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米平階

引子一

雪崩之后，大地復(fù)靜，空氣似已凝固。雪粒的氣味若隱若現(xiàn)。太陽出來，霰雪在融化，變成水珠滲進雪層的深處。

引子二

嶺尕的雄獅王，

沒人告訴我為什么，

放著嶺地大王你不做，

偏要遠走沒人的天邊。

引子三

許多年之后，當(dāng)索朗能夠熟練地演唱《格薩爾王傳》的《卡契玉宗》之部時，他將會想起雪崩之后的那個遙遠的下午，他是從那時開始演唱《格薩爾王傳》的，他從民間一字一句地學(xué)會了《卡契玉宗》，他找到了自己的命根子樹。

一

那里真是個好去處呀，澤旺想著。他已經(jīng)進入一種朦朧狀態(tài)。他仿佛感受到了吮吸著母親健壯的乳房入睡時那種模糊的歡欣和實在的安全感。這時，那個看不清面孔的人又出現(xiàn)了，向他走過來。他打了個寒顫。他知道沒有力量像上次那樣把他推倒。他努力使眼睛睜開一條縫，一道白光射進，一切都消失了。

“索朗——”他叫了一聲。他得不時地叫身邊這個孩子，免得他睡著凍壞。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雪洞里空氣稀薄，他覺得心像兔子一樣在袍子里蹦。他深吸了一口氣，他嗅到了很久以前的那股雨后的草香。他往山洞的深處走去時，一個人低頭盤腿坐在那里。他挺奇怪，叫了兩聲，那人突然一抬頭，沒有面孔。在一陣騷亂和掙扎之后，他把那人摁到在地。那一陣可真安靜哪。“魯阿拉塔那拉熱……”他哼了一句《格薩爾王傳》，使自己回到原來的思路上。

那是個好去處，澤旺想著他們要去的地方。當(dāng)時他驚呆了。他看見熟悉的寺廟金頂，一種吉祥之感油然而生。他確鑿地記得曾經(jīng)到過這里。他并不感到奇怪，雖然他從小沒有離開過他生活的小村子。他從山洞里出來，暈暈乎乎，不知怎么就到了這里。

“在寺院住一段時間吧。”寺廟的活佛說。

澤旺無論如何不會想到他的滿嘴胡話都是《格薩爾王傳》的段落，他整天被一種奇異感覺縈繞著，渾身像泡在溫泉里一樣熱乎乎的。

“他將不會清醒?！被罘鹫f。

澤旺感到他的經(jīng)歷一下子變得遙遠而模糊，離開寺院的前一天，他就完完全全忘了過去。下午，下起了毛毛雨，澤旺來到一個小樹林里。在飽含水分的泥土清香中他恍然經(jīng)歷了他沒有經(jīng)歷過的許多事情。他靠在一棵大樹下睡了過去，他到了格薩爾王的領(lǐng)地嶺尕三部，在那里讀了許多書籍，最后一部讀完時，他臉上已經(jīng)布滿了老人的皺紋。他向活佛告別，活佛說：“你將不會清醒。”

“索朗——”澤旺叫了一聲，索朗在旁邊哼唧。

那是個好去處，還有那棵樹。澤旺繼續(xù)想，現(xiàn)在他偶然會想起母親健壯的乳房，但隨之而來的就是那個無面人。我得快點，他想，我得去找那棵樹，它是我的命根子樹，它在老啦。

“索朗——”澤旺不記得自己是否有過年輕的時候，但他記得當(dāng)他靠著那棵樹入睡的時候，樹還很年輕，根深葉茂，在那片樹林子里，就數(shù)它長得高大挺拔，它是一顆好樹呢。他很少做夢，做夢就必然有那棵樹，特別是最近這一段，他越來越經(jīng)常夢起它。它在呼喚我呢，他知道，那是通向凈土的路，他很愿意帶著《格薩爾王傳》去那邊演唱。他并不感到疲勞。

二

我大概睡了一會兒。索朗睜開眼睛，動了動僵硬的腿，站起身來。他走到洞口透過雪墻上的小孔往外張望。他總覺得雪地里在發(fā)生些什么事情，有什么東西刺耳地叫著，棲息在毛茸茸的雪堆上。外面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見。索朗緊了緊羊皮袍的下擺，他快凍僵了。

“索朗，看什么呢？”澤旺問。

“看雪。”索朗縮手縮腳坐下來。說他是說書人，還不太適合，他太小了。只是玩羊拐骨、吊牛尾巴的年齡。他坐在那里，眼皮沉沉地往下垂，他已經(jīng)兩天沒睡覺了。這時他腦子里又出現(xiàn)那個讓他感到很愉快的夢境，他渾身發(fā)熱，臉紅紅地看著朝他走來的阿媽。阿媽手里拿著一件新皮襖，那一定很暖和，他想。他迎著阿媽走去……每次到這時夢就中斷了，他只能不斷地回憶迎著阿媽走過去時空中飄下的香味和種種小鳥唱出的聲音。

“索朗——”澤旺在叫。索朗心里嘟囔了一下，但他還是往盤腿坐著的澤旺身邊挪了挪。索朗的耳邊總是響著一個遙遠的鈴聲，這時那鈴聲又響起來了。他使勁搖了搖腦袋，那鈴聲在外面憂郁地回響。他又走過去看那小孔。

“索朗——”澤旺聲音嚴(yán)厲起來：“坐下來！”他瞪了索朗一眼，沒再說什么。他覺得這個孩子也一定會有他那種經(jīng)歷，當(dāng)他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他就認定這就是年輕時候的自己——一個神授天旨的說書人。那時索朗蜷縮在朝佛的路上，茫然地看著死在路邊的母親。我一定要找到那一棵樹，澤旺想，在它沒老掉之前，讓索朗在那里神游嶺尕三部。那時候他就會把一切都忘掉，包括那件他總是念念不忘的阿媽做的皮袍。到那時候，他就行了。想到這里，澤旺不易察覺地笑了一下?！斑@時候出去不得，”他說：“只要有一點振動，雪就會再塌下來?！?/p>

索朗站著，頭頂在冰涼的雪墻上，他怎么也不明白當(dāng)時怎么會跟上這老頭，唯一的原因大概是他長得像他有滿肚子神話故事的祖父。祖父很臟，還有點癡呆，全家人對他很冷淡。只有索朗喜歡他，終日跟在他身后，形影不離。他常把自己舍不得吃的一小塊羊肉或奶酪塞到祖父干癟的嘴里。誰也不知道這一老一小整日說些什么。后來他死了。那時候索朗每天爬到干草堆上去曬太陽。不會有人找他，大家把他像忘了祖父一樣忘掉了。那樣他就在草堆里睡一天，看天上掠過的云，夢那些神話故事。只有當(dāng)母親決定帶他去拉薩還愿時，他才感受到了母親的溫存。母親甚至給他做了一件他向往已久的新袍子。那時候的天多藍喲?，F(xiàn)在他偶然會想起那片天空和遠在家鄉(xiāng)的親人，但這些又總是被大奶牛扎色哀傷的眼神和漸漸遠去的鈴聲沖淡。他不明白為什么要賣掉扎色，這是家里唯一跟他親近的生命呵。酗酒的阿爸和被繁重勞動壓得在無暇顧及他的阿媽，并不知道孩子的心在扎色沉重的步子中碎裂了。

“老師，人為什么要朝佛。”索朗問。

“為了還愿?！?

“為什么還愿？”

“許了愿。”澤旺想了想說。

“為什么許愿？”

“？！”澤旺被問住了。他沒想過這些。他想起活佛說的話，便緘口不語。他撥動起手里的念珠，唱起一段《格薩爾王傳》：

在那清明的花花嶺尕地，

那高聳入云的巔峰上，

像神矛上掛著彩綢幡，

它是東方瑪嘉邦喇大神山。

這些索朗是聽不懂的，但他準(zhǔn)會想起第一次穿上阿媽連夜縫制的皮袍時的心情?！陡袼_爾王傳》熟悉的曲調(diào)會使他又一次想起他最喜歡的那一段：

以后每年春天三月，

有松雞在青山上啼鳴，

你就想這是阿媽呼喚你，

阿媽也想這是孩子喚娘親。

三

下午的陽光透過雪墻白白地映進洞里?？諝馑坪跖推饋?。索朗摘下頭上的仲夏（藝人說唱時戴的帽子）在手上玩了一陣，然后把它扔到褡褳上。

“你把它戴上。”澤旺說。

“我不冷。我覺得……”

“戴上！”

索朗不情愿地把仲夏撿起來拿在手上。

“說書人的仲夏就像男人的腰刀一樣，哪能隨便丟開？”

“但是……我們?yōu)槭裁匆ケ热缒?，我覺得在嘎托就挺好?！?/p>

“你不懂?！睗赏f。

“我覺得嘎托挺好。”

“《卡契玉宗》，究布色扎的《卡契玉宗》就要消失?！睗赏裨谧哉Z。

“您會說的，我知道。”

“唔。”

“早知道這樣，我就不跟您了。”索朗說。

澤旺嘴角出現(xiàn)了一絲微笑?！拔沂前?，”他喃喃說：“你還不是?！?/p>

“還有那棵樹，”澤旺續(xù)續(xù)說，他眼前清晰地出現(xiàn)了那棵樹。它的樹干已經(jīng)開始斷裂，樹枝在雪的重壓下已斷了一地。“它是我的命根子樹，它開始老啦?！彼f。

“你本來可以教會我的?！彼骼收f。

“當(dāng)然，但你是包仲，你必須去找那棵樹?！?/p>

索朗看著雪墻?！澳遣皇俏业拿樱屨f我的命根子是一種鳥。”

“不，所有包仲的命根子都是那棵樹，那樹的枝丫就是《格薩爾王傳》的部數(shù)，它的根在草地上。現(xiàn)在它在老啦?！睗赏f。

“那我也要老嗎？”索朗問。

“是的，當(dāng)大海中的波濤洶涌喊出‘啊時，一切就已形成。在你老之前，你必須接受神的旨意，完成以‘啊為首的所有字母的組合，你必須從《甘珠爾》和《丹珠爾》中找出蓮花生大師化身為格薩爾王的依據(jù)?！?/p>

索朗沒有聽懂這些深奧古怪的話。他玩著手里的仲夏。想到他也會像老師一樣老，他有點傷感。這時，他耳朵里又響起了鈴聲?！坝忻优幔俊彼麊?。

“有的?！?/p>

那我的命根子是扎色，索朗想。他又去看那小孔。太陽已經(jīng)沉入山后，雪洞里暗了下來。透過小孔可以看見對面的雪山。遠處是幾朵大大的云，再遠處，他看見一片天空。

“天晴哩?！彼骼收f。他轉(zhuǎn)過身看澤旺。澤旺已形容憔悴，臉凍得發(fā)青，昏暗中顯得有點可怕。

“老師，你吃點東西?！彼骼收f。

“不，我不餓?！睗赏?，一動不動。

索朗把從皮口袋里抖出來的一撮糌粑用雪團起來，送到澤旺嘴邊。澤旺微睜雙眼，索朗對他笑著。他心里咯噔一下，掠過一陣感動。除了說書時，這種感覺是少有的。他知道這是最后一點糧食。他趕緊閉上眼睛，推開嘴邊的糌粑?！氨緛響?yīng)該到了，”他說：“那棵樹，你知道嗎？它就在那里，還有卍字旗在飄舞，一切都會從頭開始?！?/p>

“樹也不會老了，是嗎？”索朗挺高興。

“不，它會老?！?/p>

“它有根，它會再長出小樹。”

“那已經(jīng)不是包仲的命根樹啦?！睗赏f，他覺得元氣在他身上一點點耗散。

“明天我們可以走了嗎？”索朗問。

“可以。今晚會有一場大風(fēng)，把散雪吹得結(jié)結(jié)實實，明天就可以上路了?！睗赏f。

“老師，如果我不說《格薩爾王傳》……”索朗囁嚅地說出了他早就想說的話，他覺得今天必須說出來。

“什么？”澤旺倏然色變：“不可能，懂嗎？不可能。是格薩爾找到了你，你不可能選擇。你必須去找那棵樹，它正在老去?！睗赏岣弑粌龅盟粏×说穆曇粽f。他的眼睛癡迷癲狂，他看到的是《格薩爾王傳》在無垠的草原上、在漫長寂寞的生活里點燃的情感的烈火。他已完全沉入了《格薩爾王傳》的境界里：

白雪山要遠走，

手掌般的雪地留下了，

白獅子請住在那上邊。

大河水要遠走，

明鏡般的海子留下了，

金眼魚請住在那里邊。

高草山要遠走，

鞍韉般的草地留下了，

花母鹿請住在上邊。

……

索朗的耳朵里又響起了叮當(dāng)叮當(dāng)?shù)拟徛暋?/p>

四

澤旺這時清晰地感受到了那種歡欣，他甚至看清了母親的面容。他心里提防著那個無面人，但他沒有出現(xiàn)。他仔細端詳母親的容貌，他感到了那種久已陌生的溫暖。他覺得他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他體會到了熟悉而親切的家鄉(xiāng)的氣息，壩子上的野花競相開放，大黃蜂嗡嗡飛過。“你將不會清醒?！彼肫鹆嘶罘鸬脑?。心里覺得挺好笑。我全想起來了。他又回到了那棵樹下，從樹下走到寺院里，然后回到村子所在的那個小山溝。他淋著小雨坐在山腰上，然后他回到家里。他換上阿媽拿來的干衣服，坐在阿媽身邊。他想起了那熬得釅釅的、燙燙的茶，他看到了茶面上滯留著的一絲熱氣。真好啊，朦朧中他摸了一下頭上戴的仲夏繼續(xù)想著。阿媽的容貌還是那么年輕，也很熟悉，但他不知道為什么過去他會記不起來。

天已經(jīng)完全黑盡了，澤旺這時已感覺不到雪洞中的寒冷。模糊中他覺得索朗在叫他，他只是點了點頭。他清楚地記起了那個下午，他正扛著一只獐子回家，磨房扎西家的女兒攔住他，問他愿不愿意娶一個花一樣的老婆。他當(dāng)然愿意，然后他們一起走進蘋果林的深處。那天太陽真好。

澤旺愉快地回想著過去，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回憶過了。他心中有點焦急，他覺得應(yīng)該快點。他飛快地翻動記憶的長卷，他看到了他的第一頁，他甚至感覺到了呱呱墜地時的新鮮好奇。他嘴唇蠕動出一個細微的聲音——阿媽！

雪洞外面起風(fēng)了。從遠遠的地方嗚嗚吹來的風(fēng)有點像狼的長嚎，澤旺看見了那棵樹，他看見那棵樹在大風(fēng)中搖擺，但它沒有倒下。它還有勁哩，他想。但他又有點擔(dān)心，它畢竟老啦。樹干發(fā)出一種吱吱嘎嘎的聲音。澤旺感到一陣恐懼襲來，他又看見了那無面人。但這回他沒向他走來，而徑直走到那棵大樹下。他要干什么？澤旺緊張地看著。無面人雙手抱定樹桿，左右擺晃起來。天哪，澤旺感到一陣眩暈，他要拔掉它。他想沖上去，但他知道他對付不了那家伙。他慢慢平靜下來，恐懼消失了，他甚至有點好奇地看著他把樹推倒，露出下面腐爛了的根須。

大樹轟然倒下，沒引起一點回響，小樹林的樹木正在長大，默默看著這次毀滅。

澤旺透過樹枝看見了被切割成各種形狀的天空。完啦，他并不覺得驚奇，只感到一股寒意從腳下慢慢升起，澤旺覺得天空在慢慢暗下去、暗下去。他的眼光凝而不散，悠悠化成一曲《格薩爾王傳》：

卻阿拉拉毛拉拉，

在這里的這個壯士啊，

頓珠尕爾保我的好孩子。

五

風(fēng)刮大了，嗚嗚在雪洞外碰撞。

小索朗已沉沉睡去，從他的鼻息中呼出的水汽，凝成一縷透明的霧絮，叮咚作響地撞到雪墻。

他睡得很熟，沒有做夢，也沒聽到鈴聲響。

1985年3月

責(zé)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