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軍麗
摘要:都柏林具有雙重屬性,它既是第一世界中一流城市的代表也是第三世界中殖民地城市的代表。這個城市有著古老的文明也有著屈辱的歷史,有著高度發(fā)達的商品經濟也伴隨著比比皆是的貧窮困頓。在這個城市里,被孤立、嘲諷的“他者”—布魯姆堪稱些許清醒人士的代表,他看到了英國統(tǒng)治對愛爾蘭人造成的壓抑,英國商品經濟對愛爾蘭傳統(tǒng)農業(yè)經濟的巨大沖擊,天主教的虛偽逐利本質,看到一群既服務于上帝又服務于財神的普通市民的自我放逐。喬伊斯植根于自己的愛爾蘭背景, 以城市小資產階級視角生動地反映了上個世紀之交都柏林的現(xiàn)實狀況,為當時的都柏林人呈現(xiàn)了一副逼真的自畫像,希望都柏林人能夠認清現(xiàn)實,探究原因,尋找出路。
關鍵詞:他者;布魯姆;都柏林;壓抑與無奈
詹姆斯·喬伊斯曾經說過,偉大的作家首先都是民族的作家,他們自己強烈的民族主義最終成就了他們國際著名作家的地位,至于他本人則永遠描寫都柏林,因為如果他能觸及都柏林的核心,他便能觸及世界上所有城市的核心(金,505)。因此喬伊斯的每一部小說作品都以都柏林為背景,以生活在這座城市的居民為小說人物的原型,為讀者描述都柏林的一切。在長達八個世紀的殖民統(tǒng)治期間,愛爾蘭是最苦難的國家,她的民族所遭受的巨大創(chuàng)傷可以與猶太人的歷史遭遇相提并論。然而令喬伊斯遺憾的是,愛爾蘭人在長期的殖民壓迫中迷失了自我,他們自暴自棄、隨波逐流。這也許是喬伊斯在其愛爾蘭民族宏大史詩—《尤利西斯》—中以一名默默無聞的猶太人,一位都柏林人眼中純粹的“他者”布魯姆為主角的原因之一吧。
本杰明·塔克(Tucker,414)在其著作中提到1881年的愛爾蘭社會面臨著諸多威脅:愛爾蘭有可能被迷信愚弄,被專制踐踏,被兩大專制政體:宗教和政治,碾成塵?!?這些受害者[愛爾蘭人] 可能無視其冷靜領導人的睿智建議,卻在壓迫者所煽動的激情中發(fā)泄,因而盲目、固執(zhí)地投身于暴力、毀滅性的革命中…
二十年后的愛爾蘭與1881年的情景相比并無太大變化,因而布魯姆看到的仍然是英國的政治壓迫,經濟剝削,宗教虛偽以及愛爾蘭人的隨波逐流。
一、政治壓迫
在當天的游蕩中,布魯姆與代表英國統(tǒng)治的三股力量:總督車隊,軍隊和警察,有所交匯,在面對每股力量時,布魯姆或回避致敬或力圖據(jù)理力爭。與布魯姆態(tài)度形成巨大反差的是都柏林人對英國統(tǒng)治力量的趨炎附勢、俯首帖耳,甚至為虎作倀、助紂為虐。
(一)總督車隊
英國對愛爾蘭的政治統(tǒng)治突出表現(xiàn)在愛爾蘭總督車隊上,該車隊在小說第十章中基本貫穿始終。車隊受到了以商人為代表的克南先生、以警察為代表的權力部門、以神父為代表的宗教部門、以迪達勒斯為代表的中下階級普通民眾的歡迎。但在總督車隊長長的行進過程中,布魯姆也在穿大街過小巷,但他卻始終與車隊避而不見。
(二)英國軍隊
真正行使英國對愛爾蘭的統(tǒng)治權力的軍隊可以不分晝夜的自由出入都柏林的大街小巷。他們酗酒嫖娼,對普通市民稍有不滿就拳腳相加。在第十五章,醉酒的斯蒂芬與士兵卡爾和康普頓發(fā)生一些口角,就遭到卡爾的迎面一拳而被打倒在地。打人事件再次暗示愛爾蘭人的安撫策略并不能阻止英國人的野蠻行徑。如果不是布魯姆提醒兩位士兵在布爾戰(zhàn)爭中愛爾蘭人的巨大犧牲,卡爾可能再次出拳(蕭,1233-1240)。在布爾戰(zhàn)爭期間,英國政府強征愛爾蘭人入伍并部署到南非參加鎮(zhèn)壓布爾人的戰(zhàn)斗中。由于英軍指揮官的指揮失誤和其用愛爾蘭人對抗布爾人的心理,愛爾蘭士兵死傷慘重。
(三)英國警察
布魯姆回憶起當年英國政客張伯倫在都柏林三一學院接受學位的當天遭到愛爾蘭民族主義者組織的支持布爾人的學生游行。大批警察出動逮捕參加游行示威的學生,布魯姆差一點被騎馬的英國警察碾壓而死,幸虧他及時躲進曼寧酒吧(403-04)。示威隊伍的親布爾口號和要求處死張伯倫的口號表明愛爾蘭人對英國統(tǒng)治的仇視,而張伯倫下令對游行隊伍的武力鎮(zhèn)壓與英國在非洲和亞洲所進行的殖民戰(zhàn)爭的本質是一致的。
具有諷刺意義的是正是這位被愛熱蘭人尊為神圣的約瑟夫·張伯倫首相在其主管殖民地事務期間(1895-1903)大力推行殖民擴張,直接導致了布爾戰(zhàn)爭,而且他本人也反對愛爾蘭自治草案。
在士兵卡爾以親布爾人這一莫須有的罪名打倒斯蒂芬后,警察過問事件經過時,布魯姆建議警察記錄士兵的部隊番號,警察不僅沒有記錄番號反而追問斯蒂芬的姓名和地址(1242-43)。萬幸的是與警察關系密切的科尼·凱萊赫及時趕到,幫助布魯姆勸說警察從而避免了斯蒂芬的牢獄之災。
布魯姆認為警察“為了效忠國王,簡直就公然不擇手段…顯然他們是被雇來保護上流階級的”,同時布魯姆也認為士兵隨時攜帶步槍和手槍,一旦與市民鬧氣糾紛容易出事(1319)。
二、經濟沖擊
英國對愛爾蘭的經濟沖擊主要表現(xiàn)在金融和貿易兩個方面。在金融方面,英國貨幣滲透到社會各個層面,牢牢控制著每一個愛爾蘭人;在貿易方面,英國的批量生產、高附加值產品出口和鋪天蓋地的廣告宣傳完勝愛爾蘭的個體作坊生產、原材料出口和傳統(tǒng)經銷方式,愛爾蘭人貧窮落后的狀況必定每況如下。
(一) 金融統(tǒng)治
小說第二章中迪希校長說“金錢是權”(110),他在給斯蒂芬發(fā)薪水時用了“兩張鈔票…一枚嶄新的金鎊…兩克朗和兩先令” (109)。一共是三鎊十二先令的薪水卻以各種英國貨幣單位支出,充分證明了英國貨幣對愛爾蘭的支配性地位。
小說中不斷轉手的貨幣當然也是英國貨幣,小說中名目繁多的商品大多明碼標價,布盧姆當天給讀者匯報的商品及其價格就包括:阿布拉莫木炭每噸二十一先令(1416), 巴靈頓牌肥皂四便士一塊(227),兩個蘋果一便士(387),墻紙一打一先令九便士(392),安妮·林奇公司出品的特級茶葉每磅兩先令(1424)等等。從商品的價格中可以看出英國的金融統(tǒng)治無處不在地支配者每一位愛爾蘭人的日常生活。
小說中的許多人際關系是建立在金錢關系基礎上的。為討得妻子歡心,布魯姆一天勞碌奔波,為了拉到廣告,掙得傭金以便給妻子買條真絲襯裙(433),在工作之余他還給妻子莫莉配置化妝水(226),買書(597-98)。但是布魯姆的小恩小惠與莫莉的情人博伊蘭的禮物相比相形見絀。為了占有莫莉,博伊蘭當天送的一個水果籃不算外加的酒和梨罐頭就已經一鎊七先令六(584,587),另外,當天他還給莫莉購買了一張一鎊的賭馬券(786,1424)。
(二) 貿易壓榨
小說第六章中,布魯姆在前往迪格納穆葬禮的路上碰到一群要被屠宰的牛羊時,他想到了英國與愛爾蘭之間的貿易。愛爾蘭以每頭牛27鎊的價格賣給英國,英國人除了享用上等的烤牛肉外,還將牲畜屠宰后的下腳料如牛皮、牛毛、牛角等送到工廠加工并將制成品如皮革、肥皂和植物奶油等轉銷到愛爾蘭再次獲利(258)。
在“吸引不自覺注意”一文中,作者馬修·海沃德(Hayward, 2013)列舉了小說各章中吸引布魯姆或駐足或注目的各種廣告推銷形式:商店里擺放講究的琳瑯滿目的商品(蕭,412),商品包裝上的宣傳說明(204-05),報紙廣告(210),人體廣告(390),船體廣告(388),窗口廣告(181),廣告宣傳單(384),廣告海報(229)等等。各色廣告鋪天蓋地以至于布魯姆認為任何場所適合登廣告(388)。小說文本中隨處可見的廣告宣傳的大多也都是英國或其他歐洲國家的產品,如李樹牌罐頭、吉諾牌褲子、勃艮第葡萄酒、埃普斯可可、林奇茶業(yè)等。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愛爾蘭自產的產品卻只能以小推車(263)或沿街叫賣(250,253,387)或上門送貨的方式(67)推銷,如蘋果、李子、班伯里點心和清晨送貨上門的牛奶。面對強大的現(xiàn)代廣告推銷方式,愛爾蘭產品的傳統(tǒng)推銷方式已經遠遠落后于時代,所以他們的推銷很難抓住消費者的注意力。面對大量吸引眼球的廣告,布魯姆對小販的叫賣聲或手推車上的貨物已經充耳不聞,視而不見了。沿街叫賣的小販是所有城市貧困的標志,都柏林也不例外。這一貧困群體無名無姓,無明顯特征與廣告中涉及的有顯著標識的商品名字和生產商名字形成鮮明對照。他們在這座城市中痛苦掙扎,他們的呻吟聲如同他們的叫賣聲一樣淹沒在城市的喧囂中了。
另外批量生產的產品成本大大降低,英國吉諾褲子批發(fā)店的廣告上褲子的價格(388)相當于裁縫改一條褲子的價格,11先令(1098)。由此可見英國的工業(yè)化和商品化對以農業(yè)經濟為主的愛爾蘭經濟造成的沖擊是無法估量的。英國國王“坐在寶座上,把紅色的棗味膠糖嘬到發(fā)白為止”(384)也暗指英國對愛爾蘭的經濟剝削,它榨干了愛爾蘭人民的血汗,留下一群饑腸轆轆、無依無靠的窮苦人民在苦苦掙扎:在前往墓地的路上,布魯姆看到一個流浪漢從開了口的、臟兮兮的靴子里倒著泥土和石子兒(261);第八章里他看到一個流浪漢倚在約翰·朗姆酒吧的墻邊,想找份工作(433)。
三、宗教虛偽
在小說十五章,愛德華七世在觀看劊子手處決犯人時“身穿滑稽的耶穌的衣裳,頭上為耶穌的光暈所環(huán)繞,那張散發(fā)著磷光的臉上有一顆白色的棗味膠糖”(1226)。白色的棗味膠糖象征著英國對愛爾蘭的經濟剝削,而國王的形象與基督形象合二為一則表明政治和宗教對愛爾蘭人的剝削和壓迫實質。斯蒂芬更是直言不諱地指出“我是兩個主人的奴仆…一個英國人,一個意大利人”(80)
(一) 欺騙性的宗教儀式
在小說第五章,在諸圣教堂里,布魯姆認為牧師用拉丁文布道是個好主意,因為信徒們不懂拉丁文,只能盲目按照牧師的意思行動(220-21)。在觀看圣餐儀式時,布魯姆諷刺道,圣體不過是“一便士一撮的騙人的玩意兒”(221)。而吃完圣體的信徒們則感到無比幸福,感到“家族大團聚”(221)。牧師則將圣爵中的上等葡萄酒一飲而盡,“一口也不留給教徒喝”(222),只給信徒一點面餅。
(二)虛偽的神職人員
在小說第六章,布魯姆觀察為迪格納穆主持葬禮儀式的牧師時發(fā)現(xiàn),該牧師“盛氣凌人,專橫跋扈”(267),臃腫肥碩,完全顛覆了牧師平靜溫和、消瘦憔悴的傳統(tǒng)形象。當天早晨,獨腿水手向康米神父乞求施舍時,神父只祝福了他,因為神父手中的一克朗要用于支付電車車費。其實可以走路前往,但其中一段路比較臟亂,神父不想走而已(570,574)。諾里斯(Norris,82)指出,我們往往忽略康米神父“對都柏林窮人苦難的無視”。面對牧師的形象和舉動,布魯姆懷疑他們是否在贖罪日遵守絕食的規(guī)定,并對他們豐衣足食卻為人吝嗇,一毛不拔義憤填膺。
(三) 逐利的教會本質
在小說十四章中,布魯姆暗示遇到難產時,教會更傾向于保住孩子,犧牲母親,因為教會既可以收到葬禮服務費也可以收到洗禮服務費(蕭,936)。由此可見,比起精神救贖,教會對積累財富更感興趣。牧師傾聽信徒懺悔,組織改邪歸正的信徒宣講的目的也是“搜刮錢財”(224)。在參加迪格納穆葬禮期間,布魯姆自言自語道禱文都是現(xiàn)成的,牧師只是照本宣科而已(268)。但即便牧師沒有付出努力,葬禮服務費是免不了的。教會的博士們編出的整套神學是教唆教派與教派之間互相殘殺。布魯姆想起興起于法國的胡格諾派曾長期遭到迫害而被迫流亡于愛爾蘭各地。
(四) 壓抑人性的宗教教條
在布魯姆和莫莉的婚姻狀況中,天主教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由于兒子夭折,夫妻二人飽受折磨。他們?yōu)楸苊忸愃魄闆r再度發(fā)生決定采取避孕措施,而天主教譴責避孕,堅持讓決定避孕的夫婦禁欲。由此可見,天主教對夫妻生活的干預是布魯姆與莫莉關系疏遠的主要原因之一(Booker, 47)。
作為都柏林人眼中的“他者”、異教徒,布魯姆承受著雙重壓力:一方面,他承受著都柏林人所承受的一切;另一方面,他還要承受著都柏林人帶給他的孤獨、寂寞、嘲諷與排斥,盡管如此,他始終保持著清醒的頭腦。他當天無家可歸的身份使他能夠以外部敘述視角客觀評述都柏林的方方面面:英帝國的殖民統(tǒng)治、經濟壓榨、宗教虛偽等等洶涌暗流。借助于布魯姆的冷靜視角,喬伊斯將都柏林最為丑陋不堪的一面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期望都柏林人看到自畫像后能夠自警、自省、自尊、自助,最終回歸勤勞、勇敢、自信、睿智的本真。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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