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樂明
過大年
◎李樂明
傳統(tǒng)上過大年,從除夕開始啟幕到正月十五晚,送走龍神后大幕閉上——周而復(fù)始,希冀滿滿,其樂勝于羽化而登仙。
從小年手上接過喜慶的接力棒,大年的熱鬧,像秋收的大豆,一茬接一茬,這茬捧出喜慶,那茬盛滿吉祥;這茬在走親,那茬在訪友;這茬鬧民俗,那茬品年貨……仿佛是一場穿越,古代的,當(dāng)代的,現(xiàn)代的,不知今夕何夕。
除夕這一天
除夕,從一籃滿是露珠的青菜開始,無非是三天吃的白菜、上海青、包菜、蘿卜、大蒜、蔥、芫荽。初一初二不下菜地,請回一籃子清清碧碧,綠滿廊屋。過年了,菜們像舉行賽詩會:我從菜地來,帶回一畦露水;送給你,我那青蔥的歲月;與你一起開始,一年中最好的時光……
大哥走向雞舍,抓出兩只大公雞,脖子、雙翅、尾部,都是雞毛的精華,色澤鮮艷,模樣俊俏。歌者譚晶唱《大紅公雞毛腿腿》,唱的就是此類雞毛。舊時,年后,為了幾個買爆竹的零花錢,整個屋場的小孩,擠在一間貨郎租來的屋子里,擇雞毛,擇出最長、最艷的,適合做毽子或裝飾用的雞毛,回報幾個硬幣。屋子里,餿味、腥味、揚塵,嗆得人噴嚏連連。作為小孩,最喜歡毛色好看的公雞,曬干的雞毛,每斤值一毛多錢。一起賣給貨郎的還有雞內(nèi)金、牙膏皮、爛涼鞋,甚至還有女孩咬緊牙忍痛剪下的長長的秀發(fā)。
小弟拌漿糊,二弟拿起對聯(lián)看了又看,“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哪聯(lián)是對頭(上聯(lián)),哪聯(lián)又是對尾(下聯(lián)),瞅了又瞅。貼出的春聯(lián),射出的箭。有一回,“六畜興旺”的橫批,鄰居貼到了吃飯的廊房,大家伙喚他家是動物世界,笑話了好幾年。鄉(xiāng)村,有文化的人不多,但很看重春聯(lián),過年了,不管怎樣都要請人寫上一聯(lián)。寫之前,請人念來聽一聽,看順不順意。這福、祿、壽,大吉,和順等字眼,無論如何不能少,大過年的,空氣中都可以壓縮出吉慶二字。勤勞的人們,樸素的念想,有紅色、有和美,這日子就過得踏實。為數(shù)不多的教書先生,在廳堂擺開桌子,寫了東家,西家不能少,寫過大門,小門對上一聯(lián)。紅色,山里人膜拜至極,紅紅發(fā)發(fā),圖騰般虔誠以對,又近乎宗教了。宗教,圖騰,提攜著農(nóng)人,于精神上栽花種草,給繁復(fù)的生活提純了。
殺雞、貼對聯(lián),燃響一掛鞭炮,這大年,正式開鑼。
這一年的平安和順,有祖宗的庇護。大年開始,首要的是與祖宗來一次對話,自說自話,話說過了,心就溫潤了,妥帖了。三牲、黃花菜、腐竹、米粿擺上供桌,香紙蠟燭,煙霧繚繞,作揖跪拜,每一個人臉上都是這場合的標志性表情,嚴肅、虔誠。繚繞的煙霧很好聞,楠木打成粉,和些易燃物,糊在竹簽上,做成香燭,曬得干干的,點上幾根,霧嵐裊裊,把人心撫慰。大年攛掇的忙碌、吉慶,彌漫在空氣中,可以升騰起一個個氣球,如果人可以坐在氣球往下看,人間真是無處不吉慶。這是過大年的根本所在——吉慶是過年的慰問金。
老娘為讓子女吃個新鮮,起早磨豆腐,豆腐腦,連同前些日子做好的米粿,蒸來打個點兒,吃個囫圇餐,留些空間,美美享受年夜飯,一同入肚的,還有一家團聚的熱熱鬧鬧。
進入下午的時光,男人做年夜飯,做母親的,先幫小孩洗澡,穿上新衣服,大的攜幼的,小的緊跟大的,斜挎花袋,圍個肚兜,在門坪上,在小路上,多少有亮相、顯擺的成分。亮相的是人,顯擺的是衣服。那年月,男女衣服大同小異,要比一比的,是細節(jié)上的差異。男孩都穿軍裝,兩個袋子的,士兵服,四個袋子的,軍官服,這關(guān)系到往后“打野戰(zhàn)”,誰指揮誰的問題。女孩呢,比的是口袋上有沒有貼上朵花,若是格子衣,則是大格還是小格,明格還是暗格,小小的差異,這一年的吵鬧,就有了吵贏的“籌碼”。穿上新衣,男孩停止了打鬧,女孩一個比一個矜持,唯恐弄臟了新衣服。一襲新衣,得穿到正月初三——這一天,才可以洗澡,才可以換衣服。當(dāng)然,三天積存來的垃圾,也只在這一天倒出門外,否則,就是財氣流失,極不吉利。
新衣服,永遠都是自己的最漂亮,誰也不愿意服輸。比來比去,都比不出名堂來。女孩子特別愛護衣服,睡覺前把新衣服疊得漂漂亮亮地放在床頭。還不到過年,新衣服掛在母親柜子里,有孩童每天都要看上好幾回,然后倒計時看還有幾天過年。我是不情愿過年穿新衣的,年后,衣服臟了就換,情愿過完年來穿??墒牵龈改傅?,哪能在大過年的答應(yīng)孩童這樣的愿望呢?
兒女洗完澡、穿好新衣,做母親的,或是家里的大姐大,挑起尿桶去澆菜,實則是這一天,得把尿桶清空。過年,該空的得空,該滿的得滿上。這一空一滿,包括拿筷端碗,不能有閃失,都有迷信的成分了。規(guī)矩越多,人就越緊張,閃失也就越多,跟欲速則不達的道理是一樣的。曾有同學(xué)在年初一打碎一只碗,他娘一天緊皺眉頭,仿佛大禍臨頭。年節(jié)規(guī)矩,可能是床前明月光,也可能是墻上的一抹蚊子血?,F(xiàn)時,過年氣氛越來越淡,吃的、沾上迷信的,難于與新生代達到共鳴。一如愛情,感情上,頻率對準,經(jīng)振動,心才有感應(yīng),并轉(zhuǎn)譯成自己特有的詮釋。心心相印,心不會自動印上,得靠某一種傳導(dǎo),去感受。硬印上去的,只會是一張張“馬賽克”般的廢紙。
母親或是姐姐從菜地回來,某個小孩溜了一圈,前后腳也到家了,弄臟了新衣,一臉窘相。可能是一個趔趄,擦臟了衣袖,可能是男孩子“零炮”炸響臭水溝,臟水濺身上。做母親的一聲“這么不小心”便過去了。在暖暖的迎新氣氛中,怎么責(zé)備都顯得突兀。好在年夜飯上桌,話題隨即轉(zhuǎn)換了頻道——喝酒品菜,敬老愛幼,迎新接福的場面,溫情爾爾。
接下來的年俗:
年夜飯。
發(fā)壓歲錢。
串門,祝福,老老少少齊聚空曠之地。臉頰飛紅話桑麻。手電的光照中,人們笑意盈盈。
守歲——沒有電的年月,寒夜中,人們早早上了床。那些十多歲的男孩子,打著手電,呼朋喚友,放些零炮。供銷社賣的爆竹中,有種十個扎一捆,拆散一個一個來燃放,化整為零,就叫零炮了。男孩子喜歡拿著零炮點火,甩向空中,也喜歡插在爛泥、牛屎堆上,炸開花,惡作劇一般。有人家打炮竹了,箭一般沖過去,在滾滾濃煙中,扒開紙屑,撿幾個未炸響的爆竹,也是一種零炮。在玩爆竹中守歲,爆竹炸開吉祥,等待新年的到來。
烤火守歲的人,是打鞋底、織毛衣,說說笑笑的村婦、村女;是甩老K后生仔;是不懼寒冷的男人們,湊一起,聊一年的收成,話新年的打算。
生活情趣的真諦,在于一個人自有一個人、一類人自有一類人的風(fēng)景。風(fēng)景在興趣中,在自己心里頭。
零時放鞭炮,俗稱開門。守歲的男性,一齊開門大吉——新的一年來到了。霜里江山美,花間歲月新。
初一到十五
雞鳴三遍,天亮了。新的一天,也是新的一年,在一掛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中開始。男人陸續(xù)起床,洗鍋燒水,燒旺新年的火,做新歲早餐。女人呢?年初一,女人不起早,是說新年里一早現(xiàn)出披頭散發(fā)的人,實不吉利。辛苦一年,女人難得一次晚起,在迷信中討得個心安理得。
初一,在吃上講究最多。
有人家吃素,一整天不做飯,蒸來山茶油炸的米粿,或是煮來米粉,過年了,這個吃點兒,那個嘗點兒,不覺得就撐圓了肚子。
有人家討吉利,要吃蘿卜,要吃青菜煮豆腐,這蘿卜的“卜”,客家話音同福,豆腐的“腐”諧音“?!保际瞧砬笠荒暧懈?。春回大地,福滿人間。祈福的心最容易與季節(jié)的美好“押韻”。
有人家不講究,年夜飯的剩菜,蒸幾個米粿,便是新年的早餐。
不管早餐吃什么,上十點鐘,一家圍坐,篩酒吃菜,吃米粿,是正月初一的保留節(jié)目——吃茶。吃茶并沒有茶,小吃而已。吃茶后,有宗祠的到宗祠祭祀祖宗,沒有宗祠的,家里擺個香案,供在香案上的還是三牲、餅干、糖果、腐竹、黃花菜。心意周全的人家,祭祀祖宗后還要去祭山神、祭社官,一樣的供品,一樣的虔誠。
家人吃茶,各色祭祀完成后,房族間、朋友間,來來往往是串門。還是米粿,再來幾個小炒,米酒篩來倒去,喝得個家家戶戶滿堂紅。這樣的酒,可以喝到下午四五點,醉了父親兒子上,大哥喝高小弟幫,直喝到頭枕在凳子上,身子倚靠在燒把(麓箕)旁,歪歪斜斜數(shù)不清,方才罷休,這個年過得就開心,就有面子。
男人喝酒、喝茶,在乎吃,在乎喝,還在乎這份親情、友情,還有新年的祝福。嘮來嘮去的話題,離不開收成,離不開打算。嘮過來嘮過去,心就順暢了,輕松了。
“大哥,你家的母豬要下崽了,新年,好事好頭。”
“大叔,今年的爆竹震天響,你家開門大吉?!?/p>
“老弟,酒喝得痛快,心情忒好,心情好,什么都好。”
有人用對聯(lián)調(diào)侃年初一的吃茶、喝酒:吃過來吃過去,身子斜了;嘮進去嘮出來,心里順了。我看加個橫批:醉曲嘮直。
女人在一旁,老的品的是年料,少的談的是衣裝。生產(chǎn)責(zé)任制后,大家伙生活見好,年料備得足,花樣也多了一些,有錢買來面粉,米制年料不再一統(tǒng)天下。滌綸、滌卡悄悄擠占了硬梆梆棉布的席位。衣服的色彩,也像心頭的喜事,越來越多了。老伯、阿婆,擠不上話題,一個勁地笑——年輕人哈哈笑,他們跟著笑哈哈,準不會錯。再說,滿屋場的人其樂融融,作為老人,心里哪能不快樂!
親情、友情團聚,正能量的話題一個接一個。想起昆曲《牡丹亭》中的唱詞,“有風(fēng)有化,宜室宜家”,想起“千金買宅,萬金擇鄰”的古訓(xùn),想起鄉(xiāng)村古風(fēng)搖曳,農(nóng)人古道心腸。是親情、友情的托舉,鄉(xiāng)村的教化,潤物細無聲。內(nèi)化于心,外化于行,清風(fēng),氤氤氳氳,不絕于縷。
初二,迎新,迎接新人回來。新婚配的女子,有了新的用詞:客女。嫁出去的女兒,回娘家即為客。一同回家來的,還有姑爺。新人回娘家,客家話叫“轉(zhuǎn)門”。轉(zhuǎn)門,要祭祀祖宗,族親輪流請飯,一家一餐,連勸帶灌,直把姑爺喝得個叫苦不迭。
初三,掃富貴,有的地方叫掃窮鬼。越掃越富貴,把窮鬼掃地出門,說話的角度不同,希望是一樣的。掃地,從樓上掃到樓下,從里掃到外。初一開始積攢的垃圾,在這一天清除。家家燃放一掛爆竹,初三,又是新的爆仗高潮。
初四,外甥探外婆。穿著新衣裳,男孩放著零炮,女孩害羞地跟在媽媽的身后,一聲“外婆,新年好”“舅舅,新年好”——外甥探外婆,實則是老客女回娘家,約定俗成在初二之后,是讓新婚客女先來轉(zhuǎn)門,體現(xiàn)一種舊人讓新人的美德。
初五,燒門神紙,大人做功夫,小孩撿狗屎。燒門神紙,并非真要揭下門神年畫燒去,是燒幾張草紙,象征性地?zé)裏?。是說,年到此,過得差不多了,大人該去干農(nóng)活了——鏟田坎、挖溝渠、上山采山貨,而小孩,該積肥去了。
初六,送新客女回郎家——送“新客”,做母親的,還有伯母、嬸嬸、大嫂、妹妹,女客為主,帶個小男孩,隊伍不算大,也不太小,送新客,這是客家地區(qū)的“打發(fā)”風(fēng)俗。可以這樣來理解,“打”是送的意思,送回家,就發(fā)達。
七不去,八不回,說的是初七不去“做客”,初八客不回家。送新客的隊伍,要么初七回家,要么等到初九動身。
初九一過,該忙什么忙什么,無非是農(nóng)活的老套套,春爭日,夏爭時,一年之計在于春,春天,鋤頭不停歇。
十五,月兒圓,吃元宵。定南客家地區(qū)無元宵可吃,還是豬肉、豆腐、公雞、魚“老四樣”。過年以來吃“存貨”,元宵這一天,食材樣樣新鮮。元宵是大節(jié),過年般隆重。實則,正月十五,還在過大年的“界面”上。小年這一天入“年界”,元宵節(jié)一過,年就算過完了。
過大年,有舞龍的習(xí)俗。時間不盡統(tǒng)一。有的年前備好黃龍、香火龍,初二即“出行”,到宗祠,到新住居,到店鋪朝拜,敲鑼打鼓,爆竹喧天,人山人海。其他人家,以燃放爆竹為標志,迎接龍來朝拜。黃龍一般白天出行,有時也打夜龍。香火龍,則一律晚上活動,香燭的火點,白天不具效果。
初四、初五、初六、十四、十五,舞龍陸陸續(xù)續(xù)有活動??次椠埲说呐d致,看接受朝拜人家的需要而定。
鵝公鎮(zhèn)的黃龍,固定在十二那一天活動。那天,是人的海洋,爆竹篙的森林。滾滾濃煙,淹沒了美麗黃龍。耳邊,是爆竹聲,是鑼鼓聲,至于人的聲音,只有“呀”“啊”“哇”之類的語氣詞。什么都不用說,什么也白說。各色聲音詮釋的場景是熱鬧非凡,除了熱鬧,還是熱鬧。
十五,元宵節(jié)。晚飯后舞上一陣龍,轉(zhuǎn)到河邊,燒起一堆火,燃爆竹,點香燭,撕下龍身上的彩紙,丟進熊熊火堆——送龍神。留下一身龍骨——竹篾編制,穩(wěn)固扎實,存放到宗祠的二櫞,等待來年再舞起。香火龍,稻草織成,整個龍身入火海,干干凈凈送龍神。送龍神,選在河邊,龍要入海,河水演化成海水,一種象征,一種愿望,一種寄托。
整個大年,主題是吃好、喝好,玩好,其中的象征、愿望、寄托,在紅紅的對聯(lián)上,在笑盈盈的臉龐上,在年料中,在酒碗里……
(責(zé)任編輯 冷杉)
● 李樂明,江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西省定南縣縣委辦公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