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林
(河南大學 文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0)
《金瓶梅詞話》作為我國古代世情小說的代表作,雖然保留了民間說書體的形式,但在敘事上也廣泛吸取了中國傳統(tǒng)敘事文學中的藝術技巧,其中之一便是小說中采用了大量的預敘。預敘是一種超前敘述,即預先敘述下一個時間段才會發(fā)生的事件,其有明示與暗示之分。這種敘事技巧在中國起源頗早,帶預言性質的預敘在殷墟甲骨卜辭已經有了最初的形態(tài)[1]152?!督鹌棵吩~話》中的預敘構成了小說敘事藝術的重要因子,對人物最終命運和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作了一系列的鋪墊,它打破了讀者對故事結局的期待,使他們在閱讀過程中始終保持善惡有報的認知,從而有助于小說教化主旨的弘揚??傮w而言,《金瓶梅詞話》中的預敘主要有直接預敘、夢境預敘以及卜辭預敘三類,學術界對這些預敘方式已經有了諸多研究,但通常都是從一個總體敘事結構的大框架下著眼,作為小說敘事藝術的一部分進行寬泛地研究,這些研究往往純粹地闡述小說中的預敘藝術,對直接預敘和卜辭預敘關注較多,而夢境的預敘功能則鮮少有人進行論證。本文擬從小說的敘事角度出發(fā),將小說的預敘藝術與敘事角度結合起來,對其進行專門的論述和梳理,試圖有所突破。
產生于明清時期的長篇章回體小說并沒有完全擺脫宋元話本小說的影響,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保留了說書人的敘述形式。這種敘述形式下,敘述者以一個全知視角對預想的讀者進行自由地敘述。敘述者無所不在,無所不知,有權利知道并說出書中任何一個人物都不可能知道的秘密[2]66。因為敘述者無所不在,所以他可以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跳出來對某一事件發(fā)表議論,表達自己的看法。中國古代白話小說的敘述大都是借用一個全知全能的說書人的口吻[2]67,《金瓶梅詞話》也不例外。
《金瓶梅詞話》借用全知的敘事視角,敘述者在講述故事過程中,不斷以“且說”“看官聽說”等形式直接出面對事件進行議論,表達見解,引導讀者的閱讀走向。在這些直接議論過程中,作者為了時刻警醒讀者,完成教化主旨,偶爾還會預先交待故事結局,使讀者在聽故事的過程中時刻保持著善惡有報的清醒認知。這種全知視角下敘述者預先交待故事的結局,就構成了小說故事中的直接預敘。
小說在第一回故事開場時就直接坦言“如今這一本書,乃虎中美女,后引出一個風情故事來。一個好色的婦女,因與個破落戶相通,日日追歡,朝朝迷戀。后不免尸橫刀下,命染黃泉,永不得著綺穿羅,再不能施朱傅粉。靜而思之,著甚來由!況這婦女死有甚事?貪他的,斷送了堂堂六尺之軀;愛他的,丟了潑天關產業(yè)?!保?]3在故事未開始時,作者就已經預先交待了故事的最終結局,等到主要人物一登場,讀者一下子就明白了此番議論。這種預先交待出故事的結局,非但不會影響讀者對故事的閱讀興趣,反而更能增加讀者的好奇感,從而隨著敘述者的講述,不斷深入故事的結局。
第一回目之后,小說對于故事的直接預敘一般都是通過“看官聽說”道出的。這種方式“在小說的描寫中占用的篇幅頗大,使人感到它在長篇的敘述中除了起到節(jié)奏的頓挫作用之外,必然另有妙用,諸如提供背景資料,預告故事的結局等等的用途?!保?]100敘述者往往通過“看官聽說”進行預敘,敘述一個與故事暫時不相關的事件,然后又通過“此事表過不提”的套話將敘述中心重新拉回原來的故事中。通過“看官聽說”對故事進行的預敘,按照內容可以分為提前交待主要人物命運和預先敘述情節(jié)發(fā)展兩大類。
除了第一回作者大綱目式地對故事結局進行預先敘述外,小說中還存在著諸多對故事主人公命運的預敘,如第六十二回“看官聽說:自這一句話,就感觸月娘的心來。后次西門慶死了,金蓮就在家中住不牢者,就是想著李瓶兒臨終這句話?!保?]991提前交待了西門慶的最終死亡以及潘金蓮在其死后被逐出家門的情節(jié);第七十九回“看官聽說:‘一已精神有限,天下色欲無窮?!衷唬骸扔钫?,其天機淺?!鏖T慶只知貪淫樂色,更不知油枯燈盡,髓竭人亡。原來這女色坑陷得人有成時必有敗?!保?]1378再次對西門慶的死亡命運進行預敘;而第八十七回:“看官聽說:大段潘金蓮生有地兒,死有處。不爭被周忠說這兩句,有分交,這婦人從前做過事,今朝沒興一起來!”[3]1493對潘金蓮的最終死亡進行了預敘。此外,第八十四回“看官聽說:不當今日許老師一子出家,后來十五年之后,天下荒亂,月娘攜領孝哥還兒,往河南投奔云離守就昏去。路遇老師度化在永福寺,落法為僧。”[3]1454對孝哥出家的命運也作了預敘。
作者在敘述過程中,在遇到與后邊情節(jié)發(fā)展有關聯(lián)的事件時,往往提前交待出后續(xù)情節(jié),使讀者知曉人物事件前后的因果關聯(lián)。如第三十一回吳典恩替西門慶上東京干事被蔡京同時提舉了官職,西門慶又借給他一百兩銀子打點,作者通過“看官聽說”率先交代出“后來西門慶死了,家中時敗勢衰,吳月娘守寡,把小玉配與玳安為妻。家中平安兒小廝,又偷盜出解當庫頭面,在南瓦子里宿娼。被吳驛丞拿住,痛刑拶打,教他指攀月娘與玳安有奸,要羅織月娘出官,恩將仇報”[3]440這一后續(xù)情節(jié)。
再如第八十二回潘金蓮因為在陳經濟袖子中發(fā)現(xiàn)孟玉樓的簪子而生疑嗔怪,作者通過“看官聽說”交待了這一件事情后來的發(fā)展,云:“往后金蓮還把這根簪子,與了經濟。后來孟玉樓嫁了李衙內,往嚴州府去。經濟還拿著這根簪子做證見,認玉樓是姐,要暗中成事。不想玉樓哄逃,反陷經濟牢獄之災。此事表過不題?!保?]1433這段話提前交代了“玉樓哄逃,反陷經濟牢獄之災”的故事情節(jié),而這正是小說第九十二回才大力鋪陳的故事。在第九十二回涉及這一情節(jié)的時候作者又做了一次預敘:
看官聽說:正是佳人有意,那怕粉墻高萬丈;紅粉無情,縱然共坐隔千山!當時孟玉樓若嫁得個癡蠢之人,不如經濟,經濟便下得這個鍬镢著。如今嫁了李衙內,有前程,又是人物風流,青春年少,恩情美滿,他又勾你做甚?休說平日又無連手。這個郎君也是合當倒運,就吐實話泄機與他,倒吃婆娘洪賺了。正是:花枝葉下猶藏刺,人心難保不懷毒[3]1565-1566。
經過這兩番預敘,陳經濟被打入嚴州府這一情節(jié)還未發(fā)生,讀者便已經了然于胸。
值得一提的是,小說中的這兩種預敘效果往往交叉,有時在一次預敘中不僅率先交代了人物命運,也提前對后邊故事的情節(jié)進行了說明。這種敘述一方面打破了讀者對故事結局的期待,另一方面卻又賦予他們對故事如何發(fā)展的新的期待視野,因此雖然提前知道了故事結果亦無傷大雅,讀者依舊會對故事產生濃厚的閱讀興趣。
“夢”意象的使用起源頗早。它最先出現(xiàn)在詩歌中,后隨著詞體產生,也被移植進入詞中,詩詞的篇幅有限,簡單的夢境抒寫大都作為烘托情感的一種媒介。小說中同樣有很多夢境描寫,但與詩詞不同,它對夢境進行了大篇幅書寫,其作用從突出情感轉向推動敘事,夢境的情感功能被強化的敘事功能所取代。作為敘事藝術的一部分,通過夢境進行敘事,敘事者則明顯是夢主,或者夢中之人,他們往往是故事的主要人物。這種敘事角度與脫離了原來敘事軌道的敘述者敘事不同,它是作者在敘述故事發(fā)展過程中巧妙的借助局中人來暗示故事走向的一種處理手段。主人公的夢境原本就是故事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以此敘事則往往可以達成很多藝術目的。
《金瓶梅詞話》刻畫了大量夢境,不僅推動了故事發(fā)展,而且一些夢境還具有鮮明的預敘功能,對小說主要人物命運和情節(jié)發(fā)展進行了暗示。這些暗示是作者在故事結局發(fā)生前就早已埋下的伏筆,有時往往反復突出一個中心人物從而使人物最終命運發(fā)展的更加順理成章。
小說第六十二回寫李瓶兒喪身,此前作者曾反復描寫了她的幾次夢境,如第五十九回寫她“夢見花子虛從前門外來,身穿白衣,恰活時一般。見了李瓶兒,厲聲罵道:‘潑賊淫婦,你如何抵盜我財物與西門慶?如今我告你去也!’被李瓶兒一手扯住他衣袖,央及道:‘好哥哥,你饒怒我則個!’?;ㄗ犹撘活D,撒手驚覺,都是南柯一夢”[3]926;又如第六十回寫官哥兒死后,李瓶兒久思入夢“彷佛見花子虛抱著官哥兒叫他,新尋了房兒,同去居住。這李瓶兒還舍不的西門慶,不肯去。雙手就去抱那孩兒。被花子虛只一推,跌倒在地。撒手驚覺,都是南柯一夢”[3]938。李瓶兒對花子虛的死有逃不掉的責任,作者巧妙地以此安排她的兩次夢境,突出因果有報,并對她六十二回的喪身埋下伏筆。
李瓶兒死后,作者又借她安排了西門慶的兩次夢境,最終也預先暗示了西門慶的喪身下場,如第六十七回:
西門慶就歪在床炕上眠著了。王經在桌上小篆內炷了香,悄悄出來了。良久,忽聽有人抓的簾兒響,只見李瓶兒驀地進來,身穿糝紫衫,白絹裙,亂挽烏云,黃懨懨面容,向床前叫道:“我的哥哥,你在這里睡哩!奴來見你一面。我被那廝告了我一狀,把我監(jiān)在獄中,血水淋漓,與穢污在一處,整受了這些時苦。昨日蒙你堂上說了人情,減了我三等之罪。那廝再三不肯,發(fā)恨還要告了來拿你。我待要不來對你說,誠恐你早晚暗遭他毒手。我今尋安身之處去也,你須防范來!沒事,少要在外吃夜酒。往那去,早早來家。千萬牢記,奴言休要忘了。”說畢,兩人抱頭放聲而哭。西門慶便問:“姐姐,你往那去?對我說?!崩钇績侯D脫撒手,都是南柯一夢[3]1084。
再如第七十一回:
良久,只聞夜漏沉沉,花陰寂寂,寒風吹得那窗紙有聲。況離家已久,欲待要呼王經進來陪他睡,忽然聽得窗外有婦人語聲甚低。即披衣下床,靸著鞋襪,悄悄啟戶視之。只見李瓶兒霧鬢云鬟,淡妝麗雅。素白舊衫籠雪體,淡黃軟軟襪襯弓鞋。輕移蓮步,立于月下。西門慶一見,挽之入室,相抱而哭,說道:“冤家,你如何在這里?”李瓶兒道:“奴尋訪至此,對你說,我已尋了房兒了。今特來見你一面,早晚便搬取去也?!蔽鏖T慶忙問道:“你房兒在于何處?”李瓶兒道:“咫尺不遠,出此大街,迤東造釜巷中間便是?!毖杂櫍鏖T慶共他相偎相抱,上床云雨,不勝美快之極。已而整衣扶髻,徘徊不舍。李瓶兒叮嚀囑付西門慶:“我的哥哥,切記休貪夜飲,早早回家。那廝不時伺害于你,千萬忽忘此言,是必記于心者!”言訖,撒手而別,挽西門慶相送到家,走出大街,見月色如晝,果然往東轉過牌坊,到一小巷,旋踵見一座雙扇白板門,指道:“此奴之家也?!毖援?,頓袖而入。西門慶急向前拉之,恍然驚覺,乃是南柯一夢[3]1164。
西門慶的兩次夢境中心內容殊途同歸,主要是李瓶兒借助夢境告誡其花子虛不久將要加害于他,因此要切記“休貪夜飲,早早回家”。這兩次夢境與李瓶兒死前的兩次夢境密切相關,作者選取了與西門慶和李瓶兒皆有關聯(lián)的花子虛作為一種依托,以索命這一看似荒誕的因果報應來暗示人物命運,為人物的最終結局作了一番預敘。
除了以上對李瓶兒和西門慶人物最終結局的暗示外,小說還對故事的情節(jié)走向作了預敘,如第七十九回吳月娘云“我夢見大廈將頹,紅衣罩體,攧拆了碧玉簪,跌破了菱花鏡?!保?]1388因為這次夢境內容比較抽象而且極富概括性,讀者不能一下子明白,所以作者安排了一個釋夢人的角色,通過吳神仙之口一語道破“大廈將頹,夫君有厄;紅衣罩體,孝服臨身;攧拆了碧玉簪,姊妹一時失散;跌破了菱花鏡,夫妻指日分離。此夢猶然不好,不好!”[3]1388可以說,這個夢境就預先交待了諸多信息,除了暗示西門慶喪身之果,還率先告知其死后“姊妹一時失散”的結局,而這正是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的最終走向。
作者通過夢境對故事進行預敘,以暗示主要人物命運為主,同時預先交代了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脈絡。這些夢境之間處理得極其緊湊,關聯(lián)性極強。夢境內容不斷反復,既起到了強調作用,也深化了小說的預敘功能。
《金瓶梅詞話》也常常通過卜辭進行預敘,主要表現(xiàn)有相面辭和龜卜辭兩類。其敘事者通常為神仙道士或者算命先生,是故事發(fā)生的次要人物。作者通過卜辭借助局外人來暗示主人公命運和故事情節(jié),一方面豐富了小說的敘事手段,另一方面則顯示了情節(jié)發(fā)展的整體性。
相面辭是相面術對人物的判詞。相面活動,源于上古相牛相馬的農事活動與農家思想,相傳始于春秋,《左傳》《韓詩外傳》《史記》等重要的典籍上已記載不少相面活動和相術名家[5]。我國古代更是存在著諸多與相面有關的專論或專書,如荀子《非相篇》,該篇雖然從反面批判相面術的虛妄荒誕,但藉此也可以看出當時社會上相面之術的盛行;再如宋代的《麻衣神相》、明代的《柳莊相法》等都是關于相術的專門之作?!督鹌棵吩~話》中的相面活動是久傳于民間的相面術與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的融合,其中的相面辭很多都受當時盛傳的相面專書的影響,甚至有照搬照抄的嫌疑,但這種融合是作者為適應小說的敘事活動而對相面術的一種藝術化地處理,相面辭也隨即被賦予了一定的敘事功能,不僅有助于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和判定人物性格,其對人物的蓋棺論定也具有明顯的預敘效果。
小說的人物相面活動主要集中于第二十九回“吳神仙貴賤相人,潘金蓮蘭湯午戰(zhàn)”中吳神仙先后為西門慶和吳月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孫雪娥、西門大姐、龐春梅等人相面和第九十六回“春梅游玩舊家池館,守備使張勝尋經濟”中葉頭陀為陳經濟相面,可以說這兩次相面活動幾乎涵蓋了小說的所有主要人物。
先看第二十九回。在此回吳神仙對已出現(xiàn)的主要人物都作了一回判定,如相西門慶云:“兩目雌雄,必主富貴而多詐;眉抽二尾,一生常自足歡娛;根有三紋,中年必然多耗散;奸門紅紫,一生廣得妻財;黃氣發(fā)于高廣,旬日內必定加官;紅色起于三陽,今歲必生貴子”[3]413這段話中“中年必然多耗散”預示了西門慶家族后來的衰亡命運,而“旬日內必定加官”“今歲必生貴子”照應了第三十回“來寶押送生辰擔,西門慶生子喜加官”,為西門慶生子加官作了一次預敘。再如相潘金蓮云:“發(fā)濃鬢重,兼斜視以多淫;臉媚眉彎,身不搖而自顫。面上黑痣,必主邢夫;人中短促,終須壽夭”[3]415聯(lián)系后來潘金蓮讓西門慶過度服用胡僧藥重病至死的情節(jié)可以看出“面上黑痣,必主邢夫”也是一次預敘,“人中短促,終須壽夭”則暗示了潘金蓮的早死下場;相李瓶兒云:“觀臥蠶明潤而紫色,必產貴兒。體白肩圓,必受夫之寵愛。常遭疾厄,只因根上昏沉;頻遇喜祥,蓋謂福堂明潤……山根青黑,三九前后定見哭聲。法令繃纏,雞犬之年焉可過”[3]415分別暗示了其得子、受寵、喪子、早死的情節(jié);相龐春梅云:“山根不斷,必得貴夫而生子。兩額朝拱,主早年必戴珠冠;行步若飛仙,聲響神清,必益夫而得祿。三九定然封贈。但吃了這左眼大,早年克父;右眼小,周歲克娘;左口角下只一點黑痣,主常沾啾唧之災;右腮一點黑痣,一生受夫愛敬。”[3]416預先敘述了后來春梅改嫁周守備,生子而得寵的故事情節(jié)??梢?,作者通過吳神仙對主要人物的相面,間接地道出了許多未發(fā)生的事件,一些更是對人物最終命運的預敘。張竹坡評點第二十九回說:“此回乃一部大關鍵也。上文二十八回一一出來之人,至此回方一一遙斷結果”[6]278其著眼處正是吳神仙相面一節(jié)。
第九十六回葉頭陀為陳經濟相面,因為發(fā)生在故事的末尾,處于故事收攏的階段,因而其相面辭的敘述很多是已發(fā)生過的事情,具有回顧總結的意味,但他說陳經濟“有三妻之命”[3]1634“三十上小人有些不足”[3]1634則具有明顯的預敘功能,前者為陳經濟后來交好龐春梅和韓愛姐埋下伏筆,后者預先暗示了陳經濟的喪身之果。
占卜術與相面術一樣,在我國古代起源頗早,其最早可追溯至上古的巫術文化,是先民避兇趨吉而從事的一種預言性活動,后來的《周易》《左傳》《史記》等書都記載了諸多占卜內容。占卜的方法形形色色,正如司馬遷在《史記》中所言:“三王不同龜,四夷各異卜”[7]3318其形式也千差萬別,主要有骨卜、龜卜、著筮等。《金瓶梅詞話》中的占卜以龜卜為主,但龜卜的方式并不完全依照原始的龜卜術。劉玉建在《中國古代龜卜文化》一書中曾言:“龜卜的方法是根據灼燒龜甲后出現(xiàn)的兆相而判斷吉兇”[8]48,這里點明了龜卜的最早方式是灼燒龜甲,而《金瓶梅詞話》中的記載是“鋪下卦帖,安下靈龜”[3]687“把靈龜一擲,轉了一遭兒”[3]687其方法是通過拋擲龜甲判斷卦貼。另外,小說中的龜卜主要目的也已不是判斷吉兇,而是對人物命運的判定,因為其論定的事件許多還尚未發(fā)生,故這些判詞便具有了先入為主的預敘功能。
小說通過龜卜辭對故事情節(jié)進行預先敘述主要集中于第四十六回“元夜游行遇雪雨,妻妾笑卜龜兒卦”,龜卜的對象主要是吳月娘、孟玉樓、李瓶兒三人。其占卜吳月娘云“往后有七十歲活哩”[3]687“兒女宮上有些貴,往后只好招得出家的兒子送老罷了;隨你多少,也存不的。”[3]687預先暗示了吳月娘善終的結局以及其子孝哥出家的命運;占卜孟玉樓云:“上面畫著一個女人,配著三個男人,頭一個小帽商旅打扮,第二個穿紅官人,第三個是個秀才”[3]688暗示了其在西門慶死后的改嫁,而“一生上人見喜下欽敬,為夫主寵愛。只一件,你饒與人為美,多不得人心。命中一生替人頂缸受氣,小人駁雜,饒吃了還不道你是。你心地好,□了去了,雖有小人,也拱不動你”[3]688不免讓人聯(lián)想到第九十二回陳經濟挑撥孟玉樓和李衙內關系卻不得逞這一情節(jié),此外“濟得好,見個女兒罷了,子上不敢許。若說壽,倒盡有”[3]688也暗示了其善終結局;占卜李瓶兒云:“你老人家今年計都星照命,主有血光之災。仔細七八月要見哭聲纔好”[3]689則預先暗示了李瓶兒喪身的下場。
作者通過龜卜辭對人物的論定與前面已提到的相面辭密切關聯(lián),對相同人物的判詞無相悖之處,內容上相互強調,互為補充,共同凸顯了人物的最終命運,為小說情節(jié)的發(fā)展預先作了一系列的鋪敘。
預敘是《金瓶梅詞話》敘事藝術的重要組成部分,小說中主要有三種預敘方式:以敘事者為視角的直接預敘、以小說主要人物為視角的夢境預敘、以及以小說次要人物為視角的卜辭預敘。三者敘事主體不同,從而表現(xiàn)出不同的敘事形式。總體來看,直接預敘在小說中所占比例較高,為作者采用最多的一種預敘方式,其內容既有對主要人物最終命運的暗示,也有對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預述。夢境預敘與卜辭預敘比例相當,其內容均以暗示主要人物命運為主,但夢境預敘涉及的人物范圍遠遠小于卜辭預敘。三種預敘形式在小說敘述事件時偶爾也會交叉出現(xiàn),有時對一個人物的命運或者情節(jié)的暗示,往往利用多種方式進行預敘。三者殊途同歸,其目的均是為故事發(fā)展埋下伏筆,使讀者預先明了作品的整體脈絡,引導讀者的閱讀走向。小說中預敘藝術的大量使用,一方面有助于作品教化主旨的深化,另一方面則顯示了作者一氣呵成式的創(chuàng)作構想,不僅可以得見作者駕馭文章結構的才力,也可以對小說創(chuàng)作成于一人之手進行一定的佐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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