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洪能
(貴州師范大學歷史與政治學院,貴州 貴陽 550001)
·學術綜述·
國內外學術界關于當代中國政治體系研究述評
古洪能
(貴州師范大學歷史與政治學院,貴州 貴陽 550001)
當代中國政治體系研究有助于從整體上來理解和解釋當代中國的變化和狀況,故有關的研究狀況值得梳理和總結,然迄今尚付闕如,有必要彌補。概言之,國內外的當代中國政治體系研究均看到了中共在這個體系中居于核心地位,普遍判定當代中國政治體系是黨國體制或者類似的形式,這可能是該項研究所取得的最重大的成果。但是這項研究的基礎工作還不夠扎實,特別是有關這個體系的組成和結構問題并沒有完全厘清,需要推進夯實。不僅如此,已有的政治體系研究框架模式可能有些偏離系統(tǒng)分析的原本意義,也需要檢討反思。這些可能就是下一步開展當代中國政治體系研究的著力點。
當代中國政治體系研究;黨國體制;中共
通常認為,從體系或系統(tǒng)(system)的角度來研究政治生活,這是二戰(zhàn)后由美國政治學家戴維·伊斯頓(DavidEaston)開創(chuàng)的一種研究套路[1](P92-93)。由于政治體系分析有助于把握宏觀政治生活和提升整體理解和解釋的能力,所以就逐漸成為了今天政治學研究特別是比較政治學研究的一個基本路徑。
當代中國政治體系研究對于我們從整體上來理解和解釋當代中國的狀況,也是有很大幫助的。今天的中國已經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在國際上的地位更是迅速提升。如何理解和解釋這種變化,特別需要一種整體的把握,當代中國政治體系研究對此應該有所作為。從政治學的規(guī)定性來說,政治本來就是公共治理,政治體系本來就是公共治理體系。這就意味著,研究當代中國政治體系,就是在研究當代中國治理體系,這有助于我們來理解和解釋當代中國所發(fā)生的一系列重大變化。有鑒于此,當代中國政治體系研究究竟是何狀況,取得了什么成果,還存在什么問題,下一步需要做什么,考察這些問題頗有意義,但目前尚未見到這方面的梳理和總結,本文試圖彌補這一空缺。
國外學界(主要是漢學界)較早就開始了對新中國政治狀況的關注和研究,但并非從一開始就從政治學角度來開展研究,更不要說按照政治體系分析的路徑來開展研究。根據李侃如(Kenneth Lieberthal)的了解,只是從1960年代起,才開始出現(xiàn)第一批受過正規(guī)政治學專業(yè)訓練的學者(美國當代中國政治研究的第一代學者),真正從政治學角度來開展當代中國政治研究[2](P232)。但即便如此,從那時起,有關當代中國政治體系的研究也是不多的。比如白霖(LynnT·White)在總結2010年前的當代中國政治研究狀況時就注意到,一直以來,西方的當代中國政治研究者主要關注的是當代中國在各個階段上的突出問題,而不是要尋求普遍的政治規(guī)律,結果就導致對當代中國政治的系統(tǒng)性研究很少,所產生的多是零散的專題性著作,只是近年來才開始出現(xiàn)個別有關當代中國政治的概述性著作[3](P30-31)。
沈大偉(David Shambaugh)等人認為,美國、歐洲和日本的中國研究能夠代表這個領域的全球趨勢,但在當代中國政治研究方面,最全面深入也最具代表性的研究還是在美國。相對而言,歐洲和日本的有關研究存在一些明顯的不足[4](P1、P5-9)。據此,這里就著重考察美國的當代中國政治體系研究狀況,兼及歐洲和日本的情況①實際上近年來中國周邊的俄羅斯(江宏偉:《20世紀90年代以來俄羅斯的中國政治研究概述》,《國外社會科學》2010年第4期)、韓國鄭在浩:《韓國的當代中國政治研究述評》,《當代中國史研究》2009年第2期)等國家的當代中國政治研究也是比較豐富的,但是可能這些研究與西方交流較少,因此不被沈大偉看成是主要研究趨勢的代表。。
在美國,當代中國政治研究的一些先驅者和第一代學者是比較重視政治體系研究的(只是從第二代開始就轉變了),也作出了一些開創(chuàng)性的貢獻,對后來的有關研究影響很大。當時這些學者從事當代中國政治體系的研究,缺乏對中國進行實地考察的條件和機會,因而只能做比較宏觀的研究,也可能和當時政治體系分析特別是比較政治研究興起不久有一定的關系,再則,政治體系研究也可以說是當代中國政治研究的基礎環(huán)節(jié)。
鄒讜先生被認為是美國當代中國政治研究的先驅者之一[4](P175)。他認為政治體系包括政權組織、政治文化和國家—社會關系三大組成部分[5](P206)。這一說法的依據是什么尚不清楚,但已暗示著鄒先生將從事獨具特色的當代中國政治體系研究。根據系統(tǒng)論,系統(tǒng)是“相互作用著的若干要素的復合體”[6](P51),其中要素之間的關系,即要素之間相互作用的機制就是一個系統(tǒng)的結構,是系統(tǒng)整體性的根本來源和依據。由于不同的要素間關系將導致要素和系統(tǒng)整體的不同表現(xiàn),因此相比于要素來說,結構更能決定一個系統(tǒng)的性質[7](P289)。比如石墨和金剛石都是由碳元素組成的,但卻表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性質,這就是由結構決定的。如果按照系統(tǒng)論的這個原理來開展政治體系分析,那么按照鄒先生所說的政治體系三大組成部分,一個政治體系的結構應當指的是政權組織、政治文化和國家—社會關系三者之間的關系(相互作用機制)。但這似乎并不是鄒先生的理解。鄒先生專門提出一個術語“全能主義(totalism)”用來指國家與社會的關系,同時又區(qū)別了政治體制(政體,國家政權的組織體系)與國家—社會關系,說二者之間沒有必然關系,由此他提出了全能主義政治系統(tǒng)的概念[5](P223-226)。如此說來,似乎鄒先生認為國家—社會關系就是一個政治體系的結構,一個政治體系的性質和類別是由國家—社會關系決定的。他考察20世紀的中國革命時就認為,這個時代的中國政治體系發(fā)生了整體變化,從過去天高皇帝遠的國家—社會關系,變成了黨國(party-state,唯一存在的政黨和國家完全融合的國家形態(tài))無所不包、無所不管的形式,黨國對于社會具有極大的自主性(autonomy)[5](P253)。顯然這就是從國家—社會關系來考察當代中國政治體系的,并且暗含著國家—社會關系就是政治體系的結構決定著政治體系的性質的意思。最后鄒先生總結說,進入20世紀以來,中國政治體系首先是國家—社會關系發(fā)生了全面的變化,然后才是政權結構的整體、統(tǒng)治階層的性質、社會基礎發(fā)生了全面的變化;同時由于革命黨人要進行全面革命和建設,需要強有力的政治權威,因此保留了傳統(tǒng)的權威關系,這方面沒有基本的改變,由此導致國家—社會關系的變化遠遠超過權威關系的變化[5](P255-256)。在這里,看起來鄒先生關注了中國政治體系更多的組成部分,但我們仍然看不到他所說的政治文化這個組成部分在其中的存在,更看不到三個組成部分的相互關系(結構)是什么,以及對于中國政治體系的塑造和變化來說起了什么作用。因此總的來說,鄒先生對于當代中國政治體系的研究,特別是他最有名的全能主義分析范式,盡管不乏啟發(fā)意義,但是他的這個研究套路還是存在比較大的缺陷,主要是對于當代中國政治體系的組成和結構缺乏更為嚴謹和全面的分析。
可能最早的、比較規(guī)范成型的當代中國政治體系研究,要數(shù)湯森(JamesR·Townsend)和沃馬克(Brantly Womack)著述的《中國政治》(1986年第3版)。湯森是美國當代中國政治研究的第一代學者,該書前兩版均由他一人著述,是阿爾蒙德(GabrielA·Almond)和白魯恂(Lucian Pye)主編的《比較政治學叢書》中的一部。因此之故,該書明確采取了阿爾蒙德等人制定的政治體系分析框架:體系、過程和政策。兩位作者也明確表達了他們的目的是尋求對中國政治的整體理解[8](序言P2)。根據湯森和沃馬克的歸納,過去美國的當代中國政治研究學者,曾先后不恰當?shù)亍⒆砸詾槭堑匕旬敶袊胃爬榫哂泄伯a主義國家特點的極權主義政治,具有發(fā)展中國家特點的動員系統(tǒng)、運動政權、新列寧主義的大眾政黨系統(tǒng)、激進的或極權主義的一黨體制,以及具有中國自我特色的毛澤東主義模式。在他們看來,這些概括都是不正確的,是意識形態(tài)的偏見,特別是沒有考慮到變化的因素。由此他們分成三個時期來概括當代中國的政治模式:1949-1957年的蘇聯(lián)模式,1958-1976年的毛澤東主義模式,1976年以來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新模式[8](P17-28)。盡管有這三個時期的區(qū)分,但總的來說,兩位作者還是習慣于用“共產主義政治體制”來統(tǒng)稱當代中國政治體系。他們注意到這個政治體系有過變化,但認為在1950年代中期和1976年以后還是比較穩(wěn)定的,諸如等級制、民主集中制、權力和程序的模糊性這些組織原則就是這個政治體系的常量。然后他們分別從中共、國家機構(包括軍隊)和群眾組織三個方面考察了當代中國政治體系的組成和結構,指出中共通過在其它組織中積極活動的黨員來行使領導職能,群眾組織則動員一般民眾來輔助和支持黨和國家機構工作[8](P81-99)。應當說兩位作者對于當代中國政治體系的組成有著一定的觀察和把握,并且也觸及到了這個體系的結構和有關功能。但是,除了意識形態(tài)的偏見外,中共、國家機構和群眾組織這三者之間到底是什么關系,是通過什么機制相互作用和聯(lián)系起來最終構成這個體系的,對此作者語焉不詳,這是該項研究之不足。
在湯森之后,多年來美國的當代中國政治研究鮮有觸及政治體系的題目,更多是沿襲從前的有關說法,這讓歐邁格(Michel C·Oksenberg,美國當代中國政治研究的第二代學者)對研究者越來越缺乏全局觀倍感失望[4](P142)。沈大偉在反思美國的當代中國政治研究狀況時也表示,盡管美國學界的研究課題和結果越來越多元化,這是一個學術繁榮的好征兆,但是“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的狀況也出現(xiàn)了,雖然對細枝末節(jié)的了解越來越多,但學界對中國和中國政治卻越來越難以形成明確的概括性認識[9]。不過近年來這種狀況似乎有所改觀,李侃如著述的《治理中國:從革命到改革》(1995和2004兩版)就是一例。在該書中,李侃如也指出當代中國的政治體系曾經歷過動蕩變化,但是中共保持著對中國的控制這一點始終不變。他認為當代中國政治體系包括黨、政府和軍隊三個機構系統(tǒng),其中黨和政府系統(tǒng)同級設置,但黨總是對政府行使最高權力[10](P172)。在國家與社會的關系上,他認為總的來說中國是一種國家控制社會的體制[10](P202)。最后,他通過所謂內部人的眼光,描述了黨控制政府的種種手段和方式[10](P239)。應當說李侃如對當代中國政治體系的核心(黨的領導)有著較為深刻的把握,但是他描繪的這幅圖景,無論是體系的組成還是結構,都很凌亂。
可能美國當代中國政治體系研究的最新成果,來自于威廉·約瑟夫(William A·Joseph,美國當代中國政治研究的第三代學者)主編的《中國政治介紹》(2014年版)。在該書中,他想當然地把當代中國政治體系稱作“共產主義黨國(communist party-state)”,認為其本質是威權政治體系[11](P5),是一種獨特的政治體系類型,其特征有五:(1)共產黨制定決策,控制國家,國家執(zhí)行決策;(2)堅持馬列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指導著政策制定和塑造著政治生活;(3)共產黨堅持“先鋒隊”的自我定位,有權對社會、經濟、文化和生活的其它許多方面實施領導;(4)共產黨執(zhí)政為民(人民是社會主義和共產黨的支持者),而對與人民相對的敵人實行無產階級專政;(5)共產黨特別關心對經濟事務的領導。約瑟夫認為,由于共產主義黨國反映了當代中國政治體系的根本結構,所以必須放在這一框架中來描述和分析當代中國政治[11](P13-14)。應當說約瑟夫對當代中國政治體系的把握較為全面細致,不過他還是沒有比較具體地指出這個體系的組成和結構,同樣沒有避免意識形態(tài)的偏見。同樣在該書中,李成也把當代中國政治體系稱作“共產主義黨國”,也看到了黨的主導權力地位,看到了國家作為黨的決策執(zhí)行者的角色地位,但是他沒有把社會納入這個體系中,沒有看到社會的類似角色地位[11](P192-194)。這也是一個比較明顯的不足。在這里,我們看到了美國學者所謂“中立”研究的意識形態(tài)偏見。
在歐洲,從事當代中國政治體系研究的很少見,可能唯一的例外是賽奇(Tony Saich,不過現(xiàn)已供職于哈佛大學)。在《中國的治理與政治》(2004年版)一書中,他提到在改革開放時代,中共在政治體系中的角色有所變化,從過去的革命動員黨變成了執(zhí)政黨,黨的權力已經有所削減,但是這種變化的程度是有限的,黨依舊保持著威權統(tǒng)治,控制著國家和社會[12](P112)。盡管言簡意賅,但賽奇所勾畫的當代中國政治體系似乎更為清晰。不過遺憾的是,賽奇沒有具體考察這個體系的結構,這似乎也不是他研究的重點所在。
日本的當代中國政治研究者似乎一直都比較重視政治體系的研究,曾提出了“黨國體制”、“黨和國家之間的合謀系統(tǒng)(黨國合作)”等概念來描述當代中國政治體系。具體而言,在黨政關系方面,毛里和子在《當代中國政治》(1993年)一書中,把黨(中共)、國家和軍隊看成是中國政治體系的主角,其中黨控制著其余二者。在新版《當代中國政治》(2004年)中則使用了“政府黨體系”來指稱當代中國政治體系,指出中共在黨、國家和軍隊三位一體的體系中占據核心地位。在國家和社會關系方面,園田茂人、凌田雅晴和天兒慧等學者注意到中國的國家和社會之間是共存關系,社會對國家有一定的獨立性,但二者沒有直接沖突關系[4](P166-170)。唐亮則始終帶有偏見地把當代中國政治體系稱作“一黨領導體制”,指出這個體系的結構是黨領導國家機構、軍隊和社會團體[13](P12-28)。綜合這些研究來看,似乎日本學者對于當代中國政治體系的組成并沒有一致的觀點,至于在結構方面,都能看到中共的核心角色和地位,但似乎也僅限于此。
在國內,盡管當代中國政治幾乎每天都在每個人的身邊發(fā)生,但學者們對此的研究卻遠遠晚于國外。當然這跟政治學在當代中國的曲折發(fā)展歷程密切相關。改革開放以來,政治學恢復重建之后,國內政治學研究就難免受到國外政治學(特指西方政治學)的影響,對當代中國政治體系的研究也不例外。
概括起來,國內的當代中國政治體系研究可以分成三種情況來考察。
在這方面,俞可平教授的博士論文《當代中國政治的分析框架》(1988年)是一個較早的案例。該文明顯借鑒和運用了結構-功能主義模式的政治體系分析方法,把當代中國政治體系分成政治制度性結構、政治黨團性結構和政治職能性結構三個部分,然后分別考察它們各自的功能以及當代中國政治體系的整體特征[14]。不過在其十年后的一部著作里,俞教授似乎換了一種考察角度。他一開始就指出中國是中共一黨領導下的政治體制,中國政治的實際權力核心是黨而不是政府,因此他是從政黨體制開始來考察當代中國政治體系的[15](P1)。
這方面有兩個典型代表。朱光磊教授是從政治權力結構的維度來考察和把握當代中國政治體系,指出中共在其中占據著領導核心地位,形成了一個“6+1+2”體系,包括六大領導班子(黨中央、中紀委、全國人大及其常委會、國務院、中央軍委、全國政協(xié)、從前的中顧委)、一個國家元首(國家主席)、兩個司法機關(高法、高檢),形成了包括“黨”、“政”、“軍”、“法”四個方面的權力構架[16](P31-33)。
胡偉教授注重把結構和過程結合起來研究當代中國政治。在考察結構時,他不拘泥于憲法的規(guī)范性框架,而注重實際狀況,得出當代中國是以黨組織為中軸的黨政軍一體化的國家政權體系和政治體制[17](P31)。在這種觀察的基礎上,胡教授具體考察了黨的領導體制,認為主要包括組織性一元化領導體制和領導集體的一頭多元制兩個方面,前者指的是中共對一切國家機構(包括國家政權機構和軍隊)實行組織體系上的統(tǒng)一領導,后者則是領導者個人層面上的集體領導與分工負責相結合的領導體制,二者互為補充[17](P37-44)。
林尚立教授提出“政治形態(tài)”這個概念(他強調這個概念具有馬克思主義理論背景,但和政治體系的概念可能還是比較接近的),認為它包括政治權力、政治結構、政治過程和政治意識四個要素,其中政治權力是中軸,是決定性因素[18](P40-41)。然后他以此來考察當代中國政治形態(tài)的產生、結構、問題和未來發(fā)展。其中可能最逼近政治體系分析的部分,是其對當代中國政治形態(tài)的制度構架的分析,因為林教授強調政治權力是政治形態(tài)中最本質的東西,決定著政治形態(tài)的性質和結構,而制度構架就是基本的權力結構[18](P166)。按照這種觀點,林教授剖析了民主集中制和議行合一的組織原則以及黨政軍的關系。這其中對黨政軍關系的剖析最能說明他對當代中國政治體系結構的認識,因為他說在當代中國,黨政軍是三大權力主體,其相互關系對整個政治形態(tài)具有決定性的影響。其中他又特別強調黨政關系,認為這是當代中國政治形態(tài)中最重要的、但又是最難解決的問題[18](P189)。最后林教授總結說,當代中國政治形態(tài)的制度構架是在中共領導下形成和發(fā)展的,黨與國家的關系決定著國家與社會的關系[18](P219-220)。
楊光斌教授則指出在當代中國,黨和國家的領導體制其實就是這個國家的政治體制(政治體系)。黨和國家的領導體制是一個習慣性的說法,其實就是黨的領導體制。這個體制包括多方面的權力組織,如黨組織系統(tǒng)、國家組織系統(tǒng)、黨與國家的關系、企事業(yè)單位和社會團體[19](P23-24)。基于此,楊教授從黨的領導體制出發(fā)來分析當代中國政治,揭示了一幅當代中國政治體系的圖景:從前是黨通過黨委制、黨組制、黨管干部制度、歸口管理制度、黨委領導下的集體負責制和有關案件的黨內審批制度來實現(xiàn)一元化領導;改革開放以來,在企事業(yè)單位中的行政首長負責制、黨的行為法治化、黨與行政部門關系、干部制度等方面有所改革和變化,但權力的基本組織結構保持不變,特別是黨在政治生活中的核心地位絲毫未變[19](P24-41)。
與此類似,景躍進教授等學者在新近的研究中指出,在當代中國,中共是領導核心,是當代中國政治體制的中軸,中共是理解當代中國政治的鑰匙,從而明確地把當代中國政治體系稱作“黨政體制”,指出其基本特征是一元化領導,其方式包括作為權力軸心機制的黨委(黨組)領導、作為全面控制機制的歸口管理、作為精英機制管理的黨管干部、作為思想統(tǒng)一機制的意識形態(tài)斗爭、作為溝通吸納機制的政治協(xié)商、作為社會整合機制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作為政治動員機制的群眾路線,其結構主要是在黨和國家政權機關、軍隊、民主黨派、社會團體和群眾、傳媒等幾方面的關系中形成和展開[20](P3-6,P18-34)。
綜觀國內外的當代中國政治體系研究,我們可以看到一個共通之處,那就是都看到了中共在這個體系中居于核心的地位。應當說這是完全符合事實的,也可以說是這項研究所取得的最重大的成果。
除去上述的共同點,接下來就存在諸多分歧了,特別是當代中國政治體系究竟由哪些部分組成,這些部分之間是什么關系(結構),學界還缺乏一致的看法,而且所做出的描述和解釋似乎也不能完全令人信服。比如我們看到,西方學者大多采取國家—社會的分析框架(許多還增加了軍隊這個要素),但幾乎沒有一個研究者注意到并去解釋“政協(xié)”在這個體系中的存在,顯然這是很不完整的,存在重大缺陷。實際上,源于西方世界的國家—社會分析框架可能也不見得適合于用來觀察和分析當代中國政治體系。比如托尼·賽奇認為當代中國的國家具有相對于社會的自主性[12](P214),也就是相對于西方世界來說,中國的國家不大會受社會團體的意見和利益所左右,而是反過來控制社會。但其實在當代中國,在黨(中共)的面前,國家或社會只是黨的左右手,這跟西方世界的情況相去甚遠,從而導致源于西方世界的國家—社會分析框架失去了意義。更為重要的是,西方學者的意識形態(tài)偏見嚴重影響了其研究的客觀性和公允性。至于國內學者,現(xiàn)在越來越傾向于按照自己制定的框架來進行分析,通常是以中共為核心和基點來開展研究,這當然是符合現(xiàn)實的,是非常合理的。但除中共之外,這個政治體系其它組成部分有哪些,相互之間是什么關系,則說法甚多,但大多僅限于列舉說明而缺乏邏輯和理論的解釋論證,顯得比較零碎,致使其描述和解釋的力量都受到了限制。以上種種說明,當代中國政治體系研究還有必要繼續(xù)推進,特別是要深入探究這個體系的組成和結構,因為這個問題還沒有得到比較好的解決。
要繼續(xù)深入探究當代中國政治體系的組成和結構,恐怕還需要以反思檢討既有的政治體系研究框架模式為基礎和前提。系統(tǒng)論的知識告訴我們,一個系統(tǒng)的性質是由其組成和結構決定的,但最關鍵的是結構,結構是系統(tǒng)整體性的根本來源和依據,因此系統(tǒng)分析的基礎工作就是搞清楚系統(tǒng)的組成,但更重要的工作是結構分析,否則我們就不可能準確地把握一個系統(tǒng),更不要說在此基礎上去研究系統(tǒng)的功能、過程和變化了。而在這方面,過去的政治體系分析存在明顯的瑕疵。政治體系論產生后的第一個模式,即伊斯頓的輸入—輸出模型,太過于關注系統(tǒng)與環(huán)境相互作用的過程,而忽視了對政治體系自身組成和結構的考察,基本上把政治體系看成是一個黑箱的建構[21](P33-37)。這種忽視了系統(tǒng)組成和結構的過程分析,特別容易導致空洞無意義的結論。后來阿爾蒙德等人的結構—功能主義模式把政治角色看成是政治體系的基本組成,而用結構來指相互作用的政治角色的組合,這些相互作用的結構再進一步構成政治體系[22](P14)。這就意味著結構—功能主義所說的結構并不具有宏觀和整體的意義,與其說是政治體系的結構,倒不如說是政治體系的組成部分,那么這樣的結構分析恐怕是不合格的。此外,結構—功能主義模式明顯取材于西方的政治生活狀況,形成的是一種以西方政治體系為模板的分析框架,在用于研究其它政治體系的組成和結構時存在明顯的局限性。比如說,阿爾蒙德等人認為,大部分現(xiàn)代政治系統(tǒng)都存在政黨、利益集團、立法機構、行政機構、官僚和法院這六類政治結構,但又認為這些結構在不同的政治系統(tǒng)中可能具有不同的功能[23](P34)。盡管如此,他們還是堅持按照這樣的政治體系組成模式去分析從英、美、法、德、日這些發(fā)達的西方國家,到俄、中、墨、伊朗、巴西、埃及、印度、尼日利亞這些非西方國家的政治體系①除上述第九版外,還可參見【美】加布里埃爾·A.阿爾蒙德等著:《當今比較政治學:世界視角》(第八版更新版),楊紅偉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這就導致在考察政治體系的組成時特別容易犯錯誤,政治體系分析的基礎工作是不夠嚴謹?shù)?。所有這些說明,雖然政治體系分析從產生到廣泛運用時日已久,但其實現(xiàn)有的框架模式是有缺陷的,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對政治體系的組成和結構缺乏正確的或足夠的考察。因此,當我們再度深入探究當代中國政治體系的時候,簡單地復制或者利用現(xiàn)有的一些政治體系分析框架模式,恐怕不合時宜,而更需要回歸系統(tǒng)分析的原本意義去開展思考和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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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張秋實)
古洪能(1976—),男,四川資中人,博士,貴州師范大學歷史與政治學院副教授、政治學系主任,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政治、政黨政治。
D61
A
1671-7155(2017)05-0084-06
DOl:10.3969/j.issn.1671-7155.2017.05.015
2017-08-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