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未然
賈寶玉生活的年代,有人不被當(dāng)人來看待,尤其是女人。《紅樓夢》一開始,在第四回,我們就看到,英蓮像牲口一樣在馮淵和薛蟠之間被叫價出賣;第十三回,見秦可卿死,丫環(huán)瑞珠“也觸柱而亡”。但沒有人去惋惜這樣一個年輕生命的凋零,而是“合族人也都稱嘆”。這就是當(dāng)時社會主流的價值觀。
即使如寶釵、黛玉、探春這樣的豪門小姐,在那樣的一個社會語境里,她們并不比“下人”有更理想的社會境遇?!白酉抵猩嚼牵弥颈悴?;金閨花柳質(zhì),一載赴黃粱。”迎春的遭際,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更甚至,“因賢孝才德,選入宮中”做了皇妃的元春,難道不也是嗎?整日被囚禁在那個“不得見人的去處”,她可曾體會過作為一個人的快樂?
“女孩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辟Z寶玉的這句名言在當(dāng)時男尊女卑的社會氛圍里,實在是石破天驚之語。如果我們做一個橫向比較,差不多和《紅樓夢》同時代、宣稱“人生而平等”的《獨立宣言》,其中的“人”,也主要是指有地位的男性白人,而不包括黑人和女性。
人權(quán)是個富有魅力的詞匯,哪里有人存在,哪里就有人權(quán)問題。它應(yīng)該包含兩個最基本的內(nèi)容:一是把別人當(dāng)人看;二是把自己當(dāng)人看。
賈寶玉是賈府中高高在上的主人,卻“每每甘心為諸丫環(huán)充役”,更甚至,他還有一項具體的“廢奴”計劃。第六十回,春燕對他娘道:“寶玉常說,將來這屋里的人,無論家里外頭的,一應(yīng)我們這些人,他都要回太太全放出去,與本人父母自便呢?!敝链耍Y(jié)合當(dāng)時人權(quán)虛無、階級壁壘森嚴(yán)的社會語境,誰還能夠否認(rèn),這個“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nèi)原來草莽”的貴族少年,心底里有一顆生生不息的高貴靈魂!
推己及人。把別人當(dāng)人看的前提應(yīng)該是首先把自己當(dāng)人看。賈寶玉生活的年代,有的人就拿自己不當(dāng)人,尤其是男人。寧府的大老爺賈敬,一定是把自己當(dāng)成了神仙,整天吃丹藥、喝符水,后來終于“飛升”了。第七十八回,“閑征姽婳詞”一節(jié),寶玉等人受命寫詩,一旁的清客極盡溜須拍馬之能事,其媚態(tài)令人鄙夷。他們依附于豪門,毫無獨立人格,像寄生蟲一樣,等著吮吸賈府這個龐然大物的最后一滴汁液。當(dāng)然,那個時代最典型、最有代表性的男人,還要數(shù)賈雨村、賈政一類,他們熟讀四書五經(jīng)、深諳程朱理學(xué),看上去是家庭的主宰、社會的中堅,卻絲毫沒有作為人的精神上的獨立和平等,他們只是暫時做妥了奴才,便自我滿足,常常扮演新生事物、思想的扼殺者的角色。
第四回,面對馮淵案,賈雨村道:“蒙皇上隆恩,起復(fù)委用,實是重生再造……”皇上只是給了一個官職,看在賈雨村眼里,這就變成了他的再生爹娘。第十八回,元春省親一節(jié),賈政對元妃啟道:“臣,草莽寒門,鳩群鴉屬之中,豈意得鳳鸞之瑞?!辟Z政的奴性人格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本是貴族之家,他先自謙為“草莽寒門”,繼而自賤為“鳩群鴉屬”,要知道,對面坐著的人雖身為貴妃,卻是自己的女兒。父親自比雞、鴨,那作為皇妃的女兒又是什么?這是一幕多么荒誕的“浮世繪”!
帕斯卡爾在《思想錄》中宣稱:“人只不過是一根葦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東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葦草,人的全部尊嚴(yán)就在于思想?!狈艞壸约旱淖饑?yán)和思想,講些“仕途經(jīng)濟(jì)”,爭取日后“為官做宰”,寶玉做不到這一點。在他看來,這樣的人就是行尸走肉、“須眉濁物”。年齡漸長,他看慣了也看厭了身邊的下人、清客對主子的奴顏婢膝;看慣了也看厭了賈政、賈雨村輩向著他們更高的主子來媚主求榮。他不想做賴嬤嬤嘴里的“奴才秧子”,對泯滅人性、否定自我的封建禮教和制度,他表現(xiàn)出越來越強(qiáng)烈的反感和抵制。
父親賈政吩咐“只是先把《四書》一氣講明背熟,是最要緊的”,寶玉對這些“最要緊的東西”偏偏“怕讀”,以至“大半夾生”“斷不能背”。然而,對反映人性的自由解放、鼓吹個性解放的《西廂記》《牡丹亭》,他卻如獲珍寶、愛不釋手。法學(xué)家曾言:真正強(qiáng)有力的思考者一定要反思自身所在的位置,包括階級、職業(yè),而不僅僅是外部或表層。與周圍的人如薛蟠、賈珍、賈璉等一樣,賈寶玉也是當(dāng)時不平等的社會制度的受益者,他有充足的理由和可能,去做薛蟠、賈珍或賈璉,過一種“終日斗雞走狗、尋花問柳”的生活。然而,“行為偏僻性乖張”的他沒有這樣做,他的“天賦”的人權(quán)觀念和涌自心底的良知,決定了他選擇另一條路,一條把女性當(dāng)人的路,一條把自己當(dāng)人的路。
魯迅先生說:“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lǐng)會之者,獨寶玉而已?!辟Z寶玉是那個時代的寂寞先知,他的思想和觀念,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他生活的時代。他的悲劇人生,也正源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