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悅紅
1
綠漆涂抹的獨扇木門開了,閃出來一條半米寬的門縫,門縫里,夾著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女人。女人沒紋眉,眉毛略淡,薄薄的眼皮包裹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珠;鼻翼小巧、光滑;沒涂口紅,不厚不薄的嘴唇橫在略尖的下巴上方。盡管是在接近傍晚的樓道里,光線不怎么明亮,仍能看出她的皮膚和白皙無緣,雖然沒有色斑,但微黑。黑里透黃?;蛘哒f是黃里透黑。臉型偏長,飽滿突出的額頭上,長著一顆水潤潤的肉色痣,像極了中國大陸的一位知名女演員。女人沒留劉海,黑油油的直發(fā)全部集中在后腦勺上,束成一個長長的馬尾辮,微黃的發(fā)梢從腋下探出頭來。陸小路的眼睛在這張樸素的臉上扒拉過來扒拉過去,沒看出她哪兩根汗毛之間寫著小三兩個字。
看見門口這么多人,驚恐迅速爬滿女人的臉,新老師費了好大勁才敲開的半米寬的門縫,忽地小了一半。女人用鋼刷子似的目光把門外的五個女人上上下下刷了一遍,鼻子里慢慢呼出一股氣,身子也松弛了。門縫又恢復到能容下她身子的半米左右的寬度。
我說那誰,你家的狗,能不能不養(yǎng)?這么大的狗,小孩子過去過來的,害怕。還有,那狗身上的腥氣,滿樓道都能聞見……面對陌生,一向嘴巴伶俐的新老師,一下子拘謹起來,盡管臉上帶著笑,但那笑,硬得捏也捏不動,下級回答上級的盤問似的,一個短句一個短句地朝外吐。
我養(yǎng)狗怎么啦?誰規(guī)定我不能養(yǎng)狗?我養(yǎng)個狗你們也管?欺負人!我就養(yǎng)!不待新老師說完,女人眉頭上涌出一個疙瘩,她內(nèi)心的連環(huán)炮,瞬間被點燃了。她咆哮著,聲音尖厲凄慘,仿佛有人要剝奪她的性命。
新老師臉上的笑容被女人咆哮得無影無蹤,驚慌失措地朝后趔了趔,回頭看看她的同伴。她的同伴們看看她,又互相看看,也和她一樣不知所措,不知道接下來的劇情,該朝哪個方向?qū)а荨?/p>
你剛搬來不知道,這樓房不比平房。如果是平房,你在自家院里養(yǎng),也礙不著誰。這樓房,這么多人住在一起,上去下來的,你得考慮別人的感受。新老師不愧為五人的領(lǐng)袖,很快適應(yīng)了突變,不僅有話可說,而且說得語重心長,比剛才還流利。
什么樓房平房的?這狗,我就養(yǎng)!就養(yǎng)!女人不善說理,但她明白自己的方向,朝著自己的方向,可著嗓子吼,一點兒也不買新老師語重心長的賬,吼得臉都紅了。
你這人怎么這樣?油鹽不浸……新老師的臉也紅了,再也語重心長不起來,她也放開嗓門,和女人對吼起來。一場團體的勸說活動,演變成兩個人的爭吵。陸小路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對著女人張張嘴巴,又合上,誰也不愿意把頭伸到鳥窩底下讓鳥屎拉在自己身上。一個個厭惡地白那女人一眼,推推新老師說,走走走!
“哐!”陸小路等人還沒轉(zhuǎn)過身去,那扇綠漆涂抹的木門,被重重地關(guān)上了,和剛才屋里傳出的雄渾高昂的狗叫聲一樣,震得窗欞子上的玻璃嘩啦啦地響,震得大家的心臟一陣狂跳。陸小路隨著四人朝樓上走,上了兩個臺階,才意識到走反了,掉過頭來,看也不看那綠門一眼,快速朝樓下去。
2
衛(wèi)生間的窗戶是開向樓道的,暗,進來后需先開燈,才能干活。在鎢絲發(fā)出的濃重昏黃的光線的照射下,陸小路用洗臉盆從自來水管里接了些涼水,放在一個小木凳上,又提起旁邊的燒水壺,朝里兌熱水,另外一只手,伸進水里試溫度。水溫適合了,放下燒水壺,低下已經(jīng)披散開頭發(fā)的頭,彎腰,把頭發(fā)浸進水里。陸小路的頭發(fā)多而長,浸水里后,滿滿一盆水都成黑的了。陸小路的身子接著朝下彎,把頭倒栽進水里,讓頭發(fā)完全濕透,同時,伸出雙手,準備朝頭發(fā)上撩水。這時,一個似曾相識的女聲傳來。陸小路一驚,側(cè)楞起耳朵,判斷聲音的來源。少頃,迅速把頭發(fā)從水里撈出來,胡亂擠擠水,兩手托著,朝前探著身子,從衛(wèi)生間出來,小跑著,到廚房去。水瀝瀝拉拉滴了一路,滴濕了褲角和拖鞋,陸小路不去管它。來到廚房的后窗戶跟前,陸小路把遮住臉的頭發(fā)撩向一邊,朝外看。陸小路住一單元二樓,窗戶開向樓后面的路,樓下的人從外面來,能看見,往外走,也能看見。可是,陸小路家的窗戶前橫著一張寬半米左右的條桌,上面放著煤氣灶和切菜板,陸小路隔著條桌,只看見樓角那張長著肉色痣的臉,看不見她身體的全貌。陸小路用一只手攥住滴水的頭發(fā),另外一只手扒住窗臺,把橫在條桌上方的身子,皮筋似的抻長,再抻長。那個穿著銀白色風衣、黑色打底褲的身子,終于全部呈現(xiàn)在陸小路的視野里了。
女人左手提著一只大號塑料方便袋,里面鼓鼓囊囊地裝著蔬菜零食樣的東西,右手扶著一輛黑色轎車開著的門,對她左邊腳底下一個兩歲左右的小男孩,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和—爸—爸—再—見。
那輛黑色轎車,車身和車玻璃上,蒙著一層白茫茫的塵土。陸小路對車牌不熟悉,不知道這車是什么牌子的,但她能看出來,這車,普通,價錢也高不到哪里去。轎車的車頭靠近了樓房的后墻,陸小路左右擺擺頭,也無法看見車里男人的模樣,連大體輪廓也不能。
小男孩抬頭看看轎車,不吱聲,撅起屁股繼續(xù)扒拉地上的樹葉。女人笑笑,足聲足氣地對車里的人說,回去吧!然后,“砰”的一聲推上車門。片刻過后,那輛黑色轎車,緩緩離去。女人盯著轎車離去的方向,很滿足,不,應(yīng)該說很幸福。那四處流竄的幸福,從頭發(fā)梢上汗毛眼里,眼睛里,鼻孔里,甚至從那顆肉色痣上,朝外輻射,輻射成兩個碩大明亮的光環(huán),刺得陸小路撐在窗臺上的胳膊一軟,身子一晃,煤氣灶上的炒鍋炒勺嘩啦啦響成一片。
媽!你干什么呀?在書桌前看書的陸暢聞聲扭過頭來,看見陸小路擺出的高難度造型,不解地問。
沒……沒什么。陸小路笑笑,不敢看陸暢,調(diào)整好身子,趕緊拾起從煤氣灶上歪倒到條桌上的炒鍋炒勺。
頭上的水順著脖子滑到身上,浸濕了大半個上衣,衣服粘在身上,涼涼的,澀澀的,不舒服。陸小路揭起胸前的上衣,放下,衣服馬上又粘在身上,又涼涼的澀澀的了。陸小路走回衛(wèi)生間,慢騰騰地把頭發(fā)重新浸到水里,有一下沒一下地揉搓著。水進了眼里,趕緊閉上,使勁擠,擠出一汪水來。
3
暮春午后的陽光又明又涼,把公園里的地面照得黑一片白一片。陸小路坐在一棵枝葉不太茂盛的紅葉李樹下的石凳上,身子在暗暗的樹蔭里,腳卻伸向明亮的陽光下。身邊的男人遞過來一只剝好的香蕉,遞到陸小路嘴邊,陸小路搖搖頭。男人縮回手自己咬了一口,嚼著,嘴里發(fā)出滿意的嗯嗯聲,又把香蕉遞過來。陸小路咬了一口,又香又甜,扭頭瞟瞟男人,身子不由地朝他靠靠,男人順勢把陸小路攬在懷里。
突然,頭頂上傳來一陣咯咯吱吱的聲音,把陸小路驚醒了,她翻了一個身,想把咯吱聲翻到腦后,重新回到夢中。這咯吱聲好不識相,仍響。好不容易停止了,又一陣撲撲通通的聲音鉆進耳朵里。陸小路完全清醒了,豎起耳朵,很容易就判斷出聲音的來源,是樓上,并且,和那狗有關(guān)。剛才應(yīng)該是它在抓撓地板,這回,是想掙脫脖子里的韁繩,圍著拴住自己的固定物,擰過來擰過去地朝后掙。掙不脫,還不甘心放棄,吱吱地叫。
這得鬧到什么時候?陸小路趕緊把耳朵朝陸暢的臥室遞過去。陸暢上高三了,學習緊,晚上十二點才睡覺,早晨五點就起床,每天就這么幾個小時的睡眠時間,陸小路可不希望有什么影響他。這樣鬧下去,還不得把他吵醒?陸小路摸出衣褲,穿上,想去樓上說一聲。剛走到門口、正換鞋,陸暢說話了,媽,干什么去?陸暢醒了。陸小路說,她家的狗,老鬧。我去說一聲。陸暢說,算了,黑天半夜的,鄰居們都睡了。你去敲門,人家還以為出什么事了呢。白天再去吧。陸小路右腳一半鞋里一半鞋外猶豫著。要不等等看,如果老鬧,就去找。陸小路換回拖鞋,去了一趟衛(wèi)生間,重又回到臥室,那怪異的聲音,不知道什么時候停止了。
陸小路躺下后,腦海里閃過傍晚透過后窗戶看見的那張幸福的臉,片刻過后,那張臉消失了,換成了夢中吃香蕉的自己。給自己遞香蕉的男人是誰呢?陸小路眨巴眨巴眼睛使勁地想,想不起來。再想,還是夢中模糊的模樣。翻了個身,伸手摸摸空落落的床,摸不到邊。又翻了個身。一米五的床真寬啊,兩個滾都打不到頭。陸小路閉上眼,可兩張眼皮像抹了油,滑溜溜的,怎么擠也粘不到一塊去。
4
媽,鍋開了!一個小女孩在廚房門口的位置喊。
你關(guān)上電源!女人好像在臥室里。
我不知道哪個是。小女孩說。
最右邊那個!女人說。
我不敢!小女孩說。
使勁摁那個鍵,沒事的,六月!女人鼓勵著女孩。
屋里傳來“滴”的一個聲響后,六月說,哦,關(guān)上了。
陸小路把靠近門口的頭撤回來,站直身子,舉右手對著那扇綠門,“啪啪啪”敲幾下。陸小路的手還在空中擎著,一個清脆的“磕巴”聲后,門開了,閃出來一條三四十公分寬的門縫。六月把自己夾在門縫里,怯生生地望陸小路。除了皮膚一樣黑黃,六月的臉上,沒遺傳下多少女人的樣子。如果說女人長得算好看,小六月,就很一般般了,特別是包裹她眼珠的那兩坨肉,就像糊在臉上的兩坨發(fā)面,厚。她留著齊耳短發(fā),但那頭發(fā),干粘了,有兩綹,支奓起來,碰著了綠漆涂抹的木門。
乖,你媽呢?陸小路微微彎下腰問。
媽,有人!六月“砰”地關(guān)上門?;匚萑チ恕iT口一片安靜。
這棟樓房已經(jīng)有些年歲了,充當墻皮的白色涂料,有的已經(jīng)剝落,露出大塊大塊的灰墻和白墻,沒剝落的,被歲月侵蝕成黃色,黑色。在綠門的門框和斑斑駁駁的墻角之間,掛著幾片蜘蛛網(wǎng)。
“啪啪啪”,陸小路又舉起手,對著綠門敲幾下。
“汪汪汪”,門沒開,狗叫起來,雄渾高昂,震得窗欞子上的玻璃嘩啦啦地響。狗叫過后,那扇綠門開了。趁著女人沒把門縫完全堵嚴的當兒,陸小路快速朝屋里瞟。在遠離屋門的那個臥室門口,鋪著一個編織袋縫制的包袱,包袱上,堆著用透明的塑料包裝袋包裹的花花綠綠的胸罩、褲頭、襪子等。女人好像剛從胸罩褲頭襪子堆里鉆出來,頭頂上的頭發(fā),毛毛地奓起來一層,有兩綹從右鬢角耷拉下來。見是陸小路,滿臉的驚慌,朝陸小路身后看看。也許發(fā)現(xiàn)陸小路是單獨一人,長長地吐一口氣,身子也松下來。女人不說話,把藏在門后面的左手抽出來,先用右手撣撣粘在左袖子上的塵土,再用左手撣撣粘在右袖子上的塵土,接著,左手的食指和拇指摁在一起,右手的食指和拇指粘在一起,揉搓起來。揉搓著,撣掉搓出來的污物。
你家的狗,昨天晚上都十二點半了,還鬧騰……陸小路瞥一眼女人臉上的那顆肉色痣,再也憋不住了,開門見山,直接發(fā)泄。
來這里剛幾天,它還不熟悉,不在窩里睡,老扒門,要進臥室,我打了它幾下。女人滿臉的歉意,解釋著。
既然也影響你,干脆別養(yǎng)它得了!陸小路很想這樣說,想起那天女人和新老師的爭吵,沒說出來,改口說,那么晚了你還打它,你不睡,別人還睡不?
我……我……女人嘴唇蠕動著,沒說出話來,把目光從陸小路臉上挪開,轉(zhuǎn)移到空中的某處。
我家孩子上高三了,學習很緊張,每天晚上都熬到十二點,早晨五點就起床。一天就睡那么幾個小時……陸小路從陸暢的作息說起,說到高三孩子的辛苦,說到住樓房的弊端,說到鄰居相處之道,句句話里充盈著對那女人的不滿。女人任由陸小路數(shù)落,不說話,連個姿勢也不換,眼睛仍舊盯著空中的某處,塑像似的。不過,這一點兒也沒給陸小路帶來勝利的優(yōu)越,相反,她覺得很不安。人家唱戲的,還講究一唱一和,她一個人這樣自說自話,好沒意思。還不就是專門跑上一層樓來,和眼前的綠門說話來了?陸小路說著說著,沒了激情和節(jié)奏,聲音低下來,像滿鍋的糊糊,找不到豆了,連她自己也不知道都說了些什么。
汪——汪——汪——又一陣雄渾高昂的狗叫聲,從女人身后傳來。陸小路看見門縫里閃過一道白,接著,一只碩大的狗頭,從女人腰際擠出來。這是一只普通的笨狗,頭上以白毛為主,間有黃毛,肩高大約七十公分。它瞪大眼睛,張大嘴巴,對著陸小路。
喲!陸小路的心臟像被鬼手捏了一把,疼,撫住胸口,朝后撤,腳步凌亂了。同時,向女人投去求救的一瞥??墒?,她沒得到應(yīng)有的同情,女人吆喝頑皮的孩子似的,對那狗吆喝一聲,沒打它,也沒罵它,甚至,還充滿愛憐地笑著摸了一下它的狗頭。
嗐,你忙吧,我走了。陸小路逃也似的轉(zhuǎn)身就走。朝樓下走。一步邁下兩個臺階。如果不是緊緊抓住了樓梯欄桿,絕對會從臺階上滾下去。事后陸小路想,她應(yīng)該感謝那狗,是它,直接把事情推到了結(jié)果。站在那里自說自話,比被笨狗吼一頓難過多了。
5
上班去?陸小路剛從庫房里推出電動車,聽見新老師喊。
上班去。你也上班去?陸小路笑笑。
嗯。對了,那天聽見你去找那女的了,是不是那狗又影響你了?新老師也剛推出電動車,瞥一眼前面的樓體,壓低聲音說。
是呀!你不知道,夜里撲通撲通的,鬧得睡不著,把我家暢暢都吵醒了。陸小路把屁股擱在車座上,也壓低聲音說。
就該找她去!在樓上養(yǎng)狗,狗騷氣熏得難受,沒有一點兒公德!新老師氣勢洶洶地說,好像影響了睡覺的不是陸小路,而是她。
就是啊!我花這么多錢來這里租房子,就是為了孩子上學方便。如果晚上睡不好,花錢是一回事,影響了升學,可是一輩子的大事。陸小路的氣也來了。
還不就是個小三,怕她干什么?不勞而獲!寄生蟲!不要臉!那男人很少來,有時候來了,怕人看見,連車也不敢下,直接走!新老師的火氣仍在升騰。
那男人養(yǎng)這么多人,怎么這么有錢?干什么的?陸小路跟著問。
誰知道呢!新老師搖搖頭。
別人還好,你住她樓下,那狗蹦來跳去的,你受影響最大。以后她什么時候影響了你,你就什么時候去找她,無論白天黑夜,別怕她!咱聯(lián)合起來,把她攆出去完事。你在哪里上班呀?新老師突然轉(zhuǎn)移話題問。
興達瓶蓋廠。陸小路把屁股擱在電動車上,擰開了電門。
那天在樓道里碰上你,就拉你一起去了。人多力量大,你不會怪我冒失吧?對了,老是你你的稱呼,還不知道你姓什么呢?新老師也擰開電門,跟上來。
我呀,姓陸。陸小路啟動電車,慢慢行走。
陸姐,整天見你一個人過來過去的,怎么沒見過孩子爸?新老師在陸小路后面喊。
呵……呵……陸小路臉上現(xiàn)出些禮貌性的笑,不說話。
你也讓他來盡點兒義務(wù)呀,別覺得伺候孩子就該是女人干的……
我時間到了,先走了,有空了再玩兒。陸小路朝后扭扭頭,加大電門。電動車“嗖”的一聲,跑出很遠。
6
祝老師推開樓道最靠邊的那扇門,屋里跳出來一片白亮亮的光。祝老師看著陸小路對著敞開的屋門,手心朝上伸出了右手掌。
祝老師個頭矮,不足一米六。2開平方根后是1.414,學生都偷偷地叫他根二。祝老師不僅個矮,還長有一張娃娃臉,那張臉,不僅白,而且紅,白里透紅。祝老師白里透紅的娃娃臉上,整天掛著微笑。陸暢說,笑容一離開祝老師,我們都提心吊膽的,暴風雨就要來了。
和剛才用白板隔成許多空間的辦公室相比,這個辦公室更接近陸小路上學時的老師辦公室,兩張木桌對在一起,桌面上堆著些紙張和書本。兩張條桌中間的夾縫處,朝左朝右各擺著一臺電腦。祝老師說,剛才的那個是老師辦公室,這是教導處。這里人少,說話方便。
祝老師拉開靠近自己的那張椅子,坐下,也讓陸小路坐在靠近她的那張椅子上。陸小路連忙搖搖頭,這是老師們坐的地方,她哪能隨便坐呢,堅持站著,面對祝老師。
祝老師問,陸暢這兩天沒和你說什么嗎?
說什么?沒有?。£懶÷窊u搖頭。他是不是不好好學習,惹你生氣了?陸小路趕緊加上一句。
沒有沒有,陸暢這么懂事,才不惹老師生氣呢。是這么回事,學校準備辦個輔導班,請高校的老師來講課,給尖子生們輔導一下優(yōu)秀課程,過一段時間好參加競賽。需要交輔導費。陸暢呢,沒交。祝老師笑容滿滿地說。
多少錢?自從接到電話,陸小路的心臟一直高懸著,聽見祝老師說是輔導費的事,而不是陸暢犯了錯誤,才安定下來。
一科1500。祝老師說。
1500?陸小路又問。
陸暢的數(shù)學和物理成績,在班里是頂尖的,在學校里也是前幾名,我打算讓他上這兩科的輔導班。祝老師的最后一句話說得慢吞吞的,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朝外蹦。
3000?陸小路的聲音猛地高上來,她剛剛落地的心臟,又懸空了。
我知道你家里困難,一個單身女人帶著孩子,從農(nóng)村來城里上學,還租了房子。陸暢沒交錢,我也沒問他,直接給你打了電話。大人總比孩子考慮得長遠。你想想,給孩子交學費,你只是目前困難,憑陸暢的學習成績,肯定是能獲獎的。如果獲了獎,自主招生時就能加20到30分。就說20分吧,那得壓下多少人……
一只碩大的飛蛾忽閃著翅膀圍著白熾燈轉(zhuǎn)。翅膀碰著了燈座,“啪啪”地響。飛走了。又飛來了。對著燈棍的最明亮處,“啪”的一聲撞去。
7
“哧哧哧”,聲音從廚房門口的位置響起,走到客廳中間,停下來。接著,是粗糙的吱吱聲,在客廳中間響起,很短的一段距離,好像木質(zhì)板凳在移動。干什么呢?陸小路模起床頭柜上的手機,凌晨一點二十。
陸小陸起床后,躡手躡腳地來到陸暢臥室門口,貼近臥室門聽了聽,陸暢呼吸均勻,陸小路又躡手躡腳地離開了。
陸小路去了一趟衛(wèi)生間。在衛(wèi)生間里,不小心踢到了洗腳用的塑料盆。盆里有水,摩擦著地面,發(fā)出厚重的哧哧聲,和剛才樓上傳來的哧哧聲差不多。陸小路把盆里的水倒掉,用腳踢了一下,雖然也發(fā)出“哧哧”聲,但很輕,是“哧啦”摩擦地表的聲音,傳不到地板下面來。
從廚房門口,推著盛了水的塑料盆,然后把小板凳放在水盆旁邊,干什么?應(yīng)該是洗腳。這么晚了才洗腳?陸小路站在馬桶旁,對剛才的聲音進行推測。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客廳拉扯到廚房,陸小路把耳朵遞過去,樓上傳來炒勺在鍋里蹦跳的聲音。這么晚了還做飯?給孩子做?孩子那么小,這么晚了還沒吃飯?不會。給她自己,更不會??隙碛衅淙恕_@人半夜來了,她起床來給他端水洗腳,生火做飯,然后……陸小路想起那輛落了塵土的黑色轎車!身上滾過一個冷顫,又一個燥熱。
陸小路悻悻地躺回床上,耳朵突然長長了很多,豎起來,直直地刺透天花板,刺上三樓。女人從廚房里出來,來到客廳。客廳里一陣撲通聲。又一陣撲通聲,是狗在撒歡,歡迎外人的到來。今天的狗好像吃了興奮劑,它蹦跳得那么有力。接著,像受驚的牛犢子,一路狂奔到臥室,又從臥室,奔回客廳,奔到廚房門口。掉過頭,又奔回臥室。一個來回。又一個來回。在廚房門口它掉頭時,陸小路仿佛看見兩只狗爪,死死地摳住地板,恨不能把地板摳透,摳爛,否則,會摔倒,摔得四分五裂血肉迸濺。陸小路真擔心這棟年邁的樓房會因此也四分五裂血肉迸濺。
以后她什么時候影響了你,你就什么時候去找她,無論白天黑夜,別怕她!咱聯(lián)合起來,把她攆走完事。陸小路想起新老師的話,爬出被窩,幾下子抻上衣褲,趿拉著拖鞋,出門了。
在聲控燈的照耀下,陸小路一邊上樓一邊抬頭朝上看,拐過樓梯,看見三樓的窗欞子上透出白亮的光。陸小路躡手躡腳地踏上三樓的平臺,慢慢走,側(cè)楞起頭,讓耳朵靠近那扇綠漆涂抹的木門。屋里有低低的人聲,女聲,男聲。男的說,狗都想我了。女的說,你快洗腳吧,洗完了好吃飯。要不,一邊泡腳一邊吃飯?男的說,不慌,有一整夜的時間哩!女的說,什么一整夜的時間?五點半就得走吧?男的沒回答,只說,不慌,不慌,你放心,今天一定會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的……陸小路的下身鼓脹脹的,手不由自主地攥成拳頭,緊緊的。一個眩暈襲過來,又一個眩暈襲過來。誰家晚歸的轎車從外面駛來,發(fā)出嗡嗡的響聲,越來越大?!斑旬敗?,軋響了蓋在下水道上的水泥板。陸小路打了一個激靈,眨巴眨巴眼,抬起手,對著那扇木門,“啪啪啪”敲過去。
哎,你家的狗,怎么老跳?陸小路邊敲邊喊。
我……我……女人驚驚慌慌地,不知道說什么好。
你能不能把它關(guān)起來?關(guān)好它!這大半夜的,還讓人睡不?陸小路提高聲音喊。
屋里靜下來,一點聲音也沒有,女聲,男聲,狗。
你養(yǎng)狗自己享樂,卻騷擾別人,算什么呀?這樓可是大家的,你生活也得讓別人活下去!陸小路越說越來氣。
回到家后,客廳里的燈開了,陸暢屋里的燈,也開了,陸暢坐在被窩里,抬頭盯著天花板。
樓頂上,厚重的撲通聲到處亂竄,估計是人在把狗朝窩里攆,狗不去、人在和它對峙,帶水的塑料盆在地板上輕輕移動,輕輕移動,還是重了,發(fā)出哧哧的聲音,小板凳在客廳里挪動,人碰掉了玻璃球或者硬幣,在地板上蹦跳,滾動……
8
哎呦喲,我說陸陸,你這是怎么啦?彭彭抱著一紙箱子瓶蓋,從陸小路所待的車間經(jīng)過,看見陸小路,把箱子放在地上,一驚一乍地說。
什么怎么啦?陸小路不解地把自己上下左右看看,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干脆從壓蓋機旁邊站起來,拍打著自己沒過膝蓋的圍裙問。陸小路擰好一個瓶蓋需要兩道工序,首先把兩個零件用手擰在一起,然后再用機子壓。擰好兩個瓶蓋給一分錢。廠里的工人多是像她一樣從農(nóng)村來的,為了多掙錢,她們吃住都在廠里,除去吃飯睡覺,手里沒離開過瓶蓋,毎天的工作時間都在十五小時以上。陸小路沒有。她要伺候陸暢的一天三頓飯,陸暢下晚自習后,她還要給他加夜餐,沒那么多時間。干活少,掙錢當然也少,一個月一千來塊錢。彭彭叫彭云,是陸小路的工友,她們廠里,時興把姓重疊起來叫人。
兩天不見,怎么瘦這么多?精神也不大好。彭彭干脆把頭伸到陸小路臉上打量。
哎呦,你說這個呀?你不知道,我家樓上搬來一個女的,養(yǎng)著一只大狗,那狗也不揀個時候,想什么時候蹦就什么時候蹦,想什么時候跳就什么時候跳。我呢,睡覺有個毛病,吵醒之后,再也睡不著了。最近這兩天,我的頭一挨著枕頭,耳朵就直繃繃地聽樓上的動靜,整夜整夜地睡不著,不當家。陸小路皺起眉頭說。
這是嚇怕了。去找她呀?彭彭瞪大眼睛說。
嗐,找過多回了,不改。陸小路雙手一拍,拍得“啪”的一聲響。
多大歲數(shù)?彭彭問。
三十歲左右吧。陸小路知道彭彭問的是那女的,眼睛朝左下方瞟,衡量出一個數(shù)字來。
這么年輕的女的養(yǎng)這么大的狗?是小三吧?彭彭的后一句話聲音提高了一大截。
對對對,你怎么這么聰明?陸小路的聲音也高起來。
你不知道,我那棟樓上也住過一個,那男人的媳婦時常來打來罵,還朝門上糊屎。后來,那女的養(yǎng)了條大狗,那媳婦再來,就汪汪叫,朝身上撲。嚇得不怎么來了。彭彭說。
你……不知道,那男的,常常深更半夜地……陸小路左右看看,靠近彭彭,說話聲降低了。
你們倆,嘀咕什么呢?是不是陸陸又說你樓上那女的事了?別說啦,人家精著哪,不用干活,有吃有喝,還有男人陪。蘇蘇推著一小車紙箱子從兩人身邊經(jīng)過,看見她倆,搭話說。
對了,陸陸,前天和你說的事考慮得怎么樣了?蘇蘇又說。
我……陸小路把臉轉(zhuǎn)向蘇蘇,支支吾吾地。
你不會又不見吧?老不見你什么時候能找到男人?蘇蘇離開推車,走向陸小路和彭彭。
怎么,想吃鯉魚了?陸陸你也真是的,早該找個了。一個勁兒為孩子著想,什么時候是個頭?現(xiàn)在有暢暢在你跟前,你覺不出什么,等他上大學走了,你一個人,切,多冷清??!一個人過了十來年了吧?彭彭的第一句話是說蘇蘇的。
……陸小路嘴唇動了動,沒說話。
去年給你介紹的姓楊的那個,那么好的條件,你不愿意?,F(xiàn)在,人家找了個年輕的,三十多歲,聽說,媳婦又懷孕了。蘇蘇說。
別老說過去的事。這回介紹的是哪里的?條件怎么樣?彭彭阻止著蘇蘇。
這男的也不錯,原來在什么單位上班,后來下崗了。下崗后在東環(huán)城路那里開著一個門市,賣潤滑油、軸承之類的,有些積蓄。即使沒有積蓄,那么大個門市,還不值幾個錢?媳婦死了,兩個孩子,閨女結(jié)婚了,兒子上高中……蘇蘇和彭彭臉對臉說起來,說得嘴角冒白沫。
9
國土資源稅務(wù)局的樓真高啊,陸小路數(shù)過了,11層。樓體的正面也不是常見的水泥沙子瓷磚等做的,全是玻璃,藍色的玻璃,在太陽光的照耀下,大海一樣,光閃閃地波動。國土資源稅務(wù)局的院子真干凈,別說是碎紙片垃圾袋了,連落葉也少見。通往辦公樓的甬道兩旁,站著兩排垂柳,盡管已經(jīng)到了深秋,柳葉還是那么精神,碧綠碧綠的,在空中抖擻。柳樹的這個品質(zhì)就是優(yōu)秀,每年一開春,就早早地發(fā)芽,不到寒風凜冽的深冬,它是不會落葉的,怪不得近些年大量用作了綠化樹。垂柳兩邊,是兩塊方方正正的草坪,也翠綠翠綠的,用小石牙子圍著。
能在這種地方工作生活,該是多么幸福!可惜自己高考連考三年,始終沒能邁進大學的門檻。令人倍感欣慰的是,兒子陸暢學習一直很好,出不了幾年,絕對能有個好前途,絕對會像從藍色的大樓里走來的那男人一樣,西服穿得筆直挺闊,步子邁得穩(wěn)健有力,神態(tài)自信、安詳。
那男人怎么這么面熟?陸小路皺起眉頭,順著橫在國土資源稅務(wù)局大門口的自動門,低下頭,來回地走,仔細地回憶。對,和夢里遞香蕉的男人,神似。陸小路猛地抬起頭來,不錯眼珠地盯著那男人看。不知道哪個女人這么有福氣,擁有這樣的男人,她的人生,該不會有什么遺憾了吧?
男人把右手插進西服口袋里,掏出手機來打。一陣門德爾松的鋼琴曲——婚禮進行曲在陸小路手里響起。陸小路嚇了一跳,低頭看看手機屏幕,來人在給自己打電話,他就是石科長。
石科長整理整理西服前襟,一步一個臺階,緩緩地朝下走。走到由一排大葉黃楊球組成的綠化帶前停下來,和陸小路之間,隔著一片樹蔭。
你是樓下的房客?石科長滿臉的嚴謹。
對。陸小路原本打算和人家說句冒昧打擾的話,可是,看看石科長筆挺的西裝和锃亮的皮鞋,嘴唇翕動幾下,說不出來。
那房客怎么了?石科長的表情仍舊那么硬,硬得插針的縫隙都沒有。
哦,是這樣石科長,你不知道吧,那女的是被人包養(yǎng)的,怕人家上門揍她,養(yǎng)著一條齊腰高的大狗。那狗也不揀個時候,想什么時候蹦就什么時候蹦,想什么時候跳就什么時候跳。我家孩子上高三了,學習很緊張,每天晚上十二點才睡覺,早晨五點就起床,毎天就這么點兒睡覺時間,真不舍得影響他。還有,我呢,睡覺有個毛病,醒了之后,老長時間睡不著。她剛來的那些天,我還能勉強睡一會兒,最近這些天,干脆不睡了,頭一挨著枕頭,家里外頭的事,可著勁兒朝腦子里鉆。想過來想過去的,比不睡時還清醒。醫(yī)生給我開了七葉安神片,健腦補腎丸,安神補腦液,吃了一大堆,也沒大效果……
你去和她說說呀。石科長的臉皮松動了,給陸小路出主意說。
說了,不知道說過多少回!我一和她說,她就罵罵咧咧摔摔打打,比原來動靜還大,吵得更睡不著。陸小路說完嘬了一下牙花子,滿面愁容。
要不我給她打個電話,讓她注意點兒?石科長說著就往口袋里摸。
你不知道石科長,不光是那狗,那男的常常深更半夜的……他一來,我的耳朵就離不開她家了。我的耳朵原來不怎么好使,可是,現(xiàn)在,連他們做那事也能聽得清清清楚楚……陸小路極力壓抑著自己,終究沒壓抑住,還是把這話說出來了。說出來后又覺得不妥。
……石科長吸了一口氣。
我不能聽見她動靜,一聽見她動靜就心煩,她上樓我心煩,下樓我心煩,和人說話我也煩。不光煩她,看見和她說話的人也煩,惡惡心心干干噦噦的。你把她攆走吧石科長!我真受不了了!陸小路眉頭皺得緊緊的,語氣里充滿了哀求。
攆走?怎么個攆法?人家可是交了一年的房租……石科長臉上的表情,又恢復到剛才的硬度了。
剛才橫在陸小路和石科長之間的那片樹蔭,不知道什么時候跑到陸小路身上來了,午后的燥熱,沒了,還涼森森的。
10
藍色的火苗有氣無力地舔著鍋架上的陶瓷藥鍋,藥鍋里發(fā)出“嗞兒嗞兒”的響聲。陸小路掀開蓋了一半的鍋蓋,用墊在鍋蓋下面的那雙筷子,在藥鍋里攪拌。屋里充盈著濃重的中藥味。陸小路不討厭中藥味,可是,怕喝藥湯。中藥和白酒差不多,聞起來香,喝起來卻不是那么回事,中藥苦,白酒辣。不喝,又沒辦法。那個頭頂禿得比瞼還光滑的五十歲左右的中年中醫(yī)和陸小路說,你熬上一大碗,多喝點,這樣子才治病。不然,比你前幾天吃的中成藥,劑量大不到哪里去。
陸小路攪拌了幾下,重又把鍋蓋蓋好,透過后窗戶,朝外看,六月穿著紅白相間的校服,身上背著紅書包,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了,在靠近小區(qū)院墻的那堆碎磚頭上坐下,低頭擺弄著什么。陸小路看看墻上的時鐘,接近六點了,也就是說,六月放學已經(jīng)一個半鐘頭了,還沒進家。剛才,陸小路聽見樓上“咚咚咚”地敲門,一陣又一陣,一陣比一陣響,一陣比一陣猛。門始終沒開。后來,門口一陣向下的腳步聲后,六月就蔫頭耷拉腦地出現(xiàn)了。來到這堆碎磚頭上,坐下,掏出書本,用膝蓋當桌子,寫作業(yè)。陸小路看著她,一陣心酸,張張嘴,想把她叫到自己家里來。想起她母親的行為,看看眼前冒著熱氣的藥鍋,放棄了。陸小路再次朝窗外看時,她已經(jīng)不在視野里,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F(xiàn)在,又回來了。
六月從碎磚頭上站起來,一邊雙手朝上提提褲子,一邊大跑著來到離碎磚頭不遠的一堆樹枝旁,歪斜著身子摘下后背上的紅書包,朝支奓起來的樹枝上掛。書包沉,樹枝細,樹枝朝下一彎,書包掉地上了。六月彎腰拾起書包后,發(fā)現(xiàn)書包帶斷了一根,用手捋捋那根斷了的書包帶,把它纏在沒斷的那根上面,重又朝樹枝上掛。這回,掛住了。
身上沒有了負擔,六月麻利地站在一根較粗的樹枝上。這根樹枝一頭在地上,另一頭搭在其他樹枝上,有一截離開地面四五十公分高。六月支奓開雙臂,沿著樹枝走到離地面最高處,站穩(wěn)了,身子朝下蹲,樹枝彈上去,她也跟著彈上去。樹枝落下來后,她又朝下蹲,樹枝彈上去,她也跟著彈上去。
一陣婚禮進行曲把陸小路從六月身上拉回來,陸小路走到客廳,拿起茶幾上的手機,是四樓的新老師打來的。
快快快小路,我知道了!新老師火燒屁股似的,驚驚乍乍地說。
知道什么了?陸小路一下子沒反應(yīng)過來。
那男人的媳婦啊!新老師的聲音還是那么高。
真的?。筷懶÷返呐d奮被新老師的一句話點燃起來,高聲說。
你現(xiàn)在馬上到步行街東頭的美麗不打烊來,賣女裝的,我在這里等你。你來了,咱馬上就行動!新老師變成了指揮官。
我的藥剛熬好還沒喝,等我喝了,馬上就去。陸小路也變成了保證完成任務(wù)的戰(zhàn)士,臨上戰(zhàn)場前的激動興奮拱得她放下電話后,在原地呆愣著,忘記接下來該干什么了。
石科長不愿意攆走那女人,陸小路就去找新老師,和她商量。新老師想了想說,我有個辦法,就是狠了點兒。陸小路說,什么辦法?快說。不狠,咱攆不走她呀!她不走,咱整個樓上都不安生。我,老這樣睡不著,還不得瘋啊!
新老師微微笑了笑說,把她住在這里的消息捅給那男人的媳婦或者孩子,他們來鬧幾回,她就會乖乖地離開。
陸小路倆眼瞪得圓溜溜的,聽了新老師的話,雙手一拍說,好!可是,到哪里去找那男人的媳婦孩子呢?新老師說,我有個親戚,是賣衣服的,這女的是小三的事就是她告訴我的。我好像記得她說過,那男人家是城西的。等我有空了,找她仔細問問。
陸小路用手摸摸藥碗,熱,不能喝。陸小路端起藥碗,放在嘴邊,一股濃重的藥味直沖鼻子,還不能喝。
窗外,灰白的暮色已經(jīng)充盈了天上地下,六月已經(jīng)不再顫樹枝了。她半蹲在一輛黑色轎車跟前,攔腰抱住她困得站不起來的弟弟。弟弟太沉,抱不住,她干脆把弟弟放在地上,無奈地看著。
六月,你媽還沒回來?車上有個男人問。
沒有。六月抬頭看看眼前那輛蒙了一層塵土的黑色轎車。
你媽呀,第一天擺地攤就上癮了,我讓她早點來,她嘴上應(yīng)著,肯定沒行動,不然,不至于現(xiàn)在還沒到。男人說。
爸爸,你把弟弟送上樓去再走吧?六月說。
那黑轎車死了一般,一動不動。好一會兒,車門打開了,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左腿一瘸一瘸地走下來,走向小男孩。那男人的皮膚好像被太陽曬得褪了色,從臉到脖子,黑黃的底色上,泛著一層白。他穿著一身深藍色的西服,那西服,軟塌塌的,皺巴巴的,一點兒也不挺闊。和他的皮膚一樣,也泛著一層白。他的那只瘸腿穿著的皮鞋,半個鞋幫踩在腳底下。他下意識地朝樓上瞟了一眼,站在二樓后窗戶前的陸小路看清楚了,包裹他眼珠的那兩坨肉,也和發(fā)面做成的一樣厚。
他是個瘸子!他是個農(nóng)民!
陸小路愣了!
一陣門德爾松的婚禮進行曲響了,陸小路一邊戀戀不舍地朝窗外看,一邊來到客廳,拿起茶幾上的手機。
電話里,新老師先是哈哈大笑,然后笑著說,錯啦錯啦!陸小路問,什么錯了?新老師說,我親戚搞錯啦,那女的不是小三!她老公去年出車禍軋殘了腿,瘸了,干不了重活,現(xiàn)在在外地給人家看大門,休息時還去工廠搬運東西,所以很少在家。為了讓孩子有個好的學習環(huán)境,小女孩剛上一年級,他們也來城里租房子了。男的喜歡狗,他們就把一直養(yǎng)著的狗也帶來了……
陸小路呆愣愣地,放下電話,又呆愣了一會兒,嘟嘟囔囔地罵了自己幾句,用右手在左手臂上,狠狠地掐了一把。又一把。
陸小路端起那碗已經(jīng)涼透的藥湯,去了衛(wèi)生間,掀開馬桶蓋,嘩啦啦倒進去。陸小路想,待會兒她要找出陸暢那個沒怎么用的新書包,等再見到六月時,送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