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立佳 季鳳梁

（1.廣州大學 人文學院，廣東廣州510006；2.東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吉林長春130024）

1821年赦令與近代帝俄美洲殖民政策的嬗變*

梁立佳1季鳳梁2

（1.廣州大學 人文學院，廣東廣州510006；2.東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吉林長春130024）

1821年赦令是帝俄政府調整美洲殖民政策的重要文件，內容涉及俄屬美洲的邊界、領海、貿(mào)易等方面。赦令具有明顯的對外性質，旨在處理俄屬美洲與外國勢力的關系，確立俄屬美洲的統(tǒng)治權。1821年赦令的頒布加劇了美洲西北海岸國際關系的緊張局勢，面對來自英、美兩國的巨大壓力，帝俄政府的態(tài)度隨后發(fā)生變化，基本放棄了原來的政策主張。從歷史的維度來分析，帝俄政府態(tài)度的這種嬗變正是其全球戰(zhàn)略布局、西北海岸國際局勢、俄美公司政治變革、沙皇個人性格等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帝俄美洲殖民政策的轉變對美洲西北海岸國際關系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帝俄，美洲，赦令

俄屬美洲（阿拉斯加）作為帝俄唯一的海外殖民地，在近代帝俄殖民擴張史中占有重要地位。1821年赦令是帝俄政府調整其美洲殖民政策的重要文件，①國內學術界對1821年赦令的專題性研究尚屬薄弱，相關論述大多散見于美國外交史或美俄關系史等領域的論著之中，將其視為門羅宣言產(chǎn)生的歷史背景或美俄兩國交好時期的一絲波瀾（參見：楊衛(wèi)東：《試論美國國務卿昆西·亞當斯的外交思想》，《歷史教學》2006年第4期；董小川：《美俄關系史（1648～1917）》，長春：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年）。俄國學界大多以“一次失敗的外交”來詮釋1821年赦令及其影響。如謝·賓·奧孔認為，帝俄政府制裁俄屬移民區(qū)沿岸走私貿(mào)易的企圖最終失敗，而俄國在美洲大陸的擴張之路也隨之關閉（參見：〔蘇〕謝·賓·奧孔：《俄美公司》，俞啟驤等譯，郝建恒校，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年，第77頁）。而加拿大學者的研究則為人們理解1821年赦令提供了英國視角。如格林·巴勒特（Glynn Barratt）認為英國參與19世紀20年代談判的政策出發(fā)點在于拉攏俄國，阻擋美國向太平洋沿岸的擴張（參見：Glynn Barratt,A study of rejection of defense responsibilities:Russian Shadows on the British Northwest Coast of North America,1810-1890,Vancouver: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 Press,1983,p.23.）。美國學術界對1821年赦令及其影響的研究最為豐富，相關研究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第一，赦令出臺的意圖方面。如維克多·J.法勒（Victor J.Farrar）認為1821年赦令是俄美公司不斷向帝俄政府施壓的結果?；羧A德·I.庫什納（Howard I.Kushner）認為帝俄政府在19世紀20年代談判中態(tài)度的轉變源于美國日益高漲的擴張思想的沖擊。第二，談判結果的影響方面。克拉倫斯·海恩斯（Clarence Hines）注意到圍繞1821年赦令進行的談判與門羅宣言出臺的密切關聯(lián)，而休伯特·豪·班克羅夫特（Hubert Howe Bancroft）則注重考察談判結果對俄國的影響，強調俄屬美洲統(tǒng)治權獲得國際承認的影響（參見：Victor J.Farrar,“The reopening of the Russian-American Convention of 1824”,The Washington Historical Quarterly,Vol.11,No.2,（April,1920）,pp.83～88;Howard I.Kushner,Conflict on the Northwest Coast:American Russian rivalry in the Pacific Northwest,1790-1867,Westpot:Green Wood Press,1975;Clarence Hines,“Adams,Russiaand the Northwest Trade,1824”,Oregon Historical Quarterly,Vol.36,No.4 （Dec,1935）,pp.348～358;Hubert Howe Bancroft,History of Alaska 1730-1885,San Francisco:A.I.Bancroft&Company,Publishers,1886.）。總的來說，現(xiàn)有研究大多選取1821年赦令背景或影響的某一方面進行研究，當然也為人們了解1821年赦令及其影響提供了借鑒，但顯然只有對1821年赦令頒布前后帝俄政府美洲殖民政策的變化及影響進行系統(tǒng)性研究，才能揭示19世紀帝俄美洲殖民政策與西北海岸國際關系互動的內在理路。旨在維護俄美公司的商業(yè)利益，鞏固俄屬美洲的殖民統(tǒng)治，但也引發(fā)了英美兩國的聯(lián)合抗議。在隨后進行的國際談判中，帝俄政府基本放棄了原來的主張。近代帝俄政府美洲殖民政策的嬗變，其實質正是其外交方針與19世紀初美洲西北海岸國際局勢相互作用的結果。本文嘗試以國際史的研究視角，通過對1821年前后帝俄美洲殖民政策變化及影響的分析，揭示19世紀初帝俄外交政策與美洲西北海岸國際局勢的互動關系。

一、1821年赦令與帝俄美洲殖民政策的調整

“俄國同西歐一樣，也有其偉大發(fā)現(xiàn)的時代。其活動舞臺是從烏拉爾到太平洋之間的整個北亞。”①〔蘇〕謝·賓·奧孔：《俄美公司》，俞啟驤等譯，郝建恒校，第3、4、67、68頁。而毛皮貿(mào)易是驅使俄國人向遠東地區(qū)探險的主要動力。17世紀，帝俄政府開始鼓勵私人前往東方開拓發(fā)展，并對有突出貢獻的商人授予爵位。伊凡·摩斯維京（Ivan Moskvitin）于1640至1641年間抵達黑龍江入海口及庫頁島。②Lydia.T.Black,Russians in Alaska,1732-1867,Fairbanks:University of Alaska Press,2004,pp.16～17.這是俄國人首次到達太平洋沿岸。隨后彼得大帝和女沙皇安娜都非常支持俄國的海外探險事業(yè)，先后組織了數(shù)次規(guī)模較大的海上探險活動，其中影響最為深遠的是白令進行的兩次探險活動。白令的第一次探險完成于1730年，實現(xiàn)了對堪察加半島東海岸的考察。白令的第二次探險即向美洲海岸的探險，完成于女沙皇安娜統(tǒng)治時期，這次探險首次發(fā)現(xiàn)了阿留申群島和阿拉斯加半島的海岸，為俄國人后來向美洲的探險和殖民打開了大門。③參見：Peter Lauridsen,Vitus Bering:The discoverer of Bering Strait,Chicago:S.C.Griggs&Company,1889.

白令第二次探險后，俄國商人掀起了前往阿留申群島和美洲西北海岸搜尋毛皮的熱潮?！皵?shù)十名冒險家，被一本萬利的毛皮業(yè)的傳聞所吸引，接踵而來，把從勘察加到美洲的這條道路，變成了一條熱鬧一時的海上通道?！雹堋蔡K〕謝·賓·奧孔：《俄美公司》，俞啟驤等譯，郝建恒校，第3、4、67、68頁。為更好地規(guī)范美洲毛皮貿(mào)易、鞏固俄國人對阿留申群島和阿拉斯加海岸的統(tǒng)治，沙皇保羅一世于1799年發(fā)布赦令，授予俄美公司⑤有關成立俄美公司問題的研究，參見：Mary E.Wheeler,“The Origins of the Russian-American Company”,Jahrbucher Fur Geschichte Osteuropas,Neue Folge,Bd.14,H.4(Dezember 1966),pp.485～494.壟斷俄屬美洲毛皮貿(mào)易的特權。

根據(jù)1799年赦令，俄美公司在俄屬美洲的特權主要包括：

第一，壟斷白令海峽至北緯55°北美西部地區(qū)，包括阿留申群島、千島群島和鄂霍次克海周邊島嶼的全部漁獵和采礦權。

第二，有權“發(fā)現(xiàn)”和“占領”新領地，這種權力不受限于北緯55°以北，而且可以向以南地區(qū)占領那些未被其他歐洲國家占領或控制的土地。

第三，有權與所有鄰國開展商貿(mào)活動。

第四，有權砍伐國有森林。

第五，壟斷權期限為20年。⑥“Ukaseof July 8,1799,granting privilegesto the Russian American Company”,Alaska Boundary Tribunal,pp.23～25.

從上述內容可以發(fā)現(xiàn)，俄美公司在享受對俄屬美洲貿(mào)易壟斷權的同時，還需要承擔帝俄在北太平洋地區(qū)探險、殖民和拓展領土的任務。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俄美公司是一個帶有半官方性質的殖民貿(mào)易壟斷公司。換言之，帝俄早期的美洲殖民政策是以貿(mào)易公司的旗號進行隱秘擴張。

然而，美洲西北海岸復雜的政治經(jīng)濟格局對帝俄的殖民活動構成巨大的挑戰(zhàn)。18世紀末，庫克船長航行日志中對毛皮貿(mào)易巨大利潤的描述，激起了歐美商人前往西北海岸進行毛皮貿(mào)易的熱情，外國商人在俄屬美洲的走私活動成為俄美公司必須面對的棘手問題。其中以美國商人的走私活動最為嚴重，他們大多選用烈酒、槍支、火藥和粗制的制造品同印第安人交換毛皮，然后在廣州用其交換絲綢、茶葉和其他中國商品，最后再將這些商品轉運到美國東海岸的港口，通常是波士頓。⑦Clarence Hines,“Adams,Russiaand Northwest Trade,1824”,Oregon Historical Quarterly,Vol.36,No.4,(Dec.,1935),p.349.到1801年，已有16艘美國商船在美洲西北海岸從事毛皮貿(mào)易。美商在俄屬美洲的走私活動使俄美公司遭受了巨大的經(jīng)濟損失。公司經(jīng)理K.赫列勃尼科夫在札記中寫道：美國人買一張毛皮，就付給特林吉特人“五六條大毯子，外加一些糖漿、面包干和谷米等，而我們卻不能付出這樣的數(shù)目。因為這比規(guī)定價格高一倍，有時也因為我們沒有足夠的商品”。⑧〔蘇〕謝·賓·奧孔：《俄美公司》，俞啟驤等譯，郝建恒校，第3、4、67、68頁。而最讓公司管理處頭疼的是，美國商人還向俄美地區(qū)的土著居民提供槍支、火藥和烈酒。土著居民經(jīng)常用這些武器攻擊那些立足未穩(wěn)的公司貿(mào)易站，這嚴重威脅到公司的生存與運營。俄美公司無力阻止外國商人的走私活動，只能向帝俄政府和沙皇尋求援助。公司總管理處上奏沙皇，表明事態(tài)的嚴重性，希望以此獲得帝俄政府的支持：

吾皇陛下仁慈為懷，一向庇護俄美公司及整個祖國的貿(mào)易事業(yè)。陛下明鑒，絕不會準許北美私商和上述公司繼續(xù)排擠俄國商業(yè)。該公司遷入哥倫比亞附近后，伙同一些貪得無厭的美國人，繼續(xù)將武器換給印第安人，使得我們不能進行狩獵，并且完全破壞了俄國移民區(qū)的安寧。⑨〔蘇〕謝·賓·奧孔：《俄美公司》，俞啟驤等譯，郝建恒校，第3、4、67、68頁。

還有一種原因，西班牙、英國、美國等都宣稱擁有或部分擁有俄屬美洲的主權。自18世紀70年代開始，英國探險家?guī)炜恕馗缛A等人先后到達美洲西北海岸，為英國政府在這一地區(qū)的所有權要求提供了事實依據(jù)。①有關英國人在美洲西北海岸的探險、貿(mào)易和殖民活動，參見：Barry M.Gough,The Northwest Coast:British Navigation,Trade,and Discoveries to 1812,Vancouver: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 Press,1992.據(jù)哈德遜灣公司統(tǒng)計，“該公司沿馬更些河（Macken z ie R iver）的一系列貿(mào)易站最遠可以到達北緯67°”。②“Hudson’s Bay Company to Mr.G.Canning,Hudson’s Bay House,London,January 8,1824,”Alaska Boundary Tribunal,p.150.美國是另一個宣稱在西北海岸擁有主權的國家。早在美利堅建國初期，美國人就將視線投向遙遠的太平洋美洲海岸。1783年，美國人約翰·利亞德（John L edyeard）依據(jù)探險經(jīng)歷，編寫出《庫克船長最后一次前往太平洋搜尋西北海道的航行日志》（The Journal of Captain Cook’s Last Voyage to the Pacific Ocean in the Quest of a North West Passage）。利亞德在書中大談美洲西北海岸與中國發(fā)展毛皮貿(mào)易的可行性，該書一經(jīng)出版，就在美國社會掀起巨大的反響。③有關約翰·利亞德生平和探險方面的內容，參見：Jared Sparks,The life of John Ledyard:The American Traveller;comprising selections from his journals and correspondence,Cambridge:Published by Hilliard and Brown,1829.據(jù)統(tǒng)計，1794～1814年間，前往美洲西北海岸的美國商船達90余艘，而同時期英國的商船數(shù)僅為12艘。④M.Consuelo Leon W.,“Foundationsof the American Imageof the Pacific,”boundary 2,Vol.21,No.1,Asia/Pacific asspace of cultural production(Spring,1994),pp.9、24.1819年，美國與西班牙簽訂《橫貫大陸條約》，通過這一條約，美國從西班牙那里繼承了北緯42°以北的美洲西北海岸，包括從阿肯色（Arkansas）河源頭到達太平洋之間土地的所有權，領土要求和統(tǒng)治權。⑤“Observationsupon therightsand claimsof Spain,of Russia,of England,and of the United States,relative to thewest coast of North America;and upon the ukaseof September 4,1821,”Alaska Boundary Tribunal,pp.61～62.需要說明的是，英、美、俄三國圍繞阿拉斯加所有權的紛爭無疑加劇了俄屬美洲殖民地治理的難度。例如，當?shù)鄱碚竺绹蚊郎套咚絾栴}之時，美方總是強調美國公民在西北海岸自由航行與貿(mào)易的權利，進而要求與帝俄政府商定俄屬美洲的具體邊界問題。⑥Asbury Dickinsand James C.Allen,American State Papers:Documents,Legislative and Executive,of the Congress of The United States,Vol.V Foreign Relations,pp.453～457.

正是在這樣的歷史條件下，沙皇政府決定出臺1821年赦令，對其美洲殖民政策作出調整。1821年9月4日，沙皇亞歷山大一世發(fā)布赦令，宣稱俄屬美洲的商業(yè)利益深受外國走私活動的破壞，帝俄政府迫切需要出臺有關俄屬美洲邊界和規(guī)范沿岸航行的制度。⑦“Ukase of September 4,1821,Edict of hisimperial Majesty,Autocrat of all the Russias”,Alaska Boundary Tribunal,p.25.當天，帝俄政府發(fā)布了關于俄屬東西伯利亞海岸、美洲西北海岸、阿留申群島、千島群島和其他島嶼的航海限制和貿(mào)易規(guī)定的公告。其中最為值得關注的有三項條款，分別規(guī)定俄屬美洲的南部以北緯51°為界，俄屬領地海岸100意大利里的領海權，以及嚴厲禁止外國商船與俄屬美洲境內土著居民進行貿(mào)易。⑧“Rulesestablished for thelimitsof navigation and order of communication along thecoast of the eastern Siberia,the northwestern coast of America,and the Aleutian,Kurile,and other lands”,Alaska Boundary Tribunal,p.25.

1821年赦令是帝俄調整美洲殖民地政策的重要文件，政策的變化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兩方面：

首先，帝俄對俄屬美洲統(tǒng)治權的強調。通過對1821年赦令與1799年赦令的比較，可以發(fā)現(xiàn)1821年赦令的對外性質。1799年赦令的適用對象主要是俄國公民或俄國公司，而1821年赦令中有關俄美地區(qū)領海權和禁止外國商船走私的規(guī)定明顯具有對外性質。同時，1821年赦令出臺后，帝俄政府指示其駐美、駐英外交人員將赦令內容傳達給美、英兩國政府，從這個意義上說，1821年赦令既是俄美公司新特許狀的需要，也是帝俄對外宣稱俄屬美洲統(tǒng)治權的聲明。綜上所述，英、美、俄等國對俄屬美洲所有權的紛爭一直是困擾俄屬美洲生存的重要問題。顯然，俄屬美洲具體疆域的確定是俄屬美洲殖民地獲得國際認可的前提條件，缺少了這一環(huán)節(jié)，俄屬美洲的其他問題都難以解決。如1810年俄方代表M.達什科夫（M.Daschkoff）要求美國政府通過法令或條約的形式禁止美國公民與西北海岸土著居民進行貿(mào)易，并將貿(mào)易范圍限定在俄國商站。而美方代表卻要求俄方提供俄屬美洲的具體邊界范圍及其依據(jù)。其后，熱扎諾夫伯爵（Count R e z anoff）找到美國駐圣彼得堡大使亞當斯，希望獲得美方在這一問題上的支持。但是，美國方面立即表示，當前最為迫切的事情不是槍支走私的問題，而是俄屬美洲的邊界問題。⑨Asbury Dickinsand James C.Allen,American State Papers:Documents,Legislative and Executive,of the Congress of The United States,Vol.V Foreign Relations,pp.453～457.正因如此，確定俄屬美洲的邊界是帝俄美洲殖民政策的重點，1821年赦令明確規(guī)定俄屬美洲以北緯51°為南部邊界。事實上，帝俄政府做出的這一劃定明顯是在俄美公司訴求與整體國際環(huán)境之間綜合考量的結果。俄美公司作為以毛皮貿(mào)易為主要經(jīng)濟收益的壟斷公司，必然需要不斷擴大領土以獲得充足的毛皮資源。雖然俄美地區(qū)的濱海地帶尚未完全開發(fā)，但是原有的邊界顯然不能滿足不斷擴大的毛皮需求。俄美公司認為，歸屬俄國的新領地應當包括直至北緯45°的整個海岸地帶。帝俄政府當然清楚這樣做的嚴重后果，因為英、美兩國此前已宣稱對上述地區(qū)擁有不同程度的主權，如果完全按照俄美公司的要求，英、美兩國必然聯(lián)合制俄，俄國將陷入非常危險的境地。最終，帝俄政府選定以北緯51°作為俄屬美洲的南部邊界。

其次，帝俄對俄屬美洲控制的強化。帝俄原本是以俄美公司的旗號在美洲進行隱秘擴張。俄美公司作為享有壟斷權的貿(mào)易公司,在本質上是帝俄在北太平洋地區(qū)進行殖民擴張的工具。然而，貿(mào)易公司的擴張形式具有不可忽視的劣勢，如薄弱的軍事力量、軟弱的外交實力、脆弱的經(jīng)濟基礎等。面對嚴重的外國走私活動與英、美等國的擴張企圖，俄美公司根本無法做出有效的應對，使俄國面臨著被逐出美洲的危險。正是在這樣的歷史條件下，帝俄政府承擔起維護俄屬美洲利益的責任，直接出面與英、美等國進行交涉。同時，1821年赦令中有關俄美地區(qū)沿岸100意大利里領海權，以及禁止外國商船走私的規(guī)定也有助于帝俄對俄美地區(qū)控制的強化。事實上，貿(mào)易公司作為近代早期歐美國家對外隱秘侵略的重要手段，在19世紀以后日益赤裸的擴張環(huán)境下逐漸失去原本的存在價值，最終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之中。俄美公司作為帝俄對美洲侵略的重要工具，也經(jīng)歷了與同類公司相似的命運。19世紀開始，俄美公司開始了緩慢的政治化過程，即由貿(mào)易壟斷公司向政府機構的轉變，政府最終取代商人成為俄美地區(qū)的主導力量。從這個意義上說，1821年赦令是俄美公司政治化及帝俄強化俄屬美洲控制的重要體現(xiàn)。

二、帝俄美洲殖民政策的嬗變

1821年赦令頒布后，帝俄政府立刻將赦令的內容通過外交渠道告知英、美兩國政府，引發(fā)了兩國的聯(lián)合反對。美國國務卿約翰·昆西·亞當斯在與英國駐美大使斯特拉福德·坎寧（Mr.Stratford Canning）的會談中，首次表達出美國政府對待1821年赦令的態(tài)度：即“不承認俄國對所要求領土的所有權”，“尤其反對赦令中針對大范圍海域內禁止外國商船航行的規(guī)定”。①“Mr.Stratford Canning to the Marquisof Londondary,Washington,February 19,1822”,Alaska Boundary Tribunal,p.13.很顯然，1821年赦令中有關俄屬美洲海岸線100意大利里領海權的條款，對美商在西北海岸的經(jīng)濟利益構成嚴重的威脅。1822年2月25日，美國國務卿亞當斯致函俄國總理，對1821年赦令中涉及的俄國領海和領土方面的要求提出抗議，并且要求俄方對這些要求的事實依據(jù)做出解釋。1822年5月，亞當斯再次指示美國駐俄大使米德爾頓，要求其向帝俄政府做出明確聲明：“美國對沙皇赦令中涉及的損害美國國家權利或美國公民權利的相關內容，是一刻也不能容忍的?！雹凇癕r.Adamsto Mr.Middleton,Washington,13 May,1822”,Alaska Boundary Tribunal,p.39.同時，英國政府也對1821年赦令表示出強烈的不滿。英國政府指責赦令中有關俄屬美洲領海權的主張侵犯了英國所堅持的國際貿(mào)易的權益，而且帝俄政府的上述要求不符合萬國公法（The lawsof nations）的規(guī)定。③Alaska Boundary Tribunal,p.12.

面對英、美兩國政府的指責，帝俄政府開始擔心陷入孤立的外交境地，因此嘗試通過各種途徑向英國傳達1821年赦令的反美性質，強調赦令是為阻止美國商人在俄屬美洲的非法貿(mào)易。俄國外交大臣內斯爾羅德伯爵在與英國駐圣彼得堡大使查爾斯·巴戈特爵士的交談中即透露出1821年赦令的反美性質。根據(jù)這位英國大使的回憶，赦令中的措施主要為阻止美國公民在俄屬美洲海岸和島嶼進行的以對華貿(mào)易為目的的毛皮貿(mào)易活動，以及向上述地區(qū)的土著居民走私武器的行為。美國政府對本國商人的上述不良行為的無視是沙皇赦令出臺的主要原因。④“Sir C.Bagot to the Marquisof Londonderry,St.Petersburgh,November 17,1821”,Alaska Boundary Tribunal,p.12.俄國的這一舉措很快激起美國政府的強烈不滿。時任俄國駐美大使的科萊利爾·德·波利卡（Cheralier de Poletica）注意到美國政府對待1821年赦令中有關禁止外國商船與俄屬美洲土著居民貿(mào)易的規(guī)定十分惱火，甚至揚言不惜武力，通過戰(zhàn)爭的方式維護美國公民的權益。⑤“Cheralier de Poleticato Mr.Adams,Washington,2,April(21 March),1822”,Alaska Boundary Tribunal,pp.36～37.帝俄政府正是在這些壓力下被迫重新審視自己的政策。1822年7月，帝俄政府命令俄國海軍暫緩執(zhí)行1821年赦令的相關規(guī)定，改為按照國際通行的慣例對領土進行巡航。同時，俄美公司總管理處給俄美殖民地負責人的信中明確指出，沙皇要求俄國談判代表在與美國的談判中盡量避免沖突。①“Board of administration of Russian-American Company to Chief manager of the Russian-American colonies”,Alaska Boundary Tribunal,p.40.同年8月，俄國官員向美國駐俄大使米德爾頓傳達沙皇的最新指示，即沙皇不希望事態(tài)進一步惡化，俄國軍艦應按照國際慣例進行巡航。②“Mr.Middleton to Mr.Adams,1822.8.8”,Alaska Boundary Tribunal,p.43.此后，英、美、俄三國在圣彼得堡圍繞俄美問題展開一系列談判，談判的結果集中體現(xiàn)在1824年俄美協(xié)議與1825年俄英協(xié)議的內容方面。1824年俄美協(xié)議的主要內容如下：

一、雙方同意，在大洋任何海域，即通常所說的太平洋，或稱南海，那些還沒有被占領的海域，締約雙方公民的航行、捕魚以及前往該海沿岸地區(qū)的活動不得受到干擾和限制。對于與當?shù)鼐用襁M行貿(mào)易為目的的活動，按下述條款執(zhí)行。

二、為防止雙方某些公民在太平洋航?；虿遏~活動中以上述條款為借口進行非法貿(mào)易，雙方同意，未經(jīng)總督或指揮官允許，美國公民不得進入俄國人居住區(qū)，同樣，俄國公民也不得進入美國在西北海岸的任何居住區(qū)。

三、在此基礎上雙方同意，美國公民或地方當局不得在北緯54°40′以北任何北美沿岸以及附近島嶼上定居，同樣，俄國公民或所屬當局不得在此線以南地區(qū)定居。

四、自本協(xié)定簽字生效之日起，雙方同意，10年之內在上述條款中所列海岸、內海、港灣、港口以及河口，兩國船只或兩國公民所有的船只可以進行以捕魚和與當?shù)鼐用褓Q(mào)易為目的的相互交往活動。

五、上述條款所列貿(mào)易項目不包括酒類、火器、其他武器、火藥以及各種戰(zhàn)爭用品。締約雙方同意，相互間既不出售也不允許各自公民以及任何在其管轄范圍內的其他人向當?shù)鼐用癯鍪鄹黝愇锲贰ｋp方同意，在任何情況下，上述規(guī)定不得成為搜查或扣押對方船只、沒收對方物品或罰款的借口，以及對于商人或船員可能攜帶這類物品的限制手段的借口的前提條件。締約雙方同意各自懲罰和處理本國公民違反上述條款的案件。

六、該協(xié)定經(jīng)美國總統(tǒng)過會以及俄國沙皇的批準后，將在10個月內或盡可能提前，在華盛頓交換生效。③“Treaty between The United Statesand Russiarelative to navigation,fishing,and trading in the Pacific Ocean and to establishmentson the Northwest Coast,concluded April 17,1824”,Alaska Boundary Tribunal,pp.8～12.

通過閱讀協(xié)議原文可以發(fā)現(xiàn)，俄、美兩國在諸如俄屬美洲邊界、自由貿(mào)易、違禁商品等方面達成一致意見。實際上，俄、美兩國都在一定程度上向對方做出妥協(xié)，如俄國允許美國商人在俄美地區(qū)沿海及內河沿線從事貿(mào)易活動，以此換取美國在俄屬美洲南部邊界問題上的支持態(tài)度。而條款第二項有關俄國人不進入北緯54°40′以南地區(qū)定居與美國人不得在此線以北居住的規(guī)定無疑是雙方承認彼此在西北海岸的勢力范圍的體現(xiàn)。

不久，俄、英兩國圍繞俄美問題簽訂相關協(xié)議。1825年俄英協(xié)定的主要內容包括：

一、雙方同意，在大洋任何海域，即通常所說的太平洋，或稱南海，那些還沒有被占領的海域，締約雙方公民的航行、捕魚以及前往該海沿岸地區(qū)的活動不得受到干擾和限制。對于與當?shù)鼐用襁M行貿(mào)易為目的的活動，按下述條款執(zhí)行。

二、為防止雙方某些公民在太平洋航?；虿遏~活動中以上述條款為借口進行非法貿(mào)易，雙方同意，未經(jīng)總督或指揮官允許，英國公民不得進入俄國人居住區(qū)，同樣，俄國公民也不得進入英國在西北海岸的任何居住區(qū)。

三、締約各方在北美西部的邊界南部以北緯54°40′為界，以南為英國領土，以北為俄屬美洲領土。締約各方的東西邊界以西經(jīng)141°為準，以西為俄屬美洲領土，以東為英屬北美領土。

四、對上一條款的補充。威爾士王子島完全屬于俄國；北緯56°與西經(jīng)141°線交匯點，俄國享有海岸線10海里領土權。

五、在此基礎上雙方同意，英國不得在俄屬美洲境內建立居民點，俄國不得在英屬北美設立殖民點。

六、自本協(xié)定簽字生效之日起，雙方同意，10年之內在上述條款中所列海岸、內海、港灣、港口以及河口，兩國船只或兩國公民所有的船只可以進行以捕魚和與當?shù)鼐用褓Q(mào)易為目的的相互交往活動。

七、俄方錫特卡港將向英國開放10年。如果俄方以后向任何國家繼續(xù)開放錫特卡港，英國享有同樣權益。

八、上述條款所列貿(mào)易項目不包括酒類、火器、其他武器、火藥以及各種戰(zhàn)爭用品。締約雙方同意，相互間既不出售也不允許各自公民以及任何在其管轄范圍內的其他人向當?shù)鼐用癯鍪鄹黝愇锲贰ｋp方同意，在任何情況下，上述規(guī)定不得成為搜查或扣押對方船只、沒收對方物品或罰款的借口，以及對于商人或船員可能攜帶這類物品的限制手段的借口的前提條件。締約雙方同意各自懲罰和處理本國公民違反上述條款的案件。

九、該協(xié)定經(jīng)英國政府和俄國沙皇批準后，將在6個星期內或盡可能提前，在倫敦交換生效。①“Treaty between Great Britain and Russia,signed at St.Petersburg February 28,1825”,Alaska Boundary Tribunal,pp.14～16.

1825年俄英協(xié)議的很多條款與1824年俄美協(xié)議相類似，除此還增加了有關俄屬美洲東部及南部沿海地區(qū)邊界的規(guī)定，俄國退出對哈德遜灣公司有著巨大商業(yè)價值的馬更些河地區(qū)，作為回報，獲得了威爾士王子島以北地區(qū)沿海岸10英里的領土權。

從上述兩項條約的內容可以看出帝俄政府美洲政策的具體變化：領土方面，帝俄放棄了俄屬美洲南部以北緯51°為界的主張，改為北緯54°40′。領海方面，十年內開放俄屬美洲海岸線及內河航路，英、美兩國商船可在上述地區(qū)自由航行。貿(mào)易方面，英、美兩國船只或公民可在十年內在俄美地區(qū)自由貿(mào)易?？偟膩砜矗杂?、美、俄三國圍繞1821年赦令交涉開始，帝俄政府的美洲殖民地政策逐漸發(fā)生變化，從延緩1821年赦令的執(zhí)行時間，到1824年俄美協(xié)定、1825年俄英協(xié)定中有關邊界、領海、自由貿(mào)易等方面的讓步。從中可以看出，帝俄政府已基本放棄了原來的政策主張，轉而執(zhí)行一種與英、美友好的美洲政策。

三、帝俄美洲殖民政策嬗變的歷史根源

1821年赦令前后帝俄對待俄美問題的態(tài)度經(jīng)歷了從制造事端到息事寧人的變化，帝俄的美洲殖民政策轉變?yōu)橥ㄟ^在領土、領海和貿(mào)易等問題上對英、美兩國的妥協(xié)，換取國際社會對俄屬美洲殖民地統(tǒng)治權的承認。

帝俄政府美洲殖民政策的這種轉變有著深厚的歷史根源。第一，帝俄整體外交戰(zhàn)略與俄屬美洲的邊緣化地位。帝俄外交的重點一直在歐洲巴爾干地區(qū)，英、俄兩國在這一問題上分歧不斷，而地偏民窮的俄屬美洲自然不具有這樣的外交優(yōu)先性，只能成為俄、英兩國有關巴爾干問題談判中的籌碼。從19世紀起，歐洲，尤其是斯拉夫人居住的東南歐地區(qū)成為帝俄外交的重點。沙皇政府明確提出旨在“幫助巴爾干半島弱小民族爭取政治生存”的政治口號，其實質是沙俄利用同屬斯拉夫人的血緣上的聯(lián)系，對上述地區(qū)進行的殖民擴張活動。而1821年希臘爆發(fā)的伊普西蘭蒂起義無疑為沙皇介入巴爾干半島創(chuàng)造了機會，沙皇政府立即召開神圣同盟照會，主張由俄國肩負起“恢復巴爾干半島秩序的重任”。②〔蘇〕謝·賓·奧孔：《俄美公司》，俞啟驤等譯，郝建恒校，第75頁。事實上，沙俄的這種意圖瓜分土耳其的野心早已引起英、法等國的不滿，沙俄在巴爾干問題上被迫陷入孤立的不利局面之中。而1821年赦令中那些強硬的要求就更顯得不合時宜。最終，帝俄政府決定以犧牲俄美地區(qū)的利益來換取英國在巴爾干問題上的合作態(tài)度。

第二，美洲西北海岸國際局勢的影響。英、美、俄等國在西北海岸的利益交織而沖突不斷，俄屬美洲力量弱小，很容易成為英、美等國的攻擊對象，而美國大陸擴張的興起與俄、英兩國在世界其他地區(qū)沖突的激化，都促使帝俄政府制定出以俄屬美洲利益為代價的拉美抗英政策。這就使得作為帝俄美洲代理人的俄美公司的經(jīng)營一直處于困境之中。公司不但面臨占據(jù)優(yōu)勢地位的美國商人的沖擊，而且受到國內農(nóng)奴制度的影響難以獲得充足的勞動力。公司只能將國內的農(nóng)奴制移植到阿留申群島和阿拉斯加沿岸地區(qū)，依靠壓榨和剝削土著阿留申人和特林吉特人維持公司的運營。事實上，人口稀少的俄屬美洲一直處于維持生存的邊緣狀態(tài)，難以完成帝俄為其制定的充當北太平洋擴張中先鋒的作用。同時期，美國對西北海岸的利益訴求更為強烈。美國對太平洋沿岸的關注由來已久，19世紀初，通過與西班牙圍繞路易斯安那邊界問題的談判，最終從西班牙手中獲得對落基山脈以西、北緯42°以北地區(qū)的主權，從而把疆界首次延伸到太平洋沿岸。③〔美〕比米斯：《美國外交史》，葉篤義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5年，第198～213頁。1812年第二次英美戰(zhàn)爭后，美國加快了奪取太平洋沿岸領土的步伐。1818年英美協(xié)議規(guī)定英、美兩國共同享有落基山脈以西、北緯42°以北、北緯55°以南地區(qū)的主權。由此更增加了美國對有著豐富毛皮資源的俄屬美洲的興趣。1820年，以弗吉尼亞參議員J.弗洛伊德為代表的一些主張發(fā)展太平洋沿岸貿(mào)易的美國政界人士要求國會成立了一個專門委員會調查西北海岸問題。1820年12月19日，該委員會向國會提出一個報告，要求“正式占領哥倫比亞河并使那里與印第安人的貿(mào)易正?；?。①董小川：《美俄關系史（1648～1917）》，第105頁。美國向太平洋沿岸的擴張給帝俄政府帶來的巨大壓力，加之同時期英、俄兩國因巴爾干半島問題沖突的激化，帝俄政府最終選擇以犧牲俄屬美洲利益為代價的拉美抗英政策。

第三，俄美公司與帝俄國內社會政治的變革。俄美公司作為商業(yè)壟斷公司，其經(jīng)營的首要目的在于賺取更大的利潤，這種經(jīng)濟先導難免與帝俄政府的政治優(yōu)先相沖突，因此，俄美公司與帝俄政府之間摩擦不斷。面對美國商人的走私行為，俄美公司曾多次要求帝俄政府照會美國政府，通過強勢外交解決問題。然而，帝俄政府更多考慮的是其整體戰(zhàn)略布局。內務大臣科達佐夫列夫在給首相魯緬采夫的信中寫道：“我認為，使用武力制止北美人侵犯的各種手段雖然毫無疑問會奏效，但在這里我們不能采用，因為為了一個私營公司而損害國家關系，是沒有充分理由的?！雹凇蔡K〕謝·賓·奧孔：《俄美公司》，俞啟驤等譯，郝建恒校，第69、109頁。此外，俄美公司的政治化是這一時期公司發(fā)展的顯著特征。而貴族階層作為俄美公司股票的主要持有者，其思想主張也影響到俄美公司政策的制定，由此卷入帝俄政府與12月黨人等自由改革派的政治漩渦之中，加速其政治地位的邊緣化，最終成為帝俄全球擴張戰(zhàn)略的棄兒。公司領導層對12月黨人的同情及其對政府的不斷指責，使帝俄政府十分不滿。俄美公司的雷列耶夫在俄美、俄英協(xié)議簽訂后曾寫過一份簡明的報告，訴說這些協(xié)議對俄美公司經(jīng)濟利益的破壞。亞歷山大一世“大發(fā)雷霆，因為‘商人’竟想起教訓外交官來了。他下令對公司辦公室主任予以申斥，并且說，商人什么也不懂”。③〔蘇〕謝·賓·奧孔：《俄美公司》，俞啟驤等譯，郝建恒校，第69、109頁。從19世紀30年代開始，帝俄政府逐漸將俄美公司轉化為政府的辦事機構，公司職員也轉變?yōu)檎珓杖藛T，到19世紀40年代，俄美公司的政治化進程最終完成。

最后，沙皇亞歷山大一世的個人性格顯然深刻影響到帝俄美洲殖民政策的變化。亞歷山大一世性格中的理想主義與其意志的薄弱使其執(zhí)政時期以政策的左右搖擺而聞名。沙皇亞歷山大一世自幼在其祖母葉卡捷琳娜二世的引導下接受歐洲啟蒙思想教育，而待其執(zhí)政的19世紀初，俄國卻因反抗拿破侖戰(zhàn)爭而成為歐洲最保守的政府組織——神圣同盟的盟主。神圣同盟的宗旨正是在歐洲恢復傳統(tǒng)的封建君主秩序，鎮(zhèn)壓法國大革命以來的民族民主運動。這種教育經(jīng)歷與實際運用之間的脫節(jié)深刻影響到亞歷山大一世的執(zhí)政態(tài)度。正如俄國學者瓦·奧·克柳切夫斯基所說，亞歷山大童年接受的教育就是“只教他循規(guī)蹈矩，不教他思考行動；根本沒有提出過學習上、日常生活上讓他本人去判斷是非的問題”。④〔俄〕瓦·奧·克柳切夫斯基：《俄國史》，張草紉、浦允南、賈宗誼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133頁。而面臨俄美公司不斷的訴求、海軍軍官對外國勢力侵入的描述，以及俄駐外人員對美國國會有關俄美問題提案的反饋，沙皇亞歷山大一世做出在俄美地區(qū)推行強硬政策的決定。然而在英、美兩國聯(lián)合抵制，以及英、法、俄在巴爾干半島沖突激化的歷史條件下，沙皇被迫重新審視自己的美洲殖民政策，放棄1821年赦令中的大部分要求。

四、帝俄新美洲殖民政策的影響

1821年赦令前后帝俄美洲殖民地政策的變化無論對俄美殖民地的命運，還是美洲西北海岸國際關系的發(fā)展都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首先，俄屬美洲殖民地最終獲得國際社會的認可。近代歐美列強對美洲太平洋沿岸的探索與毛皮貿(mào)易的繁榮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18世紀末，俄國毛皮商人開始沿阿留申群島向阿拉斯加海岸追尋毛皮資源，而同時期英國探險家?guī)炜舜L向美洲西海岸的航行引起了歐美國家前往西北海岸貿(mào)易的熱潮。為規(guī)范遠東地區(qū)毛皮貿(mào)易的秩序，帝俄政府出臺1799年赦令授予俄美公司在上述地區(qū)從事貿(mào)易活動的壟斷權。其實質正是帝俄政府試圖以貿(mào)易壟斷公司的名義爭奪美洲西北海岸地區(qū)的所有權。通過對前文1799年赦令內容的閱讀可以發(fā)現(xiàn)該赦令的對內性質，即赦令只是宣布俄美公司享有的特權和俄國公民所應遵循的規(guī)章，而并不涉及外國商人和船只。需要說明的是，英、美兩國都宣稱對俄屬美洲擁有主權或部分主權，紛紛對俄屬美洲統(tǒng)治權的合法性提出質疑。1823年亞當斯在寫給拉什的信中強調，俄國憑借西北海岸沿岸幾個小島的占領而聲稱對阿拉斯加擁有主權的理由根本無法成立。①“Mr.Adamsto Mr.Rush,Washington,July 22,1823”,Alaska Boundary Tribunal,p.53.而通過1824年俄美協(xié)定與1825年俄英協(xié)定中有關俄屬美洲邊界的規(guī)定，英、美兩國基本上承認了俄國在北緯54°40′以北、西經(jīng)141°以西地區(qū)的統(tǒng)治權。俄國官員涅謝爾羅捷事后強調：“通過此項條約，我們的移民區(qū)會受惠更多。從某種意義上看，它是我移民區(qū)在政治上被承認和擺脫危險的開端，因為現(xiàn)在第一次確定了移民區(qū)對外國的關系?！雹凇蔡K〕謝·賓·奧孔：《俄美公司》，俞啟驤等譯，郝建恒校，第81頁。

其次，俄美公司經(jīng)營的困境。帝俄與英、美兩國簽訂的協(xié)議使俄屬美洲的大門頓開，外國商船和貨物可在規(guī)定期限內自由進入，對俄美公司經(jīng)營造成的巨大損失，加速了俄屬美洲殖民地的衰落過程。俄美公司的經(jīng)營有著很多難以克服的障礙，一方面，公司管轄地區(qū)大多位于高緯度地帶，氣候寒冷、日照時間較短，不利于農(nóng)作物的種植，公司所需糧食都需要從歐俄地區(qū)運輸。盡管公司先后嘗試在加利福尼亞和夏威夷建設農(nóng)作物基地，但是所取得的效果卻并不令人滿意。公司面臨的另一個挑戰(zhàn)是外國商人對俄美地區(qū)的走私活動。俄屬美洲毛皮的主要市場是中國，而中國卻將中俄貿(mào)易的貿(mào)易站設在深處戈壁之內的恰克圖，這一規(guī)定無疑增加了俄國毛皮貿(mào)易的運輸成本，使俄國商人在競爭中處于不利的地位。對此，俄屬美洲曾試圖通過與美國阿斯特毛皮公司合作的方式，由美國商人提供俄美公司所需商品資料，并充當俄屬美洲毛皮資源與中國廣州市場的紐帶。這一計劃最終因1812年第二次英美戰(zhàn)爭的爆發(fā)而被迫停止。戰(zhàn)后，面對大有卷土重來之勢的美國商船，俄美公司不斷請求沙皇政府提供幫助，最終促成1821年赦令的出臺。1821年赦令的內容是以保護俄美公司的利益為出發(fā)點的，如俄屬美洲沿岸100意大利里專屬領海權的規(guī)定，可以有效阻止外國商船的走私活動。而19世紀20年代俄美、俄英協(xié)定的簽訂卻使俄國放棄了1821年赦令中有關領土、領海權、貿(mào)易權的主張，使俄美公司的經(jīng)營陷入更為艱難的境地。如1824年俄美協(xié)議中有關美國商船可在俄屬美洲沿海及內河自由航行、貿(mào)易的規(guī)定，不但使原本破壞巨大的沿海走私活動合法化，而且連內河沿線腹地也對美國商船全部開放，使俄美公司的貿(mào)易壟斷權徹底喪失影響。

最后，帝俄新美洲殖民政策增強了美洲西北海岸政治的緊張局勢。俄屬美洲的門戶大開，加之英、美兩國在哥倫比亞河地區(qū)矛盾的激化，促使英、美、俄三國主導下的西北海岸國際關系充滿動蕩及不確定性。事實上，西班牙是最先到達美洲西北海岸的歐洲國家。然而，在很長時間內，西班牙較少關注寒冷而瘠薄的西北海岸。西班牙人對西北海岸的重新關注源于白令探險及其后俄國人在美洲西部海岸的頻繁活動。西班牙王室指示西屬美洲當局組織探險船隊沿美洲西海岸向北探險，并建立定居點。③Oren M.Stephens,“When the Russian Bear Embraced America’s Coast”,The Magazine of Western History,Vol.11,No.2(Spring,1961),p.46.這些探險活動為西班牙對西北海岸的所有權提供了事實依據(jù)。18世紀末，英國探險家?guī)炜说竭_美洲西北海岸以后，英、美、俄各國都竭力對這一地區(qū)進行商業(yè)滲透。而此時的西班牙正深陷歐洲國際關系的沖突之內，根本無暇顧及其他歐美強國對西北海岸的蠶食。通過1790年英西努特卡協(xié)定④有關英西之間沖突和談判的內容，參見：A Narrative of the Negotiations occasioned by the dispute between England and Spain,in the year 1790,Canadian Institute for Historical Microreproductions,1983.、1819年美西橫貫大陸條約⑤〔美〕比米斯：《美國外交史》，葉篤義譯，第198～213頁。以及俄西之間的談判，⑥有關俄西之間的沖突和談判的內容，參見：Oren M.Stephens,“When the Russian Bear Embraced America’s Coast”,The Magazine of Western History,Vol.11,No.2(Spring,1961),pp.44～54;George P.Taylor,“Spanish-Russian Rivalry in the Pacific,1769-1820”,The Americas,Vol.5,No.2(Oct.,1958),pp.109～127.西班牙在美洲加利福尼亞以北的領土遭到英、美、俄三國的瓜分。西班牙勢力的退出所引發(fā)的“真空”狀態(tài)，使英、美、俄都竭力分得更多的利益，三個國家在美洲西北海岸展開了激烈的爭奪。而美國商人與俄美公司對西北海岸貿(mào)易權的爭奪、俄美公司與哈德遜灣公司對北美西部毛皮資源的競爭，以及英、美兩國對哥倫比亞—俄勒岡地區(qū)的沖突等無疑都是這種爭奪的重要體現(xiàn)。19世紀20年代俄美、俄英協(xié)定的簽訂是帝俄美洲殖民戰(zhàn)略收縮的標志，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帝俄美洲殖民政策由進攻轉為防御的轉折點。而帝俄在美洲的戰(zhàn)略收縮勢必影響到美洲西北海岸國際關系的平衡，激化英、美兩國在這一地區(qū)的沖突與矛盾。

綜上所述，帝俄新美洲殖民地政策的重要出發(fā)點是其拉美抗英戰(zhàn)略的考慮。而美國太平洋擴張思想的發(fā)展無疑加劇了西北海岸國際關系的動蕩。美國向太平洋擴張的想法早在建國之初即已形成，并且伴隨美國國力的增強和政治精英的提倡而不斷發(fā)展。美國政府更是將19世紀20年代的西北海岸沖突視為驅逐英、俄在北美的勢力，實現(xiàn)自身擴張的難得機遇。因此，美國積極介入英、俄談判、竭力獲得繼續(xù)向俄屬美洲滲透的權利，壓制英國在西北海岸的勢力，并且通過“門羅宣言”向國際社會宣告美國在美洲的特殊利益，促使英、美兩國圍繞哥倫比亞——俄勒岡地區(qū)的爭奪更為激烈。正如學者維克托·J.法勒（V ictor.J.Farrar）所說，美國政府在19世紀20年代外交談判中的主張證明美國在很早的時候即以嘗試制定自己的太平洋政策以及與此相關的俄勒岡問題的談判。①Victor J.Farrar,“The reopening of the Russian-American Convention of 1824”,The Washington Historical Quarterly,Vol.11,No.2(Apr.,1920),p.88.

總的來說，1821年赦令前后帝俄的美洲殖民政策發(fā)生了顯著變化，從試圖加強對俄屬美洲的控制轉向退出美洲爭奪的戰(zhàn)略收縮政策，其實質正是帝俄外交方針與19世紀初美洲西北海岸國際局勢相互作用的結果。近代帝俄美洲殖民政策的變化對美洲西北海岸的國際關系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俄屬美洲的統(tǒng)治權獲得國際社會的認可，而俄美公司的經(jīng)營則陷入困境之中，同時，帝俄的新美洲殖民政策增加了西北海岸國際政治的緊張局勢。

The Ukase of 1821 and the Transformations of Imperial Russian Government’s American Colonial Policy

The U kaseof 1821 hasbeen known as an importantdocument regardingtothetransformations of Imperial R ussian Government’s American colonial policy,which included somethingabout the boundary,territorial waters and trade rights in R ussian America.This ukase has been aimed to deal with the foreign relationsamong R ussian America and the other foreign powers,aswell asto establish the domination of R ussian America.However,the U kase of 1821 has exacerbated the tensely international relationsin the Northwest coast of America,in front of the big pressure from the U nited States and B ritain,The R ussia Empire had to change its mind,and give up its former policy.From the point of history method,there were a lot of reasons regarding to these transformations,which included the Imperial R ussian Government’s Global Strategy,The international environment on the Northwest coast,the transformation of government function in R ussian America Company and finally the C z ar’s personal character.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Imperial R ussian Government’s American colonial policy had agreat impact on the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of the Northwest American Coast.First,the domination of R ussian America had been accepted by the other foreign powers.Second,the operation of R ussian America Company had been in a difficult situation.L ast but not least,the U ncertainty of International R elations in Northwest American Coast had been moreand morestronger.

Im perial R ussia，America，U kase

K14

A

0457-6241（2017）20-0064-09

2017-08-17

* 本文為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項目“全球史維度下的近代毛皮貿(mào)易研究”（項目編號：15YJC770017）、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項目“俄美公司與近代帝俄在北太平洋殖民活動研究”（項目編號：2016M602051）階段性成果之一。

梁立佳，廣州大學人文學院講師，福建師范大學社會歷史學院世界史博士后，主要研究方向為美俄關系史。

季鳳梁，東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博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杜敬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