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濟大學 陳 琳 曹培會
王維詩歌上承魏晉陶謝之風流,下啟盛唐王孟之詩韻,集山水田園、繪畫音樂及道禪理趣為一體,詩風清新淡遠、自然脫俗。歷經(jīng)英美譯界一個多世紀的翻譯,王維詩歌逐步進入了世界文學之林。翻譯對世界文學的形成發(fā)揮了關鍵作用。韋努蒂(Lawrence Venuti)提出,“沒有翻譯,世界文學就無法進行概念界定”(Venuti,2013:180)。達姆羅什(David Damrosch)從翻譯方式的角度定義“世界文學”,認為“世界文學是民族文學的橢圓折射,是翻譯書寫的結(jié)果,是對遙遠的時空世界進行超然解讀的閱讀方式,而不是一套經(jīng)典文本”(Damrosch,2003:281)。這一定義明確了世界文學的語境架構(gòu)的文化要素及其運作機制:即翻譯需要接受源文化與東道文化的雙重影響,并通過譯者的書寫和讀者的超然性閱讀,才能成為世界文學。他反復強調(diào)“世界文學總是既與東道文化的價值和需求相關,又與源文化相關,是一個雙重折射的過程……任何世界文學文本都與這兩種不同的文化緊密聯(lián)系,而不是由任何一方單獨決定”(Damrosch,2003:283)。顯然,“折射”和“書寫”的結(jié)果往往會彰顯翻譯的操控性和片面性兩個基本特征,因而我們將這種雙文化橢圓折射的翻譯書寫概括為創(chuàng)譯。①創(chuàng)譯是在目的語系統(tǒng)中,對源文本進行編輯、重組、創(chuàng)作性重寫、創(chuàng)意性重構(gòu)等的轉(zhuǎn)述方式,實現(xiàn)目標話語的表達性與目的性的文本,其方式可以為單模態(tài)或多模態(tài)。對此概念的詳細論述見拙作“論創(chuàng)譯的名與實”。(陳琳、曹培會,2016)本文首先將展示王維詩歌的世界文學地位,然后歷時性地闡釋其橢圓折射的文學與文化形態(tài)及其創(chuàng)譯方式,勾勒其世界文學性的生成軌跡。
王維詩歌的英譯最早可追溯到翟理斯(Herbert Giles)的譯詩集《古今詩選》(Chinese Poetry in English Verse)(1898)。②這四首分別是《竹里館》、《送別·山中相送罷》、《雜詩·君從故鄉(xiāng)來》和《送別·下馬飲君酒》。隨后龐德(Ezra Pound)、洛 威 爾 (Amy Lowell)、賓 納 (Witter Bynner)等詩人的譯詩集中也收入了王維詩歌。③《神州集》收錄1首(共19首);《松花箋》收錄3首(共140首);《群山玉頭》收錄29首(共300首)。譯詩專集最早見于黃思禮(Lweis C.Walmsley)、張音南(Chang Yin-nan)合譯的《王維詩歌》(Poems by Wang Wei)(1958)。到目前為止,總計有8本譯詩專集,④其他7本為:1.葉維廉(Wai-lim Yip)《藏天下:王維詩歌》(Hiding the Universe:Poems by Wang Wei)(1972)。2.羅賓遜(G.W.Robinson)《王維:詩歌》(Wang Wei:Poems)(1973)。3.威爾斯(H.W.Wells)和程曦(Cheng Hsi)合譯《王維詩畫意》(An Album of Wang Wei)。4.余寶琳(Pauline Yu)《新譯及評論:王維詩歌》(New Translation and Commentary:The Poetry of Wang Wei)(1980)。5.瓦格納(Marsha L.Wagner)《王維》(Wang Wei)(1981)。6.巴恩斯通父子(Willis& Tony Barnstone)和徐海新(Xu Haixin)合譯《笑遺山間:王維詩選》(Laughing Lost in the Mountains:Selected Poems of Wang Wei)(1989)。7.欣頓(David Hinton)《王維詩選》(The Selected Poems of Wang Wei)(2006)。成為“被翻譯和出版得最多的中國詩人”(朱徽,2004:85)。從譯詩集出版時間上看,翻譯主要始于50年代末,集中于70—80年代。
王維詩歌英譯文的世界文學地位首先表現(xiàn)在三大權(quán)威世界文學選集的收錄。①“文學經(jīng)典化的標志包括進入權(quán)威性文學作品選集和工具書、進入大學課堂、成為經(jīng)常被引用的經(jīng)典篇章等?!保ㄖ旎?,2007:22)《諾頓世界文學選集》(The Norton Anthology of World Literature,2003;2012;2015)選錄 9 首;《貝德福德世界文學選集》(Bedford Anthology of World Literature,2003)選錄8首;《朗文世界文學作品選集》(Longman Anthology of World Literature,2007)選錄11 首。上述世界文學選集既是工具型參考書,也是大學課堂經(jīng)典讀本,王維詩歌英譯文的入選有力地奠定了其在英語世界的經(jīng)典文學地位。
其次,王維詩歌的世界文學地位也得益于有力的推介。王維詩歌譯詩集曾受著名出版商的贊助,問鼎重要的翻譯獎項。羅賓遜譯本(1973)受企鵝出版社“經(jīng)典系列叢書”贊助;瓦格納(1981)譯本受“特懷恩世界作家系列”贊助;巴恩斯通譯本(1989)受中國文學出版社“熊貓叢書”贊助。欣頓譯本《王維詩選》獲得2007年度美國筆會詩歌翻譯獎(PEN Award for Poetry Translation)。這些無疑增加了其在英語世界流通的經(jīng)濟與文化資本。
譯詩的世界文學性地位還取決于其對譯入語詩歌文學產(chǎn)生的詩學影響,尤其是對詩人創(chuàng)作的影響。具體體現(xiàn)在詩人創(chuàng)作中對古典詩歌英譯文詩句的借用,即“語際點化”,②英美詩人(例如龐德、斯耐德、王紅公等)在創(chuàng)作中有意將中國古典詩英譯文的詩句挪用至其詩歌創(chuàng)作中,以表達詩學主題的相似性。這一文學影響關系被章艷稱為“語際點化”。即“詩人在來自另一文學系統(tǒng)的詩歌中找到了情感共鳴,產(chǎn)生了在自己的作品中借鑒模仿的愿望,從而起到延續(xù)其存在的效果?!保ㄕ缕G,2016:197)構(gòu)成了實質(zhì)性的文學影響關系。鐘玲曾分析了美國詩人譯者王紅公(Kenneth Rexroth)在其創(chuàng)作的長詩《心苑,苑心》(The Heart's Garden,The Garden's Heart,1967)中對《鹿柴》的點化。③詳細分析見于鐘玲(2009:107—109)。美國桂冠詩人賴特(Charles Wright)就在其詩歌《肉與靈II》中點化了王維《偶然作》中的“老來懶賦詩”(Getting too old and lazy to write poems),表達了詩人愿追隨王維,安居自然,享受遺世獨居的愿景。
Body and Soul II(節(jié)選)(2002)
..
Afternoon sky the color of Cream of Wheat,a small
Dollop of butter hazily at the western edge.
Getting too old and lazy to write poem s,
I watch the snow fall
From the apple trees.
Landscape,as Wang Wei says,softens the sharp edges of isolation.
Don't just do something,sit there.
曾獲古根海姆獎的美國當代詩人巴德比爾(David Budbill)也在自己的詩歌《獻給王維》中點化《渭川田家》,通過對比現(xiàn)代文明中恬靜閑逸的田園生活的遺失,表達了對王維筆下 “斜陽照墟落,窮巷牛羊歸。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荊扉?!锓蚝射z至,相見語依依。即此羨閑逸,悵然吟式微?!钡奶飯@生活的追憶和向往。
For Wang Wei(1999)
At a farmhouse on the Wei River you see cattle
wandering home alone the lane in the afternoon sun.
You see the rugged old man leaning in the doorway
of his thatched hut watching his son,the herdboy,
as he ambles behind the cattle,a stick in his hand.
You see farmers returning home,hoes on their shoulders,
They hail each other familiarly.You long for that
simple life.You sigh And sing the old Confucian song“Oh!to Go Back Again.”
From time to time,I sing the song too.But now for me,as then for you,there is no going back.The farmhouse is deserted.
The cattle are gone.The old men are dying in nursing homes in the city.The sons and daughters are gone.The farmers gone.
No one hails another.Everything has changed.
Fourteen hundred years of love and grief between us,
yet everything is the same.The old ways are dying still.
Nothing has changed.
此外,王維詩歌還影響了吉爾伯特(Jack Gilbert)、戈 伯 (Dan Gerber)、塞 克 斯 頓 (Tom Sexton)和薩多夫(Ira Sadoff)等一批現(xiàn)當代英美詩人,①這些詩人對王維詩歌的語際點化現(xiàn)象,作者將另撰文詳細論述。他們在詩作中化用、引用王維詩句,或產(chǎn)生詩思共鳴,或借以表達對當下社會的思考。這種互文性的“語際點化”彰顯了翻譯文學與譯入語創(chuàng)作文學之間的文學影響,使得兩者相互照現(xiàn)、相互闡釋、相互發(fā)明。經(jīng)過語際點化的詩歌使得譯詩的詩歌文學性和文化意蘊得到進一步輻射與傳播,是跨文化對話意義再生產(chǎn)的結(jié)果。這種互文性進一步推動了譯詩的接受性,促進了王維詩歌世界文學地位的形成。
20世紀五六十年代,美國詩壇反對艾略特帶給美國詩歌的學院化和古典主義詩風,要求詩學形式和語言的革新,“追求朗朗上口、口語化的詩歌”(Silliman,1986:xvii),即詩歌美國化和語言口語化。在這一東道詩學革新要求下,1958年第一本英譯王維詩歌譯詩集《王維詩歌》面世。該譯詩集沿用了已漸成熟的自由體詩歌形式,譯詩口語化和散文化特征明顯,體現(xiàn)了新的詩學規(guī)范下的時代要求。王維詩歌受道禪哲學影響頗深,其中蘊含的思想豐富而深邃,然而該譯詩集并未挖掘其詩中的深層內(nèi)涵,譯者黃思禮認為,“王維詩歌直接明了,并不具有深層哲學內(nèi)涵”(Walmsley& Chang,1958:19)。譯詩用語口語化,體現(xiàn)了樸實生動的生活氣息。如《老將行》中“不似潁川空使酒”的譯文:What?Let himself go like the general of Ying-ch'uan ever befuddled by wine?Not he!。因而,詩滲禪意的王維也變成了一名鄰家老人,譯詩“富有生活感,真實生動”(Hightower,1961:444)。如《山居秋暝》中“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的譯文:Although the fragrance of spring flowers has faded /My good friend,you should still stay on for the beauty of autumn。王維在詩中借用楚辭名篇《招隱士》中“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久留”的典故來表達隱棲山林之心。經(jīng)過譯者的闡釋,這一歸隱之意卻消失殆盡,成了一首邀請好友小住以共賞秋景的生活小詩。
王維詩歌英譯初期,英語世界對中國古典詩歌知之不多,源文化和東道文化焦點之間距離較遠,因而世界文學折射程度較大,譯詩與原詩面目相去較遠。這一時期對王維詩歌的翻譯多體現(xiàn)為東道文化詩學要求下對譯詩形式的革新,不注重表現(xiàn)原詩的哲學文化意蘊,因而多出現(xiàn)“以我觀他”的主觀性闡釋,不管是譯者還是讀者的閱讀態(tài)度都更傾向于東道文化。但與此同時,王維詩歌也獲得了順應東道文學詩學主張的自由體譯詩形式和口語化表達,初步進入東道文學視野。
20世紀六七十年代,戰(zhàn)后的空虛、機器文明的發(fā)展使得精神無處寄托和安放的美國年輕人開始走出西方文明的中心,轉(zhuǎn)而向處于邊緣文化地位的東方文明尋求慰藉,對東方思想的吸收和追求成了“當時的一種時代風氣”(鐘玲,2003:85)。在這種“逆文化運動”思潮背景下,中國古典詩歌英譯迎來了第二次熱潮,“這第二次熱潮的特點是,‘中國式’詩人大多傾心于道與禪(而不再是第一次熱潮的中國文學、句法與情調(diào)),因此,他們都希望更深入到中國美學的核心中去”(趙毅衡,2003:279)。有“詩佛”之稱的王維自幼受其母親影響,一生參禪禮佛,其詩安靜空靈,深滲禪意。王維詩歌中的道禪意蘊與逆文化思潮對道禪的推崇的契合,使其進入了譯介的繁榮期。②不僅是王維詩歌英譯,在20世紀70年代也是英語世界研究王維的繁榮時期。1975—1979年,出現(xiàn)了四篇以王維為題目的博士論文。(詳見張萬民,2011:46—52。)1972—1974年連續(xù)出版了三本英譯王維詩歌集:《藏天下:王維詩歌》(葉維廉譯,1972)、《王維:詩歌》(羅賓遜譯,1973)和《王維詩畫意》(威爾斯、程曦譯,1974)。③該譯詩集表現(xiàn)為松散的五步抑揚格節(jié)奏,是八本英譯王維詩歌譯詩集中唯一一本韻體翻譯。但由于該譯本流傳度不高,此文不做詳細論述。該時期的譯文鮮明地體現(xiàn)了王維詩中的道家美學和佛禪思想。
葉譯充分體現(xiàn)了王維詩歌中的道家美學。道家美學是指從老莊哲學中激發(fā)出來的不受理性知識干擾、以物觀物的一種純粹審美體驗和表達策略?!巴蹙S的詩,景物自然興發(fā)與演出,作者不以主觀的情緒或知性的邏輯介入去擾亂眼前景物內(nèi)在生命的生長與變化的姿態(tài);景物直現(xiàn)讀者目前”(葉維廉,2002:174),因而是道家美學的充分體現(xiàn)。葉譯中的道家美學首先體現(xiàn)在詩人“自我虛位,萬物歸懷”的藏天下于天下之美。在53首葉譯詩中,有詩人“I”直接參與的只有11首,這在以形合和分析指義性的英語文法中是不常見的。大多數(shù)情況下,葉譯中的詩人都隱退于詩里所描繪的場景,融于萬物自然自發(fā)的過程中。其次,葉譯的道家美學還體現(xiàn)在譯詩“無言獨化”的靜默之美?!巴蹙S是中國乃至所有文學史上最安靜的詩人。其詩之‘音’源于絕對的靜默”(Yip,1972:x)。葉譯鮮少使用動詞,多以非謂語動詞、介詞等展現(xiàn)詩歌之靜態(tài)美。如《青溪》前四句“Intothe Yellow Flower Rill/Drivingthe water of Green Stream./Alongthe mountains a million turns:/To_ gostraight-not even a hundred miles.(言入黃花川,/每逐青溪水。/隨山將萬轉(zhuǎn),/趣途無百里。)”。第三,葉譯的道家美學還體現(xiàn)在任運無為的自然秩序之美?!巴蹙S詩中的視覺順序是我們體驗現(xiàn)象起伏流轉(zhuǎn)的自然體現(xiàn)?!g詩如果打破這一順序?qū)У敉蹙S獨特的表現(xiàn)模式”(Yip,1972:xiii)。因而,葉譯盡可能地遵循了原詩的行文順序。如“Vast desert:a lone smoke, straight. /Long river: the setting sun,round.(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A stream hut,quiet,no one around.(澗戶寂無人)”。
稍晚一年的羅賓遜譯本同樣注意到了王維詩歌中的“靜”,但這里的“靜”不再是無言獨化的道家之靜,而是佛家坐禪之靜。羅賓遜認為,“王維詩最顯著,最具特色的是詩中滲透了一個真正佛教徒的清靜無為的思想……比起自然詩人,王維更像是一個宗教或神秘詩人”(Robinson,2015:xvi)。以《登辯覺寺》為例,王維在這首詩中明寫登辯覺寺途中所見,實則以登寺之旅暗喻修禪之路。羅譯將詩人從入禪(First Stage)到化城(Magic City),①“化城”:指一時幻化的城郭。佛教用以比喻小乘境界。佛欲使一切眾生都得到大乘佛果。然恐眾生畏難,先說小乘涅槃,猶如化城,眾生中途暫以止息,進而求取真正佛果。即小乘境界,繼而超越佛法
(Cloud of the Law)頓入虛空(Void),最終達到涅槃(Nirvana)這一修禪歷程通過大寫的佛教專有名詞顯化,使得王維詩歌的宗教意味得到了強化和凸顯。
竹徑從初地,Path through bamboos up from theFirst Stage
蓮峰出化城。Towards theMagic Cityout above lotus peaks
窗中三楚盡,Through a window,there is all of Ch'u
林上九江平。Over the trees the Kiukiang plain
軟草承趺坐,Cross-legged,soft grass beneath
長松響梵聲。Tones of Sanskrit sounding among tall pines
空居法云外,Up in theVoidbeyond theCloud of the Law
觀世得無生。Contemplating,achievingNirvana.
此外,羅譯還基本譯出了原詩中的疊詞,并且按照前四后三將七言詩斷句分行,體現(xiàn)了中國古典詩歌的閱讀方式。如《積雨輞川莊作》中“Vast vastthe water fields//where the white egrets fly//Dark darkthe summer trees//where the yellow orioles sing(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不同于前一時期王維詩歌英譯文在形式上的獲益,這一階段受東道文化對東方思想的追求,王維詩歌中的道禪特質(zhì)得到了放大性折射,詩歌本身的思想內(nèi)涵得到了關注和解讀。此外,該時期王維詩歌英譯文雖然在形式上仍延續(xù)了自由體詩歌形式,但已跳出“以我觀他”的閱讀方式,翻譯視角開始從東道文化向源文化移動,努力再現(xiàn)原詩的形式特征和哲學內(nèi)涵。
經(jīng)過前兩個時期的翻譯,王維詩歌英譯逐步走向成熟和專業(yè)化,進入了漢學學術(shù)研究領域。20世紀80年代初先后出版了兩本漢學家譯詩集:《新譯及評論:王維詩歌》(余寶琳,1980)和《王維》(瓦格納,1981)。余寶琳和瓦格納作為比較文學學者,對中文及中國詩歌有著扎實的學術(shù)素養(yǎng)?;谒齻兊膶W術(shù)研究背景,其譯詩為典型的漢學家譯詩,表現(xiàn)為箋注性翻譯。①“附有詳細注釋的翻譯也即箋注性翻譯(annotated translation),或者作為單獨出版發(fā)行的譯著,或者出現(xiàn)在博士論文、論文或者專著之內(nèi),是海外中國古典文學研究的一個特色,不僅因為海外學界的研究語言不是漢語,故此譯文成為必需,也因為早期漢學語文學重視文本研究的指導思想?!保ㄌ飼苑?,2010:607)此外,1989年還出版了巴恩斯通父子與徐海新合譯的《笑遺山間:王維詩選》。雖然譯者并非漢學家出身,但其譯詩集也表現(xiàn)出了較強的箋注性譯詩特征。首先,這三本譯詩集都認識到先前譯詩集對王維思想片面化的解讀,在詩歌選材上力求立體全面地呈現(xiàn)王維身兼朝臣、詩人和畫家等多重身份的形象。余譯本分為“少年詩及其他文學實踐”、“宮廷詩”、“佛教詩”和“自然詩”四部分;瓦格納譯本分為“詩人生平”、“宮廷詩人”、“自然詩人”、“佛教詩人”和“畫家”;巴恩斯通譯本是目前同類譯本中收錄王維詩歌數(shù)量最多的譯本,共180首。在譯詩分類上也更加細化:分為“隱逸詩”、“宮廷詩”、“邊塞詩”、“送別詩”、“田園詩”、“肖像詩”和“冥想詩”等七個類別。其次,三個譯本都采用了豐富的副文本(paratext),對王維及其詩歌做了漢學研究式的解讀。余譯本每首詩歌都有背景知識導讀,且收錄的150首詩歌有327條注釋,注釋率高達218%。瓦格納譯本則以詩人生平為主線,采用譯述結(jié)合的方式,詳盡地分析了每首詩歌的背景、主題和風格等。巴恩斯通譯本則用了長達62頁的篇幅(占整本譯詩集的三分之一多)為譯本做了一個題為“靜寂之禪定”的導讀,介紹了王維的生平、交游、客觀靜默的詩學原則等。第三,三個譯本的箋注性譯詩還體現(xiàn)在對詩歌典故做學術(shù)探究式的溯源。以《竹里館》中“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睘槔?。余譯本在注釋中用了大量篇幅從“幽篁”追溯到了屈原的《九歌·山鬼》中的“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后來”。而后又詳盡梳理了“嘯”作為魏晉名士吟誦方式的道家傳統(tǒng)。兩個注釋都體現(xiàn)了漢學譯詩的學術(shù)性和窮盡性。
漢學譯詩是以源文化為導向的閱讀方式,力求向東道文化展示客觀全面的詩歌面貌。漢學譯詩可讀性稍有欠缺,通常被用作教育和學術(shù)研究等專業(yè)領域。但同時,這也表明王維詩歌已進入到了東道文化的課堂和研究視野,并在東道文學領域占領了一席之地,鞏固了其世界文學地位。
美國當代翻譯家欣頓(David Hinton)從荒野哲學與深層生態(tài)學的角度,將王維山水詩的自然精神實質(zhì)概括為“荒野宇宙觀”?;囊坝钪嬗^是基于道禪思想的動態(tài)宇宙觀,視宇宙萬有為荒野的有機組成部分,人以最本真的方式與大自然和諧相處。其內(nèi)涵包括道、自然、無、有、無為、玄、氣、理、心、空、閑等十一個道/禪思想,并構(gòu)成王維山水詩的主題。欣頓通過譯詩闡釋了其對山水詩的荒野宇宙觀的理解,并宣稱其譯詩為“文化翻譯(cultural translation)”。他說,“雖然我緊扣原詩的每一字和細節(jié),但我是在重新作詩(remake)。也許最好稱之為文化翻譯。我覺得,我翻譯的不僅僅是詩行,而是中國文化。我想把它對人類在宇宙萬物中的地位的理解帶給西方”(Tonino&HInton,2015:12)。他進一步提出,英漢語言在詩學審美上的差異性導致語言形式的非對等性,因此,不得不犧牲詩歌形式;同時,為了達到讓譯詩具有可讀性,他力求語言的英語化和當代化??梢?,其譯詩具有有機譯詩體特征。即從原詩的內(nèi)容和主題出發(fā),根據(jù)英語語言和英語詩歌特點再造譯詩的形式,是一種再創(chuàng)作。因而,欣頓譯詩有鮮明的哲學動機:即力求把富于中國古代文化精神的荒野宇宙觀的哲學思考帶入西方,揭示其與深層生態(tài)學在人與自然的生態(tài)整體主義哲學觀上的契合與會通。由此呼吁,人與環(huán)境共生共榮的思想是亙古、普世的哲學主題,是人類的精神皈依。因此,我們認為,他所定義的“文化翻譯”更確切地說是文化創(chuàng)譯。我們以王維的《山居秋暝》為例簡要說明欣頓的文化創(chuàng)譯。
空山新雨后,Inemptymountains after the newrains,
天氣晚來秋。it's late.Sky-ch'ihas brought autumn-
明月松間照,bright moon incandescent in the pines,
清泉石上流。crystalline stream slipping across rocks.
竹喧歸浣女,Bamboo rustles:homeward washerwomen.
蓮動下漁舟。Lotuses waver:a boat gone downstream.
隨意春芳歇,Spring blossoms wither awayby design ,
王孫自可留。Buta distant reclusecan stay on and on.
該詩是一幅清新自然、生動靜謐的山中晚景圖,反照出“空”觀的禪悅境界。首先,我們來看欣頓對“空”、“氣”、“隨意”和“王孫”等四個蘊含禪意的詞的翻譯?!翱铡弊g為empty。他認為“空”即心空、性空,乃佛禪之最高境界。其基本意義與“無”同義,表示沒有意識。萬物的本性是“空”。雖然萬物以各種形態(tài)存于“有”,但又以物質(zhì)的形式消失,然后以其他物質(zhì)形式再現(xiàn)。因此,沒有永遠的自我,自我是“空”。因此,將其直譯為empty?!皻狻币糇g為“ch'i”。他解釋道,“‘氣’乃宇宙元氣、精氣、生命之源。我們通常所說的‘天氣’或‘氣候’即天之氣”(Hinton,2006:111)。在中國道家看來,氣以“無”的形式存在,是“無”之生發(fā)力所在,乃萬物生成變化之本源。它由陰陽構(gòu)成。陽氣上升成為天,陰氣下沉成為地?!皻狻辈煌5剡\動,運行于山水之際,激活萬物,并把人與空無連接起來。《莊子·至樂》曰:“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钡莱隽巳f物生成的過程,即氣→形→生。可見,“氣”是中國古代哲學中的專有名詞,因此,欣頓將其音譯為ch'i。Sky-ch'i has brought autumn就道出了秋天不僅僅是四時輪回的結(jié)果,而是氣變而生,昭示了“通天下一氣耳”的宇宙本源觀,該句譯詩是欣頓對老莊“氣物論”理解的結(jié)果。“隨意”譯為by design,可見欣頓理解到了“隨意春芳歇”的道禪意蘊,即“道法自然”的宇宙運行規(guī)律。春去秋來、花開花落都是大自然周而復始、生生不息的發(fā)展規(guī)律所致?!巴鯇O”則譯為 a distant recluse,將暗典的實際所指翻譯給英語讀者。這四個詞的英譯再現(xiàn)了王維借所寫的景物參悟和抒發(fā)自性的詩情禪意。通過譯詩,欣頓挖掘了道家的傳統(tǒng)自然觀,傳達了其荒野哲學的主張。
其次,譯詩的詩行句法簡練而形式對等。每聯(lián)句法具有語法對稱性,例如第2、3、4聯(lián),這使得譯詩結(jié)構(gòu)勻稱、意象簡潔分明。譯詩為五重音對句體,以五重音對應五言,以每兩行空一行的對句對應中國古詩中的“聯(lián)”,再現(xiàn)中國古典詩歌的詩學形式特征。這些技巧的運用使得詩行節(jié)奏齊整,有中國古詩詞的洗練、上口之詩風。
同時,譯詩措辭不僅與原詩意義對應,而且也承襲了王維詩歌用詞淺白平易、意象洗練的特點。這種異域化的技巧,不僅造成了新奇的意象,而且表達也是出其不意地簡單,且意象的靜態(tài)性與動態(tài)性也得到一一保留。如靜態(tài)意象:newrains,Sky-ch'i,bright moon,a distant recluse 等;動態(tài)意象: bright moon incandescent in the pines,crystalline stream slipping across rocks,Bamboo rustles,homeward washerwomen,lotuses waver,a boat gone downstream,spring blossoms wither away,a distant recluse can stay on等。整體而言,譯詩再現(xiàn)了王維的高簡閑淡的藝術(shù)風格。欣頓非常推崇王維這種風格。他說,“王維是中國詩歌精煉工廠?!脑姼枰庀蠛喖s到極致”(Hinton,2006:intro)。
欣頓的文化創(chuàng)譯體現(xiàn)了道禪哲學和深層生態(tài)哲學的會通,是兩種文化形態(tài)對原詩的橢圓折射的結(jié)果,呼應了當下對人與自然和諧共存的生態(tài)哲學理念的訴求。
王維詩歌經(jīng)過中國山水詩的藝術(shù)文化精神與英美文化的亞文化形態(tài)的橢圓折射與創(chuàng)譯,跨越了民族文學的藩籬,在世界文學流轉(zhuǎn)中不斷獲得重生。從誤讀到精細閱讀與闡釋,從以我觀他的閱讀到尋求文化契合與會通,最終獲得對人類共同情懷與普世價值的理解與訴求,這一過程揭示了世界文學形成和發(fā)展的規(guī)律。在當今中國文學外譯的文化戰(zhàn)略背景下,我們需要認識并尊重這一基本規(guī)律,將中國文學的對外傳播放置到世界文學的流轉(zhuǎn)空間進行考察,使之與東道文化產(chǎn)生關聯(lián)與折射,重寫中國文學的世界文學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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