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翠花鄉(xiāng)的信用社主任，人們都喜歡叫我財神爺。我不讓他們這么叫，土了巴唧的，他們偏這么叫，我只得把這個爺權(quán)且胡亂當(dāng)著。

翠花鄉(xiāng)的鄉(xiāng)名來自翠花山。翠花山就坐落在我們鄉(xiāng)里。翠花山是終南山里一座神奇的山，外形秀美、挺拔，如亭亭玉立的少女。夏天一身墨綠，冬天一身銀白。當(dāng)云霧纏繞著她的時候，像是裹著柔曼的輕紗，活活動著，要騰空飛起來的樣子，讓人們生出許許多多美麗的幻想。

由于翠花山的旅游開發(fā)，我們信用社的效益很好。當(dāng)然，社里的人員也都很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在忙。特別是每年年終決算這天，更是忙得人人腳打后腦勺。年終決算，就是在每年的最后一天，算出全年的總賬，是盈了，還是虧了，一算就出來了。

這是十幾年前的一個年終決算的日子。按上邊要求，信用社在中午12點后開始關(guān)門決算。 一年到頭也就關(guān)這半天的門。按往年的習(xí)慣，中午，大伙都在社里的灶上吃大鍋羊肉燉蘿卜。吃飽了，不休息，直接忙起來。我怕人手不夠，就決定把離信用社最近的撒家堡村的信用站干部撒翠花叫來幫忙。撒翠花業(yè)務(wù)能力強，我經(jīng)常讓她來幫忙。信用站是農(nóng)村金融工作中最基層的組織，也是最下邊的網(wǎng)點。信用站設(shè)在村子里，設(shè)在農(nóng)戶家中，一桌、一椅、一把算盤、一個小保險箱，就是全部家當(dāng)。負責(zé)信用站工作的人，一般稱為站干。站干在村民中產(chǎn)生，一個村只有一個站干，信用站就在站干的家里。村民們要存款，要辦理小額貸款，就直接通過本村信用站解決問題，不用三番五次地往信用社跑。按照規(guī)定，信用站的決算提前一天做完，各站的報表已經(jīng)送到了信用社里。

這天，縣信用聯(lián)社也要派人來督戰(zhàn)。信用聯(lián)社是直接領(lǐng)導(dǎo)我們信用社的上級部門。來我們社指導(dǎo)年終決算的是人事科長老姜。老姜跟我年紀相仿，都不到五十歲，關(guān)系處得挺近乎的。縣聯(lián)社這天的車很緊張，我上午就讓社里的司機開著社里的運鈔車去接老姜。那時一個社也就一輛車。不像現(xiàn)在，每個外勤都有自己的私車，每天放貸收賬的，很方便。我讓司機順路把我捎到撒家堡去叫撒翠花。我之所以要親自去叫撒翠花，是因為有一件相當(dāng)難開口的事要親口告訴她。這件事關(guān)乎她的前程，關(guān)乎她的生存。讓她來幫忙是小事，怎么跟她了結(jié)這件事倒是大事。我曾經(jīng)問過她，這件事要是辦不成咋辦？她用雙手拼命搓了半天臉，把一張生動嫵媚的臉搓出冰冷來，死死盯著我，斬釘截鐵地說：我咬死你！她敢咬死一個財神爺，你想她的膽子有多大吧！

我跟撒翠花打上交道不久，就發(fā)現(xiàn)她有一個習(xí)慣：喜歡搓臉。她只要把臉一搓，就能變出另外一種表情，很像川劇中的變臉。她不光能變臉，甚至能變成另外一個人。我當(dāng)信用社主任已多年，撒家堡沒設(shè)信用站時就去過多次。我很早就見過撒翠花。在我的記憶里，她是一個害羞、靦腆的女子。終日坐在她家門口的小板凳上繡花繡朵?；ň€在她懷里長長短短地游走，雪樣白的布上就開出鮮艷的花朵。她神情專注，偶爾抬眼掃掃村街，或仰臉看看天空。小風(fēng)吹過，粉紅的面上就浮了水蓮花似的嬌羞。她看見我時，露出一絲淺淺的笑，立即又低了頭，她的眼睫毛細長細長。她嘴巴里哼出小曲，我問她唱的什么，她嘻嘻笑了，說不知道，然后更加低垂了粉面，用上牙咬了下唇。

可是有一回，我路經(jīng)她家門前時，竟聽見她家里響聲大作，像是有人在打架，乒乒乓乓稀里嘩啦。我忍不住闖進去。只見撒翠花披頭散發(fā)，光著腳丫子，從床上跳到地上，又從地上蹦到椅子上。嘴里哇哇叫著，踢翻了臉盆，打碎了電壺。屋子里就她一個人，她在跟誰拼命？后來我總算弄明白：她在跟一只蚊子較勁。蚊子狠命咬了她一口。一場惡戰(zhàn)，她最終把蚊子打死在墻上。然后也顧不上理睬我，拼命撓抓胳膊，把一條白生生的胳膊抓得鮮血淋淋，慘不忍睹。這個場面讓我驚心動魄。她終于看清了我，開始不停地搓臉，一會兒，就又搓回粉紅的羞怯樣子。

撒翠花走在我前頭。雪地里留給我兩行秀氣的腳印。雪淺的地方能看見她腳印上的花紋。雪深的地方，就是一個一個的腳窩了，就沒有了腳印的樣子。雪深踩出聲音，雪淺處無聲。撒翠花回頭大聲喊：踩我的腳窩走！她是怕我濕鞋。我就一個一個踩她的腳窩，把雪地里的窩一個一個地擴大了。撒翠花上身罩一件大紅羽絨衫，在白雪覆蓋的世界里，如一面鮮艷的旗幟，迎風(fēng)招展。下身是牛仔褲。一雙紅色的旅游鞋，踏在雪里，紅白翻卷，踢出美麗的浪花。她頭上梳著馬尾辮，隨著兩腿的輪換邁步，馬尾向左向右甩得挺歡。終南山落了一夜的雪，上午停了。此時山谷里靜悄悄的，滿眼皆白。撒家堡離信用社七八里路。撒翠花要走山谷里的小路。小路近，也就二三里。我提議上公路，公路上熟人多，攔個車方便。撒翠花偏要讓我跟她在雪里蹚，說好玩，反正又誤不了年終決算。說著彎腰團一個雪團扔我。我接著，接了一手冰涼。她就在雪地里前仰后合地笑。笑聲很熱烈，在山谷里回蕩。樹上的雪紛紛落下來。

一會兒，撒翠花的腳窩不規(guī)則了。時左時右，忽東忽西，深深淺淺，還不時繞一個彎，畫一個圈兒。她在捉弄我，讓我像老太太扭秧歌似的找她的腳窩。我沒她這功夫，不再踩她的腳窩了。我知道撒翠花是在引逗我跟她說話。她的心思我明白，走山谷里的小路方便說悄悄話?？墒俏乙恢眻猿种桓f話，我不知道怎么跟她說那件事情。根據(jù)上邊的指示精神，對設(shè)在各村的信用站逐步進行整頓、合并、健全功能。對偏遠的小站，存在安全隱患的站要撤銷或并入其他站。信用站在許多年里的確起了很大作用，可是問題也不少。點多、面寬，不好管理。站干素質(zhì)參差不齊，貪污、挪用時有發(fā)生。最要命的是安全問題，一些山區(qū)站的財產(chǎn)和站干的人身安全得不到保障。大大小小的案件發(fā)生過不少，出了保險箱被盜、信用站干被打傷的事件。上頭的精神是先將偏遠的，安全得不到保證的站撤銷。對撤銷的站，每個信用社可以招收一名優(yōu)秀的站干到信用社當(dāng)代辦員，待遇和正式職工相同。這消息我早就透露給撒翠花了。我告訴她，翠花鄉(xiāng)要招收的代辦員非她莫屬?？刹牧蠄笊先チ?，一直沒有得到縣信用聯(lián)社的答復(fù)。雪地里，撒翠花用紛亂的腳印告訴我：她心里頭亂著呢。她在等我告訴她結(jié)果，因為已經(jīng)到了年終最后一天了。

雪后的翠花山，像披著一身婚紗的新娘。天開始放晴。陽光一照，遍山紅妝素裹。能隱隱看見山上的翠花廟和廟前的翠花姑娘的塑像。相傳很久以前，終南山里有一位名叫翠花的姑娘，生得異常美麗。不光勤勞能干，還天真活潑。不幸的是父母早亡，跟著兄嫂過活。兄嫂貪圖錢財，將她許配富人家的二流子。翠花堅決不從，她一下子從一個溫柔純真的女子，變成了一個大膽反抗的女子。她在眾人逼婚無路可走的情況下，跑上一座高山，縱身往下一跳。翠花姑娘不見了，卻在她跳下去的地方又長出一座秀氣、挺拔的山，這就是翠花山。人們都說，這座山是翠花姑娘變的。她將自己化作了美麗的翠花山，兩道細細的瀑布從山頂流下來。人們說，那是翠花姑娘在流淚，流到山腳下，聚成了天池。此時，那天池如一枚巨大的圓鏡，閃著奇異的亮光。因了翠花姑娘的傳說，翠花山方圓百里叫翠花的女子很多。我看見撒翠花一直抬眼望著翠花山，要是我告訴她事情的結(jié)果，她會不會跑到山上去往下跳？

我一直堅持著，沒跟撒翠花說話。她一計不成又施一計，忽地尖著嗓子怪叫，像踩著了什么要命的東西，又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兇惡的猛獸。我大踏步急趕上去，踢起一串亂瓊碎玉。撒翠花看我喘著粗氣站在她面前，又不叫了，反倒問我：財神爺，你怎么啦？我說，不是你在叫嗎？撒翠花說：我叫了嗎？然后癡癡望著我，伸手去揪一棵小樹上的枝條。樹枝上的雪彈起來，彈進她的眼里。她又尖叫一聲，眼里就涌出大顆的晶瑩，連著說我壞。撒翠花跟我使起性子來沒大沒小的。

我非常清楚，撒翠花是一個多么優(yōu)秀的站干。她的端莊秀氣的外表，對工作的一絲不茍，都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那時我們這里還沒有電腦，沒有點鈔機，一切都靠手工操作。她一把算盤撥起來，聲如炒豆。從左撥到右，再從右撥到左。這叫鐘擺式打法，久練而成。她點起鈔票來，手中生風(fēng)，紙花翻飛，迷亂人眼，又快又準。她幾乎把所有的閑暇時間都用在基本功的操練上了。她是經(jīng)我推薦，參加考試當(dāng)了信用站干的。記得她剛當(dāng)上站干時，還什么業(yè)務(wù)都不懂，只是聽我說有一個難纏的貸戶賴賬，躲到新疆親戚家里去了。她就自告奮勇地去找那個貸戶。她攆到新疆，在那里待了半個多月，也不跟我們電話聯(lián)系。一天，忽然就回來了，臉上黑瘦，頭發(fā)奓著，腰上挎著一把刀，不知是新疆的紀念品，還是防身的武器，她的樣子很滑稽。細一看，她竟然變成了個大肚子。我們正驚愕著，她把褲帶一抽，一捆捆的鈔票跌落一地。她不清楚資金轉(zhuǎn)移方面的常識，只知道要錢，只認得錢。還知道學(xué)著別人的樣子，裝扮孕婦。這是撒翠花的一段精彩傳奇。

我囁嚅半晌，方告訴撒翠花：那件事上邊還沒有最后決定，眼下要忙著年終決算。決算一完，會有結(jié)果的。我其實是在哄騙她。幾天前，縣聯(lián)社的人事科長老姜就已經(jīng)打電話告訴我，他要在我們社另外安排一個人當(dāng)代辦員。我反復(fù)強調(diào)撒翠花是多么合適的人選。他說他知道，不讓撒翠花進信用社是有原因的。什么原因，他電話里沒說。但我知道他想說的原因是什么。我利用去縣聯(lián)社辦事的機會找了人事科長老姜。老姜被追問無奈，嘆了口氣，說撒翠花當(dāng)過小姐。我沉默不語了。果然是這個原因。對于撒翠花做過小姐的事，我曾有過耳聞，但那已經(jīng)是幾年前的事了。她僅僅去南方打過一年多時間的工。當(dāng)時她父親生病，家里根本拿不出醫(yī)藥費。她是被逼無奈。自從她考進信用站，我就沒有發(fā)現(xiàn)她身上有任何當(dāng)過小姐的痕跡。她純潔、善良、肯吃苦。記得縣聯(lián)社為考核全縣一線職工的業(yè)務(wù)能力，抽調(diào)了一批信用社職工和個別站干，在聯(lián)社營業(yè)廳代班。撒翠花代了一天班，意見簿上寫滿了對她的夸贊和表揚的話語。我跟老姜說，那畢竟是幾年前的事了，說她當(dāng)過小姐，并無證據(jù)，只是道聽途說。如今她們村里的人，包括我們社里的人，哪個不說她的好呢？我說，實在不行，讓她當(dāng)外勤，不讓她上柜臺總可以吧？老姜說，那更不行，人家知道她是個小姐，還會從她手里貸款嗎？還會把錢還給她嗎？

現(xiàn)在，撒翠花留給我的腳印不那么亂了，她信了我的話?？墒俏易罱K怎么跟她說清這件事呢？叫她去幫忙是借口，講清這件事是真的。我最后想：還是找機會讓老姜自己給她解釋吧，解鈴還需系鈴人。我要這會兒直接跟她說了，她沒準真能撲上來咬我。

我們趕回信用社時，老姜已經(jīng)被接來了。他正在營業(yè)室給大伙作動員報告。他沒等我回來，我不在家時，會計可以主持工作。我悄悄領(lǐng)著撒翠花到灶上吃了大鍋里剩的羊肉燉蘿卜，回來看見老姜還在那兒講。我沒打擾他，讓他講，我跟撒翠花在窗戶外頭聽。老姜嗓門洪亮，語調(diào)抑揚頓挫，每句話都有板有眼，像唱戲的念道白。他的講話年年都是同一個內(nèi)容，大伙基本上都能背下來，但仍然愿意聽他講，這是被他的風(fēng)采吸引著。他目光熱烈，伸著長長的食指，一二三四，方方面面，如同指點江山。他有時將食指改為巴掌，向員工們撫去，讓大家感受到溫暖。老姜給人的印象是工作作風(fēng)硬朗，工作能力很強，在群眾中很有威望。對下邊的職工，像寬厚的長者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

一直等老姜把話講完，我才領(lǐng)著撒翠花進去。老姜使勁拍打我的肩背，像是要把我打倒，說，你這財神爺躲到哪兒去啦？怕我來搶你飯碗嗎？說著又哈哈笑，大伙也跟著笑。我問他吃了沒，他說，你躲到外頭去，我找誰要吃的？他看一眼撒翠花，那眼中閃出奇特的光亮，也就是像電石火花那么一閃，轉(zhuǎn)瞬即逝。他對撒翠花點點頭，微微的，很平淡。那身子卻抽動了一下，像是撒翠花身上裝著吸鐵石，他身上裝著釘子一樣。撒翠花親熱地叫了聲姜科長。老姜丟下撒翠花，將我摟到一邊去，細細叮嚀關(guān)于年終決算工作中應(yīng)注意的問題。這些問題我自然都清楚，他仍要叮嚀，我只好聽著，而且聽得極為專注。

我領(lǐng)著老姜，房前屋后，室內(nèi)室外地巡視了一遭。老姜又對員工們婆婆媽媽地絮叨一番，像慈祥的母親教導(dǎo)兒子。這樣的巡視結(jié)束之后，老姜就不便在緊張忙碌的場合待下去了。他一直在縣信用聯(lián)社搞政工，搞人事，不大懂得賬目。他待在這兒也沒用，我還得陪著。要知道，一會兒我就要忙得鬼吹火了。這個時候，他就該去忙他自己的事了。他要寫他的年終工作總結(jié)，還要解決他的肚子問題。他肯定沒有吃飯，他把肚子留著呢，這已經(jīng)是每年的慣例。他得找個清靜的地方。我讓撒翠花送老姜去翠花山腳下的一家名叫小翠花的小賓館。讓撒翠花送老姜，是我蓄謀好的，想讓老姜親自給她解釋那件事。撒翠花似乎也明白了我的意思，爽爽快快地跟著老姜走了。我聽見撒翠花清脆的喊聲：姜科長，踩我腳窩走！她的鮮紅的上衣被風(fēng)吹著，像鼓起一盞大紅燈籠，漸燃漸遠。終南山，包括翠花山是旅游熱點，山上山下布滿了大大小小的賓館飯店，規(guī)模自然都不很大。那家小翠花賓館離我們信用社最近，也就二里路。老姜沒讓開車送他，他要在雪地里走一走，活動活動筋骨，清醒清醒頭腦。小翠花賓館雖小，卻很有特色，各種野菜、野雞、野兔子都有，還有水里野生的奇奇怪怪的東西。不知他們是自己培養(yǎng)繁殖的，還是從山里偷偷打來的。賓館里自然還有小姐，那時流行這個。仿佛是哪里沒有小姐，就沒有人光顧似的?？峙轮挥形乙粋€人知道：老姜這個人是好色的。不過，他的好色從來不顯山不露水，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把事辦了。老姜在工作上很出色，連續(xù)多年都是省上金融系統(tǒng)的勞模。他的這個弱點似乎是從娘胎里帶出來的，他的好色多半來自遺傳。

老姜和大家一起吃飯時，從不要這要那，野味更是拒絕，好像他是保護野生動物的大使。只有他單獨和我在一起吃飯時，才大飽口福，而且是放松了皮帶的。他也不大注意形象，顯得有些貪婪。我們互相知根知底，是拴在一根繩子上的螞蚱。吃完飯唱歌跳舞，給他安排小姐時，他總是反對。如果我順著他的意思作罷，那才是真的得罪了他。必須想方設(shè)法，冠冕堂皇地，非常自然地將小姐妥妥帖帖送入他的懷抱。老姜身體里涌動著激情，面上卻相當(dāng)嚴肅。記得有一回，我陪同他在一個包間里按摩。他邊享受著小姐的十指揉捏，一邊還在看一張《參考消息》，用報紙遮住臉。當(dāng)小姐的手按到他胯間的敏感部位時，他也會發(fā)聲，那聲音和別人不同。他叫著：啊啊，海灣又打起來了！

我每次特殊地接待老姜后，總能得到一些好處。我很清楚，自從他包片負責(zé)我們社后，給我們帶來的優(yōu)惠政策有多少。在不失去原則的情況下，老姜對我是有求必應(yīng)的。只是在撒翠花這件事上，他卻毫不通融。

撒翠花送走老姜后，我就開始緊張地忙碌。會計哪筆賬不好做，我得跟她一起做。哪個外勤放出去的貸款有問題，我得和他一起研究解決的辦法。還有決算中發(fā)現(xiàn)的大大小小雜七雜八的問題，都得我親自參與解決。年終決算可不是光會計在那兒算賬，那是一個綜合工程。每一個內(nèi)勤，每一個外勤都得動起來。

我忽然覺得撒翠花送走老姜半天了，還不見回來。我趁喘口氣的工夫，走出信用社的大門，信步踱出很短的鄉(xiāng)街，往小翠花賓館的方向看去，只看見眼前秀美的翠華山，別的什么也看不見。天上出了太陽，天地一片明亮。雪山銀谷，披上紅妝?，F(xiàn)在是翠花山旅游的淡季，游人很少，何況昨夜又是一場大雪呢。我很快發(fā)現(xiàn)了撒翠花和老姜的腳印。我之所以判斷是他們的腳印，是因為我熟悉了撒翠花的腳印。她上午跟我走了一回山谷呢。從腳印上能看出，老姜一開始是踩著撒翠花的腳窩走著的，不久卻變成了兩行腳印。老姜的大腳窩快速攆上去，并行了一截兒。腳印伸進了一片小樹林后，開始相互交織、重疊。再走一截兒，出現(xiàn)更大的紛亂。已經(jīng)看不見完整的腳窩了，一切都顯得混亂，沒有了規(guī)則。我不知道他們發(fā)生了什么事，我的心臟開始怦怦亂跳。眼前又出現(xiàn)一個巨大的雪窩，很深，像是有人倒下去的樣子。一段混亂之后，又捋出兩行腳印。不久就又亂套了，亂在樹林深處，簡直是出現(xiàn)了一個雪坑。我呼吸急促，我覺得發(fā)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雪地里的凌亂，讓我心里也一片混亂?？墒俏覜]工夫研究他們留下的雪跡了，我還有許多事要做，我又急急地趕回社里。一路狂奔，踏一長串紛飛的亂雪。

謝天謝地！撒翠花總算回來了。我簡直有些失控，有些氣急敗壞地問她怎么去了這半天？她怔怔地僵在那里，像當(dāng)頭挨了一悶棍。她不回答我的問話，只是拼命地搓臉，上下搓，左右搓，轉(zhuǎn)著圈搓。一會兒，搓去了路上的風(fēng)寒，搓去了雪地里的隱秘，直搓出一臉粉紅的春色來。然后將這一臉春色送給我，就算是回答了我的問話。我仔細用眼光搜羅她的身體，從頭到腳，再從下往上，還繞著她的身體轉(zhuǎn)了一個圈兒。撒翠花卻平平靜靜、大大方方地大聲問我：主任呀，你找啥呢？一句話，倒問得我不好意思了。

我讓她幫忙做事。每一樣事她都做得很快。像變戲法似的，麻利得很。后來，她說想回撒家堡去，說村里今天會有幾個在外地打工的人回來。他們要帶回一些現(xiàn)金，要是不及時收儲過來，保不住他們會把錢弄到什么地方去。撒翠花的話很有道理，撒翠花把全村打工的人的動向都了解得一清二楚，把他們連人帶錢全裝在了自己心里。我不好再留她，讓司機開車從公路上把她送回去。她說她一個人回去能行，我當(dāng)然不會答應(yīng)，天已經(jīng)到了后半晌了。我讓司機跟著撒翠花，把收的錢帶回來。年終決算，多一分是一分。

很快，送撒翠花的司機回來了，帶回來一萬塊錢。年終決算也基本上結(jié)束了。全年沒有虧損，還有不少盈余，大功告成。我心情放松下來，還剩一點掃尾工作，讓會計負責(zé)搞。我讓司機從公路上送我到小翠花賓館去，我要把好消息告訴老姜。

我悄悄推開老姜客房的門，看見老姜正埋頭用功。那認真勁兒都不忍打擾。我輕輕咳了一聲，他并沒抬頭，仍在那兒寫。我只好又敲敲門，他才抬起頭，盯著我看了半天，像不認識似的。這是一種廢寢忘食的工作狀態(tài)。他總算認出我來，說，看你氣色不錯啊！我告訴了他決算結(jié)果。老姜連著在我肩上拍打，差點沒把我打倒在地。我說，正讓會計們填各種報表，咱們在這兒等著。待會兒會計領(lǐng)社里人過來，咱們一起吃頓飯，喝點酒，唱唱歌，熱鬧熱鬧。老姜疲憊地擺擺手，說，你們聚一聚吧，都忙了一年了，不容易啊，干到這個程度。我就不摻和了，我在這兒，大伙拘束。我中午在這兒吃得扎實，一點不餓。再吃，胃就爆炸了。我一會兒拿上報表就走，你讓司機送我回去吧。我只好 答應(yīng)，讓司機先去吃飯，我打電話讓會計領(lǐng)著人走過來就是。我從衣袋里夾出會計準備好的一個信封往老姜衣兜里塞，老姜用力擋著。我說，這是慣例。每年年終決算完，信用社會封給領(lǐng)導(dǎo)一個紅包，這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已執(zhí)行多年。一開始也就一二百元，后來愈給愈多，已經(jīng)漲到一兩千元。給老姜的這個紅包是兩千元。老姜把硬塞到他口袋里的信封拿出來，隨手捏一下，扔在桌上。說，我不能拿，聯(lián)社也沒這個規(guī)定，這也算是不正之風(fēng)。以后，你們也不要再這么搞了，影響不好。我說，賬都做過了，你不拿白不拿。其他社也都這么干的，你嚇唬我呀！老姜還是不拿，他將外衣脫下來，掛在衣架上，說去趟廁所。他轉(zhuǎn)身去衛(wèi)生間，我將信封插進他掛著的衣兜。聽見嘩嘩啦啦水響，老姜從衛(wèi)生間出來，一臉輕松，他沒再提紅包的事，順手將外衣拎下來披在身上，似乎不經(jīng)意間把裝錢的衣兜按了按。其實，老姜在我面前已經(jīng)完全沒有必要再這么表演，他這完全是一種習(xí)慣哪。

我沒問他午飯吃得怎么樣，我知道老姜是不會虧待自己的肚子的。我暗地里叮嚀過女老板，讓她好好招待老姜。不管花多少錢，回頭打給我一張發(fā)票就成。女老板善解人意，十分曖昧地看我一眼，說，放心吧，又不是頭一回侍候你那位老姜，他在我這兒早就順風(fēng)順水了。我也沒好意思問老姜跟撒翠花在雪地里的事，就讓那個謎團兒爛在肚子里吧。搞清楚了又有什么意思？老姜會說真話嗎？可撒翠花的事怎么了結(jié)？他跟撒翠花說了這事嗎？我正不知如何開口，老姜卻忽然說，那個撒翠花，過兩天你就讓她來社里上班吧。就按你說的先讓她當(dāng)外勤，過兩年再上柜臺。我原來想給你們社另安排一個人的，后來想了想，還是讓翠花上吧。一來，翠花的確是個好苗子，二來，也不能讓你為難。我已經(jīng)給聯(lián)社主任打了電話，主任同意了。老姜說著，長長舒了口氣。接著說，不管她過去做過什么，那是過去，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現(xiàn)在她是一棵好苗兒，該施肥就得施肥，該澆水就得澆水，你說是不是？

聽老姜這么說，我心中的那塊大石頭一下落了地。眼前一片光明。抬眼望窗外的翠花山，翠花山在夕陽余暉映照下，更加婀娜秀美，更加神奇。我激動地問老姜：你告訴她沒有？老姜說，我還沒直接告訴她，我告訴她不合適，還是你通知她吧，這樣符合程序。我心里卻忽然有了痛楚，我眼前又出現(xiàn)了巨大的雪窩。我這時看老姜的那張臉，覺得很可憎。竟然內(nèi)心產(chǎn)生了一種沖動，想撲上去掐死他。但嘴上卻說，我這輩子遇上姜科長，真是幸運。

會計領(lǐng)著大伙來了，吵吵嚷嚷地擁著老姜，要一起喝酒。老姜連連擺著手，說，聯(lián)社還等著匯總報表，回去還有一大攤子事呢。大家今天辛苦了，你們好好聚一聚，我就不一一給你們敬酒了，讓你們的財神爺代我敬酒吧。他拍打著每個人的肩頭，像是要把他們通通打倒在地。老姜一臉紅光，興奮地和大伙告別，裝好報表。臨上車，在我身邊問：咋沒見翠花？聲音有點怪怪的。也不等我回答，上車，招手，走了。

大家喝酒的時候，我悄悄離了席桌。我走到外邊，天已經(jīng)模模糊糊的了。卻早又生出半輪明月，隱在浮云里，像裹了薄紗，羞羞怯怯，遮遮掩掩，半露半顯。翠花山顯得比白天更神秘了，朦朦朧朧，換了晚妝，滿世界清輝。一陣風(fēng)過，所有樹木皆動著。這時，遇見鄉(xiāng)政府一個朋友，他正要開車去撒家堡找個什么人。我讓他把我捎上，等我一會兒。我反身回小翠花賓館，要了幾樣菜，用餐盒盛著，拎了，上了鄉(xiāng)政府的車。朋友問：你這財神爺拎了什么東西，這么香？很快到了撒家堡。我叮嚀朋友辦完事，走時叫上我。

撒翠花看見我，嚇了一跳，好一陣搓臉。雙手離開時，那臉上早又開出幾朵粉紅的花兒。我看得呆了，撒翠花叫了好幾聲主任，我才緩過神來，周身蕩了一下。她說正要打電話，讓人來取錢呢，她又攬到一點存款。我說，那點錢擱到明年的賬上吧，年終決算都搞完了。她有些失望，說，那你走時捎上。我說，今晚社里聚餐，給你帶來點菜，你熱一熱吃吧。撒翠花說，要賬你找我，干雜活你找我，吃飯你就用不上我了，是吧？你是真會當(dāng)主任呀！我說，是你自己要跑回來的，怎么怨我？我巴不得你留在那兒呢！撒翠花說，我留那兒只會吃，像一頭小豬。說了哧哧地笑。我說，你會變臉。撒翠花的臉就又紅了。她一定想起了上次聚餐時，大伙讓她表演節(jié)目的事了。她反復(fù)扭捏，雙手絞著，身子往后退，大伙又將她拖出來。她急了，又搓臉。搓過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突然跳上椅子，扯開喉嚨唱：我家住在黃土高坡，大風(fēng)從坡上刮過。跑調(diào)跑到姥姥家，把人笑翻了。

撒翠花把菜一樣一樣打開看，嘴里發(fā)出夸張的俏叫。伸手捏了去嘗。嘗到辣菜，嘴巴嘶嘶哈哈著。嘗到酸菜，又咂嘴咂舌，像是有意在表演。她很快去把菜熱了，又拎出一瓶酒，是那種普通的終南大曲。我心下道：怎么忘了帶酒？我說，我喝過酒了，你快吃菜吧！她說，你喝過了，我沒有喝呀。我往屋里四下瞧了瞧，問：怎么不見二老？她說，爹娘上姐姐家去了。姐家離這二三十里路呢，今晚不回來了。撒翠花喝了一小杯酒，面上早又開出鮮艷的花朵。她捂了臉去搓，那花朵就連成了燦爛的一片。她不再說話，只雙眼盯住我，等我開口。

我眼前又出現(xiàn)白天那紛亂的雪窩。我忽然對撒翠花有了別樣的看法。我沒有馬上告訴她去當(dāng)代辦員的事，而是有點惡作劇地問她：你在外省打工那年，是不是讓我們這兒的人看見過？她身子明顯震動了一下，面上就褪了紅。她慌忙用雙手捂了臉，慢慢地搓，那手顫著。她像遭了霜打的禾苗，身子萎下去，蹲在地上，手仍捂了臉。過一會兒，那指縫里竟涌出大顆的晶瑩。我后悔說了這樣的話，我把她敏感的神經(jīng)撞疼了。我終于過去拍拍她的背，說，你把站上的事清理一下，過兩日就來社里上班吧。她仍然蹲在那里不動。我說，是真的，老姜已親口通知了我，我就是專門來告訴你這件事的。

撒翠花猛地站起來，雙眼牢牢地看定我。當(dāng)確信了這是真的，竟又一次捂了臉哇哇地哭起來，哭得真真切切，哭得透心透肺?？捱^，她又抓起酒瓶咕嘟咕嘟灌了幾口，一下沖到院子里，朝著翠花山喊，喊的什么聽不清，有回聲傳來，七零八落。那鄉(xiāng)上的干部來叫我了，一口一口的財神爺叫著。我辭了翠花，上了鄉(xiāng)干部的車，撒翠花還站在雪地里喊著。鄉(xiāng)干部用怪異的眼光撩撥我。我解釋說，站干，站干。鄉(xiāng)干部問，是站著干？那女子喊叫什么？不會讓你鼓搗瘋了吧？我擂上去一拳。我把撒翠花讓我捎錢的事忘了。

我回社里時，會計也把人從賓館帶回來了。我讓大伙趕緊休息，回了自己的屋子。正要脫衣上床，聽見有人敲門。我把門猛地拽開，一個身肥肉嫩的女人跌了進來。我急扶住，定眼看去，卻是小翠花賓館的老板娘。她慌著雙手往后綰頭發(fā)，三綰兩綰就綰好了，挺麻利。叫一聲：你想摔死我呀！摔死我你就不用結(jié)賬了是吧？我說，你怎么緊貼了門站著？一身肥肉撐不住了嗎？還攆來要賬，怕我耍賴嗎？我忙一整天，也不說讓人喘口氣。女老板說，總不到你門上來，來一回，讓你這一番數(shù)落。是我們的車去鄉(xiāng)政府收賬，我順路跟過來，把打的發(fā)票送來，會計沒來得及拿。我說，這么著急，會計估摸已睡下了。老板娘說，我給你撂這兒，你打個條給我，我明早上來找會計開錢。年底了，我們不是也得結(jié)賬？老板娘手里果然捏了兩張票。我接過來看，一張是三百元，顯然是剛剛聚餐花的。還有一張竟是兩千元，知是老姜花的。故意問：這么多？都干什么啦？老板娘的臉上透出一絲猥狎，說，我把小費也開進去了。那小費是我替他給的，還有一瓶他最愛喝的酒。我問：你那茅臺不會是假的吧？老板娘擊我一掌，說，你毀我，我哄得了別人，哄得過你那老姜？我不再問什么，把票都收了，給她寫個條兒，讓明上午找會計拿錢。老板娘晃著一身肥肉要走，我一把扯住問：不在我這兒暖和暖和？她說，醉鬼！出門去了。

慘案是后半夜發(fā)生的，是社里值班的人接到的報案。電話是從撒家堡打來的，撒翠花被窮兇極惡的歹徒殺害了。我聽到這個消息，如五雷轟頂，從床上滾落地上，半天爬不起來。我?guī)ьI(lǐng)會計和外勤乘車慌急趕到撒家堡撒翠花家時，派出所和公安局的人已經(jīng)在那兒勘察現(xiàn)場。撒翠花倒在門前的雪地里，渾身血跡，已死去多時。照明燈下，她身體周圍的雪已被血染成黑色。雪地上凌亂不堪，顯露出激烈的搏斗過的痕跡。公安刑警在忙著拍照、取證、驗尸，向村人了解案情。鄉(xiāng)上領(lǐng)導(dǎo)也來了，正指點著說話。我在來撒家堡前，已將案情報告了縣聯(lián)社。很快聯(lián)社的一位姓張的副主任率領(lǐng)著保衛(wèi)部門的人趕來了，老姜也一起跟著來了。人們?nèi)急谎矍暗那榫绑@呆了！簡直不能相信這是事實。撒家堡村干部說，他們斷斷續(xù)續(xù)聽到了撒翠花的呼喊聲。撒家堡村的住戶很分散，撒翠花家離他們很遠。他們先有一個人來看過，見是撒翠花獨自興奮地對著翠花山呼喊。問她喊什么，她咯咯地笑，說是瞎喊著玩呢！后半夜再聽見喊聲，也沒當(dāng)回事。當(dāng)他們覺得事情不對時，已經(jīng)晚了，歹徒已逃離，撒翠花已被殺身亡。

在場的所有人，情緒反應(yīng)最激烈的是老姜。他放聲慟哭，哭聲撕心裂肺，幾次向撒翠花的尸體撲過去，被人拖住，抱住。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哭號得如喪考妣，像是自己的女兒被殺害了一樣。伴隨著哭聲，他反復(fù)吐出一句話：多好的孩子啊，多好的孩子啊！孩子的父母尚不知噩耗，村里已派人去接二老回來。

公安刑偵人員在找保險箱的鑰匙。鑰匙哪兒去啦？天上雖有月光，地上也有照明燈，卻難以找到鑰匙，鑰匙是金屬，埋進雪里是看不見的。因撒翠花家的條件有限，聯(lián)社領(lǐng)導(dǎo)和我商量了，把撒翠花的遺體運到信用社里，將撒翠花安放在會議室的乒乓球臺上。會計親自領(lǐng)著人給撒翠花裝裹換衣裳。經(jīng)我同意，她們將社里余存的一套工服取出來，給撒翠花穿在身上。這工服曾讓撒翠花一直羨慕著，她一直想穿上這一身衣裳坐在信用社的柜臺里。她的愿望馬上要實現(xiàn)了，卻發(fā)生了這樣的慘禍。撒翠花的二老趕來了。他們抱住女兒放聲哭號，雙雙昏倒在地。老姜原本是幫扶勸慰二老的，這時自己竟也陪同著一塊兒昏死過去。會計忽然從屋子里尖叫著跌出來，臉色慘白，嘴巴顫抖著說不出話。她手里攥著保險箱的鑰匙，鑰匙上沾滿了血跡。我終于弄清楚：那鑰匙拴在撒翠花的腰上，藏在撒翠花的內(nèi)褲里。

我心里很清楚，兇手就是拿到鑰匙，他不知道密碼也是打不開保險箱的。撒翠花用生命保護鑰匙是出于她的本能??！縣報的記者來了。他們了解了案發(fā)的大致情況，老姜已開始向記者講述撒翠花的生平事跡。他希望記者多寫幾篇報道在省報、市報上發(fā)表。記者答應(yīng)著，說省市報的記者也會很快趕來采訪。老姜一再表示，他可以協(xié)助記者們完成撒翠花事跡的調(diào)查和寫作?？h信用聯(lián)社的張副主任已向市上、省上報告了這里的情況。

會計顫抖著雙手，打開保險箱。保險箱的密碼只有會計知道。每個信用站的密碼都要上報社會計備案，這個保險箱只有當(dāng)事人和會計能夠打開。保險箱里的現(xiàn)金被取出來了，那是撒翠花收存的最后一筆現(xiàn)金。會計抖著手點清了這沓現(xiàn)金，一共只有兩千元。我接過鈔票，手抖得比會計還厲害。我一手捏了這沓鈔票，一手伸進了衣兜。那里有一張發(fā)票，也是兩千元。我的心像是被重錘猛地一擊，幾乎跌倒在地。我腦中出現(xiàn)了撒家堡撒翠花家院內(nèi)院外那些紛亂的腳印，通過那些雪跡，我知道了撒翠花進行了一場多么殘酷和激烈的搏斗。

我已無法入睡，眼前的翠花山發(fā)出了聲響，像是在召喚著撒翠花。那山頂上的翠花姑娘也在為撒翠花流淚吧，兩行細水在冬天的夜里已經(jīng)流干了。此時，終南山里又開始下雪了。

兇手被抓到后，人們發(fā)現(xiàn)，他的一只耳朵被咬掉了，下巴也被咬得不輕。據(jù)兇手交代，他已經(jīng)刺了她十幾刀時，她仍在瘋狂地撕咬。他說他幾乎要被她咬死。這個歹徒果然是附近村的人，他多次到過撒翠花的家里。他很快被審判，被處決了。

老姜在報社記者的協(xié)助下，完成了自己的宣講稿。撒翠花的事跡已經(jīng)上了省市的報紙，她被評為了省上的金融衛(wèi)士。老姜帶領(lǐng)著宣講團，四處宣講。他已被提拔為縣信用聯(lián)社的副主任，分管宣傳。每場宣講，他都親自登臺，聲情并茂，每講到動情處都會淚流滿面。在場的人都跟他一起流出滾燙的淚水。無論宣講多少場，老姜的淚水都會奪眶而出，我也被他的講述反復(fù)打動。

一次，我因在聯(lián)社辦事，臨時住在老姜的辦公室里，他時常讓我睡他的辦公室，他自己回他在縣城的家里。夜里，我竟失眠了。我無意間在老姜桌上亂翻，又拉開抽屜瞎找，我不知道想找什么。忽然在一只抽屜的最底下翻出了一張畫，那畫上畫著一個裸體女人。我知道這一定是老姜自己畫的，我知道他有這個特長，卻不知他對女人的身體了解這么清楚。女人的下邊寫著一個人的名字：撒翠花。我三把兩把撕碎了這張畫，不等天明，離開了老姜的辦公室。

作者簡介

陳俊文，男，遼寧沈陽人?，F(xiàn)居陜西西安。近年在《北京文學(xué)》《延河》《短篇小說》等刊物發(fā)表小說多篇。有小說被《小說月報》等刊物轉(zhuǎn)載和收入各類年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