作品,用一個曾經流行過的說法,那是個“操作”問題。 “操作”之所以會有問題,正因為它是一種操作,而“高原”上的文學操作是有難度的操作,發(fā)生一點誤操作,或被人認為是誤操作,都是很正常的事,也是“高原”上正該有的景觀。 我對唐、曹二位都沒什么了解,但私心揣測,對于那些不是通過文學操作寫出來的作品,而是用其他方法,比如用魔術手法變出來的作品,他們恐怕就批評不動了。 當然,這二位也不會跟著去叫好打賞。須是在“按要求”或“憑想象”談出來的文學中,“高原”上才會這樣地鳥兒叫馬兒跑。 這一年里,唐小林還批評了余秋雨,曹澍則批評了易中天。 這種事做做固然亦無妨,但不宜做太多。這不是“高原”上的事兒,最多能算壩上的事兒。而在另一塊場地里,唐小林批評了程光煒,王曉華批評了陳曉明。 這個事兒做得很有價值,但要真正做到位又很不容易。被批評的這兩位都是很有學問的人,比批評他們的那兩位的學問恐怕高得不是一點半點。 但那兩位批評的并不是這兩位的學問,而是……是什么呢?還真不好說。 一段時間以來,文學批評的功能正在異化,變成了產品質量檢驗所。 問題是,人家那些檢驗所里使用的儀表設備,還得經常請人來校正,而我們的文學批評,卻好像壓根兒不存在批評文章寫得好不好的問題,讓人很容易想起那部叫《鳥人》的美國電影。如果“小刊”有志于在這方面做些貢獻,我想那應該是件功德無量的事。
“小刊”今年第三期還刊有黃惟群對《繁花》的批評。我“另起一行”來說這事兒,當然是因為覺得它有另列一段的意義。 《繁花》得了“茅獎”,若說它不在高原在壩上,有點過分,但它確實不是一部按文學操作法操作出來的小說,是一部一般批評家批評不動的小說。 它剛出版的時候,一片叫好聲,完全是戲園子里的那種碰頭彩。叫好的焦點,是它的上海方言和上海風俗。過了一段時間,悄悄地有了不同的聲音,而異議的焦點,也是它的上海方言和上海風俗。于是“高原”上就出現了一道奇妙的景觀:主要是一些“外地人”,在那里為《繁花》的上海方言和上海風俗一擊三嘆,而那個年代生活在上海的本地人,或對那個年代的上海生活有認知、有了解的人,卻在說“不是格能一種樣子格哇”。 但一擊三嘆的文章好寫,說不是這種樣子的文章就不好寫了。不是這種樣子是什么樣子?你就是另寫一部《藍屋》也說不清楚。所以就只能私下里說說,偶爾能見諸文字的,也僅限于某些會議發(fā)言摘要中的幾句話。黃惟群的這一篇,是我見到的第一篇認認真真地批評《繁花》的文章。敢寫這么不好寫的文章,單是那勇氣便差堪嘉許,至于他勇到后來自己又有點含糊,咱們后面再說。 他很精準地意識到了這部小說的要害。比如方言的使用:一個地方會有很多別處沒有的方言,你在小說里用哪些不用哪些,要有選擇,而選擇的標準,當然是選那些獨特的、有表現力的詞語。 按黃文的說法,《繁花》里用得最多的是“不響”:“據說有人統(tǒng)計……從頭到尾出現過一千五百多個‘不響’”,其中的絕大多數,這個詞語都不攜帶任何信息。 這是個什么問題呢? 對了,是個品格、品質、品味的問題。什么叫“上海話”?按專家的說法,真正地道的上海本地土話,近似于現在上海周邊縣——比如青浦縣——的方言,而后來在浦西被廣泛使用的上海話,卻是在上海的幾家夜總會里“雜交”產生的。 夜總會不是那些住在“下只腳”的人們常去的地方,它是有一定“精英性”的。實際上,在老底子的上海,對讀物或者叫書的品格、品質、品味,是分得清清爽爽的。 四馬路(福州路)有一段開著好多家書店,等到天黑亮了路燈,這些書店打烊了,馬路兩邊便道上就擺出了書攤。 我那時候買書,如果要買《孤兒歷險記》《頑童流浪記》,或是《愛的教育》《伊索寓言》之類,得白天去書店買;如果要買《天寶圖》《地寶圖》《大俠霍元甲》,就得天夜了去攤頭上買。 那時候有一本很流行的書,叫《王先生白相上海灘》,講的是有個叫王先生的白相人,在上海沒啥目的地兜來兜去白相相,遇到了各種各樣的好白相的人物和事體,比如弄堂里總有人大清老早地喊叫:“拎出來!”當然更少不了各種各樣的下作男女和下作事體,野雞、妓女、舞女、交際花等等,還有軋姘頭之類——對了,就是類似《繁花》里不厭其煩生拉硬拽也要喋喋不休的香煙牌子、六合粉、老虎灶、旗袍、夜總會、租界巡捕、陽春面、舊棉鞋、碼頭、倉庫、駁船等等。 目的很明確:滿足那些不久前剛到上海來闖碼頭的外地人對上海的好奇心、獵奇心,順帶著也起一點導游的作用。它也使用了一種不常見的語言,其中夾雜了很多上海話,但不是那種場面上的上海話,而是一種——當時對這種上海話有一個特定的稱謂,叫“洋涇浜”。由于這本書的預定受眾很清晰,寫手也相當勝任,常有一些出彩的描寫和段落,且有一樣好處,就是能用一個有點個性特點的人物,把那些原本互不搭界一地雞毛的東西串接起來,所以一時賣得頗好。 記得當時還有一本同類的書,叫《汗把濫的五爺》,專講上海的賭場和賭博的,卻是用了一種廣東人講的洋涇浜上海話,比如那個“汗把濫”,其實就是賭牌時“梭哈”的意思,所以也挺有銷路。當然,你要買的話,須得天夜以后到攤頭上買,白天營業(yè)的書店不賣這種書。至于黃惟群勇到最后自己也有點含糊了,恐怕還是受了“茅獎”的影響。其實《繁花》得“茅獎”,是可以用概率論解釋的。 概率的分布,雖然不全是,但往往是“各相同性”的。 比如說,像中國這樣的國家,在同一個時間段之內,所擁有的學養(yǎng)、見識、品味堪稱一等的批評家,大略有十位左右。 如果說忽然間就同時擁有了一百位這樣的批評家了,誰愛信誰信,反正我不信。如果組織一個十五人左右的評委,把這十位一等批評家篩選出來,再配上一些必要的局部制衡因素,然后放手讓他們按自己的學養(yǎng)、眼光、品位去評,那評出來的結果,雖然也會有爭議,但交給歷史去評判,應該是“沒閑話”的。問題是中國當下不存在這種篩選機制。 中國所使用的這臺篩選機,太像一只黑箱,無論你從輸入端怎樣給它輸入滿滿的正能量,輸出端給出的運算結果,總讓人覺得它進行的是一次逆淘汰運算。于是就有了六十多人的評委。如果概率分布仍然是各向同性的,那么最可能出現的結果是其中一等的十位,二等的二十位,三等的三十位。當然,這只是概率論的解釋。 向毛主席保證,在我的心目中,現任的六十多位評委都是頂呱呱一等的,如果其中的哪位疑心自己會不會被算在二等或三等里,那是他自己的事,若來問我,我只能“不響”。
“小刊”所擁有的相對穩(wěn)定的作者隊伍,仍然保持著基本穩(wěn)定,大略十幾位吧,不過我不拉名單了;萬一把哪位名頭不大的列上了,卻把名頭大的漏掉了,那是很沒面子的事。這不是圓滑,而是原則,因為咱們是在探討批評學,不是名單學。 還是只說我最感興趣的幾位。原來的“老戲骨”李國文年事已高,不再期期露面,但今年還是貢獻了一篇,寫的是鮑照,卻稍帶著把李白挖苦了一通。 李白的有些行狀,確實很像現在的所謂文學活動家,但他的詩是真好,不似現在的活動家只會活動,而且特別擅長于把平平常常的作品活動到高原上去。韓石山、李建軍都有多篇文章貢獻。 其中我最感興趣的,是韓石山講到了山藥蛋派,而李建軍講到了孫犁。韓石山是在一個對青年學子的演講中談到這個話題的,他告誡年輕人對老作家要尊重,但不要學他們的寫法。 他有一段話是對山藥蛋派的分析,也可以說是對這個派的反思或再認識。他的看法是很務實的,我想應能代表山西文學界對這個問題的反思或再認識。不過,他也比較滑頭,給自己留了余地,說如果你沒有充分的自信,這也是一條路,說不定多少年后,還能落個“山藥蛋派第八代傳人”的美譽。相比之下,河北的文學界對荷花淀派的認識,仍然停留在六七十年前的那個丘陵地帶上,沒什么長進。李建軍是在與汪曾祺的對比中來談孫犁的,尤其是對他們晚年的作品和思想做了不少有趣的分析,但在文章中一次也沒有提到“荷花淀派”。我能意會,他或許取的是那種認為根本就不存在一個“荷花淀派”的觀點,因為孫犁自己就不承認有這么一個“派”。 李建軍終歸是局外人,認為不存在這么一個派,不提它就完了,但河北文學界恐怕不能一撒手一合眼就完了。有句老話說,人不找事事找人。前不久,河北籍的北京作家付秀瑩,出了一部長篇小說《陌上》,那腰封上面頭一行大字就給出了定語:荷花淀派傳人清麗柔美的韻致”, 只是沒像韓石山預測的那樣標明是第幾代傳人,自然也就省略了都是通過誰誰和誰誰才傳到她這一代的。 其實《陌上》是一部風格甚至文體都很獨特的長篇,很值得批評家們去做一番文本解析?,F在沒來由就把人家歸入荷花淀派,相當于把它放在了丘陵地帶上,你是想讓人讀它,還是不想讓人讀?
“小刊”也有新作者,其中比較打眼的,一位是《文學報》的前主編陳歆耕,另一位則是“小刊”的前主編任芙康。陳歆耕談先鋒文學的那篇,刊于頭條;而任芙康的每期一篇,篇篇都是壓卷。陳歆耕談先鋒文學,直接就把“衰敗”寫在了標題里,他甚至沒怎么說憑什么就認定它早已衰敗,直接就講它是怎樣衰敗的,為什么會衰敗。這樣的“自由談”確實不能算十分的嚴謹縝密,但讀起來確實痛快淋漓。任芙康的壓卷卻是一些小文字,即便是一些骨子里堅硬硌手的文字,也總是往“小”里寫?!靶】鄙厦科诙加星爸骶幝暭氄Z地說幾句悄悄話,讓人安心,放心。
呀啦索,這就是文學高原。
《中國當代短篇小說演變史》
段崇軒著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以縱橫交錯的基本構架,較全面而深入地展示了短篇小說0年的演變過程和深層規(guī)律,著力探索了短篇小說的文體演變、藝術規(guī)律,重點評述了數十位重要短篇小說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