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治 立
(隴東學院 歷史與地理學院,甘肅 慶陽 745000)
民國時期的北石窟寺
劉 治 立
(隴東學院 歷史與地理學院,甘肅 慶陽 745000)
民國時期,北石窟寺處于天災人禍的漩渦中,無法擺脫海原地震、民國十八年饑荒、屯字之圍等災厄的沖擊,其宗教地位下降,宗教信仰的力量蕩然無存,成為人們躲避天災和兵燹的避難所。由于道路的變化,北石窟寺遠離了主要交通干線,淡出了國內外考察者的視線,但也因此躲避了可能出現的文物遺失。北石窟寺的慘痛遭遇,是民國年間隴東社會風云變幻的縮影。
民國; 北石窟寺
民國時期(1912—1949),北石窟寺隸屬于鎮(zhèn)原縣,處于平涼和慶陽的夾縫地帶,自然災害、社會危機在這里留下了深深的印痕,堪稱是永平二年(公元509年)破壁開窟以來最黯淡無光的時期。本文結合北石窟寺存留的題記,以及同期周邊相關的歷史事件和紀事詩文,以詩證史,探討民國時期北石窟寺及其周邊自然、經濟和政治生態(tài),以期管中窺豹,揭示隴東近代的社會歷史面貌。
進入民國以后,北石窟寺遭遇的第一次嚴重劫難是地震的沖擊。民國九年(公元1920年)農歷十一月七日(公歷12月16日),寧夏海原發(fā)生8.5級強烈地震,震中烈度 12 度,重震區(qū)面積達2萬多平方公里,波及 160 多個縣[1]。時任甘肅督軍的張廣建向北洋政府上報災情時稱:“計災情至省城以西較輕,東路及東南北毗連各縣較重。且連日各地,仍震動不息,人心惶恐,幾如世界末日將至。所遺災民無衣、無食、無住,流離慘狀,目不忍睹,耳不能聞。牲畜傷亡散失,狼狗亦群出吃人,實本年北五省災旱情形為尤重?!北笔咚挛挥诤T詵|,屬于災情嚴重的范圍。慕壽祺記載了鎮(zhèn)原縣的災情:“十一月初七日,地大震,傷人畜極多。翌日,又大風黑霧四塞”[2]。
地震嚴重波及董志塬,楊立程《地震行》中生動地描述了這場可怕的災難:
民國九年歲庚申,地震冬月初七辰。
山崩石陷川岳撼,轉盼大陸歸沉淪。
初來屋宇皆楊播,坐立不定人仰臥。
須臾垣頹瓦石飛,棟折梁摧窗戶破。
長空有聲似雷鳴,震動乾坤雞犬驚。
……
更聞地裂涌飛泉,黑水混混流成川。
居民廬舍皆淹沒,棲息雪地與冰天。
如此奇災最堪憐,余震需需尚經年。
婦孺不敢入室處,家家膏燭通宵燃。
至今距災已日久,百壁頹垣隨處有。
若說恢復從前狀,須在三五十年后。
在這場山崩地陷的巨大災害中,覆鐘山崖體滑坡,巖石坍塌堆積寺院,一些佛像被損壞,部分洞窟被碎石和黃土所掩埋,許多窟龕直到半個世紀以后經考古工作者的清理才重見天日,至今在墻體上仍能看到地震留下的深深的裂痕。
在第165窟北壁有這樣的墨書題記:“民國九年歲次庚申冬十一月初七日卯時□□□□□聲如雷吼,不覺房屋齊倒塌,洞龕□□□□□牲畜不知多少,家家害怕,戶戶惶恐,□□□哉□□弟子金□□□洞朔五日□”[3]?!八肺迦铡碑斒谴卧碌某跷?公歷1921年1月13日)。大難一個月后驚魂甫定,有人將這段恐怖的經歷寫在了北石窟寺的墻壁,成為回顧那段歷史的寶貴資料。
地震發(fā)生的準確時間是戌時(20∶06∶09),而北石窟寺墨書中則記為卯時(5∶00~6∶59),楊立程《地震行》記為辰時(7∶00~8∶59),對地震發(fā)生的時間記載稍微有點出入。這個不奇怪,因為地震發(fā)生的當天,17時45分日落,18時15分天黑,地震來臨時已經是夜晚,人們已經酣然入睡。強烈的地震突然發(fā)生,許多人在睡夢中罹難,而劫后余生者次日凌晨才回過神來,面對余震的連續(xù)襲擊,放眼四周的殘垣斷壁驚恐不已,對于準確的時間無法確定。
民國三年(公元1914年),隴東尚無大的天災人禍,因此來北石窟寺的人仍然有游興。第 70 窟東壁墨書題記:“民國三年山西太原解州□(貿)縣中衛(wèi)部李羅呂三姓到此一游也”[3]。民國八年(公元1919年)七月至八月,涇川蘇家塬人趙義忠(字靜宣)在北石窟寺一帶盤桓月余,留下許多充滿怨憤的打油詩,有中秋佳節(jié)對家人的思念(“佛殿廟內望河川,何時回家得安然,一日功滿回家轉,立在堂前問母安”),對運交華蓋的哀怨(“為人在世休怨愁?萬般由命不由人,若還由命不由人,誰為豪富誰為民”),對囊中羞澀的無奈(“我問君子那里去?手中無錢到處難”)和自嘲(“君子無錢把頭低,鳳凰落架不如雞”),以及對善惡報應的期許(“善惡到頭終有報,不知來早與來遲”)[3]。趙義忠為何背井離鄉(xiāng)來到北石窟寺?是為了避仇?為了躲債?還是迫于生計?留下的六條墨書題記中沒有提及,因此我們不得而知。涇川縣涇明鄉(xiāng)有一個蘇家河村,不知是否與趙義忠的故里蘇家塬為同一個地方。一個月之間(閏七月十四日至八月十五日)反復在北石窟寺多個窟龕(第70窟、第165窟、第222窟、第240窟)題詩抒憤,這在北石窟寺歷史上還非常少見。落魄之人趙義忠的打油詩謀篇隨意,語句粗糙,意境浮淺,顯得心浮氣躁,沒有宋元時期北石窟寺題詩的悠哉閑適,但卻是真情的自然流露,也是民國初年社會動蕩民不聊生的真實寫照。經過地震的沖擊,殘頹的石窟很少再有游客游覽,更難看到虔誠的信徒們充滿激情的祈禱與發(fā)愿。
民國十七年(公元1928年),陜甘地區(qū)發(fā)生嚴重的旱災,“大旱,麥禾未下種”,這場旱災引發(fā)了次年的嚴重饑荒,“十八年,大饑,斗麥十余元”[2]。曠日持久的大饑饉將陜甘人民推向了死亡的邊緣,1929年10月10日《大公報》報道,“甘肅情況將無人跡,察災者多不敢深入,恐糧絕水盡而不生還”[4],“即災情最輕之區(qū)域,其人口至少亦減去半數以上”[4]。統(tǒng)計數字顯示:甘肅受災總計57縣,災民547萬,死者200萬人[5],1930年,陜甘交界地區(qū)到處流竄著難以計數的“五色怪鼠”“大者如貍,小者如常鼠,貓狗見之皆驚避。斑斕之色,滿山塞野,至人不能下足,越日盡失農作物,再一夜則倉廒盡空”“于是千里空儲,民盡枵腹”[4]。當時的人們慨嘆:“萬事皆可忍受,而獨至饑寒迫于肌膚,死期在旦夕,則無復可忍受。所謂鋌而走險,急何能擇,雖有善良,未有窮而不思溢者也”[6]。
北石窟寺周邊地區(qū)也不能幸免,當地民眾采用古老的祈雨方法——到北石窟寺焚香禱告,祈求上蒼垂憐,灑下甘霖解民倒懸。第165窟北邊墨書題記:“時逢己巳充(天)旱極,眾社焚香祈禱雨,上天若知誠信意,助降泔瀮保群民。大中華民國十八年四月己巳朔二日記”[3]。在北石窟寺祈雨的活動至少可以追溯到明朝,嘉靖三十三年(公元1554年)所立《觀音圣湫祈雨感應碑記》記載了祈雨得雨的神奇狀況??墒敲駠四甑钠碛昊顒泳蜎]有那么好的運氣:“十九年夏,山地禾苗被黃鼠食拽殆盡”[2]。即禾苗在持續(xù)的干旱中奄奄一息,枯萎不振,又遭到鼠害的蹂躪。災民們雪上加霜,更加困頓。
就在鬧饑荒期間,前清儒學生員金文江越過蒲河,走進北石窟寺。這時的北石窟寺早已破落不堪,成了各地難民躲避天災的“樂園”。金文江睹物感傷,寫下了幾首七絕:
戊辰已巳人不忙,大劫造定莫躲藏。
富家易積金斤兩,貧者難余酒一觴。
遙瞻古寺石崖邊,其跡歷數千萬年。
殿閣巍峨當鳳嶺,院宇輝煌有龍泉。
國亂年荒不必提,人皆每日望云霓。
無限蹂躪誰堪解,逃過此劫有天梯。
石佛古洞幾千秋,景物非凡在此留,
鳥舒雙翅樹間語,魚顯五色水內游。
兵旱劫數貧富遭,回心向善方可逃。
二年未降甘霖雨,飲有菜羹食無糟。
金文江字子清,寺溝川人,其家與北石窟寺隔蒲河相望。戊辰年是1928年,己巳年是1929年,“大劫”指的是罕見的旱災,即民國十八年大饑荒。金文江在大難之后來到北石窟寺,遙想當年石窟信徒云集,香火旺盛,而此刻則是國亂年荒、兵旱劫數連連,感到非常絕望,欲遠離無限蹂躪,尋找天梯即躲避災難的路徑。北宋紹圣元年(公元1094年)《原州彭陽縣石窟寺盂蘭盆會記》記載,“每歲中元,近寺十社,建盂蘭道場,設千佛之供,作樂大會。四方來者,不啻百千眾,均施筍脯之飯,以廣善因”[7]。時隔835年之后,這里卻是一種蕭條景象。金文江到來的時間是瓜月望日(七月十五日),是佛教的盂蘭盆節(jié),可是他沒有感受到一點佛教節(jié)日的氣氛,也不見拜佛的百千眾。雖然鳥舒雙翅,魚顯五色,人氣卻很不旺,靠菜羹度饑荒的人們只盼著旱災的“無限蹂躪”趕快過去。無論是趙義忠所希冀的善惡有報,還是金文江所期盼的躲避劫難的天梯,都是無助者對佛和菩薩的哀求,法國啟蒙思想家霍爾巴赫說:“雖然人們不停地贊美上帝的賢明、仁慈、公正和治世之道,實際上人們從來也沒有感到滿意,人們連續(xù)不斷地哀求上蒼的祈禱表明,他們絲毫不滿意上帝的意旨。對上帝的任何請求難道不是對它的孜孜不倦的關心的懷疑嗎?對神的哀求,求它防止和制止任何惡行,難道不是對它的公正裁判的干預嗎?求神救苦救難不就是請求造成災難的罪魁禍首改變與我們利益不相一致的意圖嗎?”[8]在趙義忠和金文江求佛的背后,也包含著對佛法無邊的懷疑,希望佛能夠改變與人們利益不一致的天災人禍。他們不是在感戴佛的恩典,而是懇求佛能發(fā)點慈悲,救民于苦難。
天災剛過,戰(zhàn)火接踵而來。20世紀20年代到30年代初期,全國軍閥混戰(zhàn),隴東地區(qū)也是大小各派軍閥武裝此去彼來之地,有槍就是草頭王。先后有甘肅地方勢力黃得貴部、馮玉祥軍的孫連仲部,陜軍的孫蔚如、楊子恒部,還有楊萬青、畢梅軒等多股軍閥武裝駐擾隴東,爭奪地盤,魚肉百姓,人民處于腥風血雨的戰(zhàn)禍之中。1929年9月,陳圭璋率部2000人襲擊鎮(zhèn)原縣城,將內外商鋪搶劫一空,綁“肉票”200余人,日夜拷打索取錢、糧和大煙,將人們逼上了絕路。陳圭璋還圍攻屯字鎮(zhèn),阻斷水道,百姓紛紛逃到山谷巖洞躲命。劉保鍔《屯字鎮(zhèn)解圍》中寫道:
塵起天無色,渠流血有聲。
相持亦勁敵,況復出奇兵。
已斷水泉汲,而猶蠻觸爭。
民貧匿巖谷,誰與掃攙槍。
民國十九年(公元1930年)十二月,“楊萬青、畢梅軒兩旅駐縣,受害頗巨”[2]。原來北石窟寺附近的八畝土地屬于寺產,除了對面的居士溝外,附近沒有居住人家。同治兵燹以后,逐漸有些人家從外地或附近的塬上舉家搬遷到北石窟寺附近。北石窟寺臨近屯字塬,諸洞窟成為人們躲避戰(zhàn)亂的世外桃源,許多難民背井離鄉(xiāng),遷入北石窟寺佛窟中,在石壁上開鑿煙道,支鍋造飯,與千年古佛、菩薩同處一室。由于長期在里邊做飯、居住,許多洞窟的浮雕和壁畫都被煙火熏得難以辨認。據調查,第2窟西南角有住人時開鑿的煙道,第3窟和第9窟有居住痕跡,還有煙道,第256窟墻壁上留下很厚的煙垢,在第222窟中,“清末民初,窟內住過人,留有生火炊煙痕跡”[7],第28窟“內有居住的痕跡,地面有三處柱形樁孔,北壁下部有炕臺遺跡,西壁煙熏的油垢殘留較多”[7]。第32窟中修造了炕臺、煙道和灶臺,墻壁上還有“老王借面五斤、借炭十四斤十兩、五斤四兩、五斤二兩”[7]的墨書題記,這大概都是逃難的百姓留下的“借條”。
天災人禍紛至沓來,當地政府在救災和紓難的同時,也在考慮整頓秩序,保甲練兵,加強地方治安管理。從1934年開始,甘肅在縣的行政建制之上,設立行政督察專員公署,鎮(zhèn)原縣隸屬于第三行政督察專員公署,治西峰??谷諔?zhàn)爭時期,隴東一部分屬于國民黨甘肅省政府管轄,一部分屬于陜甘寧邊區(qū)政府的轄區(qū),北石窟寺處在國民黨甘肅省政府的轄區(qū)。第 222 窟門內北壁墨書題記:“民國二十七年春三月十一日同鄒翁縣長視察壯丁及各區(qū)行政名此留斯以記不忘。督練員秦志遠”[3]。題記中的鄒翁縣長指鄒介民。鄒介民(1909—1959),江蘇武進縣王下村人,1934年冬被委任為鎮(zhèn)原縣代理縣長,次年1月任縣長兼保安團長。據《鎮(zhèn)原縣志》記載,民國二十八年,鎮(zhèn)原縣“奉命組建國民兵團,團長由縣長兼任,設副團長一人,督練員二人,軍需事務二人,負責國民兵征集和訓練”[9]。督練員(負責督查軍事訓練)秦志遠陪同鄒介民于1938年4月11日(農歷三月十一)就到各地視察壯丁訓練及各區(qū)行政名變更情況,那么縣志所記1939年始建國民兵團且設督練員,可能在時間上有誤。
1934年6月,國民黨甘肅省政府通令全省各縣實行保甲制度,限令1935年底完成。鄒介民到任后,親自到各鄉(xiāng)鎮(zhèn)實地調查,向民眾宣傳。經過半年的努力,于1935年6月完成對鎮(zhèn)原縣的戶口清查和編組保甲,查得全縣共21552戶,計151118口,編為3個區(qū),44個聯保,209保,2088甲。這次清查是為了加強民眾自衛(wèi),因此對公共場所和寺廟也進行清查,核定全縣有公共處所64處,寺廟330處,北石窟寺就是其中的一處。戶籍員鏡庭奉命到北石窟寺清查,在原165窟的門后(現戲樓門后)留下墨書題記:“余查戶口到此間,進了廟門仔細觀,上面坐的石佛爺,下面古碑萬代傳。戶籍員鏡庭題”。這首小詩對石佛不太恭敬,頗具戲謔味。戶籍員鏡庭所清查的人口,可能也包括北石窟寺諸洞窟中的流民。因此,這首詼諧滑稽的小詩,可作為鄒介民任縣長時施行的民政與軍政措施的重要旁證。
在趙時春《平涼府志》、慕壽祺《重修鎮(zhèn)原縣志》等方志中,雖然沒有明確提及“北石窟寺”,卻多次述及與北石窟寺相關的地名,如覆鐘山、五泉、圣井等,說明這些名稱至遲在明清到民國時期已經出現,有的至今仍在沿用。
1.覆鐘山
北石窟寺位于覆鐘山下,《重修鎮(zhèn)原縣志》卷一《輿地志上·山川》中說:“覆鐘山:在邑東八十里蒲河及縣川河交合之處,形如覆鐘,故名。相傳周穆王登之以望回中山,有憩息石猶存”[2]。這里所說的“縣川河”當指茹河,在之后敘述蒲河時說:“又東南至石窟寺與縣川河會”[2]。
2.石窟寺
趙時春《平涼府志》卷十記載,“石窟寺,縣東九十里”[10]。慕壽祺的記載更加具體,《重修鎮(zhèn)原縣志》卷三《建置志·寺觀》:“石窟寺:在縣東九十里。北魏宣武帝永平二年,涇州刺史奚俟建,刻石為龕,內有唐宋人題詠,俱磨滅不可讀。又有原州彭陽縣建石窟寺碑,亦剝”[2]。這里所說的“原州彭陽縣建石窟寺碑”,指的應該是今天放置在165窟中的北宋紹圣元年《原州彭陽縣石窟寺盂蘭會記》,除了個別字跡的筆畫有點剝落外,大部分文字至今清晰可辨。
3.石窟堡
趙時春《平涼府志》卷十記載,“石窟堡,縣東九十里”[10],《重修鎮(zhèn)原縣志》卷九《軍政志·邊防》記載,鎮(zhèn)原有石窟堡,“石窟堡,東九十里,《郡志》:山水環(huán)拱,石巖百仞,堪以御虜”[2]。包括石窟堡在內的二十七堡,為嘉靖二十六年(公元1547年)鎮(zhèn)原知縣雙應麟奉總督張珩的命令修葺,到民國時期,已經荒廢不堪。
石窟堡是就軍事機構和設施區(qū)而言,在行政隸屬上,北石窟寺屬蕭金鎮(zhèn)寺溝金莊?!吨匦捩?zhèn)原縣志》卷一《輿地志上·疆域》記載,蕭金鎮(zhèn)之北五村包括上下馮莊、寺溝金莊、花包莊、何家畔莊、高崖陳莊[2]。
4.五泉與圣井
《重修鎮(zhèn)原縣志》卷一《輿地志上·山川》記載了五泉:“《輯志》:今石窟寺,明五泉里,有五泉”[2]。同卷《輿地志上·古跡》中,慕壽祺征引前代方志材料記述北石窟寺院落中的“圣井”:“《平涼府志》:石窟寺有井曰圣井。《李志》:元魏永平二年,竅石為龕,建石窟寺。內可容數百人,金碧輝煌。內有井名曰圣井。宋元多有題詠,俱剝落不可讀?!遁嬛尽罚航窬褟U”[2]。翻閱趙時春的《平涼府志》,并無圣井的記載,不知慕壽祺依據的何本,抑或不是趙時春所作?
1925年3月23日至24日,陳萬里隨著美國哈佛大學福格藝術博物館中國考察團到涇川考察,發(fā)現了南石窟寺,引發(fā)了許多的思考。他在日記中提出了自己的質疑:“(一)既有所謂南石窟寺,則必有一北石窟寺與之相對;(二)《志》稱之宮山大佛洞及永寧里之石窟寺,一耶,二耶?(三)如其為二,則宮山之大佛洞為北石窟寺耶?抑永寧里之石窟寺為北石窟寺耶?”[11]
由于資料有限,加上時間又十分緊迫,雖然他敏銳地感覺到應有與南石窟寺相對應的北石窟寺存在,但陳萬里把目標鎖定在涇川境內。他沿平涼赴蘭州,與覆鐘山下的北石窟寺沒有能夠相遇。陳萬里臨行前托付涇川的郎知事先做些調查,看能否找到北石窟寺的蹤跡。7月12日返回途中,陳萬里又走訪了涇川丈八寺石窟,試圖將其與北石窟寺聯系起來,“王家溝之南石窟寺是否對此寺(指永寧里之石窟寺,即丈八寺石窟)而言,此外即別無所謂北石窟寺?此則非余所知矣”[11]。陳萬里對北石窟寺的所在一直念念不忘,在《西行日記》自序中提醒讀者,“最近友人蕭君和生自甘省來,告我天水往平涼道中石窟頗多,造像亦至美,疑系北魏作品。聞鎮(zhèn)原、中衛(wèi)境內,均有石窟,其他散在者,恐復不少,此考古家所應注意者”[11]。
陳萬里找不到北石窟寺并不奇怪,即使他北行到了鎮(zhèn)原,根據碑刻記載也無法找到,除非根據第165窟七佛造像風格作出判斷。因為今天所謂的北石窟寺,在宋朝以來的近千年間并無此稱呼。北宋紹圣元年(公元1094年)《原州彭陽縣石窟寺盂蘭盆會記》中直呼“石窟寺”,元朝延祐七年(公元1320年)《宗派圖》稱“鎮(zhèn)原州武安鄉(xiāng)彭陽縣東大石窟寺”,明朝正德元年(公元1506年)《重修佛燈記》曰“本處圣境石窟寺”,清朝康熙四十三年(公元1704年)《大清碑記》稱“鎮(zhèn)原縣東有石窟寺”,清朝乾隆六十年(1795年)《重修石窟寺諸神廟碑記》載“今原州之東有石窟寺者”, 嘉慶二年(公元1797年)《重修石窟寺碑記》:“石窟寺原系舊跡,歷年久遠”。這些碑文凡涉及名稱時均稱為石窟寺,趙時春《平涼府志》、張述轅《鎮(zhèn)原縣志》、慕壽祺《重修鎮(zhèn)原縣志》也稱之為“石窟寺”。1959年甘肅省博物館文物工作隊進行文物普查時重新發(fā)現,當時稱作“寺溝門石窟”,1968年甘肅省文物工作隊趙之祥、吳柏年,敦煌石窟研究所霍熙亮等對石窟進行全面調查,正式定名為“北石窟寺”。
之所以定名“北石窟寺”,是由于第 257 窟門內北壁上部陰刻大周證圣元年發(fā)愿文“豐義縣令安守筠為世代父母見存眷屬及法界蒼生于寧州北石窟寺造窟一所”[7]。唐朝時期北石窟寺隸屬于寧州豐義縣,處于寧州(治今寧縣縣城)之西北,“寧州北石窟寺”或可解作“寧州以北的石窟寺”,因此,發(fā)愿文中的“北”很有可能指方向,而不是與“石窟寺”聯為窟名,上文所引碑文“彭陽縣東大石窟寺”“鎮(zhèn)原縣東有石窟寺”中的“東”,都是以在彭陽縣、鎮(zhèn)原縣治所的方向而言的。
有人認為,“‘養(yǎng)在深閨人不識’,隴東石窟多年來不為人們所熟知,學術界也很少有人把它作為自己的研究重點?!盵12]這種情況,民國時期的北石窟寺最為典型。陳萬里沒有發(fā)現北石窟寺,使北石窟寺晚于南石窟寺30年進入學界的視野,這是北石窟寺的不幸。與南石窟寺相比,北石窟寺還有許多“不幸”,南石窟寺什么時候開鑿,主持開鑿者為何人,《南石窟寺之碑》中言之鑿鑿:“大魏永平三年歲在庚寅四月壬寅朔十四日乙卯使持節(jié)都督涇州諸軍事平西將軍闐華涇二州刺史安武縣開國男奚康生造”[7]。而由于資料的缺乏,北石窟寺千年來面臨著許多難以解開的謎團。
第一,一般都認為涇州刺史奚康生于永平二年(509年)開鑿北石窟寺165窟,可是165窟工程浩大,一年顯然是無法完工的。史書記載,“景明初,世宗詔大長秋卿白整準代京靈巖寺石窟,于洛南伊闕山,為高祖、文昭皇太后營石窟二所。初建之始,窟頂去地三百一十尺。至正始二年中,始出斬山二十三丈。至大長秋卿王質,謂斬山太高,費功難就,奏求下移就平,去地一百尺,南北一百四十尺。永平中,中尹劉騰奏為世宗復造石窟一,凡為三所。從景明元年至正光四年六月已前,用功八十萬二千三百六十六。”[13]賓陽三洞規(guī)模固然比北石窟寺要大,但其耗費的時間(23年)和巨大的財力物力還可以參照的。如果說永平二年第165窟鑿成,那么何時開始動工,工期有多長?花費多少?至今無法找到確切的答案。也有學者提出,該窟為當地部族所開鑿。那么,這些部族為誰?哪來如此大的財力?
第二,奚康生擔任的是涇州刺史,明清碑刻中稱是“涇州節(jié)度使奚侯(俟)”開創(chuàng),可問題是北石窟寺地處北魏的豳州西北地郡彭陽縣,而不在涇州境內,涇州刺史來到豳州轄區(qū)開鑿石窟,有些蹊蹺。《大代持節(jié)豳州刺史山公寺碑頌》刻于正始年(504年),比北石窟寺早了五年。豳州刺史山累是在自己的管轄區(qū)修造佛寺,奚康生怎么能越界來到豳州修造石窟呢?如果說北石窟寺并非奚康生所開鑿?哪又會是誰?
在陳萬里等人考察之后,國外學者也開始注意到涇河流域石窟的地位,認為“橫跨現陜、甘的涇河流域,6世紀時,顯然是一處重要的佛教藝術中心。雖然它不象云岡、天龍山和龍門石窟那樣著名,但是曾有眾多的朝拜者,由于它處于遙遠的西部,其雕刻特質和造型技法,以及在這一地區(qū)的少數絕對紀年材料,對研究中國早期雕塑,具有不可忽視的重要價值”[14]。遺憾的是,他們雖然依據其雕刻特質和造型技法肯定了這些石窟是6世紀的,所提及的五個石窟(陜西彬縣大佛寺、彬縣水簾洞、甘肅涇川下王母廟即西王母宮、涇川王家溝即南石窟寺、涇川羅漢洞),但卻不包括隴東最重要的石窟——北石窟寺,這說明他們的觀點還是沒有超出美國哈佛大學福格藝術博物館中國考察團第二次考察時的認識水平。
為什么在覆鐘山下開窟造像?這是因為這里處于漢唐絲綢之路的要道。為什么民國時期國內外的學者無法找到北石窟寺,一睹七佛的真容?是因為此時的北石窟寺已經遠離了交通要道,淡出人們的視線。正如劉滿先生說:“在人們論述絲綢之路的文章中,很少涉及鎮(zhèn)原縣,仿佛鎮(zhèn)原縣同絲路沒有多大關系,即使說到鎮(zhèn)原與絲路的關系,也是輕描淡寫語焉不詳,而人們津津樂道的是經由今甘肅涇川、平涼和固原一線的絲路。其實經由今涇川、平涼到固原的絲路的開通是比較晚的,在涇河流域,最早出現的絲路還是經由今鎮(zhèn)原、寧夏彭陽到固原的道路”[15]。北石窟寺位于絲綢之路茹河道的要塞,因此在北魏到隋唐盛極一時。宋朝以后,官道變化很大,北石窟寺已經不在交通干線上,交通不便利,因此很少有遠足者能夠到達這里。
從陳萬里的《西行日記》可以看出,南石窟寺的被“發(fā)現”過程,伴隨著嚴重的破壞??疾靾F成員為了看清楚第1窟早期造像的雕刻真貌,不考慮采取任何保護措施,擅自剝離諸佛像的泥土和彩繪,更有甚者,溥愛倫在剝離東西壁許多雕像后,“復舉大斧斫大像泥胎”[11],行為非常粗暴,臨走時還用毛氈包裹,偷走南石窟寺的碑頭。當地民眾發(fā)現有一群相貌和裝束奇特的外國人在石窟中隨意剝離佛像的彩繪,“蜂擁而至,群起詰問”[11],指責他們毀壞佛像,褻瀆神靈??疾靾F討價還價,商定繳納六十六元重修費以息事寧人。后來,鄉(xiāng)民代表受到官府的威脅,重修費未敢收取。直到陳萬里返回北京途經涇川時得知,“南石窟寺所剝離之佛像,尚未興修”[11]。這次毀壞十分嚴重:“從其(陳萬里《西行日記》)記錄的賠償重修佛像費的具體內容,可以看到這次南石窟寺遭到美國人以及陳萬里破壞的程度非常嚴重,竟多達18身小型雕像和一身大型雕像”[16]。作為珍貴的文物,佛教石刻具有不可再生的特點,這次破壞使保存千年的南石窟寺在民國時期遭遇了嚴重的劫難。陳萬里并沒有認識到他們粗放的考察行徑對南石窟寺文化遺產的危害,而對“發(fā)生不幸之事實,重累友邦人士以數小時之恐怖,至為遺憾”[11]。英國人彼得·霍普科克所譴責的“那些不顧一切犧牲,用盡全力與勇氣一再盜運古物的那一小撮考古學的英雄們(也可以叫做惡棍,這要看你對他們作何看法)”[17],就包括華爾納的考察團成員。換個角度看,北石窟寺在民國時期未被陳萬里參加的考察團及其他外國考察家、探險家們發(fā)現,也是一種幸運。雖然相比而言,北石窟寺掩藏在覆鐘山下,遠離人們的視線,更晚才為人所知,但卻避免了類似于南石窟寺的毀壞的厄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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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rthGrottoTemplesintheRepublicofChina
LIU Zhi-li
(College of History and Geography, Longdong University, Qingyang 745000, Gansu)
In the Republic of China, the North grotto in the whirlpool can not get rid of natural calamities and man-made misfortunes such as Haiyuan earthquake, the famine, the Tunzi Surround disaster impact which resulted in the decline of religion and the lose of the power of faith. The North grotto become a place for people to avoid the disaster and war refuge. Due to the change of the road, the north Grotto was kept away from the main traffic lines and gradually faded out the sight of domestic and foreign investigators, but it also avoided the possible loss of cultural relics. The North grotto is the epitome of the vicissitudes of Longdong society in the Republic of China.
the Republic of China; the North Grotto Temples
K203
A
1674-1730(2017)06-0001-06
2017-03-31
2017年度甘肅省高等學??茖W研究一般項目《北石窟寺與絲綢之路文化研究》(2017A-094)
劉治立(1965—),男,河南洛陽人,教授,博士,主要從事史學史及隴東區(qū)域史研究。
【責任編輯朱世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