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陳艷群
夏志清的率真
[美]陳艷群
1964年,羅錦堂先生赴巴黎參加國際漢學會議,中途于紐約轉機,作短暫停留。唐德剛甚為高興,將羅錦堂請到哥大附近一家餐館,盡地主之誼,并邀同在哥倫比亞大學任教的好友夏志清同席。
一個英美文學博士,一個中國文學博士,再加一個史學博士,三位鴻儒相聚,天南地北,閑話文壇掌故,好不熱鬧。當時吃的什么菜,喝的什么酒,聊了多久,羅先生已記不得,但有位長者喚起了他們共同的話題,彼此爭先恐后饒有興趣地談論著。那長者乃胡適。作為胡適的老鄉(xiāng)兼學生,唐德剛自然有說不完的話;羅錦堂與胡適相識是在文學博士學位的考場上;而夏志清更是感激胡適,因為正是他打開了自己留學的那扇大門。
1946年,夏志清隨兄長夏濟安乘船由上海北上,赴北京大學外文系謀職,求當一名英文助教。同年秋季,胡適從美國回國,任北大校長。不久,即聞紐約華僑企業(yè)家李國欽在北大設立三個留學獎學金,文、法、理科各一名,其中文科包括文、史、哲和外文系的教職員。凡北大助教也好,講師也罷,不論資歷深淺,皆可申請。評比方法是當場考一篇英文作文,另交一篇近期寫的英文論文。當時競爭比較激烈。夏氏兄弟英文功底好,考試成績兩人旗鼓相當,而夏志清卻在論文的選題上與眾不同,略勝一籌:兄長和許多人都是以華茲華斯為主題,唯獨他寫了一篇評論英國詩人威廉·布萊克 (William Blake)的文章,深得燕卜蓀(William Empson)的賞識,以88分的最高成績獨占鰲頭,獲得文科獎學金名額,但也因此引起了“公憤”。落選的講師、助教共十幾人圍堵校長辦公室門口抗議,認為該名額應給北大或聯(lián)大的畢業(yè)生,而非“野雞大學”出來的外人。夏志清畢業(yè)于上海滬江大學(這是一所美國教會學校),兄弟倆在北大既無背景也無后盾。事實上,胡適對教會學校也存偏見,但他實事求是,認為夏志清英語程度高,有能力在獎學金限期的兩年里,直接攻讀博士學位(而兩年通常連個碩士學位都拿不到),而非將時間耗費在語言補習上。關鍵時刻胡適還是秉公處理,使夏志清得以負笈美國。
夏志清沒有讓胡適失望,他在耶魯一心讀書。博士學位要求必須懂三門外語。除英語外,他還修了法、德、拉丁文和古代冰島文,真可謂寒窗苦讀。他感嘆,這種訓練,可說是故意刁難人,但也使研究生養(yǎng)成一種廣求學問的習慣。他認為,文學研究不僅是“批評”這一行,如要做一個好的評論家,非踏實治學不可。夏志清很幸運,先后得到“新批評”學派布魯克斯(Cleanth Brooks)等三位權威的青睞,于1952年以優(yōu)異的成績獲得耶魯大學英美文學博士學位。在他之前,耶魯英文系僅有兩位華人獲此學位,其中一位是柳無忌(柳亞子之子)。短短三年半時間,能取得如此優(yōu)異的成績,讓他的老師稱贊,同學欽佩。
畢業(yè)后,去留問題令他糾結不已。當時大陸易幟,他不愿意回國,也無意去臺灣,只好留在美國,謀一份職,掙些美金,可以接濟上海的父母和妹妹。幸運的是,他得到耶魯政治系饒大衛(wèi)教授(David N.Rowe)的賞識,受命與其他兩位學者一同編寫《中國手冊》(China:An Area Manual)。
一直研讀西洋文學的夏志清,因《中國手冊》的編寫,開始深入接觸中國文學。他發(fā)現(xiàn),中國竟然還沒有一部像樣的現(xiàn)代文學史。他當即決定,改治中國文學。這一計劃得到洛克菲勒基金會(Rockefeller Foundation)的認可和三年的資助(每年四千美金),讓夏志清在美國獲得了從容的治學環(huán)境。
夏濟安得知弟弟的轉向,甚為欣慰,在信中鼓勵道:由你來研究中國文學,這是中國文學史上值得一記的大事,因為中國文學至今還沒有碰到一個像你這樣的頭腦去研究它……憑你對西洋文學的研究,而且有如此的keen mind(敏銳的頭腦),將在中國文學里發(fā)現(xiàn)許多有趣的東西,中國文學將從此可以整理出一個頭緒來了。我為中國文學的高興更大于為你的job(工作)而高興。如此嘉許,真可謂知弟莫如兄??!
1961年,耶魯大學出版了夏志清的 《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A History of Chinese Modern fiction)。該書產生了很大反響,《紐約時報》稱它是一部拓荒巨著。
這部洋洋七百多頁的英文巨著,論述了從1917至1957年里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發(fā)展狀況,并將那時期的重要作家逐一評論,其中包括因意識形態(tài)被當局所摒棄或忽略的一些作家。他將張愛玲從通俗小說家提高到經典文學的高度,認為她的《金鎖記》是“中國從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錢鐘書的《圍城》被他視為“中國近代文學中最有趣、最用心經營的小說,可能是最偉大的一部”;他認為沈從文足以與葉慈、福克納“相提并論”……夏志清的另一獨到見解是,中國小說強烈的感時憂國的特性,很容易流于狹隘的愛國主義,局限了對藝術性的追求,因而從整體上不如西方小說。此觀點引起不少爭議。雖然有人不同意他的某些見解和觀點,但不得不佩服他的洞見和忠實于學問的勇氣。
大凡海外研究中國現(xiàn)代小說的人,《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是繞不過去的。夏志清前無師承,即便后來也少見青出于藍的,原因在于,大陸的一些學者寫文學史,免不了受意識形態(tài)的局限,不能自由地發(fā)揮;臺灣學者對大陸了解甚少,也寫不深;外國學者就更不用說,他們研究中國文學已隔了一層,很難評論到位。而夏志清完全憑自己的文學造詣和文學修養(yǎng),天馬行空,暢所欲言。即便半個多世紀過去了,該書也沒有過時,仍是研究中國小說的經典。它為研究中國文學展開了新的視野,也奠定了夏志清在歐美漢學界的地位。
夏志清的才華被哥倫比亞大學中文系教授王際真看重。王氏退休前,一直在留心有無新出的人才來接替他的位置。當他讀到《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時,直夸夏的英文造詣高過所有留美的華裔教授,簡直可同羅素、狄金森(G.Lowes Dickinson)二位大師媲美。他為“千里馬”的出現(xiàn)而興奮,向哥大他所任教的系主任推薦。然而哥大因資金短缺,只能忍痛割愛,暫未聘請。王際真寧愿將自己的工資勻出一半給夏志清,也要留住人才。翌年,也就是1962年,夏志清順利地進入哥大任職副教授。三十年后,他力薦王德威為自己的繼承人,保持了“走馬薦諸葛”的優(yōu)良傳統(tǒng)。
夏志清在前三十余年的生涯中,皆浸淫于西洋文學的研究,后改治中國文學。這情形似乎也是中國學者的普遍現(xiàn)象:無論他們在中國或外國,無論西學如何精深,到頭來幾乎沒有不改變方向來研究中國文學的,如陳世驤、朱光潛、錢鐘書、熊式一、林語堂等。正因為在耶魯三年半的嚴謹訓練,讓夏志清后來“轉行”時,能腳踏實、虛心地從頭學起。每讀古書,遇不解之詞必查字典,遇舊學根底深厚的人,則隨時請教。從寄給羅錦堂的數(shù)通手札中可以看到,他幾乎三句話不離中國古典文學。得知夏志清在哥大開了中國古典小說和戲劇課,羅錦堂將自己早期的《中國散曲史》《北曲小令譜》《南曲小令譜》《明代劇作家研究》《中國戲劇總目匯編》等多部著述寄送給他,以助其一臂之力。夏志清既感激又欽佩,回函中提到,他在“中國戲劇”課中,?;ㄕ谜n時間介紹羅氏著作。他認為羅錦堂對中國戲劇研究造詣之深,在研究中國文學的較年輕一輩當中,無人可與之相比。
夏志清自認自己舊學根底淺,中途轉行,對于一個接近不惑之年的人來說,尤其是在海外謀生,很不容易。何況當時,有關中國現(xiàn)代小說的書籍短缺。他知道哈佛和哥倫比亞大學圖書館藏書豐富,腳步往那里邁得頗勤,將館里能找到的中國大陸現(xiàn)代小說都搜羅遍,即使刊登在各大中文報紙、雜志上的小說連載,也不放過,常常是提一箱子書返回耶魯,通宵閱讀。
《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問世后,出版社給夏志清寄去二十來冊樣書。兄長濟安建議他寄一本給胡適,他卻因當年出國留學時,胡適覺得他并非出于名校,給他寫推薦信并不熱心,他1952年致信胡適也未得到回復而耿耿于懷。未料第二年胡適即去世,這件事讓他悔恨不已。他曾自責說:“只怪我當時小心眼,不然胡先生看了這本書,一定會喜歡的,因為在我的書中,很多觀點和他一致?!睍r隔多年,夏志清提起此事,仍感到沮喪,后悔莫及。書中他對胡適的貢獻做了不少中肯的評價,并且在為唐德剛的《胡適雜憶》寫序時提到:“胡適是當代第一人,一方面因為他的為人處世,真是內圣外王地承繼了孔孟價值的最后標準,另一方面因為反胡陣營里找不出一位學問、見解(且不談人品)比胡適更高明的主將堪同他匹敵?!?/p>
我曾請教過夏先生的關門弟子唐翼明教授,作為一位文學評論家,夏志清的知名度為何會那么高,聲譽那么廣?唐教授當即糾正我的說法,他認為不能以“評論家”這樣的字眼兒去論夏先生。在他看來,現(xiàn)在的文學評論家就是寫寫文章,吹噓吹噓對方,跟學問沒有關系。而夏先生是位文學史家,是一位對中國文學有獨到研究、見解且有造詣的大學者,文學根底非常深厚。雖然他也寫了很多很好的評論,但他不是靠此吃飯。他除了研究中國現(xiàn)代小說,還研究中國古典小說,他后來出版的《中國古典小說》與《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齊名,對中國幾部古典小說名著有深入的研究和新的見解,這不是一個“文學評論家”的頭銜能概括得了的。
再者,夏先生是開創(chuàng)范例的學者。唐教授強調說,中國的文學史該怎么去寫,在夏志清之前沒有先例。猶如《史記》,這是個開天辟地的工作。拋開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夏先生所寫的算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部最完整、見解最獨到、影響最深遠的著作。他特別強調自己的書“無意成為政治、經濟、社會學研究的附庸”。夏先生師從美國新批評派,這是西方現(xiàn)代文學理論中一個著名的流派,它的特點是著重對作品本身的研究,只談論作品的好與不好,包括內容和形式。夏先生在借鑒西方這些理論的同時,不是套用那些理論,而是有他的獨到之處。在他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里,根本不提西方理論的那些術語,而是將其理論內涵借鑒過來,將其精神繼承過來,寫出來的東西沒有讓人看不懂的,這就是大學問家與那些學究不同的地方。
作為學生,唐翼明并不完全贊同夏老師《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中的觀點,覺得他對張愛玲、錢鐘書的評價過高,對魯迅的評價不夠。雖然師生感情非常好,但不代表學術觀點沒有分歧。他敬愛夏先生,認為老師很天真,很可愛,說話直來直去,完全沒有世俗的那套。
上世紀60年代末那兩年,可謂夏志清的人生最得意之時——1968年,他的另一部英文力作《中國古典小說》問世;1969年,他升為正教授,同時迎娶了他的終生伴侶王洞。
生活中的夏志清非常開朗,喜歡逗趣,熱忱待人。那是長期留美歲月浸潤出來的率性和真摯。他屬于性情中人,頗為好客,不論遠朋還是近鄰來訪,他都要請人家好好吃一頓,才算略盡了地主之誼。不過,如此好客識禮之人,也會有疏漏之時。
1980年8月,羅錦堂先生赴臺北參加首屆國際漢學會議。會議期間,在下榻的圓山飯店(當時臺灣最好的飯店),羅錦堂與前輩錢穆、錢思亮、陳立夫、蔣復璁、孔德成、葉公超、李霖燦以及毛子水、李方桂、王叔岷、李田意、潘重規(guī)等久別重逢,欣喜莫名。他與曾經的同窗好友,今為知名教授的高友工、許倬云等對床夜語,敘舊談新,又與同行夏志清、日本的小村環(huán)樹,以及韓國的車柱環(huán)等交流各自的教學經驗,相談甚歡。
有天早上,羅錦堂見夏志清和一個白發(fā)長者在飯店底層自助餐廳門口排隊,便過去與他們打招呼。談話間,得知那位長者乃夏的老丈人,是“國大代表”,專程來探訪女婿。羅夫人曹曉云與夏夫人王洞為中學同學,三人相談甚歡。當輪到夏志清付款時,他只顧付了自己的早餐費便進去吃了,留下緊跟在他后面的老丈人尷尬地站在那兒。老人臉漲得通紅,他拍著自己的西裝口袋對羅錦堂說,你看,我剛領了工資,本想請他吃早餐,他倒好,自己先走了,那我就請你吧!羅錦堂唯恐老人過于失望,就趕緊說好,給老人一個面子。心想,這個夏志清,歐風美雨西化了他,竟將敬老尊賢的古禮拋到腦后了。
夏志清在學問上極為嚴謹,每為別人寫序、寫評論,總要把所能找到的那人的作品看一遍,方能動筆,但生活中卻極其隨性。他心直口快,話不擇言,是個難得的“真”人。許多人喜歡他的真,因此而成為至交好友,但也有人受不了他那份真情實意的面目,敬而遠之。
王洞的好友葛民鈞去夏府拜訪,因天冷,剛進門時,連打了兩個噴嚏。開門迎接客人的夏志清見狀,不顧眼前這位漂亮活潑的女士的尊嚴,轉身對身邊的王洞說,你朋友生病了怎么還跑我們家來,把細菌傳給我們?你叫她走。客人也不示弱,結果,主客之間便吵起架來。
夏志清的為人之真,有時便容易傷人。據(jù)說有一位臺灣來的學生,在夏志清門下攻讀博士學位。這位學生讀書的天分不太高。有一天,夏志清便直言不諱地勸他,讓他不要再念這個博士了,不是每個人都要讀書,學門手藝也很好嘛。后來,這位學生果然放棄攻讀學位,改行做別的去了。
周圍的人對夏志清的個性都非常清楚,知道他不是有意的,他也正因為這份真而贏得許多朋友。跟隨他大半輩子的夫人王洞恐怕對此體會最深。夏志清與王洞的婚禮是在紐約的廣場酒店(The Plaza Hotel)舉行的,那是一個地標性的豪華酒店。當48歲、“梅開二度”的夏志清步入宴會廳,看到門生弟子們?yōu)樗牟贾玫默F(xiàn)場莊重而又豪華,喜得手舞足蹈,不假思索地用他慣有的夏氏語言贊嘆道:“哇,這真是弄得太好了!太漂亮了!下回結婚我還要在這里?!?/p>
自然,王洞沒成全他的“下回”,而是心甘情愿地陪伴了這么一個既可愛又惱人的丈夫四十余年,直到他去世。
夏先生是個心地純真善良的人,一生最愛惜人才,無私無怨地提拔后進,對才華橫溢的學子或學者,無論膚色,不分性別,也不講輩分,一經他慧眼相識,總會不惜耽擱自己的寶貴時間來為他人寫推薦信、作序,或寫評論,甘為他人作“嫁衣裳 ”。他發(fā)掘或推崇的作家有:張愛玲、錢鐘書、沈從文、余光中、劉紹銘、王德威、白先勇、李歐梵、陳若曦、於梨華、王文興、歐陽子……這樣的名單可以列得很長很長。
2010年,學界在紐約為夏志清舉辦了九十華誕酒宴。數(shù)百名好友、學生、私淑、同事紛紛出席道賀,場面熱鬧且感人。席上收到由駐紐約臺北經濟文化辦事處處長高振群轉交馬英九贈與他的賀軸,上面寫著“績學雅范”?!爸醒胙芯吭骸备痹洪L王泛森為他戴上第26屆研究院院士胸章,面對這遲來的院士殊榮,夏志清興奮地說自己“好像在作新娘子”。
再熱鬧的筵席終歸要散。2013年12月29日晚,夏志清在寒夜中靜靜地離開了人世,享年92歲。這位文學史家、文學評論大家,為他人寫了一輩子的評論后,臨終前不忘將自己評論一番:
“我是全世界最有名的中國文學評論家。我寫了這么多偉大的書,早就已經永垂不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