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孜
(北京大學法學院,北京 100871)
18世紀英屬西印度群島院外游說團體研究
熊孜
(北京大學法學院,北京 100871)
18世紀的英屬西印度群島院外游說團體是當代政治游說團體的前身,它通過其組織良好的游說力量運作影響了帝國中心的立法并打破了原有航海法體系下英帝國殖民體系的平衡,最終與七年戰(zhàn)爭之后的帝國稅制改革一起,成為美國獨立戰(zhàn)爭的一大誘因。而了解這一往往為人忽略的誘因的最佳路徑,是對西印度政治游說團體的組織發(fā)展、機能運作以及影響動員手段進行制度以及細節(jié)層面的考察,并進一步以社會經濟史的角度探究政治游說團體得以發(fā)展的條件。
英屬西印度群島;政治制度史;院外游說團體;英帝國史;航海法體系;18世紀英國史
在世界上的多個國家和地區(qū),如英國、法國、意大利、加拿大以及臺灣等,利益團體游說組織都在其政治進程中起著極為重要的作用。按照英國政治學家塞繆爾·芬納對游說團體所下的經典定義,它們“以自己選擇的方向去努力影響政治實體的政策,但它們并不像黨派那樣,能夠對該國的政府產生直接的影響”①S.E.Finer,Anonymous Empire:A Study of the Lobby in Great Britain,Pall Mall Press,1966,p.3.。關于當代游說團體通過何種方式、在何種程度上影響政治決策的文獻可謂汗牛充棟,而本文則試圖對游說團體這一政治現(xiàn)象進行溯源。一般認為當代游說團體源于19世紀初的美國,但事實上,它是大英第一帝國的遺產。早在18世紀,在英國庇護政治盛行的背景之下,各殖民地為了在帝國的殖民體系之下謀求更好的利益,通過組成各種利益團體的方式爭取著帝國中心對其政策的傾斜。而這些殖民地利益團體中最為成功的,莫過于西印度群島種植園主利益集團。本文試圖通過還原這段歷史,來分析利益集團,或者說壓力集團產生與活動的條件、方式以及影響,兼對航海法體系失序后的美國革命作出另一視角的解讀。
(一)18世紀英國的庇護制政治背景與航海法體系
追溯18世紀院外游說利益團體的形成歷史,想要離開大英第一帝國的殖民體系這一語境是不可能的,但本文在此所需要的并不是鋪陳羅列或者大而化之的敘述。切合這一問題發(fā)生的關鍵因素毋寧說是英帝國中心,也就是倫敦威斯敏斯特的政治運作狀況與帝國的殖民體系特征這兩點。首先來看英國本土:在1788年革命之后,英國人將原先集中在都鐸王朝手中的權力進行分割,將其分給幾個互相獨立并且在很大程度上自治的機構。正如芬納所說:“在1603年權力還集中在國王一個人身上,到了1714年,這種集中已經結束,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靈活而復雜的制衡機制。從一個近似專制的君主制國家,英國成為一個貴族君主制共和國?!雹赱英]塞繆爾.E.芬納:《統(tǒng)治史》(卷三:早期現(xiàn)代政府和西方的突破),馬百亮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299頁。通過兩院的制衡,國王通過議會統(tǒng)治(KinginParliament)在形式上已被建立。然而,國王的控制與影響力在18世紀長期統(tǒng)治英國的漢諾威王朝那里,仍然在事實上存在著。長期的戰(zhàn)爭導致政府權力的逐步擴大,尤其是建立了巨大的管理新財政制度的機器,這直接地帶來了大量新的庇護關系。1688年革命后的政府迫切需要在下院中贏得多數(shù)票,因此為了控制議會,更需要在議會利用這種庇護制。膨脹的官僚機構給了國王以更多資以利用的政治資源,即相對不受議會控制的行政人員薪酬,故通過金錢與職位對議會選票進行賄買的情況時有發(fā)生,它也事實上在國王和下院之間久已存在的鴻溝上起到了橋梁的作用,從而開始了一個行政權與立法權相互協(xié)調的新時期。①[英]肯尼思·O·摩根:《牛津英國通史》,王覺非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3年,第390-391頁。值得注意的是,下院的這種庇護的通道一旦被打開,就不可能僅為國王所用。在漢諾威王朝統(tǒng)治時期,無論是威斯敏斯特或是郡選區(qū),庇護與腐敗都是常態(tài),②John A.Phillips,"The Structure of Electoral Politics in Unreformed England",Journal of British Studies, Vol.19,No.1(Autumn,1979),pp.76-82.并且隨著英國的海外殖民活動擴張到各殖民地區(qū)。
在此還需對當時以重商主義政策為背景的航海法體系做一敘述。在之前漫長的17世紀里,大英第一帝國的藍圖已于現(xiàn)實中由伊麗莎白女王的重商主義政策及克倫威爾的宗教殖民熱情基本確立。而查爾斯·達文南特、哈林頓等思想家則從馬基雅維利的“世界君主國”的概念入手,結合英國獨特的地緣環(huán)境,將以羅馬為范本的陸地帝國概念轉換成海洋帝國,從而在智識上為帝國的發(fā)展開辟了一片坦途。③[英]尼古拉斯菲利普斯,昆廷斯金納主編:《近代英國政治話語》,潘興明,周保巍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324-325頁。而航海法就是帝國用以推行重商主義政策的最佳工具。它并不是指一部制定法,而是指由當時的多部法律構成的制度體系,其內容在地域上包括歐陸舊世界,也包括殖民地新世界,并隨著殖民領土的擴張進一步拓展,在內容上則主要包括對船只,尤其是英國船只的壟斷航運及貿易權利、英國及殖民地貿易、歐陸商品進口規(guī)定與稅收,尤其是關稅的規(guī)定組成。④Lawrence A.Harper,The English Navigation Laws,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39,pp.387-414.這一法律體系構建的最終目的在于限制英國的內外對手;對內則是帝國內部相對英格蘭本土來說處于邊緣地區(qū)的殖民地,限制各殖民地自主的工業(yè)發(fā)展以滿足英格蘭本土貿易利益是該體系的核心目的;對外則是針對歐陸以法國為代表的競爭對手,通過關稅及航運壟斷等手段保護本國市場是第一要務。在本文聚焦的內部殖民體系中,以愛爾蘭、北美殖民地為代表,殖民地利益雖說并非無條件地被本土所榨取,但毫無疑問它們是為帝國中心服務的。⑤出于帝國中心利益對殖民地貿易、航運以及稅收等多方面利益進行損害的例子汗牛充棟,在愛爾蘭,破壞當?shù)亟洕赃m應帝國貿易所需的法案實施詳情可見T.W.Moody and W.E.Vaughan ed,A New History of Ireland,Vol.4,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9,pp.192-217.在北美,以湯申德為代表的印花稅法體系是重商主義政策的最佳表現(xiàn),可參見H.T.Dickinson ed,Britain and the American Revolution,London:Longman,1998,pp.26-27.盡管在18世紀晚期,已經有了亞當·斯密這樣對重商主義政策提出抨擊的思想家,但很顯然,在現(xiàn)實中,18世紀正是帝國重商主義政策發(fā)展到頂峰的時候,這一頂峰直到美國革命之后才引起了人們的普遍反思。在19世紀中期之前,北美以外的殖民地想要爭取自己的利益,就只能通過影響帝國中心的決策而為之。它們既無可能沖破航海法體系的束縛,又在議會中謀不到席位,在此條件下,利益團體及游說者方能產生并發(fā)展壯大。
(二)以蔗糖種植業(yè)為主的西印度殖民經濟與社會
讀過英國作家薩克雷的著作《名利場》的人,都會對小說中家財萬貫的西印度女繼承人斯沃爾茨小姐印象深刻:盡管這名“黑小姐”其貌不揚,言行粗鄙,但仍受到眾多倫敦公子哥們的熱烈追求。⑥[英]薩克雷:《名利場》,榮如德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第二十至第二十一章。事實上,用這個例子來形容18世紀的西印度經濟在殖民帝國中的地位非常恰當,由于蔗糖貿易的巨額利潤,西印度殖民地確實在整個殖民體系中享受著眾星捧月的地位。巴巴多斯、牙買加以及其他加勒比島嶼以其種植的蔗糖給大英帝國帶來了其他殖民地無法望其項背的利潤。以1787年10月至1788年的各商品帶來的關稅總值增長為例,該年度關稅凈增長為3789274英鎊,但蔗糖貿易一項,增長值就達1195116英鎊,將近總增長的三分之一。其他對關稅增長貢獻較大的商品如煙草(428768英鎊)、葡萄酒(473485英鎊)、絲綢(125738英鎊)等都無法媲美蔗糖貿易。⑦Sir John Sinclair:The History of the Public Revenue of the British Empire,Part III,London:Nabu Press,2010, pp.122-124.喬治三西印度貿易的商人一起組成了在英國本土活動的政治力量。但它在創(chuàng)立初期并非以政治目的而成立的組織,非連續(xù)性的、大眾的、群體性的政治訴求在其成立初期尚聞所未聞,最初的西印度駐英組織更多是為了擴大西印度人個人的商業(yè)機會所存在的社交團體,其時間最早可追溯至17世紀世紀。最早在英國設立殖民地代理機構的地區(qū)是巴巴多斯,其倫敦代理機構成立于1670年。其他西印度島嶼也紛紛步其后塵,比如牙買加倫敦代理機構成立于1676年、背風群島代理機構則成立于1677年。⑤Lillian M.Penson,"The London West India Interest 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The English Historical Review, Vol.36,No.1,pp.374-375.而這些早期的殖民機構,政治活動僅限于出于自身利益向殖民地政府、委員會以及城鎮(zhèn)大會投書以陳明自己的觀點而已,并未更多有組織的政治活動記錄存在。這種情況直到1707年牙買加咖啡館設立后開始慢慢有所改觀,西印度殖民地代理機構開始利用自己的組織向貿易與種植王室專員施加影響,首次展現(xiàn)了自己的政治潛能。⑥[特]埃里克.威廉斯:《加勒比地區(qū)史》,遼寧大學經濟系翻譯組譯,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76年,第176頁。Lillian M.Penson,"The London West India Interest 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The English Historical Review,Vol.36,No.143,1921,p.376.
空有組織的雛形并不能預示這些殖民地組織未來的政治行動,要想組織起群體性的政治訴求活動,將大量的精力投入公開的要求、申訴、批評或支持活動,甚至在某種程度上為公共生活舍棄一定程度上的私人生活,需要強有力的共同政治訴求。而西印度群島團體以其獨有的共同利益,高度組織起了自己的游說團體組織。究其共同利益,大致可分為如下幾個方面:一是驅逐外糖的急切需求,二是防止北美與愛爾蘭與非英屬殖民地進行交易,三是與組成壓價同盟的英國加工商與零售商們作斗爭。⑦Richard B.Sheridan,"The Molasses Act and the Market Strategy of the British Sugar Planters",The Journal of Economic History,Vol.17,No.1,1957,p.67.這三點綜合起來,成為西印度團體的核心利益,究其動因則需考察18世紀的蔗糖貿易狀況。在18世紀早期,英國本土的蔗糖消費要遠勝其殖民地產出,而外國糖又因為航海法體系被排除在本土市場之外,故英國的糖價要高于歐陸,且由于歐陸他國生產蔗糖這一熱帶產品的能力之低下,使得高價的英國轉運糖得以通行歐洲,故當時西印度蔗糖種植世曾因為看見西印度商人奢華的馬車向皮特追問稅收之事,這并不是一個空穴來風的街頭笑談。①Wylie Sypher,"The West-Indian as a'Character'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Studies in Philology,Vol. 36,No.3,1939,p.504.在當時的英國人眼里,加拿大廣袤的領土甚至不抵西印度一個小小的島嶼,它無愧于“英女王皇冠上的寶珠”之稱號。
同時,由于西印度群島獨特的地緣環(huán)境與種植園經濟特性等原因,其社會結構與其他英屬殖民地相比呈現(xiàn)出了較大的差異性。首先,西印度群島主要依賴蔗糖種植園經濟,而蔗糖種植業(yè)最為依賴的是大量的勞動力,故西印度群島地區(qū)是英屬殖民地中蓄奴最為嚴重的地區(qū)。島上白人比例極低。1720年曾有法令控制黑白人種比例,設罰金以鼓勵雇傭白人勞動力,但種植園主寧可交罰金也不愿意雇傭白人,故該法案竟成為一個事實上的歲入法案,因為幾乎所有的種植園主都需繳納此罰款;②[特]埃里克.威廉斯:《加勒比地區(qū)史》,遼寧大學經濟系翻譯組譯,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76年,第157頁。其次,是西印度白人種植園主多不在本土經營的現(xiàn)象非常普遍。這種現(xiàn)象的產生有幾重原因:一是由于航海法體系的限制,西印度群島本身所存有的產業(yè)非常單一,除蔗糖以外的制造業(yè)發(fā)展幾乎停滯不前,更不用說其他文化教育產業(yè)的發(fā)展了;二是由于種植園經濟的投機性以及高度的商業(yè)化特征,根本沒人愿意在此安家。富有的西印度種植園主更愿意將財富帶回本土購置產業(yè)或是揮霍,西印度本土并沒有吸引他們的投資或者消費環(huán)境。西印度的人口結構及其較低的人口教育水平,使得他們很難像北美一樣產生根植于本土的精英階層,西印度社會的精英被吸納到英帝國的中心,③同②,第178頁。直至1770年有四分之三的西印度白人后代在母國接受教育。④同①。而這也是西印度人更加積極地參與本土政治事務的一個重要的客觀條件。
(三)西印度利益團體的產生
正如上文所說,加勒比海的蔗糖種植業(yè)是依賴大量黑奴勞動力而形成的產業(yè)。這些種植園主多半不在本地,他們將產業(yè)留給代理人打理,與英國做者得以大發(fā)其財。但自從1713年烏得勒支條約之后,法屬西印度的糖產量大大增加了。在這樣的因素影響下,安妮女王統(tǒng)治時期,英國糖價經歷了短暫的下滑,并使得盈利頗豐的英國殖民地糖轉運歐洲貿易的比例從40%下滑到5%。西班牙王室繼位戰(zhàn)爭之后,歐洲便宜的糖價對英格蘭貿易的原有格局的沖擊影響很大。①See ibid,pp.62-63.
上述情形給殖民帝國的貿易經濟帶來了些許變化:首先,外國糖與朗姆酒的引入使得英國中間人傾向于將原有的西印度產品去交換英國工業(yè)品制造品與便宜的法屬殖民地產品,再將這些產品運往北美殖民地,并將法屬殖民地產品按英屬殖民地產品的價格賣(由于航海法體系的壟斷性所致),蔗糖貿易從烏得勒支條約之后,并不掌握在英國人自己的手中,故當時有人認為,這種與法屬殖民地的交易會帶來短期利潤,但會毀了種植業(yè)的未來;其次,原本北美與愛爾蘭殖民地被航海法牢牢地限制在了體系內,被迫與英屬西印度群島進行于己無利的貿易,但這之后,北美與愛爾蘭由于有了歐陸便宜蔗糖的輸入,壓縮了與西印度群島的貿易,間接地還提高了西印度群島進口北美貨物的價格,這讓西印度人的利益受到極大侵犯;②See ibid,pp.64-66.最后是倫敦的蔗糖買家,尤其是加工者與零售商,組成了壓價聯(lián)盟。他們之后成為西印度種植園主攻擊的目標。③Andrew J.O'Shaughnessy,"The Formation of a Commercial Lobby:The West India Interest,British Colonial Policy and the American Revolution",The Historical Journal,Vol.40,No.1,1997,pp.83-84.由此,可以看出西印度群島利益由于帝國命運的變化,特別是烏得勒支條約的變化,受到了極大的限制,在此情況下,原有的非政治性組織開始借助共同的經濟利益形成共同的政治話語,并開始嘗試對帝國中心產生影響。
西印度利益團體在18世紀有過兩次偉大的政治勝利,一次是18世紀30年代,以1733年糖蜜法(MolassesAct)為代表的蔗糖產品稅調整;之后便是“七年戰(zhàn)爭”后的1764年糖法(SugarAct)的頒布實施,這一舉措確立了西印度群島在英帝國內部市場中不可撼動的地位,并成為美國革命爆發(fā)的誘因之一。而這些政治與立法成就是與其政治組織的發(fā)展以及影響動員手段密不可分的,這里將先對其組織要素進行分析,進而以其影響帝國內部貿易平衡的兩次重要的斗爭勝利為例加以敘述之。
(一)西印度群島利益團體的組織發(fā)展
當代利益團體理論中經常提及“搭便車”與“資源問題”,這都是因為一個利益團體中不可能所有的成員都同仇敵愾,在一個利益多元的組織結構里,總有一部分成員為組織負擔較大的運作成本,而另一部分人在以較小的成本坐享其成,甚至會因利益分歧而加大組織運作的成本與施加影響的效率。④關于利益團體理論的綜述,可參見Kay L.Schlozman,Who Sings in the Heavenly Chorus?The Shape of the Organized Interest System,in L.Sandy Maisel&Jeffrey M.Berry ed,The Oxford Handbook of American Political Parties and Interest Group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0,pp.428-430.毫無疑問,西印度利益團體也并非鐵板一塊,其中的分歧主要在種植者與商人之間、新舊殖民地之間、本土種植者與在外種植者之間以及英國本土港口利益相關者與外港之間等,但最主要的分歧還是種植者與商人之間的沖突。⑤同③,第74頁。舉例而言,背風群島就常與其他英屬西印度島嶼產生利益分歧,因其更加依賴對北美大陸的貿易,故在多次政治行動中會表現(xiàn)出更加親北美殖民地的一面。⑥Andrew J.O'Shaughnessy,"The Stamp Act Crisis in the British Caribbean",The William and Mary Quarterly,Vol.51,No.2,1994,p.204.商人與種植者利益在某些方面是分開的,比如說對奴隸貿易征稅,其實價格負擔轉嫁的對象是種植者而非商人,故關于此事務的會議,商人并沒有發(fā)言。⑦同⑥。但是,西印度群體并沒有像其他群體那樣,往往受黨爭內斗而困擾,其原因有二:一是西印度利益團體并非單獨存在,西印度群島利益團體也同樣隸屬于一個大的殖民地利益團體,而殖民地團體又被更大的英國議院外利益團體所囊括,⑧Lillian M.Penson,"The London West India Interest 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The English Historical Review,Vol.36,No.143,1921,p.378.故種植園主與商人常有共同的敵人,這讓他們可以在某些重要的斗爭情境下忽視這種內部的利益分歧;二是其組織機構所致。西印度人比其他殖民地的游說者更早擁有完整的組織,有選任的組織與職能人員,并且薪酬獨立,這讓該組織很大程度上能夠擺脫由一方利益把持的局面,而保持相對的獨立性。①See Ibid,pp.383-384.高度的組織性特征是西印度群島在18世紀的一系列斗爭中獲勝的重要因素。
具體而言,一個成熟的政治組織的首要條件是職業(yè)的代理人,而非利益相關者本人,因為后者很可能由于缺乏政治技巧或者狹隘的利益偏見而不能成事。西印度利益集團從非正式團體慢慢轉向有組織的團體,并開創(chuàng)當代經濟利益團體之先河,在當時最突出的特點是對有薪酬的說客之雇傭。當時的西印度駐倫敦代理機構,已經出現(xiàn)了對這種專業(yè)說客的雇傭行為。將這種人群納入團體任職,重點考量的不是他們與西印度群島的血緣聯(lián)系,而是他們的政治資源與技巧,這在某些方面稱得上是當代游說團體的前身。②Andrew J.O'Shaughnessy,"The Formation of a Commercial Lobby:The West India Interest,British Colonial Policy and the American Revolution",The Historical Journal,Vol.40,No.1,1997,p.72.當然,這種政治團體的職業(yè)化并非一開始就存在的,而是隨著18世紀英國官僚機構的快速膨脹、純粹私人關系的影響會遭到官僚機構的層層阻力所致。故若無職業(yè)說客,便仍稍嫌無力。職業(yè)說客與私人影響的施加能夠雙管齊下地發(fā)揮作用,這在1769年由威爾克斯運動帶來的反政府游說運動高潮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③See ibid,pp.76-77.追究這一組織發(fā)展的原因,與西印度群島對英國政治力量傾斜的極端依賴有關系。蓄奴、航海法與關稅、法國人可能的侵襲甚至颶風問題,都會很嚴重地影響當?shù)亟洕?,但解決這些問題的良方并不在本土,而在于帝國中心。故事實上,西印度群島利益團體要比其他利益團體具備更大的政治動力,加之他們的財富能帶來的政治資源,這種組織上更勝一籌的發(fā)展也就不奇怪了。事實上,此時段的西印度團體經歷了從私人利益性質的咖啡館組織性質到政治抗議群體再至職業(yè)化政治游說機構的三段式飛躍。待到七年戰(zhàn)爭之時,西印度商人協(xié)會已然成長為有會長、秘書與出納,能積極地為商業(yè)利益而奔忙,并處理包括關稅、運費、貿易與安保等事務的專業(yè)組織了。④See ibid,p.79.相比之下,其他地區(qū)的游說機構甚至還停留在政治抗議群體的階段,故在組織上就相對落后,而這也是西印度利益團體能夠達成下文所述諸多手段的一個重要的組織保證。
(二)西印度群島利益團體的影響動員手段
當代學者對游說團體的策略進行過類型化的分類:大體上,利益團體的策略可分為較直接的影響大臣或是議會議員與較間接的影響輿論與公眾意見兩種。⑤J.D.Stewart,British Pressure Group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58,p.28.在我們所關注的這段時間內,西印度群島利益團體也有綜合利用上述策略的表現(xiàn):請愿、有組織的院外壓力和全國性的教育運動都可以影響政府和議會。首先來看前者,18世紀時各個院外集團通向議員個人的門始終是敞開的,議員或是代表他們提出請愿,或是支持私人提案。組織十分良好的壓力集團,無論是經濟性質的還是宗教性質的,都可以影響政府的政策和議會的決策。⑥H.T.Dickinson,The Politics of the People in Eighteenth Century Britain,London:Macmillan Press Ltd, 1994,pp.208-210.影響議會議員或是大臣,可以通過私人關系來施加影響,這一點對院外團體來說是至關重要的。私人晚宴不止是團結本島商人的方法,也是在庇護制政治背景下對議會施加影響的重要渠道。另外,有組織的游說活動也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西印度商人集團會會在威斯敏斯特對可能接受他們影響的下院議員進行游說,其方式包括寫請愿書與直接的游說活動。需要提及的是,這種直接影響的方式需要大量的金錢方能保障實施,但這恰恰是西印度人的優(yōu)勢。
對于后一種相對間接的影響手段,西印度利益團體也利用頗多。利用輿論在言論自由得以保障的18世紀是一種普遍的政治影響手段?!豆珗蟆罚℅azetteer)、《每日廣告報》(DailyAdvertiser)等大眾媒體是西印度人常用的武器。⑦Lillian M.Penson,"The London West India Interest 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The English Historical Review,Vol.36,No.143,1921,p.388.除此之外,付印小冊子的手段也被廣泛應用在1740年代糖稅調整以及1770年代爭取殖民地貿易運輸稅率斗爭上。⑧See ibid,pp.380-386.輿論作為一種斗爭策略并不能對當權者產生直接的影響,但可以被西印度集團用來確保他們的聲音被當權者聽到。在公眾影響上,西印度群島團體在18世紀60年代之前都未曾聽說有過有大規(guī)模的社會運動、公眾抗議事件、騷亂、沖突或集體行動,而這些活動是其他政治團體所善用的。西印度群島在這之前更加擅長的是非正式的私人關系滲透。但在18世紀60年代之后,由于帝國稅收體系的收緊以及海外戰(zhàn)爭的潛在威脅等不利因素的加強,西印度群島群體開始認識到僅僅對政府和議會產生非正式影響是有不足夠的。在1769年的威爾克斯運動的影響下,西印度群體也開始尋求自己斗爭策略的轉變,更掀起了一股反政府游說運動的高潮,在此之后,各地利益團體都在轉型,而西印度由于其碰到挑戰(zhàn)的急迫性,則變化得更快。①Andrew J.O'Shaughnessy,"The Formation of a Commercial Lobby:The West India Interest,British Colonial Policy and the American Revolution",The Historical Journal,Vol.40,No.1,1997,pp.76-77.
(一)18世紀30年以糖蜜法為代表的政治斗爭
為了捍衛(wèi)大英帝國這一對西印度人來說不容侵犯的市場,西印度人并非僅僅選擇在倫敦威斯敏斯特大吵大鬧,早在1715年,他們就有過本地立法的嘗試:時年巴巴多斯立法對外部貨物進行限制。1756年牙買加甚至試圖通過一條法案,其中規(guī)定運販外國商品的都是重罪,應當在處以死刑并剝奪牧師予以祈禱的權利。這一刑罰顯然過重,以至于樞密院死活沒有通過這條法案。②Richard B.Sheridan,"The Molasses Act and the Market Strategy of the British Sugar Planters",The Journal of Economic History,Vol.17,No.1,1957,p.68.但西印度人顯然明白:僅有本土立法,在這樣一個帝國殖民體系內會陷入孤掌難鳴的境地,只有帝國中心的立法風向變化才能帶來實際的好處。為此他們在18世紀30年代為糖蜜稅的調整了貢獻了非常多的力量,而這首先是與其組織的發(fā)展完善脫不開干系。
1733年的糖蜜法是一次西印度人謀求壟斷北美殖民地糖類產品市場的嘗試。為此,已具備日常運營政治組織的西印度人向議會情愿,并游說議會和提供必要的證據,使下院議員確信非常有必要向不列顛北美殖民地進口的外國糖、蜜及朗姆酒征收高額關稅。在1739年,他們成功地游說議會通過糖法,這一法案允許西印度公司不用首先在英國港口停泊就將產品運往南歐。盡管其他的英國商人對此激烈反對,他們擔心這會減少西印度對英國制成品的需求并提高英國國內食糖的價格,但這一法案仍最終獲準。在四十年代時,當政府提議提高進口食糖的關稅時,西印度的商人們便發(fā)起一項運動進行抵制。他們反對增稅的理由被印成小冊子,并把副本寄送給每一位下院議員。這些副本也被散發(fā)到遍及英國的所有港口,而且將與此有關的主要論點都登載在《倫敦晚郵報》上。西印度商人集團在倫敦和威斯敏斯特之間不斷走動,以游說那些特別有影響力或者對他們事業(yè)呈友好態(tài)度的下院議員。③H.T.Dickinson,The Politics of the People in Eighteenth Century Britain,London:Macmillan Press Ltd, 1994,pp.65-67.最后,這一系列組織良好的行動取得了很大的成功,以33年蔗糖法為代表的一系列立法強化了西印度的國內市場壟斷,使得帝國內部原有的貿易平衡向西印度傾斜了不少,是西印度游說團體發(fā)揮作用的經典時刻。④Lillian M.Penson,"The London West India Interest 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The English Historical Review,Vol.36,No.143,1921,p.374.
1733年是西印度群島利益團體的第一次議會勝利,他們由此得到直接(不用經由英格蘭轉運)向愛爾蘭運販商品的立法,盡管這一立法是在北美殖民者的強烈反對下完成的,而這也為之后的殖民地之間的斗爭埋下伏筆。之后,西印度群體甚至謀求直接向歐陸市場出口的權利。當1739年法案被最終提交到議會時,各大工業(yè)城市代表都表示反對,因為這樣會導致北歐工業(yè)產品對殖民地的傾銷,不利于英國本土工業(yè)制造品的銷售。為此,倫敦蔗糖加工商還組織了請愿以反對該法案,但它最終還是得以通過。雖然沒有證據證明西印度群島組織已經成為卡特爾那樣的壟斷組織,他們無力控制價格,但通過這些改革能夠有效地通過威脅要將糖運往國外以使國內的加工商與零售商付更高的價格。事實上,海關記錄證明,即使在這些法案被通過之后,運往國外的貨物也很少,但在國內市場取得的勝利確實是毋庸置疑的。除在國內市場,殖民地市場方面西印度群體成功地把握了愛爾蘭市場,使后者在1733年之后變?yōu)槲饔《热俗钪匾氖袌?。而愛爾蘭在遭遇這種由航海法正名的損己暴行之后,開始與北美殖民地一樣,出現(xiàn)了大量的走私。在1707聯(lián)合法案之后,蘇格蘭也加入了航海法體系所保護著的市場。在1732年之后,格拉斯哥成為與西印度貿易的重要港口。北美也同樣是被強迫的西印度市場。北美對印度糖的消費量日益增大,同時非法貿易也在大量增加。⑤同②,第72-78頁。
(二)七年戰(zhàn)爭帶來的英帝國殖民地結構變革與1764年糖法
“七年戰(zhàn)爭”是一次影響英帝國殖民秩序并導致其重新洗牌的標志性事件,之所以它能產生如此影響,其原因是與之前的殖民地經濟秩序分不開的。30年代以糖蜜法為代表的一系列立法已經確立了英國對西印度群島的政治傾斜。上一節(jié)已經提到,由于北美與愛爾蘭等在帝國中心看來更為不重要的地區(qū)被航海法體系所束縛,以至于大量走私犯罪涌現(xiàn)并試圖沖破這一體系,于是在七年戰(zhàn)爭時期就出現(xiàn)了在英國人看來不可彌補的問題:以北美作為主戰(zhàn)場的英軍,發(fā)現(xiàn)大量的北美殖民者在從事與法屬西印度群島從事蔗糖走私貿易。這種走私行為的危害不止是侵犯國家財政歲入,在英國人眼里看來更是一種通敵的叛國行為。①H.T.Dickinson ed,Britain and the American Revolution,London:Longman,1998,p.40.北美殖民者們這種通過法外方法以求生計的方法在戰(zhàn)時被無限放大,加之英國戰(zhàn)后的財政危機,成為糖法以及之后的印花稅法案等稅制改革的重要誘因,而這一誘因是與西印度團體之前在糖蜜法生效時所做的努力是分不開的。
糖法是為這種失序而進行的彌補措施,其出發(fā)點在于英法的貿易競爭,事實上是英國兩塊殖民地利此薄彼的調整。北美與法屬西印度群島是攻擊的目標,英屬西印度蔗糖種植園主與北美的利益總是相對的。試圖對北美進行更嚴厲限制的糖法遭到北美殖民者的強烈反對,如本杰明·富蘭克林這樣的長期居住在英國的富裕美洲人曾為此進行游說,但很顯然,北美殖民者在英國的政治游說要比西印度群島的糟糕很多。盡管北美的游說組織不是完全沒有成就,但他們并不能對威斯敏斯特發(fā)揮像西印度群島組織那樣重要的作用。②H.T.Dickinson,The Politics of the People in Eighteenth Century Britain,London:Macmillan Press Ltd, 1994,pp.76-77.相比之下,西印度群島駐倫敦代理機構在七年戰(zhàn)爭之后數(shù)量激增,這些機構在稅法危機、美國獨立戰(zhàn)爭以及之后的法國大革命帶來的入侵威脅等事件中都發(fā)揮了作用,如西印度商人協(xié)會這樣有影響的組織在英國殖民政策的形成上貢獻卓著。③Andrew J.O'Shaughnessy,"The Formation of a Commercial Lobby:The West India Interest,British Colonial Policy and the American Revolution",The Historical Journal,Vol.40,No.1,1997,pp.78-79.由此,他們再一次在英國航海法體系這一背景下取得了勝利,西印度人壟斷了整個帝國的蔗糖與蜜糖貿易,并加重了對北美走私者的限制。按照當時波士頓商人的說法,1764年糖法是:“……因西印度種植園主們的利益而鑄成的,除了填滿他們的錢包以外沒有別的作用,而這是通過迫使北方殖民地的人以他們的給養(yǎng)來填補他們的胃口來實現(xiàn)的。他們還想為這種行為找一個借口,說他們是以自己的貨物來供給大英帝國及其殖民地,真是荒唐至極?!雹躍ir Lewis Namier,England in the Age of the American Revolution,New York:St Martin's Press,1963,p. 239.雖然言辭激烈,其對情境的描述確是無誤。
有學者質疑過西印度游說團體對當時英國政治產生的作用,認為有被夸大之嫌。因為其實西印度人想要做的事,正是英國政府早已有此意去完成的事,故看起來西印度游說團體能取得如此大的成功。⑤同③,第93頁。此觀點的合理性根植于這樣一個事實:如果說帝國的哪個部分執(zhí)行以航海法為代表的重商主義原則執(zhí)行的最好,那就是西印度群島。之所以西印度利益集團能夠在18世紀取得這么大的勝利,其與英國帝國中心利益的內在契合性是非常重要的因素。哪怕是有50個議會相關者,在500多議員的下院中其實也不能做到呼風喚雨。西印度群島團體在美國革命之后,組織發(fā)展更為完善,卻未獲得之前那樣的成功,它在1783年試圖與新興的美國恢復貿易的努力就沒能實現(xiàn)。⑥See ibid,pp.93-94.其背后的原因恰恰是因為西印度群島所占的地位,它是帝國力量與財富的重要來源所致,而非其組織的優(yōu)越帶來的直接結果。
上述觀點其實揭示了利益游說團體的另一個面向,一個較容易為人所忽視的面向。利益團體從來不能單獨地自下而上發(fā)揮作用,按照艾森斯塔得的解釋,統(tǒng)治者會將自己所需水平的普遍化權力納入通道、使之定型并加以維持其深切關注。⑦[美]S.N.艾森斯塔得:《帝國的政治體系》,閆步克譯,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306頁。英國于1688之后確定下來的議會政治形式是利益群體于1688 之后確定下來的議會政治形式是利益群體生存與發(fā)展的天然土壤,但如果沒有統(tǒng)治集團急需的政治、經濟、文化或是軍事資源,其組織在政治斗爭的競爭環(huán)境下缺乏支持,也必然會相對較弱,這一點在上文所闡述的歷史中可以得見,西印度與北美在航海法體系下的爭執(zhí)是最好的明證。利益團體組織的政治活動與角色之分化與發(fā)達程度、與中央政治的聯(lián)系以及精確表達自己政治意愿的程度與其成敗皆有聯(lián)系,需依具體情境判斷,不可一以概之。
在政治游說團體在諸多國家的政治生活中仍然扮演重要角色的今天,追溯西印度群島利益團體這一前身的歷史并非沒有意義。它是一種潛在的政治權力,在議會政治的土壤中被納入了正規(guī)通道,這種政治訴求的形式尚在確立之中,但這種政治的創(chuàng)新形式的不斷積累最終將使這一看似混亂的政治劇目發(fā)生實質性的變化,最終導致政治機會結構的變化。①關于政治機會結構(political opportunity structures)的概念,見[美]查爾斯.蒂利:《政權與斗爭劇目》,胡位鈞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50-53頁。以往的斗爭歷史仍在影響著當下的斗爭實踐,并持續(xù)不斷地對其制度化然扮演重要角色的今天,追溯西印度群島利益團體過程,也就是相關立法過程產生著影響。
Research on the lobbying groups of the British West Indian islands 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
XIONG Zi
The lobbying groups of the British West Indian islands 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 are the predecessor of modern lobbying groups.Its well-organized operation of lobbying power affected the legislation of the center of the empire and broke the balance of the whole colonial system under the context of the English navigation laws.Together with the taxation reform after the Seven Years’War,it became a trigger of the American Independent War.Observation on its development,function,and means of mobilization may be the best way to study on this issue.The inquiry with social economy historical approach to the conditions of its survival and development is also necessary.
British West Indian islands;history of political institution;lobbying group;history of the British Empire;the navigation laws;history of England 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
D909
A
1009-9530(2017)01-0011-08
2016-11-27
熊孜(1987-),男,北京大學法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西方法律史、西方法律思想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