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
王 蒙
著名作家。歷任北京市作協(xié)副主席,《人民文學》雜志主編、文化部部長、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十三屆中央委員。
小時候不懂得喝茶,甚至以為喝茶是一種奢侈浪費,說明我那時的生活水準夠慘的。
但我有一個家境較好的小學同學,我在他家喝過龍井,龍井的澀味令我受用,世上怎么有這樣好的感覺?
應該是1954年以后吧,供給制改成了薪金制,我開始喝北京人愛喝的茉莉花茶,可喝可不喝,并未進入角色。
到了1958年,下鄉(xiāng)勞動,不準在供銷社購買一切糕點食品,只開放兩樣,白糖與茶。那時的一級茉莉花茶,每一紙袋七角錢多一點。我乃極其珍貴地購買之飲用之,有時還放上白糖喝甜的,與歐洲和阿拉伯的風習暗合。我體會到了香與味,體會到了一種慰安。與其說是一種興奮作用,不如說是一種調(diào)理作用:處境惡劣也罷,食不果腹也罷,勞動繁重也罷,孤獨想家也罷,喝一杯一級花茶,總算找到了一點舒適,一點清澈,一點遐想,一點并非完全遭透了的尚好的感覺。說得嚴重一點,似乎從微甜的或免糖的茶水中保留了自己的一點優(yōu)越和尊嚴,我畢竟是一個買得起茶、品得出茶味、也還保留飲茶的自由自在與慧根的天之驕子。我沒有理由沮喪悲觀。
在上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的逆境中,我始終保留著一個難得的享受,休假時期與妻子到北海公園前門附近的茶座上泡上一壺茶,要一點瓜子之類的小食品,且飲且聊,自我安慰,自我鼓舞,互相交流,互相勸勉。有此一樂,當能承擔百苦。茶是我厄運中的天使,茶是我病痛災難中的一點楊枝凈水,茶是我多事中的一點平安、稀釋與單純。
“文化大革命”后重操舊業(yè)拿出了筆,我的特點是要利用一切時間寫作,全天候寫作。我的社會活動外事活動極多,但是我的主業(yè)是寫作。全靠一茶。例如出差,兩三個小時的飛行后到了目的地,我入住賓館,至少兩三個小時內(nèi)謝絕來訪,寫。怎么個寫法呢?先飲一杯濃茶,立即塵念全消,若有所思,悲從中來,味自茶起,此身若隱,進入了另一個文學的世界。攤開稿紙,拿出鋼筆,刷刷刷,一行字已經(jīng)落到了紙上。茶助文思,茶助神寧氣定,茶撩心緒,茶也使你念之憶之詠之嘆之,茶甚至使你有那么點自我欣賞自我蹉嘆自我作態(tài),返求諸心了,寫吧,寫吧,再寫吧。我是為了寫作和飲茶而來到這個世界上的。
一杯熱茶,是我靈感的源泉,是現(xiàn)實的世界與文學的世界之間的橋梁,卻也是一道“防火墻”。與一杯茶一本書幾頁稿紙相比,那些俗事,那些斗爭,那些計較又算得了什么?茶是一個誘惑,有了這么好的茶,你該找到真正的文學感覺啦。
我對各種茶的興趣始終盎然。出國我喜歡喝紅茶。疲勞的時候,“時差”倒不過來的時候我喜歡往紅茶里加上鮮檸檬。吃多了喝新疆風味的茶。夏天喝龍井,碧螺春,嶗山綠茶,河南、安徽的各種名牌綠茶。我還購買過君山銀針、洞庭銀毫,這類茶更適合觀賞,因為泡好茶,它的所有茶梗都豎立在杯中水中,像一片小樹林。宴請或被宴請時,喝鐵觀音、大紅袍、烏龍茶?,F(xiàn)在受風尚影響大喝起普洱來了。一年四季,也都喝一點茉莉花茶,以不忘記自己北方佬這個本。
在云南,我喝過他們的三道茶。在臺灣,我喝過陽明山極講究的、異香滿口的凍頂烏龍。在西北地區(qū)或西北省份風味的餐館里,我喝過回族式的八珍蓋碗茶。在杭州,西湖邊上的湖畔居茶樓令人有仙界不過如此的滿足感。在宜興,我有幸欣賞了他們的紫砂絕技。當然,日本的茶道也很好,它賦予飲茶以宗教式的莊重與虔誠。我在陜西扶風縣法門寺的文物中看到了唐代的茶具,大體上與日本茶道用具無異。
得天下佳茗而品之,其樂如何?夫復何求?
我以為,對于人來說,糧是根,肉是力,酒是情,是熱,是激揚生發(fā),是熊熊燃燒。而茶是魂,是韻,是趣味,是機智,也是微笑與漂移,舞蹈與飛升。嗜茶者多半是好相處的人。祝友人茶運亨通,愿飲者平安永遠。中國人一世,喝茶的年頭肯定比喝酒長遠,比任職任教長遠。茶心淡淡,茶心久長,茶心彌漫,茶心終生相伴。
四川友人周嘯天有詩曰《將進茶》,詩曰:
“世事總無常,吾人須識趣,空持煩與惱,不如吃茶去……佳境恰如初吻余,清香定在二開后……諸公休恃無盡藏,珍重青山與綠水?!保ㄘ熑尉庉?李 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