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志勛
論我國民事判決補正裁定制度的細化
曹志勛
民事判決始終可能出錯,需要通過補正裁定制度更正其中的形式錯誤。在《民訴解釋》出臺后,我國仍應(yīng)進一步完善補正裁定制度,避免實踐中的濫用。德國法上對形式錯誤的補正分別針對顯然錯誤和事實部分錯誤,在程序上前者可由原先判決的法院或者上訴法院隨時依職權(quán)補正,后者只能由判決法院在一定期限內(nèi)依申請補正。與德國制度大致相同,美國法和日本法也規(guī)定了判決錯誤補正制度。我國補正裁定制度應(yīng)注意上述兩種形式錯誤補正程序的差異。錯誤顯然性應(yīng)作為判決可以補正的標準,也要考慮補正便利和司法效率。補正裁定制度未來也應(yīng)適用于案件訴訟經(jīng)過記錄中的錯誤。
民事判決; 補正裁定; 筆誤; 顯然錯誤; 本案事實
做出完整正確的裁判是司法工作的基本要求。通過案件分流機制遴選出適于通過司法機制解決的糾紛,在審理中加強對雙方爭點的整理和事實的發(fā)現(xiàn),在裁判時規(guī)范和完善裁判文書中的說理,都是現(xiàn)階段司法改革的重要內(nèi)容,也是依法治國的重要途徑。然而法官做出的裁判可能出錯,這里一定涉及如何為當事人提供救濟的后續(xù)問題。法官犯下的錯誤既可能是事實認定不清、法律適用錯誤這樣實質(zhì)上的錯誤,也可能是算錯、寫錯這類形式上的錯誤(筆誤),甚至還可能是漏判即遺漏了訴訟請求。錯誤的類型和性質(zhì)不相同,在司法制度中也就需要建構(gòu)不同的救濟途徑。
針對實質(zhì)錯誤的通常審級救濟程序已經(jīng)得到普遍深入的關(guān)注,相比之下,后兩類問題的研究仍有較大拓展空間,至今這一基礎(chǔ)問題仍未得到應(yīng)有重視。在實踐中,我們時常能發(fā)現(xiàn)在這兩方面有所不足的裁判文書。僅就本文的關(guān)注對象而言,雖然我國法律和實踐中早已創(chuàng)設(shè)并承認了判決補正裁定制度,但是即使是最新出臺的《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民訴解釋)對此也僅設(shè)置了基本規(guī)則,實際上是在調(diào)整《民事訴訟法》條文序號后,重新發(fā)布了1992年《民訴意見》第一百六十六條的規(guī)定。這種選擇在保持規(guī)則和實務(wù)的連貫性的同時,也將原規(guī)則的模糊之處“照單全收”。為了厘清補正裁定的具體適用,盡可能避免由于規(guī)則本身帶來的制度濫用,有必要從解釋論上細化和完善*從立法論逐漸向解釋論轉(zhuǎn)型的判斷,參見傅郁林(2013).法學研究方法由立法論向解釋論的轉(zhuǎn)型.中外法學,1:169;潘劍鋒、韓靜茹(2012).新問題與新意識:《民事訴訟法》修改對民事審判工作提出的挑戰(zhàn).法律適用,11:48;肖建國(2012).從立法論走向解釋論:《民事訴訟法》修改的實務(wù)應(yīng)對.法律適用,11:40-47.。對此,應(yīng)提煉規(guī)則的理論核心,如后文詳述,強調(diào)補正裁定的對象是判決中的顯然錯誤。
在現(xiàn)行法上,當涉及判決書中的法律文書誤寫、誤算,訴訟費用漏寫、誤算和其他筆誤時,法院可以通過不可上訴的裁定補正錯誤(《民事訴訟法》第一百五十四條第一款第七項和第二款,《民訴解釋》第二百四十五條)。法官如果在裁判文書宣告或者送達后發(fā)現(xiàn)文字差錯,文字差錯嚴重,應(yīng)收回裁判文書*不規(guī)范的是,法院自行勘誤放在卷宗中移送上級法院。比如(2014)吉民申字第789號。,并且分別以校對章補正、重新制作裁判文書或者制作裁定予以補正(《法官行為規(guī)范》第五十四條)。這里的核心問題是筆誤或者文字差錯,這樣明顯區(qū)別于對應(yīng)上訴制度的實質(zhì)上的錯誤和對訴訟請求的遺漏。當然,上述糾錯機制的存在主要針對必須更正的情況,實踐中同樣常見的是由于當事人對錯誤不在意,沒有更正的必要。也有不少法院認為主文中的上述錯誤不能通過補正裁定更正,主文錯誤不屬于筆誤,必須通過上訴和審判監(jiān)督程序改判或者變更*(2015)海南一中民一終字第28號。李承運(2015).民事二審‘變更’裁判方式的價值體認與實踐構(gòu)想.法律適用,2:73-75和腳注6(但該文主張的獨立的變更裁判類型,從文義上即背離了《民訴解釋》第四百零七條第二款)。相同做法,比如(2015)寧商終字第571號。實踐中的相反做法,比如(2015)渝高法民申字第00652號。。
這樣看,對于形式上的錯誤,現(xiàn)行法已經(jīng)明確設(shè)立了補正裁定制度,由于規(guī)則長期不變,也形成了相對穩(wěn)定的實務(wù)做法。至于如何在這一基本規(guī)則之上判斷筆誤的內(nèi)涵外延、如何具體安排補正的程序,仍有待進一步的解釋。如后文詳述,我國實踐中各法院對筆誤的理解多有不同,需要根據(jù)具體案情探討相關(guān)處理的妥當性。所謂“誤寫、誤算、漏寫”只是判決錯誤在結(jié)果上的表現(xiàn)形式,從中應(yīng)進一步明確其背后的共同標準。在相關(guān)理論研究中,我國學者有認為在范圍上應(yīng)將補正裁定的對象擴大解釋為范圍更廣的顯然錯誤(胡夏冰,2009:72;杜睿哲,2005:8),也有學者(較為偏激地)批評補正裁定的存在是對法官錯誤的制度性縱容(魏勝強,2012:56)。就后者而言,之前最高人民法院規(guī)定對于文字表述不正確的裁判文書不予公布(2000年《裁判文書公布管理辦法》第四條),雖然可能具有迫于現(xiàn)實情況、可以被同情地理解的合理性,但是確實可以歸入上述這種制度性縱容。補正裁定制度則不然。從社會常理及一般經(jīng)驗來看,錯誤在任何工作中都不可避免,在警惕、預(yù)防錯誤發(fā)生的同時,應(yīng)預(yù)先設(shè)計相應(yīng)的補救措施,盡快使受到錯誤影響的工作回到正常軌道上。保留并完善補正裁定制度實屬必要*另一種分析指出,文書上網(wǎng)后無論是否補正、法院都會陷入出錯指責,降低法院糾錯能動性。參見趙瑞罡、陳碧玉(2015).文書上網(wǎng)背景下‘后裁判效應(yīng)’的理性應(yīng)對.法律適用,8:66.。
另一方面,研究者就做出補正裁定的程序同樣存在較大分歧。有法官認為裁判表述錯誤應(yīng)以書面裁定的形式,由原審法官或者上訴法官分情況依職權(quán)或者依申請補正,不受申請時間的限制,并且應(yīng)發(fā)生溯及效力(胡夏冰,2009:70-73);也有學者則主張補正權(quán)應(yīng)由做出原判決的法官專屬,根據(jù)不同情況適用不同期限(杜睿哲,2005:7-11)。對此筆者認為,區(qū)分不同類型的筆誤并明確其更正對象是解決上述意見分歧的關(guān)鍵,后文將參考采取這種思路的德國法規(guī)則,并借以明確不同觀點的實質(zhì)。
由于我國民事訴訟法對大陸法系的繼受,制度設(shè)計需要回到德日大陸法系訴訟法理傳統(tǒng),本文以其中更為根本、經(jīng)驗更豐富的德國法作為主要參考,并首先簡要介紹美國的相關(guān)制度,以作對比。
(一) 美國的筆誤及疏忽補正制度
在美國,裁判和其他案卷中的筆誤(clerical mistake)和疏忽造成的其他錯誤,可以由法院依申請或者依職權(quán)更正。如果案件進入上訴程序,更正則需要以上訴法院許可為前提(F.R.Civ.P.Rule 60(a))*如果上訴法院已經(jīng)做出終局裁判,初審法院的補正不能改變上訴裁判,也不再需要前者許可。Hartis v.Chicago Title Ins.Co.,694 F.3d 935,950(8th Cir.2012).。筆誤和疏忽錯誤之間是并列關(guān)系,后者的解釋空間較大。比如,雖然對判決主文的進一步解釋和澄清明顯不屬于筆誤,但是法院通常認為可以通過解釋疏忽錯誤,在判決文本與法官目的不完全相符時補正*Sartin v.McNair Law Firm PA,756 F.3d 259,265-266(4th Cir.2014).。此外,上述筆誤和疏忽既不限于法院工作人員的錯誤*Wright,Miller,Kane,Marcus & Steinman,Fed.Prac.& Proc.Civ.,§2854(3d ed.,Westlaw).,又可能涉及在案卷中增補缺失的材料*U.S.v.Stuart,392 F.2d 60,62-63(3d Cir.1968).。
在內(nèi)容上,補正程序雖然要追求法院和當事人的原意*756 F.3d at 265-266.,但是也不能被用于改變原裁判的效果*Whitney Nat.Bank of New Orleans v.Smith,613 So.2d 312,316(Miss.1993).。比如,初審法院在判令轉(zhuǎn)讓一定數(shù)額股票后,不能基于個案正義要求債務(wù)人額外支付股價下跌產(chǎn)生的差價,否則實質(zhì)上即改變了原判中選定的損害賠償方式*Trahan v.First Nat.Bank of Ruston,720 F.2d 832,833(5th Cir.1983).。當事人未請求或者至少判決中未支持的、主債權(quán)在判決前產(chǎn)生的利息損失,也不能在判決后補正*Osterneck v.Ernst & Whinney,489 U.S.169,176 n.3(1989)(dictum); Winslow v.F.E.R.C.,587 F.3d 1133,1135-1136(D.C.Cir.2009).相反,如果初審法院在判決中已經(jīng)支持了利息請求、只是留待日后確定,則屬于判決補正的范疇。Pogor v.Makita U.S.A.,Inc.,135 F.3d 384,386-388(6th Cir.1998).。換個角度看,針對筆誤的補正程序處理的應(yīng)該是形式化的錯誤,更正時不需思考任何法律理由,而有必要綜合考慮錯誤性質(zhì)、法院意圖及補正對當事人實體權(quán)利的影響*Rhodes v.Hartford Fire Ins.Co.,548 Fed.Appx.857,859-860(4th Cir.2013)(per curiam).。與此相對,更為實質(zhì)的錯誤應(yīng)通過其他平行機制糾正,比如應(yīng)在判決做出后28天內(nèi)申請的變更判決制度(F.R.Civ.P.Rule 59(e)),或者基于實質(zhì)理由的終局裁判撤銷制度(F.R.Civ.P.Rule 60(b))。實踐中,當事人不適格、當事人名稱和年齡錯誤、記載時間錯誤、主文中的數(shù)字錯位或者計算錯誤以及其他費用記錄錯誤*Wright,Miller,Kane,Marcus & Steinman,Fed.Prac.& Proc.Civ.,§2854.,都可以成為補正對象。在判決主文與事實認定的關(guān)系上,如果法院在事實部分認定了違約金,在當天獨立做出的判決主文中卻只支持了欠付工資和律師費,就涉及疏忽錯誤*Chavez v.Balesh,704 F.2d 774,776(5th Cir.1983).。相反如果事實部分并未認定某項主張,那么法院一般并不能簡單地借助補正程序增加主文*Rutherford v.Harris County,Tex.,197 F.3d 173,190(5th Cir.1999).,而需要尋找其他具體證據(jù)。比如,判決事實部分在引用當事人約定的律師費分擔協(xié)議時,說明了其內(nèi)容參照雙方約定,但實際上遺漏了部分款項*Dura-Wood Treating Co.v.Century Forest Industries,Inc.,694 F.2d 112,114(5th Cir.1982).。常常發(fā)生爭議的,還包括對裁判對象和既判力(with prejudice)的認定。
在程序上,無論是基于法條本身的文本解釋(“任何時候”)、比較法律對更正實質(zhì)內(nèi)容錯誤時明確要求合理時間甚至一年內(nèi)的體系解釋(F.R.Civ.P.Rule 60(c)(1))還是通常司法實踐,補正不受任何時間限制。即使案件已進入上訴程序甚至上訴判決已做出,只要上訴法院沒有對相關(guān)問題做出裁判,初審法院通常仍有權(quán)更正筆誤*Diaz v.Jiten Hotel Mgmt.,Inc.,741 F.3d 170,175(1st Cir.2013).。相比之下,上訴法院此時不會自行糾正這種顯然錯誤,但可能在裁判中提示當事人,隨后可以向初審法院申請補正。但是,上訴法院也可以無視初審法院的顯然錯誤并假設(shè)判決正確做出,隨后做出自己的判斷*提示:694 F.3d at 949-950.無視:Sarkar v.McCallin,636 F.3d 572,574-575(10th Cir.2011); Wright,Miller,Kane,Marcus & Steinman, Fed.Prac.& Proc.Civ.,§2856.。而且法官上述職權(quán)在性質(zhì)上屬于裁量權(quán),法官可以選擇不更正。這樣即使法定規(guī)則并未限定申請補正的時間,法官也可將當事人怠于申請的事實納入考量,不予補正*In re Wolverine,Proctor & Schwartz,LLC,527 B.R.809,843-844(D.Mass.2015).。至于是否需要通知當事人,也取決于法官對裁量權(quán)的行使。但是在以案卷外證據(jù)為依據(jù)的補正程序中,法院則被認為應(yīng)通知所有當事人*613 So.2d at 315; Wright,Miller,Kane,Marcus & Steinman,Fed.Prac.& Proc.Civ.,§2855.。
(二) 大陸法系的補正裁定制度
一般而言,大陸法系法院受到自己做出的裁判約束,不得撤銷、變更或者補充該裁判(消極方面),本審級中的其他裁判在內(nèi)容上也不得偏離在先裁判(積極方面)*Rosenberg/Schwab/Gottwald,Zivilprozessrecht,17.Aufl.,2010,§61 Rn.1 ff.日本的相同理論,參見松本博之·上野泰男(2015).民事訴訟法第8版.東京:弘文堂:601.。這種訴訟內(nèi)約束力針對的是同一法院不得撤回或者修改其裁判的限制(Gottwald,2010:§149 Rn.1),并且從裁判做出后宣告或者送達時即發(fā)生效力,因此早于既判力的生效時間。在各種裁判中,判決的裁判技術(shù)是最典型的代表,當然適用這一原理。但是作為例外,原判法院也可以補救形式錯誤和漏判。其中,形式錯誤對應(yīng)判決的補正制度,為了準確表達法院希望做出的判決內(nèi)容并且避免技術(shù)性錯誤,法院例外地享有有限改變判決的權(quán)力;漏判則對應(yīng)判決的補充制度,借此完整覆蓋當事人的訴訟請求。這里除了基本原理和制度外,司法實踐中也可能會出現(xiàn)糾結(jié)在上述三種救濟制度中的邊界案件,需要相對具體地甄別。
整體來看,德國法提供了分別針對顯然錯誤(§319 ZPO)和本案事實(Tatbestand)部分錯誤(§320 ZPO)兩種補正裁定制度。在日本法上,法院除了可以依職權(quán)或者依申請裁定更正裁判顯然錯誤外(日本民訴法第257條第1款)(伊藤眞,2006:459),在相關(guān)法律問題影響主文和當事人利益、又不必重新開庭時,之前裁判的法院也可以在判決后一周內(nèi),依職權(quán)變更其錯誤裁判(日本民訴法第256條),以事先避免裁判被上訴審撤銷并減輕上訴審的案件負擔*參見新堂幸司(2008).新民事訴訟法.林劍鋒譯.北京:法律出版社:467-468.法律問題在我國常常涉及不同審級法院“不同認識”,似乎更適宜直接提交上訴法院處理,避免對司法公信力的不必要傷害。如果當事人不上訴,似乎更沒有必要額外救濟。。在我國臺灣地區(qū),更正顯然錯誤的整體制度與德國制度相似,但與日本相同,沒有專門強調(diào)本案事實部分錯誤(范光群等,1993:441-476)。由于筆者目前對相關(guān)配套制度的設(shè)想和德國資料的便利,這里以德國法為主,對日本法則僅簡要說明。
形式錯誤中的顯然錯誤,是整個判決補正裁定制度中的重點。所謂顯然錯誤,即法院的意思與判決中的表示不一致,而非意思本身的缺陷。上述錯誤的明顯性要求滿足客觀或外部標準,即至少掌握了訴訟資料的當事人能夠發(fā)現(xiàn)錯誤。這樣看,僅能由本案法官發(fā)現(xiàn)的錯誤就不夠“明顯”(Gottwald,2010:§61 Rn.11)。具體而言,補正顯然錯誤有以下幾方面要求。首先在范圍上,無論是由于當事人還是法官的原因?qū)е碌腻e誤(Gottwald,2010:§61 Rn.8 f.; 新堂幸司,2008:466),無論是判決的首部、主文、本案事實還是理由部分中的錯誤,都應(yīng)被更正。但是由于僅限于形式上的錯誤,在一些邊界情形下仍然需要細致的實務(wù)案例討論,避免濫用判決補正制度。其次在補正的依據(jù)上,可以利用判決書的其他部分、案卷以及經(jīng)驗法則判斷(Musielak,2016:§319 Rn.7; 新堂幸司,2008:466)。再次在程序上,由于只是為了更準確地披露法院真實意思、不觸及判決的實質(zhì)內(nèi)容,補正程序可以由最初判決的法院或者上訴法院依職權(quán)啟動(考慮案卷的實際位置),其具體時點也只需在判決公布之后。在進入上訴程序后,上訴法院也可以直接在上訴判決中更正錯誤(Leipold,2008:§319 Rn.22 ff.,30 f.; Musielak,2016:§319 Rn.14 f.,17,19,21; 伊藤眞,2006:460及注126,461)。特別是在日本,如果當事人就案件合法上訴,那么由于通過上訴裁判足以實現(xiàn)救濟,就不能再額外提起即時抗告了(日本民訴法第257條第2款后句)。補正判決將以裁定形式做出,即不以正式開庭為要件,是否會見當事人則取決于錯誤的具體情況。最后在效力上,對判決的補正可以追溯到其最初做出時(Gottwald,2010:§61 Rn.15 ff.; 新堂幸司,2008:467)。當事人也可以通過即時抗告對補正裁定提起上訴(§319 III ZPO,日本民訴法第257條第2款前句),要求上訴法官重新考慮做出補正裁定的條件是否充分、構(gòu)成顯然錯誤,但不是審查該裁定內(nèi)容是否正確(Leipold,2008:§319 Rn.46)。相反,對于由于無理由而駁回的更正申請,德國法和日本通說都不允許當事人再尋求救濟(§319 III ZPO)(Musielak,2016:§319 Rn.24; 新堂幸司,2008:466-467)。
另一方面就判決中本案事實部分的錯誤而言,只有做出判決的法院才在當事人申請下享有更正權(quán)。所謂本案事實部分,大致對應(yīng)我國判決書中的“經(jīng)審理查明”部分,不過后者針對法官對案件事實調(diào)查后的認識結(jié)果,而德國的本案事實部分針對未經(jīng)法院評價的事實(曹志勛,2015:231-236)。概要而言,判決書中的本案事實部分(§313 I Nr.5 ZPO),即未經(jīng)法官評價的、當事人眼中的事實,應(yīng)表述簡潔、結(jié)構(gòu)清晰地記述當事人主張的(訴訟)請求權(quán),相關(guān)攻擊防御方法以及訴的聲明(§313 II S.1 ZPO),以便使事先不了解本案案情的法律專業(yè)人士能以此為據(jù),撰寫裁判理由和結(jié)果。本案事實部分在內(nèi)容上包括當事人陳述,證據(jù)調(diào)查結(jié)果以及中間判決和本案其他訴訟歷史。本案事實中的內(nèi)容都具有公文書的證明力(§417 ZPO),證明法院確實做出了與文書相同內(nèi)容的司法行為,單純的上訴并不能更正判決中對當事人陳述的錯誤記錄(Musielak,2016:§320 Rn.1)。此外,本案事實有雙重證明效力。一般而言,本案事實中記載的當事人陳述被視為確實提出(積極證明力),未記載的則被視為未提出(消極證明力)*BGH NJW 1983,885,886.。只有根據(jù)庭審筆錄的相反記載(§314 S.2 ZPO)或由于在本案事實中對當事人陳述的記載自相矛盾*BGHZ 144,370 = NJW 2000,3133,3135.,上述證明力才會消失。本案事實在范圍上同時包括判決的本案事實和裁判理由部分中記載的當事人陳述(Leipold,2008:§320 Rn.9; Musielak,2016:§320 Rn.5),但前述顯然錯誤被法律明確排除(§320 I ZPO)。
從補正本案事實部分錯誤的程序看,當事人必須在送達后不可延長的兩周期間內(nèi)提出申請。除非能夠滿足上告法院對違反法令標準的審查要求,判決在宣告三個月后將不能被更正(§320 II ZPO)。如果進入是否需要更正的實質(zhì)審理,即補正申請已滿足了合法性要求,則做出裁定前是否開庭將取決于當事人申請(§320 III ZPO),否則為了提高訴訟效率只需書面審理。審理中不需調(diào)查證據(jù)(§320 IV S.1 ZPO),這樣也就沒有自認的空間,只需考慮案件審判法官的記憶、記錄以及開庭筆錄(§314 II S.2 ZPO)(Leipold,2008:§320 Rn.19 ff.; Musielak,2016:§320 Rn.9)。補正裁定必須由最初判決的法官做出(§320 IV S.2 ZPO)。一旦原來的獨任法官或整個合議庭都無法參加補正程序,那么只能例外地否定本案事實的約束力,以保障當事人的司法保護請求權(quán)*BVerfG NJW 2005,657,658 f.。這種補正也可追溯到其最初做出時,但是在上訴或補正判決做出前,補正本案事實并不會影響原判決的其他部分(§320 V ZPO),也不會變動以原有本案事實為基礎(chǔ)做出的證明評價和事實認定(Leipold,2008:§319 Rn.11; Musielak,2016:§320 Rn.10),后者是裁判理由的主要組成部分之一。最后,當事人原則上不能就這種補正裁定上訴(§320 IV S.4 ZPO)。
(三) 小結(jié)
前述比較法經(jīng)驗有助于回應(yīng)我國學者對補正裁定程序的思路分歧。與前述對判決形式錯誤、實質(zhì)錯誤和漏判的區(qū)分相似,在學理討論中也應(yīng)區(qū)別針對一般顯然錯誤和事實部分錯誤的補正程序*相反將兩者不加區(qū)別的觀點,參見胡夏冰(2005).裁判表述錯誤及其補正.法律適用,10:71;杜睿哲(2005).判決的補正探析.西南政法大學學報,2:10.。參考大陸法系的前述經(jīng)驗,前者可以由法院依職權(quán)啟動并沒有時間限制,涉及的錯誤也可以由上訴法院審查應(yīng)盡可能被排除(但不會導(dǎo)致發(fā)回重審或者改判);而后者只能依當事人申請啟動并有時間限制,錯誤也只能由最初判決的法官(們)補正,以當事人意思為準并與直接口頭原則相關(guān)。從結(jié)論上看,這也部分回答了我國學者對更正主體和應(yīng)否設(shè)置時限的爭議,即應(yīng)對兩種補正程序適用不同規(guī)則。區(qū)分的主要原因在于,兩者針對的錯誤類型的性質(zhì)不同,與當事人處分權(quán)的關(guān)系也不同,不應(yīng)等量齊觀。
同時,前述比較法經(jīng)驗也能提示我們補正裁定制度在不同法系的共通之處。概要來看,兩大法系的補正制度都主要針對顯然的形式錯誤,制度功能都主要在于使判決符合法官的本來意思,而不能在實質(zhì)上修改已經(jīng)做出的判決內(nèi)容。這和補正程序不受時間限制,通常也可以在上訴程序中一并糾錯。比較法經(jīng)驗的作用主要在于提供分析的思路以及參照對象,完善我國補正裁定制度更要重視的是我國實務(wù)中的既有實踐。這種分析既包括對實務(wù)案例的肯定,又需要指出部分案例的不當之處,限縮補正裁定的適用范圍。具體地看,上述比較法討論有助于充實對我國現(xiàn)有規(guī)則的理論解釋。
(一) 補正裁定的適用對象
除了前述相關(guān)法定規(guī)則已經(jīng)明確的內(nèi)容,這里需要關(guān)注的要點是對明顯形式錯誤的界定和補正程序的便宜性。將現(xiàn)有制度的更正對象提煉為顯然錯誤,不會有太大的爭議。我們應(yīng)該明確現(xiàn)行法上補正裁定制度的內(nèi)涵和外延,以期配合我國民事司法整體上減少法官自由裁量權(quán)和民事訴訟法學進一步精細化的改革預(yù)期。在我國司法實踐中,通過補正裁定糾正明顯的形式錯誤的做法十分常見,具體比如錯別字,當事人姓名或者名稱、性別、生日、身份*比如(2014)浙溫知民終字第2號;(2014)筑民一終字第219號;(2014)邢民四終字第603號;(2015)甘民初字第637號。、或者住址錯誤,事實部分中金額的小數(shù)點位置或者數(shù)字錯誤,法律適用部分的引用法條編號、名稱或者方式錯誤,主文部分未列明全部涉爭房產(chǎn)*(2014)江中法民再字第8號。值得注意的是,雖然原一審判決后法院已經(jīng)做出補正裁定增加了原來主文中缺失的內(nèi)容,但是再審法院仍然全面撤銷原一二審判決,重新做出正確的主文判斷。原判決經(jīng)過補正后本來已經(jīng)是正確的了(應(yīng)予維持),但是從避免誤解的角度,再審法院也可以重新撰寫判決主文。或者主文內(nèi)容*比如(2014)民申字第646號。,以及程序部分的本案案號*比如(2014)甘民初字第5597號。再比如,有兩個案件裁判文書網(wǎng)上分享“(2015)鄲民初字第651號”案號(區(qū)別在于有無括號,2016年2月9日檢索)。或者主文中撤銷原判的案號*比如(2015)民申字第826號。、法官人數(shù)*(2014)懷中民二終字第315號?;蛘叻ü俸灻e誤等等??紤]到裁判制作全部電子化、而很多格式化裁判或者固定表達幾乎相同,在電腦剪貼時難免出現(xiàn)張冠李戴的情況。這些在個案語境下明顯突兀的錯誤,當然也屬于顯然錯誤*比如(2014)高民(商)申字第4007號。。
而在某些邊界案件中,比如解釋繼承案件中兄弟張甲一和張甲二誰才是判決主文中某物的繼承人,物權(quán)案件中是房產(chǎn)甲134號還是甲143號(范光群等,1993:458)、合同案件中標錯了兩項債權(quán)中經(jīng)過訴訟時效的一項、引用法條究竟是基本規(guī)范還是但書(或者引用涉及構(gòu)成要件相近的兩條規(guī)范)、究竟是引用法條時寫錯了還是根本就適用了錯誤規(guī)范,就需要根據(jù)個案情況認定法院和法官的真實意思。此時,法官既可以參照民事實體法上的意思表示解釋理論,又可以考慮判決書中其他部分的內(nèi)容和庭審筆錄等程序法輔助資料。比如,即使從二審判決書的理由表面來看其主文存在計算錯誤,但是如果綜合考慮一審判定賠償金的具體構(gòu)成,可以認定二審法院只不過沒有說明得出主文金額的計算過程,并不構(gòu)成誤算*(2013)魯民再字第5號。。如果裁定中直接引用了法條內(nèi)容*比如(2015)民申字第1號。或者引用了與案情毫無關(guān)系的法條,比如承包地征收補償費用分配糾紛中引用對應(yīng)借款合同的法條或者二審裁判方式引用撤回上訴規(guī)則*(2014)黔高民申字第634號; (2014)鄂民申字第01128號。,就可以確定案件屬于引用法條時的誤寫。但是如果引起爭議的兩個法條內(nèi)容相似且本案中只能適用其中一個(比如對應(yīng)不同承包方式的《農(nóng)村土地承包法》第十六和四十五條),那么涉及的就可能是實體法上的法律適用錯誤及程序法上的理由錯誤,應(yīng)由上訴或者再審法院在裁判理由中糾正瑕疵并維持(《民訴解釋》第四百零七條第一款后半句)。這不僅僅是文字筆誤,不能由于主文正確就允許通過補正裁定越權(quán)更正*實踐中的這種不當做法,(2014)黔高民申字第634號。。
類似的是,也有法院認為即使從裁判理由中無法發(fā)現(xiàn)原審法院考慮了作為共同債務(wù)的未繳房貸,如果離婚財產(chǎn)分割的結(jié)果可以被認為體現(xiàn)了上述內(nèi)容,就不涉及形式錯誤或者漏判問題*(2014)濰民再終字第8號。。當然,此時更好的做法也許是通過其他材料證明法院確實已經(jīng)考慮了上述內(nèi)容,比如庭審筆錄等當事人有權(quán)閱讀的資料,相反合議庭評議筆錄由于屬于審判秘密并歸入附卷,無助對錯誤顯然程度的判斷。這樣,如果通過庭審筆錄證明一審法院審理了兩筆涉爭款項(判決書中遺漏一筆)、而在結(jié)果中駁回訴訟請求,就已經(jīng)尊重了原告的處分權(quán)*(2014)濟民一終字第157號。,只是在裁判說理上有所不足。這種解釋思路,也有助于避免在法官已經(jīng)審判的情況下浪費司法資源*美國類似態(tài)度:636 F.3d at 575.日本學者還指出如果不簡便糾正,還會導(dǎo)致既判力范圍不明并減損對裁判信賴。參見伊藤眞(2006).民事訴訟法.東京:有斐閣:459.。畢竟在能夠確定法官的真實意思時,補正裁定比補充判決或者另訴更加快捷方便。其限制在于,這主要適用于獨任法官當庭宣判的情況,此時由于庭審相對連貫,應(yīng)推定堅持原來見解。相反,如果法官擇期宣判,很難確認其在開庭和宣判之間沒有改變原來的看法,而合議庭審判時也同樣涉及開庭審理和合議庭評議之間的時間差。由于法官有機會進一步參考資料或者討論甚至辯論觀點,不能認為存在上述法官堅持原解的“經(jīng)驗法則”,因而不滿足顯然錯誤的標準。特別是“已審理”和“已裁判”不能等量齊觀,事實上仍可能出現(xiàn)審理卻未裁判的情形,后者涉及的是漏判問題。
從相反方向來看,一些在實踐中被視為筆誤的情形,可能由于不夠明顯,值得進一步思考。就程序問題而言,如果法院在二審判決書將一方上訴人列為被上訴人、又沒有記明該方的上訴理由時,僅從判決書來看法官確實是將一方上訴人視為被上訴人,如果沒有其他材料加以說明,不能僅僅作為筆誤以補正裁定更正*(2014)深中法房再字第46號。。如果一審法院適用普通程序卻只有一名審判員署名,那么很難通過當事人可得資料證明案件確實組織了合議庭討論和評議(畢竟庭審筆錄只能證明合議庭成員一同開庭),也只能作為嚴重程序違法發(fā)回重審*(2014)懷中民二終字第315號。相反做法,如(2014)韶中法民一終字第1021號。。在事實認定問題上,如果補正裁定將“另查,杜剛與陳淑榮系夫妻關(guān)系”這樣的事實陳述刪除或者將“簽訂”改成“簽收”*(2014)甘民初字第3830號; (2013)民提字第128號。,就需要進一步確認原判決中的認定是完全子虛烏有,還是涉及案件實體、事實及證明問題。如果是后者,則不屬于顯然錯誤的范疇。更為明顯不當?shù)那樾?,比如法院判決中僅認定被告的牽引車和掛車投保的一份交強險,隨后通過補正裁定改為兩份,并且由于交強險對財產(chǎn)損害覆蓋的增加,相應(yīng)降低了第三者責任保險對應(yīng)的賠償額*(2014)臨羅民一初字第1244號。。由于交強險強制投保的應(yīng)然義務(wù)不意味車主一定實然投保,這種錯誤不應(yīng)屬于筆誤。再比如一審法院在根據(jù)當事人和解協(xié)議做出判決書后,又通過補正裁定改變了對涉爭合同的定性并額外判定合同解除,而二審法院否定補正裁定的合法性,但是以上訴人對判決主文無異議為由維持原判*(2014)深中法房終字第1307號。。由于“事實上的掛靠關(guān)系”與“事實上的勞務(wù)分包合同關(guān)系”對應(yīng)不同的法律后果并屬于當事人的主要爭點,合同解除同樣屬于實體法問題,即使是在事實部分中也不應(yīng)隨便變動。而在判決與訴訟請求的關(guān)系上,如果原告將起訴請求中的五個月利息損失變更為四個月,法院判決卻仍以五個月為標準,那就構(gòu)成超裁,而不能簡單以裁定補正*這種不當做法,比如(2013)浙民申字第1359號。。至于在公交車緊急制動造成當事人生命健康權(quán)受損的案件中,“未將被申請人已經(jīng)支付的22140.4元核減”顯然已經(jīng)構(gòu)成實體判決錯誤,也沒有適用補正裁定的空間*(2014)晉民申字第698號。。
就訴訟費用而言,《民訴解釋》第二百四十五條規(guī)定的“訴訟費用漏寫”,指的就是已經(jīng)就訴訟費用的分配做出裁判,但是未記入判決書的情形,此時同樣需要以裁定補正。這里也要堅持前述顯然錯誤的標準,在實踐中其實很難通過當事人可得的資料證明。少數(shù)能夠滿足標準的情況,比如法院誤將案件受理費減半收取或者未能減半收取*(2013)棲民初字第1018號; (2014)思民初字第12238號。,可以歸入誤算的類型。與此不同,如果看起來法院實際上遺漏了對(部分)訴訟費用負擔的決定,那么就不應(yīng)通過補正裁定補救*比如(2015)岳民一初字第號00571-1號。也有法院認為還可以在執(zhí)行階段解決,(2014)冀民申字第586號。,而是構(gòu)成漏判。如另文詳述,此時應(yīng)通過上訴程序*(2015)民申字第101號。或者(立法論上)獨立的補充判決制度解決:前者主要考慮到訴訟費用問題帶有更強烈的公權(quán)力屬性,法院必須依職權(quán)裁判*比如(2014)鄂漢江中民一終字第00181號,(2014)湘高法民再終字第70號。;后者主要考慮一審法院漏判后應(yīng)有機會補救且當事人有時不上訴,由于訴訟費用分配方案源于當事人之間的實體勝負關(guān)系,同樣屬于遺漏訴訟請求的范圍。當然,由于上訴規(guī)則的限制,當事人無權(quán)就訴訟費用問題單獨上訴,費用分配調(diào)整一般也應(yīng)與實體結(jié)果變動一并進行(參照《訴訟費用交納辦法》第三十條、第四十三條第一款和《民訴解釋》第一百九十六條)。
(二) 補正便利與司法效率
在錯誤具有顯然性時,還應(yīng)考量法院補正的便利程度及相應(yīng)的司法效率。形式錯誤的“明顯”決定了其應(yīng)客觀可查,而不必總要經(jīng)過聽審程序??紤]到發(fā)現(xiàn)錯誤法院和案卷所在等實際情況,也不應(yīng)強調(diào)只有原審法院、甚至原審法官才能補正。比如,如果當事人對筆誤不滿并以此為由申請再審,那么雖然不符合現(xiàn)行法定再審事由*比如(2014)蘇審三民申字第0411號。,但是完全可以由再審法院直接出具補正裁定糾正。而且,我國法上不允許當事人單獨對補正裁定上訴(《民事訴訟法》第一百五十四條第一款第七項和第二款),也正是考慮到該制度與其程序性質(zhì)、制度功能和自身屬性的適應(yīng)性*對民事救濟機制基本原理的詳細討論,參見潘劍鋒(2015).論建構(gòu)民事程序權(quán)利救濟機制的基本原則.中國法學,2:29-42.。當事人只能在上訴期內(nèi)就案件上訴,上訴中可以將對補正裁定的不服一并提出*比如(2015)周民終字第286號。。畢竟,對顯然錯誤的補正是司法系統(tǒng)澄清其審判意思的努力,這種錯誤本不應(yīng)出現(xiàn),也應(yīng)盡快、盡可能便宜地被糾正。而且前述兩大法系的比較法經(jīng)驗也同時提示,也可以直接通過上訴程序更正顯然錯誤。
對于實踐中有爭議的判決主文能否補正的問題,筆者認為還是要回到顯然錯誤的標準上,不宜斷然說主文中的實體內(nèi)容就一定能或者不能補正。事實上,除非涉及駁回訴訟請求的情況,誤算通常都會導(dǎo)致主文確定的金額變化。如果不允許改變主文金額,實質(zhì)上即基本否定了對誤算適用補正裁定制度的可能性,有違設(shè)立補正裁定制度的初衷。考慮到個案案情的具體情況,如果能夠結(jié)合當事人書狀、筆錄、判決書的其他部分等發(fā)現(xiàn)純粹的計算錯誤,當然可以通過補正裁定修改主文判定的金額。比如,“工程保證金2000000元”誤寫為“2000000萬元”,或者法院認定被上訴人的工作年限為15年,但是賠償金僅按12年計算,應(yīng)視為誤算*(2014)民一終字第108號; (2014)徐民終字第00547號。。在法院援引了違約金不超過造成損失的30%的規(guī)則后,以損失的130%計算違約金也應(yīng)屬于顯然錯誤*(2015)民申字第493號。。再比如,根據(jù)判決主文中同時記明的房地產(chǎn)權(quán)證書號,也可以確定法官已對補正裁定中增加房屋的歸屬做出判斷,因此可以直接補正,在主文中增加相應(yīng)房產(chǎn)*(2014)江中法民再字第8號。。
基于相同理由,當事人對糾錯的態(tài)度也應(yīng)影響補正的必要性。在當事人希望更正時法院應(yīng)采取其他補救措施甚至裁定補正,以維護判決書的嚴肅性。但是在當事人持無所謂態(tài)度,法官逕行補正的實際意義相對并不明顯,此時應(yīng)由法官裁量判斷是否需要更正相關(guān)形式錯誤。易言之,依職權(quán)補正強調(diào)的是程序啟動不以當事人申請為前提,但是在是否補正的判斷中仍然需要考慮當事人的意思,避免浪費有限的司法資源。如果雙方當事人之間的糾紛已經(jīng)得到解決,他們并不在意判決書的具體行文,那么法院也沒有強烈理由去專門做出裁定書并且安排送達,僅僅為了把當事人名字或者住址改準確。比如,如果原告在二審中明確放棄權(quán)利請求,那么就不必補正*(2014)錫民終字第2263號。,只需尊重當事人的意思。畢竟,實務(wù)中判決書存在這樣或那樣瑕疵的情形十分普遍*較新基于裁判文書評查發(fā)現(xiàn)的情況即廣泛體現(xiàn)了實踐中顯然錯誤的普遍性。參見李喜蓮(2015).網(wǎng)上公開之民事裁判文書的現(xiàn)狀、問題及對策.法律科學,4:191-201.,而民事司法始終需要面對司法資源稀缺和權(quán)利保護需求高漲的沖突。法院要追求的不僅是個案中的完全正義,而且更應(yīng)該是有限資源的優(yōu)化配置,“好鋼用在刀刃上”。與此相似,美國法上將判決更正權(quán)定性為司法裁量權(quán),也保留了法官便宜處理的靈活性。
(三) 事實部分錯誤的補正
筆者認為,雖然多數(shù)法域沒有為判決書中事實部分錯誤設(shè)計專門補正程序,但是我國仍可以從立法論上參考前述德國經(jīng)驗。從功能上看,我國“經(jīng)審理查明”部分與德國本案事實部分差別較大,現(xiàn)有的事實和證據(jù)部分只是在內(nèi)容上與其較大重合,但是并不強調(diào)對當事人陳述“客觀”和“中立”的記錄。如另文詳述,筆者認為我國裁判文書應(yīng)從功能上由判斷和認定轉(zhuǎn)向記載和證明功能,應(yīng)借鑒德國判決書中本案事實部分的設(shè)計。這樣,在突出其書面證明功能的同時,也能配合將事實認定從事實與證據(jù)部分向裁判理由轉(zhuǎn)換的嘗試,提供裁判文書改革新的思路并加強就事實問題的裁判說理(曹志勛,2015:226-246)。
事實上,無論未來這種功能是否調(diào)整,只要關(guān)注判決書目前作為公文書的證明力或者生效判決的預(yù)決事實效力(《民訴解釋》第九十三條第一款第五項)*從立法論上看,本條不具有比較法和民訴法理上的制度支持(參見曹志勛(2015).反思事實預(yù)決效力.現(xiàn)代法學,1:130-138.基于實定法,學界有力學說則肯定了其在解釋論上的必要地位。參見王亞新、陳曉彤(2015).前訴裁判對后訴的影響.華東政法大學學報,6:6-20.,判決書事實部分都將具有對相關(guān)事實的證明力。只不過,這里的相關(guān)事實可能是當前被“查明”的法律真實下的事實,也可能是前述比較法討論中的當事人做出相關(guān)陳述的事實。在法律真實學說下,法官認定的事實并不一定與客觀真相相同,也可以以當事人沒有爭議的事實主張為基礎(chǔ),因此應(yīng)考慮當事人對判決書事實部分記載的態(tài)度,不必由法官依職權(quán)糾正(在客觀真實說下,司法機關(guān)發(fā)現(xiàn)真相的義務(wù)更強烈,也許依職權(quán)更正錯誤是更為理論自洽的解釋)。在這種當前主流認識下,我國也可以有限地借鑒德國對事實記載的糾錯手段。不過,畢竟判決書的事實部分是對原有審判程序的重述,當事人事后不能再額外增補或者通過合意更改,補正中參考資料的來源也限于原審程序的親歷者和記錄。同時,由于涉爭判決的事實部分可能影響本案上訴程序或者另訴中相關(guān)事實主張的證明,對事實部分錯誤的補正也不能隨時進行,而應(yīng)有期限限制??紤]到保留當事人發(fā)現(xiàn)錯誤并申請更正的時間、機會以及當事人對案情和訴訟過程十分熟悉、應(yīng)較容易發(fā)現(xiàn)此類錯訛,筆者認為可以根據(jù)我國設(shè)置期限的通常做法及前述比較法經(jīng)驗,以送達判決書后十五日為準。而且,無論是參考前述對顯然錯誤的補正裁定制度還是事實部分錯誤救濟的特殊性,也都沒必要額外為其設(shè)置上訴程序。最后,在這種補正與針對漏判的補充判決制度的關(guān)系上,由于補充判決以判決本案事實部分記載了當事人完整請求為前提,在本案事實有瑕疵時應(yīng)先申請補正本案事實,隨后才能進入補充判決程序*BGH NJW-RR 2005,790,791; MüKoZPO/Musielak,a.a.O.,§321 Rn.7.。很多情況下正是由于判決的本案事實部分忽略了某項請求,才會產(chǎn)生漏判結(jié)果*德國的情況參見Jauernig/Hess,Zivilprozessrecht,30.Aufl.,2011,§58 Rn.38.。
借鑒兩大法系比較經(jīng)驗并關(guān)注我國司法實踐,筆者認為現(xiàn)行法上處理“筆誤”的補正裁定,應(yīng)分為針對顯然錯誤和事實部分錯誤的兩種制度,其中前者為當前解釋論研究的重點。對顯然錯誤的補正,應(yīng)考慮對法官真實意思的解釋、對顯然性標準的強調(diào)和當事人對糾錯的態(tài)度。通過整合我國實踐經(jīng)驗,應(yīng)進一步厘清補正裁定制度的適用對象。從司法實踐和效率角度出發(fā),應(yīng)擴大解釋有權(quán)補正的法院范圍并且可以由法院依職權(quán)隨時啟動,法官也可以在上訴程序中直接更正。對于面向未來立法論的事實部分錯誤,由于只涉及對過去記錄的更正,只能由最初判決的法官們依當事人申請啟動和當初狀況補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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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 be studied in this article is the possible improvement of this order based on the similar instituti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omparative civil procedure law. The discretion of judges in this area should be controlled. Could this proceedings be started by the courtsuasponte? Should there be any time limitation for the proceedings? Which situation belongs to the obvious error here discussed? When it comes to the unclear case, how could a later court identify the true will of the former court or judges in order to fulfill the correction? Should the efficiency of judicial process and the attitude of parties to the correction be taken into consideration? And lastly, could the error in the operative part of a judicial decision be rectified by the order here mentioned?
The methods of legal interpretation, legal empirical research as well as comparative law have been adopted in this article. To begin with, the traditional interpretation of law could help us clarifying the judicial rules related to this order mandating such a correction. Secondly, this article endeavors to discover the real legal practice in this area, namely how judges apply these rules in the real world. Thirdly, besides the research on the legal practice in China, an overview of the typical experience in foreign legal systems via first-hand materials is necessary as well.
There are two types of the order mandating such a correction of the judicial decision in Germany, which are against the obvious errors and the inaccuracies relating to the facts and the merits of the case (Tatbestand) separately. The former errors can be fixed by the initial court or the appellate courtsuasponteat any time, whereas the correction of the latter inaccuracies is only possible, when the initial court follows some time limit together with the will of one party. The United States and Japan have similar arrangement as well. Back in China, the difference of the two mentioned types of order is to be taken seriously. This development would contribute to the current judicial reform, in which the almost unrestricted judicial discretion could be controlled to a great extent and the study on the civil procedure law could be more delicate. The obviousness of the errors serves as a suitable test for the rectification, while a lot of courts have already adopted it as their own test. Because the devil is in the detail, published cases are reconsidered in this article, while some of them are in fact questionably dealed. Moreover, the convenience and efficiency of this correction are also to be taken seriously. The error in the operative parts of a judicial decision could also be corrected, especially when it refers to a calculation mistake. If parties have no will to make the judgment right, there is accordingly few need to correct it, because the scarce judicial resources have to be allocated optimally. Lastly, the error in the factual record is supposed to be handled independently. Therefore and in the future, these factual inaccuracies could be the additional subject of this order.
The innovation of this article is twofold. On one hand, it completes a systematical study on the written rule together with the real practice related to the order mandating a clerical correction in the United States and Germany. On the other hand, the rectification of the obvious errors in the real practice in China has been described on the basis of a collection of published cases. Key words:civil judgment; order mandating a correction; clerical mistakes; obvious mistakes; inaccuracies relating to the facts and the merits of the case(Tatbestand)
■作者地址:曹志勛,北京大學法學院;北京 100871。
■責任編輯:李 媛
On the Rectification of Clerical Mistakes in A Civil Judgment
CaoZhixun
(Peking University)
To make a complete and correct decision is the basic requirement of the judicial branch in a legal system. However, a civil judgment can always be of errors and the clerical mistakes among them are supposed to be rectified by an order mandating such a correction. Despite the release of the Judicial Interpretation of Civil Procedure Law in 2015, in which the old rule related to this correction in the former judicial interpretation in 1992 has been copied totally, this order is to be adopted prudently.
10.14086/j.cnki.wujss.2017.04.008
DF7;D915
A
1672-7320(2017)04-0070-10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11BFX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