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洪勝

中國有句古話，叫做“湖廣收，天下足”。湖廣指的是湖南、湖北廣闊疆土，楚文化的發(fā)源地。這里古為荊州，素有魚米之鄉(xiāng)之稱，是全國最要的糧食產(chǎn)地。從上古到清朝，水路運輸一直是江河流域最主要的物流方式，湖南、湖北的農(nóng)漁業(yè)產(chǎn)品自然由長江、漢江、湘江源源不斷地運往全國。而湖南境內(nèi)的貨物，很大一部分是在長沙城北霞凝港進行集結(jié)，然后分發(fā)至各地，這使得這個不起眼的小鎮(zhèn)不知不覺成了一個要沖之地。清末民初，國家由西方引進鐵路技術(shù)，粵漢鐵路沿湘江而建，穿過長沙城，北抵武漢徐家棚。長沙北站就建在霞凝鎮(zhèn)邊，以便于與水運相接軌。

朱文龍是望城縣一個鄉(xiāng)里伢子，家中兄弟姐妹一大幫，都只在山里打打兔子砍砍柴過活。朱文龍卻不甘心成天守在大山里，聽說粵漢鐵路通車，鐵路大批招工，小伙子懷著碰碰運氣的想法，爬山涉水來到省城報名，居然順利被錄用，分到長沙北站當了一員養(yǎng)路工，從此走出了封閉的山村。

一個農(nóng)村娃娃當了鐵路工人，無疑是家中的驕傲，這喜壞了爸媽，羨煞了四鄰。朱文龍年方十八，不但身體健壯，而且濃眉大眼，長得可俊了。于是想來結(jié)親家的人絡(luò)繹不絕：張家的大姑娘水靈，李家的三丫頭賢淑，王家的表妹又是嬌艷如花……可是朱文龍統(tǒng)統(tǒng)不愛，因為他早已心有所屬，就是霞凝鎮(zhèn)糧油店趙老板的女兒趙桂香。

朱文龍膽子也蠻大的，那天去鎮(zhèn)上打醬油，無意中看到趙桂香，眼睛一下就直了。趙桂香十六七歲的年齡，櫻桃小嘴一點點，玉面桃花笑醉仙，可把朱文龍看癡了。在觀察了幾天之后，確定趙桂香尚在閨中，朱文龍果斷地塞給她一張寫滿愛意的小字條。雖然文筆不通，錯別字不少，沒想到趙桂香瞟了他一眼之后，居然也對他相當中意，兩人便偷偷摸摸開始交往。朱文龍給她講信號燈如何指揮列車紅燈停、綠燈行，鐵路又如何利用道岔讓火車轉(zhuǎn)彎，趙桂香聽得津津有味。而趙桂香講的卻是米呀油呀如何運到家里，爸爸如何賺錢。朱文龍聽多了心里不覺有些擔心，便問趙桂香：“你們家這么有錢，以后你爸爸會不會同意把你嫁給我呀？”趙桂香說：“我回去探聽一下?！?/p>

回家后，家里偶爾會談到她的未來，趙桂香有意無意地試探爸爸的口氣，趙老爹總是不無驕傲地說：“我的女兒知書達禮，又這么漂亮，起碼也得嫁給有文化的高才生，要不就是要有點權(quán)勢的。做我們趙家的女婿，怎么也得講究個門當戶對?！眹樀泌w桂香再也不敢提朱文龍的事了。

就這樣，趙桂香雖然經(jīng)常與朱文龍暗地約會，卻不敢讓父母知曉；朱文龍明白趙家是有錢人，也怕自己配不上人家。只是兩心相許，兩情相宜，干脆走一步看一步算了。朱桂香安慰他說：“其實鐵路工人挺好的，我爸爸的觀念太陳舊了。只要你喜歡我，我喜歡你，就什么都不怕了?！?/p>

這一天，兩人約好飯后在江邊見面。趙桂香到后，卻發(fā)覺只有她一個人來了，朱文龍不但遲到，而且還一直沒來。這可是從未發(fā)生過的事，趙桂香雖然喜歡他，可自己畢竟是有錢人家的大小姐，可不是好惹的。當時氣得大發(fā)雷霆，一口氣沖回家，打算三天三夜不理那個姓朱的。

到了第二天，小鎮(zhèn)里已是風風雨雨傳遍了，說是半個長沙城的鐵路工人全被招集到霞凝拆鐵路，連附近一帶的青壯少年，也被動員去那里幫忙。

原來自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以來，日本軍隊依靠裝備精良、訓練有素，從東、南、北三面圍攻，勢不可擋，已經(jīng)攻陷武漢、廣州，并在武漢建立司令總部。如今又占領(lǐng)南昌、岳陽，派兵沿粵漢鐵路南北夾擊長沙。鐵路當然不能落到敵人手里，粵漢鐵路局下令五天內(nèi)拆除霞凝到長沙這段十六公里長的鐵路線，把拆下來的鋼軌、枕木等器材運往株洲、衡陽一帶。朱文龍接到命令，來不及通知趙桂香，便隨大隊人馬，風風火火地干了起來。十六公里鐵路，鋪起來不易，拆起來也難。一天拆三公里，若非形勢所逼，肯定是拿不下來的。大伙通宵達旦，日夜加班，朱文龍頭一天動工，就連續(xù)干了十五個小時，才與工友們便道躺下，沉沉入睡。

霞凝不處鬧市，信息閉塞，以故外面打得天翻地覆，這里卻還不太慌亂。但自從這消息傳來，鎮(zhèn)里一石激起千層浪，家家人心惶惶，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趙桂香心里惦記著情郎，再也坐不住了，一路尋找到工地，好不容易找到正在酣睡的朱文龍，看到他累得筋疲力盡，喊都喊不醒，心痛極了。馬上回到家里，翻出好吃的好喝的一大堆，打個沉沉的包，連夜送到工地。

趙老爹看見女兒這兩天憑著嬌弱的身體，時不時背著東西往外跑，覺得不太對勁，問什么女兒也不答。一打聽，才知道女兒和一個鐵路工人好上了。趙老爹非常生氣。等女兒回來，便攔住她嚴厲地問：“聽說你暗地里和一個鐵路工人來往，是不是真的？”趙桂香因為這兩天陪著朱文龍上班，看到他辛辛苦苦那么勞累，早就心碎了。父親這么一逼，也已決意翻盤，便擲地有聲地回了一句：“是的！”趙老爹看女兒態(tài)度堅決，只得換種口氣，溫和地說：“唉，鐵路工人有什么好？錢沒有錢，權(quán)沒有權(quán)，沒出息。這些年好多給爸爸我提親的，不是當官的便是經(jīng)商的，哪一個不比他好？但你爸爸都沒有輕易答應(yīng)，就為讓你找一個好婆家，你卻跟一個這樣的人來往?！壁w桂香狠狠地一跺腳說：“爸爸，我不管您怎么說，反正我就是喜歡他！”趙老爹拍案大叫：“不行！趙家的女兒怎么能嫁這樣的人？你給我滾回房里去?！壁w桂香膽子再大，也不敢公然與父親叫板，只得乖乖回到房間。趙老爹“咣當”一把鎖，趙桂香出不了房了，也就沒時間去給朱文龍端茶送水了。

拆完鐵路后，長沙北站暫時擱置，朱文龍隨工友們一起退回長沙，繼續(xù)隨粵漢鐵路局進行戰(zhàn)備，一連數(shù)月，杳無音訊。

趙桂香天天望著北方，等待朱文龍騎著高頭大馬，帶著迎親隊伍，吹吹打打，熱熱鬧鬧前來娶她。但總是虛無一片，愿望成空。起初等得心焦，但時間長了，也就慢慢淡了起來。

“也許他真的把我忘記了?！壁w桂香心里這樣想，又不愿承認，但怎么望也望不到，只好安慰自己說：“算了，不想了，忘了就忘了，沒有他也好，該怎么過還就怎么過吧。”

好在這一段時間空氣緊張，趙老爹沒時間考慮相親什么的雜事，也就給趙桂香省去了許多煩惱。

轉(zhuǎn)眼秋去冬來，天氣轉(zhuǎn)涼，國民政府發(fā)來通知，大意說日本人打過來了，一場大戰(zhàn)迫在眉睫，鎮(zhèn)上所有居民全部連夜往東面山中避難，趙桂香一家也自然隨大眾一起撤退。好在這時候糧油物品已經(jīng)轉(zhuǎn)移，沒什么牽絆，一家人收拾隨身財物便去了。

東面一帶山地，是幕阜山的余峰，雖不甚高，戰(zhàn)時也可權(quán)宜為藏身之地，鎮(zhèn)上和附近村莊里的老百姓大都躲在這里。初冬無雨無霧，前方視線良好，大約中午前后，遠遠地看到日軍進到鎮(zhèn)里，兵力四下散開，到處找人找糧食。不久，一隊日本兵開到這邊，分兵開始搜山，估計是沿著老百姓撤走時留下的腳印，想循跡過來掠搶一番。

看到日本人上來了，老百姓手無寸鐵，如何抵抗，只得一窩蜂往后山跑，亂成一遍。趙桂香一家位置靠山前，退起來落在了最后，家人頓時失散，趙桂香和父親在一起，母親和兄弟姐妹都被擠得不知去向。趙老爹沒干過什么體力活，年紀又大，跑不快，趙桂香只得扶著他一起后退。日本兵年輕力壯，行動迅猛，邊追邊嘰哩咕嚕地亂叫，看看離他們也就一百來步的樣子了。趙桂香心里害怕，腿上發(fā)軟，越來越爬不動，他父親動作更加慢，一老一小眼看就要被追上。

正在絕望之際，一只有力的大手從旁邊伸過來，抓住了趙桂香的胳膊，嚇得她大叫了一聲。回頭一看，正是她日思夜想的朱文龍。

原來朱文龍在長沙本來和鐵路工人一起撤退，但朱文龍放心不下遠在霞凝的戀人，瞞著領(lǐng)導(dǎo)同事，偷跑出來，一路打聽，一路尋找，找到了這山上，卻怎么也找不到朱桂香一家。他彷徨無計，日本人上山也沒看到，也不知為什么大家都在往后跑，只是傻傻地站著等，卻正好看到他們兩個跑過來。

“是你！”趙桂香喜出望外地叫了一聲。

朱文龍早就看到后面氣勢洶洶的日本兵，忙對趙桂香說：“別說話?！憋w快地背起趙老爹，伸出一只手拉住趙桂香，拼命往山高林密的地方跑。朱文龍是山里長大的孩子，爬山如履平地，又一直干體力活，渾身是勁。趙老爹人又單瘦，背著和沒背一樣。而趙桂香見到朱文龍，更是像被打了雞血一般，馬上來了力量，兩個人就這么幾串幾跳，居然離敵人越來越遠了。

爬山有爬山的竅門，日本兵離他們看著不遠，但朱文龍這一搗亂，不是爬慣了山的人，要趕上他們卻真的很難。前面幾個日本兵，正在猶豫該不該追的時候，忽然聽到山下拼命吹起緊急集合的笛子，只好趕緊轉(zhuǎn)頭回去。原來日本先頭部隊剛剛渡過瀏陽河，發(fā)覺中了埋伏，趕緊撤退。

真可惜被他們發(fā)現(xiàn)得太早，因為長沙這邊已經(jīng)埋伏了十五集團軍的中國軍隊，只要進了包圍圈，保管讓他全軍覆沒。湖南屬于第九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是著名的抗日英雄薛岳，用兵如神，先后在長沙三次擊退日本兵的進攻，稱為三次長沙保衛(wèi)戰(zhàn)。

日本兵撤回武漢，暫息南侵之心，岳陽以南恢復(fù)平靜。為了保障運輸，堅持抗日，粵漢鐵路局又組織工人重新修復(fù)破損的鐵路，朱文龍自然也返回長沙，繼續(xù)隨大隊人馬修筑鐵路。

朱桂香回到霞凝的家中，和父親一起重建家園。朱桂香開玩笑地問父親：“女兒已經(jīng)不小了，您看中了哪一個官家子弟或是財主的兒子？”趙老爹瞪了女兒一眼說：“什么官家財主？鐵路工人才是最好的。為國家工作，生活有保障，又有地位，又有名望，前途無量啊?！敝旃鹣懵犕?，笑成了一朵美麗的花兒，這意味著父親已經(jīng)喜歡上了那個未來的女婿。

長沙北站重新通車之后，如趙桂香所愿，朱文龍真的騎著高頭大馬，帶著迎親隊伍，吹吹打打，熱熱鬧鬧，把她娶回了長沙。

抗日戰(zhàn)爭期間，粵漢鐵路在粵漢兩端相繼淪陷之后，坐鎮(zhèn)衡陽，堅持運輸。海外援華物資大多由粵漢鐵路轉(zhuǎn)運入內(nèi)地，并與浙贛、湘桂兩線連接大西南，構(gòu)成抗戰(zhàn)生命線，為戰(zhàn)爭的最后勝利貢獻了巨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