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那只蝴蝶

自我意識，使人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人。古希臘德爾斐神廟中那句高揚自我意識的銘文“認識你自己”，被社會學(xué)家、歷史學(xué)家視為人類思維“直立行走”的開始，原因即在此。但是，自我意識，尤其是膨脹了的自我意識，也拉開了人與他人、與自然的距離。莊子所處的時代，正是人類自我意識極度膨脹的時代，人類開始走向唯我獨尊、自我孤立的荊棘路。這時候的人類急需一種理性的自我認識，用理性的眼光看待或近在身邊或遠在天邊的他者。

人是萬物的靈長嗎？人和萬物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萬物如何看待人？一場好夢“驚醒”了莊子，當然，這場好夢也同樣“警醒”著后人。莊子夢見自己成了一只自由自在的蝴蝶。他迷糊了。不知是自己變成了蝴蝶，還是蝴蝶變成了自己；也不知夢中、醒時，哪個是真，哪個是假。他隱隱約約覺得，那個智者莊周和自由的蝴蝶有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聯(lián)系；他清清楚楚地表達，那個智者莊周并不比蝴蝶更幸福、更自由、更有價值。

莊子通過想象，通過寓言，來告訴我們他的思考。事物之間、物我之間是有區(qū)別的，比如人睡在潮濕的地方會腰疼，但泥鰍會腰疼嗎？人爬到高樹上會膽怯，但猿猴會膽怯嗎？“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但是，站在自然、宇宙、道的角度宏觀審視，一切人和物都有其存在的獨特價值和意義。從這個角度看，“莛與楹，厲與西施，恢詭譎怪，道通為一”，小草與大木、丑女厲和西施，以及一切奇形怪狀的東西，他們之間是沒什么差別的，智者莊周和蝴蝶也是如此。萬物平等，這就是“齊物論”的基點。

那么，怎樣才能做到“齊物”呢？莊子認為，這需要我們泯滅物我界限——“吾喪我”，拋棄成見，不“隨其成心”，打破自我中心，像尊重自己一樣尊重萬物、尊重自然。

時隔兩千多年，莊子的這些思想依舊嶄新、發(fā)亮。他幻化的那只蝴蝶依舊美麗，在文明的花叢中翩翩起舞。

1964年，墨西哥著名詩人、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奧克塔維奧·帕斯將愛侶與自己共同鑲嵌進莊子的蝴蝶夢里：

一只蝴蝶在汽車叢中 /飛來飛去 /瑪麗·何塞對我說 /那一定是莊子 /正路過紐約 /但那只蝴蝶 /不知是夢見成為莊子的蝴蝶 /還是夢見成為蝴蝶的莊子 /蝴蝶不會疑惑 /它自在飛舞

十余年后，博爾赫斯向他的老師阿根廷作家馬塞多尼奧·弗爾南德斯熱心講解莊子這只蝴蝶，并把它寫進作品《漆手杖》里。

就在 2015年，還有人問霍金：“中國古代有個哲學(xué)家叫莊子?！粽咔f周夢為胡蝶’，夢醒后，莊周不知是他夢為蝴蝶，還是蝴蝶夢為莊周?；艚鸾淌?，請問我們?nèi)绾沃牢覀兪巧钤趬衾镞€是真實存在？”霍金答：“謝謝你的問題！莊周夢蝶 ——也許是因為他是個熱愛自由的人。換作我的話，我也許會夢到宇宙，然后困惑是否宇宙也夢到了我。來回答你的問題：‘我們?nèi)绾沃牢覀兪巧钤趬衾镞€是真實存在？’——好吧，我們不知道，也許也無法知道！這個問題至少要等到我們開始深刻地了解意識和宇宙時才可知。我們必須要孜孜不倦地探索關(guān)于存在的基本命題，只有這樣，我們也許才會知道蝴蝶（或宇宙）是真實存在，還是只存在于我們的夢里。”

霍金偉大。因為他謙虛，嚴謹，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在已知的世界面前，永遠矗立著一個更寬廣的未知世界。而這個未知世界，一直與你我有著撇不清的關(guān)聯(lián)。有些時候，我們認定的“已知”可能就是我們無知的表現(xiàn)。不是嗎？

可以肯定的是，莊子這只蝴蝶，既是文學(xué)的，也是哲學(xué)的，甚至是科學(xué)的。它溫暖了人和萬物，拉近了人和萬物之間的距離，增進了人對萬物的認識。

■楊建華金華湯溪高級中學(xué)語文教師，金華市名師。羨慕古人“仗劍游天下，橫簫坐書城”的生活，平時愛四處走走看看，有空就隨便翻翻書。

莊周夢蝶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①胡蝶也，自喻適志與②，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③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④。

［注］①栩栩然：形容蝴蝶輕快飛舞的樣子。②自喻適志與：自己感到非?？鞓?。喻，感到，明白。適志，適合心意，快樂。與，通“歟”，語氣詞。③蘧（qú）蘧然：僵直的樣子。④物化：消弭物我界限，物我合一。

圖：馬 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