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佳迪
(遼寧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旅游學院; 遼寧 大連 116000)
鄭伯克段謀略芻議
翟佳迪
(遼寧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旅游學院; 遼寧 大連 116000)
鄭莊公即位初年,通過兩次“順勢”和三次“等待”清除了武姜、共叔段勢力,有效地鞏固了自己的國君地位,維護了鄭國的統(tǒng)一。順應(yīng)武姜的請求“分封共叔段”,利用武姜的“內(nèi)應(yīng)”身份以及三次等待除掉共叔段的時機,都體現(xiàn)了鄭莊公作為“春秋小霸”所具有的政治謀略。分析鄭莊公在“鄭伯克段”歷史事件中的謀略,對于研究鄭莊公人物性格及其政治哲學等,都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鄭莊公;政治謀略;芻議
公元前743年鄭莊公繼位。鄭莊公的國君地位一直受到其母武姜和其弟共叔段的威脅。共叔段受封京地后,擴建城池,修整兵器,兼并鄭國西北邊境,并以武姜為內(nèi)應(yīng),準備偷襲鄭國國都。鄭莊公事先得知共叔段的行動日期,并派兵擊敗共叔段。上述事件史稱“鄭伯克段”。在“鄭伯克段”過程中,鄭莊公通過對武姜的二次“順勢”和對共叔段的三次“等待”,成功地清除了武姜和共叔段的勢力,實現(xiàn)了鄭國內(nèi)部的統(tǒng)一,為日后“鄭莊小霸”[1]地位奠定了基礎(chǔ)。
鄭伯即鄭莊公。鄭莊公之母名曰武姜,習慣上稱之為“姜氏”。《史記·鄭世家》載;“武公十年,取申侯女為夫人,曰武姜。生太子寤生,生之難,及生,夫人撫愛。”[2]1759同樣的事件,《左傳》中亦有記載:“初鄭武公取于申,曰武姜,生莊公及共叔段。莊公寤生,驚姜氏,故取名寤生,遂惡之?!盵3]10關(guān)于“寤生”的解釋,楊伯峻先生認為:“寤生猶言逆生,現(xiàn)代謂之足先出?!盵3]10兩則史料的記載互為補充,綜合來看,在寤生出生的時候出現(xiàn)類似難產(chǎn)的狀況,從而導致武姜受到驚嚇,所以武姜很討厭寤生。由此可見,寤生是在一個缺乏母愛的環(huán)境下成長起來的。
與寤生受到的冷落相比,弟弟共叔段則是盡得母親寵愛?!蹲髠鳌份d:“(武姜)愛共叔段,欲立之?!盵3]10《史記》則記錄的更加明確:“二十七年,武公疾,夫人請公,欲立段為太子,公弗許?!盵2]1759武姜對共叔段的寵愛可以說到了極致,甚至想要廢掉寤生而立共叔段為太子來繼承國君之位。王國維先生曾曰:“周人嫡庶之制,本為天子諸侯繼統(tǒng)法而設(shè)?!盵4]周人的嫡長子繼承制就是為了維護統(tǒng)治穩(wěn)定而設(shè)立的,廢嫡立幼往往會引起國家動亂。西周宣王時期,宣王強命魯武公廢長子括而立另一個兒子戲,引起魯國大亂。西周幽王時,幽王廢太子宜臼而改立褒姒之子伯服,導致申侯聯(lián)合犬戎滅掉西周。這些因廢嫡而引起的慘案歷歷在目,鑒于前人的教訓鄭武公沒有答應(yīng)武姜要求。同年,鄭武公去世,寤生繼位,是為鄭莊公。繼位前的小插曲讓莊公清醒地意識到共叔段雖然是其至親,但也是最有可能搶奪其權(quán)力和地位的人。限制甚至是除掉共叔段成為莊公此時的頭等大事,而要完成這件大事的最大阻礙就是武姜。
(一)莊公的第一次“順勢”
雖然鄭莊公繼承了國君之位,但武姜并沒有放棄扶持共叔段做國君的想法,于是請求鄭莊公分封共叔段,“及莊公即位,(武姜)為之(共叔段)請制?!盵3]10制,地名,即歷史上著名的虎牢關(guān),在漢代又稱成皋。從上述史料中可以看出武姜是在為共叔段謀取利益,“為之請制”。[3]10目的有兩個:首先,武姜請求分封共叔段,就使共叔段避開莊公的監(jiān)視進而獲得獨立發(fā)展的空間。其次,虎牢關(guān)自古就為險邑,陳有忠引《汜水縣志》:“以其高據(jù)大伾,東汜,北河,勢盡川陸也?!盵5]《史記》亦載:“絕成皋(虎牢)之口,天下不通?!盵2]3089制地既是軍事要塞也是交通要道,共叔段如若得到制地(虎牢關(guān))就可以占據(jù)地利,即能限制莊公又可借勢發(fā)展實力,為奪取國君之位打下基礎(chǔ)。面對武姜的請求,莊公答道:“制,險邑也,虢叔死焉,它邑唯命?!盵3]11對于制地的重要性莊公是清楚的,制地一旦被共叔段掌握,鄭國都城與其他城池的聯(lián)系就會被切斷,從而變成一座孤城,自己也會隨之處于一種危險的境地中。所以莊公很明確地拒絕了武姜的請求,武姜面對莊公的強硬表態(tài)選擇了退讓,重新請求分封京地給共叔段。京地對鄭國都城沒有威脅,所以莊公同意將共叔段分封至京地。于是,“莊公元年,封弟段于京,號太叔?!盵2]1759有上述文獻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一個細節(jié),莊公一直阻撓的是武姜的第二個目的,即不讓共叔段占據(jù)險要地勢。而對于分封共叔段這件事,莊公則并不反對?!蹲髠鳌份d:“鄭伯,譏失教也,謂之鄭志?!盵3]14楊伯峻先生解釋說:“兄本有教弟之責,莊公于弟不加教誨,養(yǎng)成其惡?!嵵菊撸嵡f公之意志也。此言莊公養(yǎng)成叔段之罪,意在誅之?!盵3]14由此可見,放走共叔段實為莊公故意為之。這種做法其實不難理解,假使莊公繼續(xù)將共叔段留在身邊,則共叔段必會受到武姜的保護。如果莊公違背武姜的意愿強行除掉共叔段則會背上“不孝”“不親”的罵名。而如果莊公將共叔段分封至京地,任其發(fā)展實力,膨脹野心。等到共叔段做出不尊禮法之事時,莊公便可興起“正義之師”,征討共叔段“不親”“不義”的行為。莊公要想除掉共叔段,第一步就是要先放走共叔段,而放走共叔段的關(guān)鍵就在于莊公對“武姜之請”的“順從”。以上可以說是莊公對武姜的第一次“順勢”,即莊公順應(yīng)武姜的請求來分封共叔段,既可以給武姜一個順水人情,又可以實現(xiàn)其除掉共叔段計劃中的第一步。
(二)莊公的第二次“順勢”
鄭莊公在實現(xiàn)對武姜的第一次“順勢”后,等待了二十一年才迎來第二次利用武姜的機會?!蹲髠鳌份d:“大叔完聚,繕甲、兵,具卒、乘,將襲鄭,夫人將啟之”。[3]13《史記》亦載:“二十二年,段果襲鄭,武姜為內(nèi)應(yīng)。莊公伐段,段走。伐京,京人畔段”。[2]1759我們看到,無論是《左傳》還是《史記》在記述這段史實時都用了一個“襲”字,也就是說共叔段這次進攻是一次“偷襲”行動,而武姜在這次行動中扮演了“間諜”、“內(nèi)應(yīng)”的角色。外有共叔段偷襲,內(nèi)有武姜為內(nèi)應(yīng),看起來這是一次計劃很周密的行動,但《左傳》中則載:“公聞其期,曰‘可矣’命子封帥車二百乘以伐京。京叛大叔段?!盵3]13身在鄭國國都的莊公怎么會知道共叔段與武姜這次“里應(yīng)外合”行動的日期? 學術(shù)界早有學者對此產(chǎn)生過疑問。蔣凡先生曾說:“……‘公聞其期’,《左傳》明言是莊公一人之‘聞’,而國人是否有聞,則付之闕如而無法明確說法。……春秋時封國林立,彼此征戰(zhàn)并吞……狩獵之事兼軍事演習以防敵人入侵的作用……這與偷襲鄭國國都新鄭而反叛國家民族是兩碼事”。[6]根據(jù)蔣凡先生的說法,莊公“聞其期”實際上是莊公用來出兵征伐共叔段的一個借口,其實共叔段“繕甲、兵,具卒、乘”[3]13并非出兵襲鄭而是在進行狩獵演習。《詩經(jīng)·鄭風》中有《詩序》曰:“《叔于田》,刺莊公也。叔處于京,繕甲治兵,以出于田,國人說而歸之。”[7]283而《大叔于田》也“叔于田,乘乘馬,袒裼暴虎,獻于公所”。[7]284“叔善射忌,又御良忌”。[7]284可見,莊公元年到莊公二十二年間,共叔段不止一次進行過軍事演習,無論是《叔于田》還是《大叔于田》都有描述共叔段狩獵的場景。如果莊公真想誣陷共叔段沒必要等到二十二年的這次“狩獵”才動手。再者如果共叔段沒有野心,他為什么會吞并西、北二鄙?而根據(jù)司馬遷所云“段果襲鄭”[2]1759可知,共叔段偷襲鄭國都城已經(jīng)是確定發(fā)生過的事情,所以蔣凡先生的假設(shè)成立的可能性不大。
對于“公聞其期”,[3]13筆者認為一種合理的解釋是,既然武姜可以作為內(nèi)應(yīng)來配合共叔段,那莊公也會在武姜和共叔段身邊安插眼線,一直監(jiān)視著二人的行動,并且利用武姜為“內(nèi)應(yīng)”的身份將自己“一味退讓”的態(tài)度傳遞給共叔段,增加其進攻鄭的把握與決心。這就是鄭莊公在共叔段日益壯大的同時敢于三次等待時機的原因所在。就在共叔段即將進攻鄭國都城的時候,莊公先發(fā)制人派兵攻段,本來是共叔段偷襲莊公,卻變成了莊公對共叔段的反圍剿。共叔段敗走后,莊公又進攻共叔段的大本營京地,結(jié)果“京人叛段”。共叔段經(jīng)營了二十二年之久的京地百姓選擇了背叛他,可見共叔段對于京地的統(tǒng)治是不穩(wěn)固的,其在京地亦是不得民心的??梢哉f以上是莊公對武姜的的第二次“順勢”,而這次莊公是利用了武姜作為“內(nèi)應(yīng)”的身份。也正是由于對武姜的第二次“順勢”,莊公才會在與共叔段的決戰(zhàn)中占得先機,從而擊敗共叔段。
鄭莊公對武姜的兩次“順勢”相隔二十一年。在這段時間內(nèi),莊公為了擊敗共叔段一共選擇了三次“等待”。
(一)莊公的第一次“等待”
經(jīng)營京地后,鄭大夫祭仲便向莊公提出了疑議:“京大于國,非所以封庶也?!盵3]12公曰:“姜氏欲之,我弗敢奪也?!盵3]12祭仲對曰:“姜氏何厭之有?不如早為之所,無使滋蔓,蔓,難圖也?!盵3]12公曰:“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且待之?!盵3]12從上述對話中可以看出,祭仲認為京地雖不是都城但它比都城要大,將共叔段分封至京地是不合禮制的。莊公開始說不敢反駁姜氏的意愿,而后又讓祭仲靜觀其變,莊公前后的態(tài)度看似很矛盾,實則不然。正如前文所述,不敢反駁姜氏只是莊公的借口而已,既然前文莊公可以拒絕封共叔段于制,那莊公此時也可以拒絕封共叔段于京。而此時將共叔段封于京地,在他人看來無疑是“放虎歸山”,而對莊公來說實際上是在“欲擒故縱”,所以他才會讓祭仲“姑且待之”,以上是鄭莊公在和共叔段博弈中的第一次等待。
(二)莊公的第二次“等待”
共叔段分封到京地后擴建城池,修整軍隊,并逐漸控制了鄭國的西部和北部邊境,“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貳于己?!笫逵质召E以為己邑?!盵3]12其欲奪位的野心昭然若揭,這使得鄭國都城內(nèi)的大臣有了危機感。大夫公子呂向莊公進言:“國不堪二,君將若之何?欲與大叔,臣請事之;若弗與,則請除之,無生民心。”[3]12從這段話中可以看出公子呂求戰(zhàn)的態(tài)度是很明確的,甚至不惜說出請莊公讓位于共叔段的話來刺激莊公早下決心。而莊公的回答很簡單:“無庸,將自及?!盵3]12莊公并沒有被公子呂的激情所感染,而是第二次選擇了等待。
(三)莊公的第三次“等待”
一段時間后,面對莊公的“無所作為”,公子呂又一次進諫曰:“可矣,厚將得眾?!盵3]13公曰:“(共叔段)不義,不暱。厚將崩也?!盵3]13莊公依然沒有采取行動,在其看來像共叔段這種對君主不守道義,對兄長不夠親近的人,即使擁有強大的實力也會面臨崩潰的。這是莊公在這次較量中的第三次等待。
鄭莊公的三次等待就是為了尋找一個可以將共叔段擊敗的機會。武姜為共叔段做內(nèi)應(yīng)的舉動恰恰使莊公得到了這樣一個契機。莊公通過對武姜內(nèi)應(yīng)身份的“順勢”,成功戰(zhàn)勝共叔段,實現(xiàn)鄭國統(tǒng)一,從而鞏固了自己的權(quán)力與地位。
《詩經(jīng)·鄭風》中的《將仲子》和《大叔于田》都是諷刺莊公的?!对娦颉吩唬骸啊秾⒅僮印反糖f公也。弟叔失道而公弗制,祭仲諫而公弗聽,小不忍以致大亂。”[7]279“《大叔于田》刺莊公也。叔多才而好勇,不義而得眾?!盵7]283《正義》曰:“叔負才恃眾,必為亂階,而公不知禁,故刺也?!盵7]283從“失道”“不義”“恃眾”等詞可以看出,古人對于共叔段的行為雖然是貶斥的,但古人諷刺的卻是莊公“弗制”“不知禁”的行為。顯然古人是從道義禮節(jié)的角度去評價莊公的,認為莊公沒有及時制止共叔段的“失道”行為。但這種評價在今天看來是有失公允的,我們更應(yīng)該注意的是莊公的實際情況。共叔段筑造城池,修繕兵器,吞并西、北邊境地區(qū),以武姜作為內(nèi)應(yīng),毫無顧忌地擴張勢力,對莊公的統(tǒng)治造成了相當大的威脅。共叔段的野心已經(jīng)暴露無遺,莊公縱然能夠短暫地禁止他的行為,卻不能根除他的野心。正如前文所述,“弗制”“不知禁”正是莊公對付共叔段的一種策略。審時度勢,待罪名坐實,再將共叔段勢力一舉殲滅,從而根除禍患,這正體現(xiàn)了莊公的深謀遠慮。顯然,莊公的“三次等待”無疑是和共叔段打了一個持久的心理戰(zhàn)。莊公越是退讓,共叔段的野心就越膨脹,行事越放縱,這正符合了莊公的意圖。而《將仲子》中所謂“小不忍以致大亂”[7]279更是對莊公的誤解,事實證明,共叔段之患不僅沒有形成大亂反而還助莊公成就大治。從擊敗共叔段的過程來看,莊公并未消耗太多實力,而共叔段的反叛也并沒有對鄭國形成大的政治動亂,反而是鄭莊公通過平定共叔段的反叛實現(xiàn)了鄭國內(nèi)部的統(tǒng)一,繼而將發(fā)展計劃轉(zhuǎn)向了對外爭霸,最終實現(xiàn)“鄭莊小霸”[1]的盛世。
終上所述,鄭莊公成長在一個沒有母愛的環(huán)境下,這樣的環(huán)境造就了其甘于“隱忍”的性格和善于“順勢”的能力。在與共叔段長達二十二年的較量中,鄭莊公二次“順勢”和三次“等待”的行為,正體現(xiàn)了他的謀略。莊公通過第一次“順從武姜之勢”實現(xiàn)了放走共叔段的第一步計劃,為共叔段日后“不親”“不義”的行為提供了充足的發(fā)展空間。第二次“順從武姜之勢”則建立在對共叔段的“三次等待”之上。莊公通過“三次等待”最大化地刺激了共叔段奪位的野心。莊公又通過武姜的“內(nèi)應(yīng)”身份將自己“疏忽懈怠”的信息傳遞給共叔段,進而加速共叔段襲鄭的步伐,從而坐實共叔段謀反的罪名。由此可見“順勢”與“待機”是莊公政治謀略的核心,在時機不夠成熟時,莊公首先選擇沉默忍讓,繼而審時度勢,最后待時機成熟后,順勢而行,一擊即中。擊敗共叔段后,莊公實現(xiàn)了鄭國內(nèi)部的統(tǒng)一,為日后爭霸中原奠定了基礎(chǔ)。
(責任編輯 遠 揚)
[1] 童書業(yè).童書業(yè)作品集:第一卷·春秋左傳研究[M]. 北京:中華書局,2008:354.
[2] 司馬遷.史記[M].北京: 中華書局,1982.
[3]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 [M].北京:中華書局, 2011.
[4] 王國維.觀堂集林·殷周制度論[M].北京:中華書局,1959:458.
[5] 陳有忠.歷史上的新舊虎牢關(guān)[J].鄭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6(4):92.
[6] 蔣凡.《左傳》鄭莊公傳敘[J].蘭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6):3.
[7] 李學勤.十三經(jīng)注疏·毛詩正義[M].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K225
A
1671-5454(2017)04-0083-04
10.16261/j.cnki.cn43-1370/z.2017.04.022
2017-04-25
翟佳迪(1991-),男,黑龍江哈爾濱人,遼寧師范大學歷史文化旅游學院考古專業(yè)2015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先秦史、古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