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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兩

        2017-02-28 18:33:25陳庚樵
        西藏文學(xué) 2017年1期
        關(guān)鍵詞:小玉小紅

        陳庚樵

        我老爸早死了。

        早得我連他啥模樣也不知道。

        村里人都說我把他克死的。

        起初我還不當(dāng)一回事,可在眾人看我那恨恨的目光中,在譚大麻子有事無事地擰著我耳朵,一次又一次把我扔到地上的粗魯舉動中,我才慢慢感覺到事態(tài)的嚴(yán)重性。

        可又有什么辦法?誰叫我生得不是時候?早不生,晚不生,待我爸一翹辮子我就緊跟著落了地,更倒霉的是我落地時竟然一聲不吭,我爸死后三天才嚎啕大哭,且驚天動地。可就這難得的驚天動地也只持續(xù)了屁那么長的一點(diǎn)時間,便沒了聲。任憑我媽搖篩子一樣搖我,我也不吱聲。

        這下急壞了接生的楊婆子,她用她那雙全是骨頭的手狠狠地擰了我?guī)装?。?dāng)時,我痛不過,才又勉強(qiáng)嗚了幾下。這以后,無論楊婆子如何擰我拍我,我也不吭聲。據(jù)當(dāng)時的現(xiàn)場目擊證人稱,我當(dāng)時還有點(diǎn)樂。天,我那時還樂得起來啊?

        怪事,簡直是咄咄怪事。

        哪有一出生就死爹的道理?哪有生下來不哭的理由?

        這奇事,不用說村里不曾有過,就是找遍綿陽十幾個縣也不會再有了。

        如此稀奇的事村民哪能錯過,他們像是一群餓了幾年的螞蟻發(fā)現(xiàn)一條才死不久的草蟲般,一個個搖晃著,爭先恐后來到我家那幾間破舊的老房前,扯長腦袋,瞪大眼睛,挽著破袖,露出如枯樹的手,嚷嚷著要把我扔掉,并且在看我還有點(diǎn)樂的屌相后,更堅信我是什么精或是什么怪。要不,怎能如此忤逆?生下來就死爹,而且還不哭不叫?

        唉,我當(dāng)時哪有發(fā)表意見的可能?我的天,我也太委屈了吧,那時正是七十年代初,村里哪有吃的?我媽懷我時更是三天吃兩頓,每天餓得左腳晃右腳,一根紅薯從她的嘴里下去,經(jīng)過喉、胃,再加上幾根餓慌的大腸的盤剝,到了我的嘴里,只剩下一點(diǎn)紅薯皮了。哪還有我的份?本來是想早點(diǎn)從我媽的肚子里爬出來喝點(diǎn)西北風(fēng),可是,那點(diǎn)吃奶的勁全用在穿越那潮濕狹窄的隧道了。哪來的力氣哭?

        這些話我當(dāng)然不能說。我只能任他們折騰??蛇@一折騰我就更慘了。天黑了,大家還沒有離去的意思,其中多數(shù)忘了他們已幾天沒有吃飯的事實,精神抖擻,口水橫飛,更有人把唾沫濺到我爸的尸體上,有幾個人站的位置剛好利于口水飛濺到我老爸的褲檔上,很快在他的下半身濕了一大塊。聽說有一個老頭當(dāng)時的情緒更為激動,一口白色的濃痰不偏不依正中褲檔中間。

        我媽當(dāng)時在干嘛?哭唄,她那電閃雷鳴般的哭聲,更加重了對人們中樞神經(jīng)的刺激。

        天更黑了,總不能老在院子里黑著吵吧,居然有人拿出了幾年一滴一滴積攢下來的煤油,扯了幾塊裹在我爸身上的布,也不管我老爸的大腿露出是否雅觀,就很麻利地做成火把,瑟瑟的如幾根枯竹一樣站在我家那棵菩提樹下,互相吵著,嚷著對我的處理辦法,人們臘黃的臉由于興奮和火光照耀,個個顯得神采奕奕。

        當(dāng)遠(yuǎn)處唯一的老雞艱難地開始鳴叫時,還是有幾個人覺得好像是幾天沒吃飯了,身影已開始在火光下晃動,我的問題就這樣的終于被推上了“議事日程”。

        終于,臉上閃著金光的譚大麻子慢慢從人群中跺了出來,他咧著嘴,兩顆板牙充分地暴露出來。等他擠到我身邊時,他的大板牙已無法阻擋他嘴里的口水,就這樣,四流的口水順著他那突出的爆牙流到我那小臉上。我當(dāng)時還以為是我媽的奶,我竟拼命地吸著。天,現(xiàn)在想想我都還惡心。

        這些場面我當(dāng)然是不知道的,十幾歲后我才斷斷續(xù)續(xù)聽瘦老七說起。瘦老七每每說到譚大麻子的口水流到我臉上時他就樂,他笑起來就像是一堆曬干了的牛屎,我只好咬牙聽著,背上好像有無數(shù)的螞蟻在爬,但我也只好陪著笑臉。我問他后來把我咋了,瘦老七開始并不說,我問急了,他就指著他身上那件破軍大衣,說:“就為這,就因為這件大衣,你活了……”

        我吃了一驚,我和這大衣有啥關(guān)系?。?/p>

        “沒有?”

        瘦老七騰地跳到條石頭上,用力地拍拍身上的大衣,那揚(yáng)起的灰撲了我一臉,我趕緊用手擦了擦。

        瘦老七冷冷地笑了笑,說:“為了這,你還差點(diǎn)賠上你的小命呢?!?/p>

        我哪能信他的話,又追問,可瘦老七并不說,兩眼直直地望著遠(yuǎn)方,眼里全是驚恐。我不知道他為啥怕得那樣,可從他愣愣的眼神中,我分明看出了他的驚慌。

        我現(xiàn)在總算活過來了,事隔多年之后,才慢慢地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當(dāng)時,大麻子從人群中踱了出來,等到他的口水充分地在我臉上橫流時,他竟笑著說對我媽說:“艷子啊,這么古怪的胎……少有,他這么不哭不吵,多半也是個病娃。你再費(fèi)心思,我想也養(yǎng)不活了,就不花那個心,不如就扔了他……就扔在村后面那個積肥的坑里,扔到別地,倒也可惜了,他多少也可以給村里做做貢獻(xiàn)嘛?!彼讶游业牡胤蕉继嫖铱紤]好了,真是個好人?。?/p>

        “好,好哦!”大家都隨著附和。

        “好哦!”

        不能怪大家,好久沒有吃飯,大家就啞著嗓子附和。

        真他媽的惡心,如此要命的建議,還能得到這么多人的響應(yīng)!據(jù)說我媽當(dāng)時一聽大麻子的建議,立即就暈倒了?,F(xiàn)在很多人在QQ上不明白別人的話,就說“暈”。唉,我媽當(dāng)時暈得“啪”地倒了。

        聽說瘦老七見我媽暈倒時,他還趁機(jī)撥開我媽的衣裳去看我媽的奶子呢。天,他可真做得出來。事隔多年,一想到此,我還想搧瘦老七的耳光。

        但我后來決定還是饒了他。在我的軟磨硬泡中最終知道,是瘦老七救了我。難怪,我每次挨打時瘦老七就會端個破碗(我總是在吃飯時挨打),拖著雙破鞋,一邊顫顫地朝嘴里刨飯,一邊鼓著他那雙金魚般的眼給我求情。

        “七叔,”我眼有點(diǎn)濕,說:“你人真好!”

        “別,別……我好個屁啊,看來不說清楚你還真的以為我救了你?!笔堇掀哂盟请p瘦得見骨的手在我的臉上捏了一把。

        “我是為了這個哦?!笔堇掀哂昧ε呐纳砩涎a(bǔ)丁加補(bǔ)丁的軍大衣,衣服的灰立即撲了我一臉,我只覺得嗆人,忙用手在臉上抹了一把??磥斫駜核那楹?,我想這個機(jī)會是不能錯過了,我又問我是如何活過來的,不然他老是不說完。

        “七叔,我有點(diǎn)不太懂?!?/p>

        瘦老七癟了一下嘴,竹桿似的在屋里晃了晃,睜大著眼。

        “你當(dāng)然不知道了,你從你媽肚子里出來時只有耗子那么大。”

        瘦老七冷冷地笑了下,竹桿似的在屋里蕩一下,說:“你當(dāng)然不知道了,你娃從你媽肚子里拱出來時只有耗子那么大,看……就這么大?!彼岩恢话溯呑佣紱]有洗過的腳在我眼前晃了晃,而且還有意無意地用手蓋了腳后跟。我連忙瞅瞅現(xiàn)在的自己,實在替當(dāng)時的我捏了把汗。

        瘦老七輕輕地把腳放在地上,好像特愛護(hù)似的,然后吐了一口痰,說:“你老弟也是怪相,一生下來就死了老爸,這可是大忌,說是你命帶克星,老爸都讓你克死了??墒牵氵€不哭不叫,哪個生下來不哭不叫嘛?我們當(dāng)然得去關(guān)心你了。”

        他說到“關(guān)心”兩字時,還瞇著眼看了看我,想把我扔了還叫關(guān)心???我心酸。

        “那陣勢,那熱鬧啊。唉,只可惜到現(xiàn)在也只這一件?!笔堇掀唠y得地瞇了一下眼,干瘦的臉上蕩出幾絲瓜藤般的笑,那神情,就像一個將軍在回憶當(dāng)年叱咤風(fēng)云的往事。

        “可我,我和你這大衣沒有關(guān)系吧?!蔽蚁肟?,我的命不會就值一件大衣吧?

        “嘿嘿,”瘦老七盯著我,又用手輕輕摸了摸身上的大衣說:“這可是我的老婆啊?!北M管這瘦子沒有老婆,可是他還是老婆長老婆短地掛在嘴上。

        “還是要多謝你啊,我的小老弟,就是你讓我有了它?!?/p>

        我更迷惑了。“我,我……”

        “就是你啊,爭氣哦,在你媽的肚了里吃得少,才讓你沒有超標(biāo)啊?!蔽揖o緊地咬著嘴唇,擔(dān)心漏掉他說的每一個字。我一直沒有想明白,當(dāng)初說把我扔了,后來竟又不扔了,這中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扔一個人,咋就會比扔一只瘟雞還容易?我就親眼看到隔壁的跛叔把譚大麻子扔了的雞撿起了洗凈炒著吃了,我不會不如這瘟雞吧?

        我怯怯地說:“七叔,我是如何沒有超標(biāo)呢?”

        瘦老七怪怪地看著我:“要是你娃真的超了,你下積肥坑,我就上雍峙山。”

        他用手指指背后那片黑黑的荒山說:“我現(xiàn)在也許就在那上面。”

        那是一片幾百年的墳山,晚上我隨時可以看到上面的點(diǎn)點(diǎn)螢火,有時還伴著一聲聲撕心的夜貓子叫,我實在想不出瘦老七要在那上面做什么。

        他好像看出了我的心事,說:“我在上面撿死人骨頭玩,要不要???給你搞一根回來你好做金箍棒?!?/p>

        唉,要是我真有這么一根人骨頭做的棒子,要是遇到了白骨精,倒成了白骨棒打白骨精,豈不是自己人打自己人了?

        瘦老七今天好像來了興趣,又繼續(xù)說:“當(dāng)時村里窮,吃大鍋飯,田地大家伙一起種,年底按人分口糧。分的那一點(diǎn),哪夠大家維持生活的?我有一年才分了六十多根紅薯。媽媽的,分糧時,大麻子狗日的盡選小的給我。有的人就晚上去偷,就是上山去偷紅薯和玉米棒子?!?/p>

        “村里為了防止偷吃,定了無數(shù)規(guī)矩。可是,還是有人上山,抓賊抓贓啊,可吃到肚子里了,總不會剖開肚子看吧。所以啊,以大麻子為頭的革命委員會就定了這么一個規(guī)定,要是誰家的孩子半夜里沒哭沒叫,這家就是有人上山偷玉米棒子了?!币蔡澋盟舐樽酉氲贸觯@是什么規(guī)定?

        那年月,上面定了事情,村民哪個敢不遵守呢?現(xiàn)在明白了,當(dāng)時為什么一到半夜,到處都是鬼哭狼叫的。我?guī)讱q時,我媽半夜里老是把我揪醒,讓我哭。我有時迷迷糊糊的,痛也不想哭,她就給我補(bǔ)上幾巴掌。我越是哭得歷害,她越是樂。

        我還是不明白,這和我超不超標(biāo)有啥關(guān)系嘛。

        我的話還沒有完,瘦老七就踹了我一腳,“你懂過屁啊,你知道那是一個什么樣的年月?你知道你老爸如何死的?脹死的!那年災(zāi)荒,沒有吃的了,大家都吃觀音土,那是一種我們山上產(chǎn)的白土,聽說吃了經(jīng)餓,好多人都去吃,你老爸就是吃這樣的土死了的?!?/p>

        人餓急了什么樣的事都能做得出,什么樣的可笑的規(guī)定在當(dāng)時看起來,也再正常不過了。只是沒有想到,我老爸恰好在我要出生的時間里餓死的?,F(xiàn)在想來,他把他的口糧全給了我媽,才勉強(qiáng)有了我。只是他哥子竟沒有多堅持幾天,偏要在我出生時閉了氣,要不,我也不會有這么多的麻煩,搞得大家說我克他。為什么要叫他哥子?聽說他死時才二十多歲,還是一個大小伙呢。自己餓死也要老婆生下娃,倒也算一個男人,我現(xiàn)在也想明白了,我為什么這樣吃得,那是他哥子生前沒吃夠,死后要他兒子幫他吃回來。怪不得我現(xiàn)在是一個胖子——一碗泡菜也要脹幾海碗干飯。

        “那時,更絕呢,怕懷了娃兒的女人偷吃糧食,就定了規(guī)矩:生下來的娃不能超過五斤。想想啊,沒五斤養(yǎng)得活嗎?說白了,就是不準(zhǔn)大家伙生小孩,生下來的小孩子要分口糧啊??赡菚r還沒有計劃生育呢,這樣的損招,我想也只有他大麻子才想得出來?!笔堇掀哂謬K嘖地說。

        也難怪大麻子了,不像現(xiàn)在,那時沒電沒燈沒娛樂,一到晚上,有老婆的沒老婆都上床,有老婆的上床親老婆,沒老婆的上床抱著枕頭想老婆。這樣,女人不到三年生倆?大麻子作為領(lǐng)導(dǎo)當(dāng)然得想主意,不然生下來的小孩子豈不要把村里的糧分完?

        “當(dāng)時,大麻子嚷著要把你扔掉,那個年頭,扔個嬰兒就如扔條野狗,大人都沒法活,誰還敢養(yǎng)小孩子?大麻子是想借機(jī)減少你媽的口糧,你娃出生時剛好年關(guān),正好是分口糧時,你家多你一口,就多分一份,誰愿意???大家能不急嗎?好不容易把你老爸盼死了,你媽媽的你竟拱了出來,能不叫著要把你扔掉?你以為你老弟真的是什么精?”

        說完,瘦老七又在我的臉上摸了一把。

        “可惜沒有扔啊——”他怪怪地說。

        我下意識地閃了一下,瘦老七又說:“你媽聽說要扔了你,當(dāng)時就暈倒了,正要動手時,革委會的書記劉小胡來了,他叫住了大麻子,說:“譚良德你共產(chǎn)黨還信封建?誰再說這個嬰孩是精怪就去鎮(zhèn)革委告他?!?/p>

        大麻子一時弄得沒有了言語,就說你超標(biāo)了。

        “超標(biāo)?”我有點(diǎn)害怕。

        “是啊,要是你超了,你媽得扣半年的口糧,半年啊,還不要了你媽的命?小胡子為了你媽著想,沒有話說了。”

        瘦老七說到這,眼里閃著難以捉摸的惶恐:“那年頭,鬼門關(guān)啊,餓死的人真不少?!?/p>

        我從沒有見過瘦老七如此惶恐,用他的黑手抓著板凳的一條腿,怕不這樣要跌倒。

        “那后來又怎樣了?”

        瘦老七聽我這么一問,立馬又來神,裂著嘴笑了笑,一排黑牙猙獰。他又在我的臉上捏了一把,我這次沒有防備,感覺臉上的肉都要讓他擰下來似的,疼得我想叫。

        “打了個賭,我贏了,你也活了,如何謝我?”瘦老七邊說邊朝我臉上摸,我渾身起滿了雞皮疙瘩。

        “后來,后來……咋了?”

        “大麻子說你超標(biāo),要你媽的半年口糧,——誰叫那大麻子分紅薯時全給我選小的?我就頂了一句,說你沒有超。他狗日的還給了我一耳光,要不是我看到好男不和狗斗,我早踹死他狗日的了,還有那劉小胡子,要拉著我,我……我……”瘦老七有點(diǎn)急了,看來,當(dāng)時譚大麻子這一巴掌打得不輕,我有點(diǎn)想笑,可是怕瘦老七不說了,只好強(qiáng)忍著。

        “媽媽的,他竟打我,我就是要說你沒有超標(biāo),氣得狗日的大麻子要和我打賭。他說,如果你不到五斤,愿意把身上的軍大衣輸給我,如果超過五斤,他要我一年的口糧。一年啊,我給他了我不就餓死了,可那年寒冬臘月,我正愁沒法過冬,反正不是凍死就是餓死,賭吧。他大麻子本是說氣話,沒有想到我敢賭,嚇得半天沒有反應(yīng)??稍捯颜f了,幾十雙眼睛看著他呢,就只好把你拿來過稱了。嘿嘿?!笔堇掀咝α似饋?,他的笑聲比哭還難聽。

        我那個心酸啊,沒法說了,仿佛看到瘦老七牙血長流,大麻子口水橫飛,他們就如兩只斗紅眼的公雞在爭一條快要死掉了的臭蟲,我就如一條還沒有死的耗子,在眾人的大聲叫喊中,讓譚大麻子三下兩下地把我剝得精光。我那時一定充分地暴露在無數(shù)沒有牙的老太婆眼前.赤條條地被扔進(jìn)了籮筐,然后用村里秤豬的鐵鉤鉤住繩子,在瘦老七殺豬一樣的尖叫聲和大麻子沙啞的狂喊聲中,等待著對我來說不是生就是死的決定。

        瘦老七提著我的脖子大聲地叫著:“四斤七兩,四斤七兩,我贏了,我贏了大麻子了……”他邊說邊拼命地?fù)u我,我一個趔趄,覺得他家的房子好像倒了個,唉,我終于還是跌在了地上。

        我麻木地爬了起來,見瘦老七不再理我,獨(dú)自摸身上的大衣,就好像真的在摸他老婆一樣,我肉皮就如被無數(shù)螞蟻咬著,全身直打哆嗦。

        我現(xiàn)在完全明白了,怪不得譚大麻子視我如仇敵,也怪不得他一見了我總要找我的麻煩,要么擰我著耳朵說我偷了村里的紅薯,要么就破口大罵我勾引他家小玉。也虧他想得出,當(dāng)時我只有十三歲啊,也懂得勾引?他要找我的麻煩又找不到借口,我也認(rèn)了,可一想到我的命竟是瘦老七打賭賭回來的,我心里就堵得慌,原以為瘦老七對我最好,現(xiàn)在才知道,他竟是看在那破大衣的份上。

        我也明白了,我為什么叫七兩?

        那天我正想著,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了我媽“七兩,七兩……”的叫聲,趕緊一陣瘋跑。這世上我最怕我媽,不是因為她常打我。打和罵我已習(xí)以為常,屁股上的繭對于抵擋我媽那粗粗的手掌我有著充分的信心,可她也有絕招,就是不給飯吃,我最怕餓了。

        所以啊,那時,我哪有不聽話的膽子。我媽每次教訓(xùn)我時總要一陣破口大罵,等到她嗓子發(fā)啞她還不忘做一個總結(jié),這個總結(jié)在我們四川婦人中用了幾千年:

        “短命的,要是當(dāng)初我扔你喂狗,你早和你死老爸躺在棺材里了,哪還用得著你來氣我、急我?”

        每每她把這句話罵完,我便會傷心地咬破嘴皮唇。世上如此惡毒的話,怎會出自我媽之口呢?我真懷疑她是不是我的親媽。唉,所以啊,我一聽到她的叫喊,我怎能不像一條瘋狗一樣拼命地朝我家祖?zhèn)鲙状目斓沟钠品颗苣兀?/p>

        我還沒到家,就看見了譚大麻子。大麻子的臉是我們村的晴雨表,他臉上的麻子好像懂主人的心思,他要是不高興,臉上的麻子就會聚集在顴骨周圍,陰沉著,黑得發(fā)亮。遠(yuǎn)遠(yuǎn)看去,好像在臉上貼了兩張狗皮膏藥。

        那天,我一看到他大麻子,就知道——我是不是要倒霉了?

        果然,大麻子那雙巨大的手,一下子就罩了過來,我想讓,已是來不及了。誰叫我跑得太快止不住腳,差點(diǎn)撞在大麻子的懷里。我想這下完了,哪知大麻子的手竟是輕輕地落在我的頭上,還撫摸了一下。我渾身哆嗦,從來只有挨他巴掌的份,沒有想到今天竟有這么輕的巴掌.簡直有點(diǎn)不適應(yīng)。我驚惶地看著大麻子,見他要張嘴笑,怕口水掉在我的臉上忙走開。

        我媽正青著臉坐在門檻上,見我回來,指著我說:“你說我家沒有男人,這是什么?他沒有長雞雞嗦?要不要你把他褲子脫了看一下?我想也用不著了吧,當(dāng)初他剛生下來時,你譚村長不是把他脫得精光早已看明白了?要讓那個知青上我家來,沒門。”

        大麻子“咯咯”笑,我又是一驚,今天笑得和往常不一樣——以前不是露著板牙,全然沒有顧忌地讓口水橫流么?怎么今天變了味?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在他的身后,還站著一個白白凈凈的姑娘,十七八歲的樣子,臉紅紅的,眼汪汪的,好像她的眼中藏了一泉水。她看著我媽,胸一起一伏的。

        我臉一熱,忙低了頭。

        怪不得大麻子今天笑得這么難聽,原來是閉著嘴,怕笑時露出他的黃板牙,可惜板牙太大了,包不住,強(qiáng)忍著,所以笑時就“咯咯”的,像母雞下不出蛋憋得慌。

        “艷子啊——也不要難為小紅了,村里就你們家沒有男人。不——沒有成年的男人,定了,就住在你家里,她也是從綿陽城來的,來村小學(xué)當(dāng)老師,你也知道,學(xué)校是沒法住人的,你要的口糧,村里是會多考慮的,這個你放心,我譚良德說話算話?!?/p>

        大麻子今天說話時一直包著牙,聲音怪怪的,我聽得難受,那個叫小紅的見我媽一直黑著臉,有點(diǎn)手足無措。

        最后,看在口糧的份上,也看在這姑娘實在長得漂亮的份上,我媽讓譚大麻子叫女孩子住下了,我家從此就多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城里姑娘,也就從此,我家成了村子里男人最想來的地方。

        什么是城里姑娘?我給你說,在那時我最有發(fā)言權(quán)。一出家門,就有無數(shù)男人問我,問我家那美得在他們看來如天仙一樣的城里姑娘的事情。我最初并不想說。可是,在他們親熱的七兩長七兩短的叫聲中,我才感覺到原來被人求是件讓人很滿足的事。

        為了讓他們不太失望,也為了讓他們一直保持對我七兩從來沒有的尊重,我總會給他們說一些??墒牵@些無所事事的男人并不滿足,總要盤根刨底。

        “有天早上,她在你家門口吐白泡,那是在做什么???”

        “漱口——”我對他們說。

        “什么東西進(jìn)到嘴里會吐泡?”

        “牙膏!”我一臉的不屑。

        “哦……聽說過,只是沒有見過,怪不得她的牙那樣白哦?!边@男人一臉驚奇。也難怪,那時我們村去鎮(zhèn)上要走一天,說是鎮(zhèn),也只有幾個小店,哪來的這玩意賣。

        “那她為什么那么香???”另一個男人的話一出口,便遭到大伙的罵:“你媽的偷聞她來的嗦,你狗日的是不是人?”

        不過,大家還是來了興趣,忙問我,我眼一白:“不說了,要說,明天給我搞一根玉米棒來?!?/p>

        大家聽我這么一說,對我一陣笑罵。

        他們哪里知道,小紅天天要用牙膏漱口,牙齒白得讓你想把自己的牙齒拔下來扔掉;小紅隔一天就要洗發(fā),起初她用的是香波,后來沒有了,就用皂角,她的發(fā),黑得讓你感覺到你自己頭上的頭發(fā)不是頭發(fā),而是稻草;還有,她身上真有那么一股香味,讓人迷醉的香;更要緊的是,當(dāng)你天天看慣我媽這樣尖聲粗嗓的山里女人,突的來了這樣一個說話文靜得如春風(fēng)拂面的姑娘,村里的男人們能不興奮嗎?好多人看了她就開始睡不著,準(zhǔn)確的說,我也開始睡不著了。

        我那時十三歲,可這一點(diǎn)譚大麻子給忽略了,十三歲的我看見女孩子心跳會加快了。小紅住在我家里,我天天都要見到她,她愛笑,笑起來時,眼睛亮得讓人發(fā)慌;她有時幫我媽做事,衣袖高高挽起,露出玉一樣的手,這時要是我媽也在旁邊,就會明白什么是手,什么是爪了。

        晚上,小紅要洗腳時,我也在旁邊癡癡地看,她的腳真白,她用手輕輕地把水澆在腳背上,水一下子從上往下淌,一股股熱氣就冒了上來,那股霧散后,我就看見一雙紅撲撲的、讓我心跳加快的腳,那時我想,能上前去摸一摸多好。

        以前放學(xué)總是要和小玉玩夠了才回去。我是實在想不出,臉上粉紅凈白的小玉,竟會是譚大麻子的女兒。當(dāng)初還不知道,麻子這玩意并不會遺傳。

        大麻子從小討厭我,更不喜歡小玉和我在一起。有一次我和小玉在后山的廟里玩到半夜,小玉一回家便讓大麻子一頓打,打完了還不解氣,拉著小玉上我家來找我媽,說我勾引他家女兒,要我媽好好管管我。那天也許是太陽從西邊出來,我媽竟然很高興,對大麻子說:“生米煮成孰飯沒?如果飯熟了,不如我們兩家打親家算了?!贝舐樽右宦犨@話氣得在我們家的院子里暴跳,又拿我媽沒有辦法,罵了一通,恨恨地拉著小玉走了。

        我媽給我說:“你沒事偏和小玉在一起,氣死他大麻子?!?/p>

        有我媽的支持,我更是有事無事地去找小玉,氣得大麻子見到我就動手。那時我瘦得像一片樹葉,大麻子一掌我就會一個跟頭翻倒在地。后來讓他打得有了經(jīng)驗,我就左躲右閃,大麻子打不到就破口大罵。對于罵,我天生具有免疫,只是他橫飛的口水,實在讓我有時躲閃不及。

        現(xiàn)在小紅到了我家,我天天都想往家里跑,幫她做點(diǎn)事,弄得我媽找不到借口罵我,還老大不習(xí)慣。

        小紅在我家久了,村里的男人已不滿足從我嘴里打聽小紅的事情,因為我的要價越來越高,從一根玉米棒子,漲價到兩根紅薯。對于瘦老七,兩根紅薯的起價,讓他感覺無法忍受。他離我家最近,開始麻著膽子來我家,起初要不來借個東西,要么就說順便路過。那雙金魚眼總要亂轉(zhuǎn)。要是小紅在,他總有事無事和小紅說句話,見小紅回應(yīng),他樂得合不攏嘴,可接著又找不到話,只好結(jié)巴地說好……好……

        這下瘦老七神氣了,見了我鼻子哼哼的,還是照樣朝我臉上捏。村里的男人哪見得瘦老七的神氣,都壯著膽來我家小坐,開始一兩人,后來越來越多。見到有人來了,我媽就黑著臉。如果來人找不到正當(dāng)理由,我媽就一陣破口大罵。

        這些男人中,來得最多的還是村長譚良德。我媽見他是村長,多少還是要給他點(diǎn)面子,更何況她一直惦記著要和他做親家呢。

        麻子好像忘記了我勾引他家小玉的事,來到我家先是咧著嘴和我媽閑扯一通,后來就包著牙說是找小紅,要和小紅交流村小學(xué)的工作。小紅在村小學(xué)上課。說是學(xué)校,其實就一破廟,全村二十多個小孩子從一年級到五年級一個班,都是小紅一個人教。

        小紅沒來時,是村里的老秀才王老頭帶著。王老頭七十來歲,城里的造反運(yùn)動傳到村子里,王老頭因為是清末秀才,譚良德不客氣地把王老頭揪了出來,一陣耳光后,可憐的王老頭本來就不多的牙就沒有剩幾顆,譚大麻子等還不解氣,就給王老頭用牛皮紙做了一頂高帽子帶著。

        也難為了王老頭,頭天讓人打了,第二天還是蹣跚著走十多里山路來給我們上課,當(dāng)然,高帽子還得戴著。

        我們都以為他是不會來了,都在家玩,王老頭一個人去了破廟,見沒有學(xué)生,就一個人呆呆地坐在講臺上,良久見還是沒有人來,終忍不住,對著黑板一陣哭。

        后來,他就跛著腳四處去叫他的學(xué)生回來。

        我記得那天他來我家時,我正在幫我媽打豬草,王老頭遠(yuǎn)遠(yuǎn)地喊我:“七兩,七兩,明天回去上學(xué)呢。”他的牙沒幾個了,說話聽不清,我媽見了他,忙給他倒水,可是王老頭笑著推了,只是笑著對我媽說:“孩子還是多讀書呢,孩子還是要多認(rèn)字呢?!闭f完就走了,說還有幾個學(xué)生他要去通知。

        我和我媽就一直呆呆地看著他慢慢走遠(yuǎn)的背影,高帽子在陽光的映襯下影子拖得老長。

        那天,我第一次真切地看到我媽掉淚了。

        我們就在王老頭召喚下,又回到了學(xué)校。幾年后,王老頭說話越來越不利索,腳更不方便了。

        那年夏天,一場大雨后,山路壞了不少。有一天,都快中午了,王老頭還沒有來,我們二十來個學(xué)生樂得自在,盡興地玩著。

        可是,當(dāng)我們回家經(jīng)過村子里那個曬谷坪時,見圍了一大群人,走近一看,王老頭滿身是泥躺在一塊門板上,幾個村民正用水給他清洗。那幾個人中,我記得還有我媽,我媽當(dāng)時眼紅紅的,正用水給王老頭洗著臉。

        王老頭死了。

        聽說王老頭是來學(xué)校的路上掉進(jìn)了山溝里。

        就這樣,我們半年沒有上學(xué)。因為,村子里只有兩個讀書人,現(xiàn)在只剩唯一一個——譚大麻子了。

        聽說他在當(dāng)兵前讀了初中,怪不得他能當(dāng)村長。

        可是譚大麻子如何能教書,他也不愿教。

        他向上面反應(yīng),半年后,上面終于派了一個來。

        現(xiàn)在村子里只有小紅和大麻子這么兩個“文化人”,譚大麻子來我家的理由比任何時候都充分。每天來時,他手都要拿著個本子,胸口還插一支筆.每次和小紅說話時,他都要小心地把筆拿出來,然后在筆尖上哈口氣,慢慢地打開本子,好像要寫著什么。

        也難為我的譚大叔了,他有時邊寫邊盯著小紅看,他那不爭氣的口水,總要在他看得最癡時,從他的牙縫里流出。

        有一晚,我又看到他的口水流出來了,小紅老師好像也看到了,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小紅嬌羞的樣子,讓大麻子更是心花怒放,哪還記得用嘴皮包牙了?口水就不知不覺地流在他手中的本子上。

        我起了個好心,忙喊一聲:“譚大叔——”

        譚大麻子沒有理我。

        “譚大叔——”我大喊一聲,譚大麻子這才回過頭。

        “你的口水流到你手中的本子上了——”

        譚大麻子經(jīng)我一喊,一怔,忙用衣袖去擦嘴,臉上的麻子像觸了電一樣在臉上劇烈地抖動。

        他狠狠地看我一眼,一句話沒說就走了。

        我媽以最快速度一巴掌給我摑了過來。

        小紅忙拉著我,才沒讓這一巴掌沒落在我臉上。

        剛走了譚大麻子,馬上又來了瘦老七和跛叔,這兩人準(zhǔn)是看到譚大麻子在沒敢進(jìn)來,譚大麻子一走,他們就閃進(jìn)了我家。

        我媽見他們來了,哪里會對譚麻子村長一樣客氣,立即拿著掃帚,嚷嚷著:

        “爬,爬——我要掃地了。”

        可瘦老七和跋叔并不離開,他們嘻笑著:

        “晚上不掃地,掃走了財神,艷嫂子要天天啃紅薯了。”

        我媽把掃帚打了過去,瘦老七閃到了一邊,跛叔腿不靈活,總要讓我媽打幾下,可他嘿嘿地笑,還叫著說:

        “打得好舒服,艷嫂子,好久沒有讓女人打了呢?!?/p>

        我不明白這一時期里跛叔怎會和瘦老七粘在一起,也許是跛叔也想看看城里的姑娘。

        可是,不是聽我媽說他們有仇么?記得我媽說幾年前瘦老七把跛叔家偷了,那時跛叔還不是一個光棍,他還有一個老婆叫家碧。家碧是個漂亮女人,這一點(diǎn)我是從譚大麻子嫉妒的眼中,和瘦老七恨恨的話里聽出來的。跛叔的窮我是知道的,他能娶家碧是因為家碧當(dāng)時沒人娶。聽說家碧的老爸是一個大地主,家碧剛出生那年解放了,大地主當(dāng)然就讓人們拉到山下的壩里槍斃,那時家碧還不到一歲。一個大地主的女兒就是長得花一樣,也沒有人敢娶,當(dāng)然跛叔沒有嫌的資格。

        記得他們結(jié)婚那天,我媽還拉著我去跛叔家里吃了飯,我媽送了兩元錢。那晚洞房,家碧把一首山歌唱得全村的男人都在咬牙,咬牙不是不好聽,而是太好聽了,好得大家都嫉妒跛叔,可又不能說,只把牙咬得“咯咯”響,當(dāng)然咬得最響的是譚大麻子。

        那時,大家都說家碧是鮮花插在牛屎里了,家碧起初也不在意??陕牼昧?,就對跛叔發(fā)脾氣,跛叔只是讓,到后來,他們就吵,跛叔的聲音反倒是越來越大,還常聽到踢門摔凳子的響動。每次跛叔要摔時就會大叫一聲:

        “不要臉的婆娘,老子要砸東西了。”

        起初家碧倒也害怕,可久了,見跛叔只嚇?biāo)?,也不在意。每次跛叔叫,家碧就依著門冷嘲冷笑。

        跛叔是要砸,可哪里舍得?家里哪來可砸的物件?只不過在最氣時,把最不顯眼的板凳朝柴垛上扔去罷了,這凳子當(dāng)然不會壞。

        可那天家碧又一夜沒有回,跛叔點(diǎn)了個火把到處去找。那時正是秋冬,風(fēng)又大,火把沒有好久就熄了,跛叔腿不好使,跌了無數(shù)跤,還把一只手給摔折了,可還是沒有找到家碧。

        跛了一條腿,還折了一只手,天又黑,好不容易跛叔摸回家,一個人蹲在地上想哭,可哭不出來。

        天麻麻亮了家碧還沒有回來,實在忍不住,跛叔就扯著嗓子干嚎了一通,那聲音,就像一頭餓了幾年的狼。全村的人都聽到跛叔的嚎哭——

        我知道,那回跛叔是真的傷心了。

        第二天,家碧睡眼惺忪地回來,頭發(fā)也亂亂地披在臉上,跛叔正氣,見了家碧,就用另一只手操了一碗,要朝家碧砸去,家碧尖叫一聲,躲在門后,可跛叔最終還是沒有把碗扔向她,長嘆一聲,將碗摔向柴垛??赏朐醣鹊首咏Y(jié)實?這下實實在在地摔了個大口。跛叔一個狗跳,撲上去把碗捧在手中,看著碗上的大口子不住地流淚,不知他是在心疼碗還是在傷心他自己。

        家碧從沒有見過跛叔如此傷心,自己蹲在地上也哭。

        如此窮的跛叔,我如何會相信瘦老七半夜三更地跑到跛叔家去偷東西,盡管他家里面有一口上好的紅木柜子,這口柜子還是在除四舊時,村上組織人拆廟時弄的。我家還分了一口窗,不知為什么這口村子里人人都想要的紅木柜子竟讓譚大麻子分給了跛叔。大麻子因此常去跛叔家——他說是來看跛叔把公家的財物保護(hù)好了沒。

        瘦老七風(fēng)吹都要倒的樣子,就是把柜子給他,他也搬不了??晌覌屨f瘦老七偷了跛叔,那就是偷了,我不明白的事多著呢。

        就在那次跛叔和家碧大吵后,家碧沒幾天就不見了。她走的那晚,不知從哪里弄了幾兩肉回來,倆人把門關(guān)了,把肉切成米一樣大小,和了點(diǎn)玉米煮。家碧還用破布把窗堵上,可肉的香味還是從縫隙里飄了出去。

        那晚,村里的人都知跛叔家在吃肉了,我也不例外,聞到了香味,就叫上小玉趴在跛叔家的窗子縫隙里朝他家咂咂地看。跛叔用嘴吹著碗里的熱氣,臉都笑爛了。

        我和小玉一直咽著口水。

        家碧挨跛叔坐得近近的,自己沒有吃,卻一直給跛叔盛著。

        跛叔邊吃邊叫家碧也來點(diǎn),可家碧沒有動,一直愣愣地坐著。突的,她朝跛叔臉上咬了一口,跛叔一驚碗差點(diǎn)掉在地上,還好他一把抓住??伤氖诌€是被碗上的缺口劃出了血。

        小玉和我的臉正貼得近,她也讓家碧的動作嚇了一跳,她一動嘴正好觸在我的臉。

        我全身都抖了,可還是假裝不在意。

        看到跛叔怔怔的樣子,家碧又給跛叔盛了一大碗,這一回跛叔不再朝碗里吹氣,轉(zhuǎn)過身,一口喝了半碗,還有半碗就不再喝,茫然地看著。

        那天過后,家碧跑了。

        聽說和一個養(yǎng)蜂人跑了。

        就是那個經(jīng)常給跛叔家送蜂蜜的外省男人。

        后來,跛叔一見到蜂蜜就大吐。

        從那時起,村里的人每每說起家碧,就會問跛叔:

        “跛子,你娃有艷福嘛,也不要煩惱了,家碧那么漂亮讓你睡了幾年,走了還給你煮肉吃,家碧的肉香不香???”

        跛叔一聽這話,就一個人跛到一邊去,默默地抽他的煙葉。

        本來有家碧時,瘦老七和跛叔有點(diǎn)水火不相容??杉冶套吆螅瑐z人竟熱絡(luò)了起來。

        這晚倆人又來了,瘦老七一見小紅,那雙金魚眼賊亮。

        “小紅老師,”瘦老七恭敬地叫了一聲,接著說:“我們還想聽聽城里的事,再給我們說點(diǎn),反正也沒事呢。”瘦老七邊說邊用胳膊擊打跛叔,跛叔也應(yīng)合著:“就是,就是,再給我們說點(diǎn),城里的事好稀奇呢?!?/p>

        倆人就像個小學(xué)生,給小紅老師拿了個小凳,自己找了塊木板坐下,眼巴巴地看著小紅。

        村民其實骨子里是樸實的,那年想扔我也是餓得慌。小紅也大方,也樂得和他們打交道,見他們每次來也并沒有惡意,只是喜歡看看她,她就主動和他們說說話。

        “想聽,還是得坐好了,不要亂動,動了,我要打手心的哦。”

        看來,小紅是把他們當(dāng)小學(xué)生了。這倆人真的坐得穩(wěn)穩(wěn)的,一晚上沒有見他們動。

        小紅老師就這樣常給他們說點(diǎn)城里的事,這倆人聽得認(rèn)真,眼一直不離開小紅的嘴,身子也不動,只癡癡地看。

        有一回,瘦老七想尿尿了,可小紅還在說呢,怕小紅不高興,他就忍著不去尿。那晚小紅的興致好,多說了一會兒,這下瘦老七就慘了,臉都憋綠了。等小紅說完時,他已沒法控制褲子濕到了腳,他怕小紅看到他的樣子,就坐在木板上不走。

        跛叔一邊拉他一邊說:“聽神了,小紅說完了呢,走——走吧?!?/p>

        瘦老七綠著臉笑,笑得比哭還難聽,說:“腳麻了,一會兒走,一會兒走,你先走嘛——”

        跛叔就不再拉他,獨(dú)自一個人跛了去。小紅有點(diǎn)詫異地看了看瘦老七,臉一紅,可她假意沒有看到,說:“七叔,腳麻了你慢慢地起來?!?/p>

        說完就拉著我進(jìn)里屋去了。

        瘦老七見我們都走了,才一下子從木板上跳了起來,像兔子一樣竄了出去。

        我看到,木板已濕了一大片。

        就這樣,村了里的這些男人有事無事地來我家閑逛。

        小紅也不介意,有人問什么,她都耐心地講,有人就是傻傻地看她,她也不生氣,只是笑笑。家里多了一個玉一樣的姐姐,我只感到時間在飛。

        轉(zhuǎn)眼要過年了。那時,山村的日子一天天地好起來,至少在過年時家家也能吃上肉了,我也用不著半夜去捅破別人家的窗戶聞肉香了。

        瘦老七和跛叔天天聽小紅說城里的事,起初倆人哪是在聽,分明是在看小紅說話的樣子,可后來小紅說得多了,他們也真想進(jìn)城去看看,順便進(jìn)城去買點(diǎn)年貨。要走的那晚,倆人特地來到我家,恭敬地對小紅說:“小紅老師,明天我們要進(jìn)城了,還有沒有要給我們說的?”

        小紅只是說路遠(yuǎn)著呢,要他們半夜就得走。

        瘦老七和跛叔要進(jìn)城了,我媽在一邊聽到,忙從柜子里拿了十元錢,沖瘦老七喊:“瘦子,也給我捎點(diǎn)年貨來?!?/p>

        瘦老七接過我媽的錢,看了看,又退給我媽說:“艷嫂子,本來我是可以給你捎的,可我們頭一回進(jìn)城,也不知東西到底是什么價。你看這樣,七兩也是一個小男人了,就讓他和我們走一趟,他又不是女娃子,我們不會賣了他,就是要賣,也沒有人要?!闭f完他看著我笑。

        那晚,瘦老七說這話時,我簡直想給他跪下了,要知道我也天天聽小紅說城里的事,想進(jìn)城想瘋了,可我哪敢說呀!如今瘦老七這樣說,我的心都要冒在嗓子眼上了。

        我媽半天沒有說話。

        還是小紅說了句:“七兩進(jìn)城去看看也好,家里就這么一個男子漢,我們要讓他早懂事呢,讓他去吧?!?/p>

        最后,我媽同意我進(jìn)城,不過她說,要是我在城里丟了,就要找瘦老七拼命。

        聽我媽說為我拼命,我的眼一下濕了。唉,長這么大,從沒有聽見我媽說這樣的話。

        第二天,剛到半夜,瘦老七和跛叔就來喊我,我媽也早早地給我弄了身干凈衣服,還給我親手扣了扣子,邊扣還邊說:“不要弄臟了,讓城里人笑話?!?/p>

        我迷迷糊糊地應(yīng)著,一晚興奮沒睡,剛瞇了一陣子,就聽到喊,所以出門時我邊走邊打盹。

        瘦老七特意選在臘月十五,半夜時月光亮亮的,我們倒節(jié)約了火把。

        我們在山路上邊走邊說邊笑著,瘦老七時不時來點(diǎn)葷的,聽得我毛發(fā)都豎起來了,瘦老七邊說還邊朝我笑。跛叔說:“瘦子,七兩還小呢,不要說得太葷了?!?/p>

        瘦老七還是不想???,沖著我怪怪地說:“七兩你還小嗎?呵呵,你的自留地可長草了?”

        “長了啊?!蔽乙詾樗f的我家房后的那塊自留地,說:“那天我還和小紅老師去扯草來的呢?!?/p>

        “小紅老師扯你自留地草來的?”瘦老七聽我這么一說,腰都笑彎了。他的聲音如叫春的貓一樣在夜空里回蕩,我聽得全身直哆嗦。跛叔也笑,他邊笑邊一跛一跛地去打瘦老七:“不要說了,七兩還是個娃哦?!?/p>

        “嘿,嘿,也不小了啊,我有他這么大的時候,草都黑了半邊天了?!彼呎f邊用手來脫我的褲子。

        我大叫一聲,他說的草原來是那個啊。

        我忙躲在跛叔身后。

        臉燒得難受,心想我的自留地還真有草了,不過稀稀的。

        快到中午時,我們終于進(jìn)了城。

        腳又麻又痛,肚子也餓得不行。城里和小紅說的倒也差不多,只是沒有想到這么多人。對于高樓,我們還是做出一副見慣不驚的樣子。瘦老七一進(jìn)城就不再說話,他鼓著一雙金魚眼到處溜溜地看??僧?dāng)城里的女孩子從他身邊擦過時,他就有點(diǎn)忍不住了,邊盯邊用鼻子嗅。

        瘦老七自言自語:“媽的,城里的女人咋和小紅一個樣,身上帶香呢?”

        我們不理他。

        他邊走邊嘀咕,我和跛叔就緊跟著他。后來餓得腳不知是深是淺,我們就吵著要吃飯。進(jìn)城的新鮮感已蕩然無存了。

        “吵什么呢?難得進(jìn)一回城,這么多好看的,不看夠不吃飯?!?/p>

        只是我和跛叔沒有他這樣的境界,吃飯對我們來說,是比看一個嶄新的世界更要緊。

        我們正走著,突然一個提著包的男人從我們對面急急過來,跛叔正要讓,可來人太快,跛叔讓他撞了一下,差一點(diǎn)倒地。那個中年男人倒也禮貌,忙伸手把跛叔拉了起來,說了聲對不起,急急地走了。

        瘦老七正要罵,可在跛叔的腳下突的發(fā)現(xiàn)一個鼓鼓的信封,信封已開口,外面露出一張嶄新的大票。他忙收了口.一把將信封撿了起來,朝跛叔遞了個眼色,跛叔也會意,看那人走遠(yuǎn),拉著我一陣小跑,來到一個沒有人的小巷子口,然后小心地打開信封。

        “錢啊,”瘦老七大叫一聲:“里面全是,這么多錢?”

        “發(fā)財了。”跛叔也興奮地大叫。“沒想到,第一次進(jìn)城,竟然能拾到這么多錢,簡直是老天長眼!”

        “快,快,數(shù)數(shù),有多少?“瘦老七急不可耐地把報紙撕爛,把捆錢的橡皮筋退掉,可剛數(shù)第二張,我們就傻了,只有最上面一張是十元大票,中間全是白紙。瘦老七忙把紙也數(shù)了,可再也沒發(fā)現(xiàn)里面有一張是錢。我們正在納悶,就看到一個女人引著幾個壯男吵吵地朝我們過來。

        “對,就是他們撿到錢了,我親眼看到的?!边@是一個中年女人,她說話的聲音比我媽的小不了多少。

        等他們走到我們跟前時,我才發(fā)現(xiàn),有一個人正是撞倒跛叔的那個男人。

        “錢呢?”那個男人問瘦老七。

        瘦老七有些怔怔的。

        “錢在哪里?你娃在裝瓜嗦?”來人狠狠地吼了起來,一把揪住瘦老七的胸領(lǐng),瘦老七人又瘦又小,哪來的力,讓這男人提得雙腳離了地。

        “我再說一次,錢在哪?”那個男人揮起拳頭,瘦老七早嚇得面如土色。

        “錢,就在我手上?!笔堇掀哒f完,把那十元的大票給了那個壯男。壯男看了一眼,大叫一聲:“媽的,你哄我嗦?老子掉的是一個信封,里頭全裝的是錢,怎么才這一張?快拿來,不然,老子對你不客氣了。”

        瘦老七忙叫到:“只有這一張,真的只有這一張,哪有別的了?里面全是紙?!?/p>

        “媽的,你撿錢不還,還說老子的錢是紙,你娃找打?!闭f罷,那男人就照著瘦老七的臉一拳揮過去,瘦老七大叫一聲,鼻血一下子就涌了出來。

        我哪見過這陣勢,忙躲在跛叔的身后。

        這時,那個女的說話了:“大哥,不跟他們啰嗦,他們一定是把錢藏起來了,搜一下?!?/p>

        跛叔和瘦老七三下兩下被摁倒在地,幾下衣服脫了個盡,可最終沒有找到錢。那個男人又提起瘦老七,罵道:“媽的,你們是哪來的窮包子?不帶錢還進(jìn)城?”說完一腳給瘦老七踹了過去,瘦老七哪里經(jīng)得起這一踹,一下子又倒在地上。我忙跑過去扶瘦老七,瘦老七竟把我一把推開,沖壯漢嘿嘿地笑。

        跛叔也讓人踹了一腳,那一群人中有一個人說:“老大,看樣子這些土包子真沒有錢?!?/p>

        那個中年壯漢走到瘦老七跟前,一陣耳光,邊打邊說:“你撿到了老子的三千多塊錢,竟不還給老子,記到下次別讓我看見你,不然老子要你還錢?!闭f罷,這些人罵罵咧咧地走了。

        瘦老七開始只是流鼻血,這一陣狠打后牙血也出來了。這些人都走遠(yuǎn)了,他還在嘿嘿笑,我和跛叔以為他是讓人打傻了。怕這些人回來又打,拉起他就跑。跑過一條街,見沒有人來追,我們仨就坐在一顆梧桐樹下喘氣。

        跛叔問瘦老七:“你瓜了嗦?人家打你,你還笑?”

        瘦老七白了他一眼,說到:“你——你懂啥子,我們這是代表村里人第一次進(jìn)城,不能讓城里人小看了,說我們老山上的人不經(jīng)打。嘿嘿,他大麻子再能干,也不敢和城里人打架吧,我們都打了,讓大麻子眼紅死?!?/p>

        “只是——”瘦老七一下子哭了,“老子明明只撿到他十塊錢,錢又還給他們了嘛,干嘛打老子打得這么兇?比譚大麻子打老子還打得兇,老子要不是看到……看到……看到老子打不過,老子要打死他狗日的。”說完唔唔地哭。

        哭了一陣,瘦老七又笑:“他幾個狗日的都是瓜娃子,老子把錢藏在內(nèi)褲的小包里呢,他們找不到,嘿嘿。”

        “媽的,他媽的還是講義氣嘛,不打殘疾人和小孩,老子下輩子還是變殘疾人得了?!彼f完怪怪地看著跛叔和我。

        我和跛叔也沒言語,低著頭,呆呆地坐在梧桐樹下,剛剛是又嚇又累,靜下時全身只感覺發(fā)涼。

        良久,我說:“七叔,我們還是去吃點(diǎn)飯,我肚子餓了。”

        瘦老七白了我一眼,并不說話。最后還是瘦老七說:“走,找館子去,媽的,來了城里頭,老子們飯還是要吃的?!?/p>

        于是,我們仨就在大街上找館子,那樣兒像三條疲勞的狗在找骨頭一樣。

        讓人打了一回,心里還在驚著,見了好點(diǎn)的館子都不敢進(jìn),里面看樣子坐的都是城里人。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一家我們敢進(jìn)的,最后實在是餓得慌,跛叔發(fā)了話:“我們閉著眼,隨便找一家?!?/p>

        就這樣,我們壯著膽進(jìn)了一飯店。

        一坐下,就過來一個四方臉的女人,看我們時眼皮也沒抬,我懷疑這女人是不是有眼皮來著。

        “你們也吃飯?”這個女人一臉的驚訝。

        “吃,當(dāng)然是來吃飯,不吃飯我們來做什么?”

        瘦老七邊說邊松自己的褲帶,這個四方臉的女人見瘦老七在解自己的褲帶,大叫一聲:“你要干啥子?”

        瘦老七沖這個四方臉女人笑笑,然后從自己的褲檔里掏出一個發(fā)黃的布帶。我知道,那是他裝錢的袋子。平時,這個布袋一直和他的“命根”相伴。我長這么大,這是第二次見。第一次是在去年的夏天,有回賣冰棍的來到村子里,小紅開玩笑要他買一根,他開始愣了一下,后來就蹲在地上解他的褲子,把手伸進(jìn)褲檔,掏出了那個布袋,抖抖地拿出了五分錢,對著賣冰棍的大叫一聲:“給老子拿根冰棍來——”

        后來,小紅再也沒和他開這樣的玩笑,我也再沒有見他把他的布袋掏出來過。所以,今天那些人沒有找到他的錢,全是因為,他的錢一直在他的褲檔里藏著。

        今天瘦老七是來真的了,只見他把布袋朝桌上一扔,大聲說:“打半斤酒來?!?/p>

        唉,那一段時間,村子廣播里正放評書《水滸傳》,對從沒有進(jìn)過館子的我們來說,點(diǎn)菜根本就不會,瘦老七就學(xué)著武松進(jìn)店的口氣要菜。

        他這話一說,吃飯的人都扭過頭,瘦老七剛讓人打了,臉上還有血,衣服上的紐扣也掉了兩顆,跛叔又是一跛一跛的,我更是怯得慌,大家聽瘦老七這么一叫都直樂。

        那女人還是鐵青著臉,把菜單朝我們一扔,說:“要吃的都在上面,自己點(diǎn)?!?/p>

        瘦老七拿著菜單,直了直腰,很認(rèn)真地看著。我有點(diǎn)納悶,他幾時學(xué)會認(rèn)字了?

        見瘦老七半天沒有點(diǎn),四方臉女人終于抬起了眼皮,瞄了一眼冷冷地笑:“菜單拿反了?!?/p>

        瘦老七不識字,可他也實在沒有裝像,四方臉女人的這一叫,聲音又大,館子里的食客哄的笑了。我和跛叔都低著頭,可瘦老七一本正經(jīng)地四處看,還問跛叔:

        “跛子,他們笑啥子?”

        說完,他把菜單推給跛叔,跛叔又哪里認(rèn)得字?只好把菜單又推給我,那時我小學(xué)還沒有畢業(yè),認(rèn)不了幾個菜名,就是認(rèn)得了,哪里又敢點(diǎn)?我又只好把菜單推給了瘦老七。四方臉女人見我們推來推去,早不耐煩,沖著瘦老七嚷道:“不識字就先看右邊的數(shù)啊,看有沒有吃得起的?!?/p>

        她這一叫,比我媽在家里叫我的聲音都還大,唯恐整條街上的人聽不到。那時,我只感到全世界的人都在看著我們,真恨不得找個地洞鉆下去。

        瘦老七那時臉都沒有紅,他接過菜單,一頁一頁認(rèn)真地看。最后,非常從容地從桌上拿起布袋,對我和跛叔大聲說:“走,我們?nèi)フ覀€好點(diǎn)的館子,這里沒有合我們口味的。”

        說罷,他自己先走了出去,我和跛叔還在發(fā)愣,館子里的人一下子嚎叫了起來。為什么說是“嚎”?大凡見過殺豬的都知道,豬讓人摁在地上時,出不了氣又急得慌,可嘴里還得發(fā)出聲音。館子里的人就是這樣,本來吃著,瘦老七一本正經(jīng)冒出這么一句,哪個不知我們是嫌貴吃不起?這些食客就條件反射地笑,可一笑飯就堵在喉,出不了氣,就像是被人摁在地上的豬,那嚎聲有點(diǎn)驚天地泣鬼神了。

        我真擔(dān)心有人因痛嚎過度而噎倒,趕緊拉了跛叔跑,瘦老七見我們出來,也忙忙地跟在后面。

        四方臉女人嚎完,站在門前大聲嚷:“老山棒子們要吃飯,你們不上鐵牛街上我們這,你們吃得起嗎?”

        真的要謝四方臉女人,我們一出來就打聽鐵牛街。

        果然有這么一地,我們就趕了去。

        我那時哪知道,鐵牛街其實是綿陽“著名”的地。要是能早知道,打死我也不去,也不至于弄出那么多事來,讓我現(xiàn)在想起都后悔,后悔得要命。

        到了鐵牛街,天都快黑了,本來冬天黑得早,街上的電燈明晃晃地閃。我們早餓得有點(diǎn)撐不住了,看見到處是人在搖,那時我是又驚又餓,看人都有點(diǎn)暈了??晌疫€是一眼就看到了鍋,那條街上,館子的鍋竟擺在門外,那鍋比我媽給豬煮食的鍋還大,每口鍋里都滋滋地冒著熱氣。瘦老七剛一探頭,一個臉上發(fā)著紅暈的女人一把拉住他,瘦老七以為有人又要打他,想閃,可已沒有了力氣。那女人對他發(fā)嗲:“莫走,莫走,就在這吃?!?/p>

        我們已顧不得再問價錢,要了個豆腐和干飯,就坐在一角里狼吞虎咽起來。

        還好,吃完了也不貴。付完錢,正要走,那臉上有紅暈的婦人攔著瘦老七神神秘秘地說:“有好看的錄相看不看?一人才兩毛?!?/p>

        “錄相?”瘦老七一聽來了勁,看看跛叔又看看我,問我們想不想看。我當(dāng)然是想看了,可又不能說,就看著跛叔。跛叔當(dāng)然明白我的意思,那時我正年少啊,對一切都充滿好奇,不要說錄相,就是村里的兩條狗打架,我也得叫上小玉,我們會一直看到兩條狗打得筋疲力盡癱倒在地上為止。

        跛叔對那女人說:“歲娃家,少點(diǎn)?”

        婦人瞇著眼看了我一眼,臉上開了花,雞下蛋似的“咯咯”笑。

        “他啊,”女人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他不要錢,他免費(fèi)?!闭f完又“咯咯”笑個不停。

        那時我要是明白她為什么笑,就是倒給我拿錢我也不會去的??晌覀兡睦镏?,還以為真他媽的遇到好人了。

        給了錢,婦人就把我們帶進(jìn)一間黑黑的房子里,屋子里已坐了許多人,有一臺電視正放著《加里森敢死隊》,這是八十年代初流行的片子。我們摸黑找了一個墻邊的位置。屋子里的人越來越多。我們是第一次看錄相,看到里面有精彩的,禁不住大叫:“好看,好看!”

        這時在黑處有人笑:“這也叫好看?好的還在后頭?!?/p>

        我們怕有人又罵老山棒子,立即不作聲。果然那部錄相完了,有人小聲說毛的來了。屋子里一下子安靜下來,安靜得只聽得見人的喘氣聲。

        人的喘氣聲是越來越大,我眼都不眨地看著電視,生怕錯過了最精彩的,后來事實證明,那晚想眨眼都是不可能的了。

        換帶子的人下去后,電視里很快就出來個女人,這是一個看上去和小紅一樣白凈的女人,這個女人在音樂的節(jié)奏下扭著屁股,我正納悶,這個女人一下子脫掉上衣,她的那對巨大奶子和雪一樣白的胴體箭一樣地射入我的眼,我大氣都不敢出,心劇烈地跳動著。

        后來我所看到的情景幾年后也沒法忘記,要知道我那時只有十三歲。不要說我,就是在一旁的瘦老七和跛叔,我都清楚地聽到他們喉頭發(fā)出的聲音,這是只有一個人在餓急了時才會在喉頭發(fā)出的聲音,沒有想到剛吃飽也能發(fā)出。

        如果事情到這就算完了,也沒有啥,可事情偏就在看錄相時,有人沖上前“啪”關(guān)了電視,屋子里立即伸手不見五指,大家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過來,就聽有人大叫:“快跑,公安來查了。”

        于時,到處響動,有人在哭著吼:“完了,完了,公安逮到要坐牢?!?/p>

        我們哪見過這陣勢嚇蒙了。

        大家都亂成一團(tuán),有人朝前門擠,跛叔緊握著我的手拼命擠著,可擠不動,就聽有人在喊:“公安在前門,我們走后頭?!?/p>

        大家紛紛朝后面擠,瘦老七開路,還好那時他還沒有忘記我。沖著跛叔說:“跛子,你娃把七兩拉好,他要是丟了,他媽要找我們拼命?!?/p>

        跛叔含混地應(yīng)著,把我的手都捏痛了,我們擠到后面并沒有門,大家又亂成一鍋粥,有人情急中生智砸了窗,從窗子上往外跳,可跳下去只聽得“撲撲”響。原來,窗外是一個公用糞池。這時,瘦老七已爬上了窗,他還在猶豫,后面的人把他一掌推了下去。跛叔的腳雖不靈便,可手還有勁,他也爬上窗,一把也把我拉了上去,我們一起跳進(jìn)了池子里。糞池倒不深,剛好齊我的胸,可后面的人一個一個接著跳了下來,我和跛叔一下子在池子里擠散了。有人把我擠到池邊,我濕淋淋地爬了上去,只聽瘦老七扯著哭腔,拼命地叫著我和跛叔的名字。由于緊張,我的嗓子全干了,叫不出聲來。瘦老七叫了一陣,一眼看見我,拉著我就跑。

        錄相廳后是安昌江,我們順著堤壩猛跑了一陣,見沒有人追,停了下來,瘦老七問:“跛子呢,跛子在哪兒?”

        這時我們才發(fā)現(xiàn)跛叔不在了。

        “還是把衣服烘干再去找跛子?!笔堇掀哒f。我們?nèi)矶紳裢噶耍涞弥倍哙隆?/p>

        還好,那天進(jìn)城時,瘦老七把他最值錢的家當(dāng)打火機(jī)也帶上了,要不然,那晚我不知會凍成什么樣。瘦老七在河邊的一塊玉米地里抱了一堆玉米桿,用火機(jī)點(diǎn)燃,我們就坐在火邊烤。

        火光照在瘦老七的臉上,因緊張顯得很猙獰。我們都沒說話,等衣服快要干了,瘦老七叫我走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鞋掉了一只,只好對瘦老七說:“七叔,我沒法走,只有一只鞋了?!?/p>

        瘦老七看了看,叫我等著,人就消失在夜色中。那時的玉米桿燒得只剩下一點(diǎn)猩紅。不一會兒,河風(fēng)就把唯一一點(diǎn)火光給吹滅了,我一個人蹲在還有點(diǎn)余熱的灰燼邊,全身一直哆嗦著。

        當(dāng)我冷得快要失去知覺時,瘦老七回來了,他不知從哪里找了一塊布,快速把沒鞋的那只腳給我包上。我只感覺有一股腥臭從我的腳底升起,我剛要問這什么,瘦老七摸著我的頭說:“只找到了這塊別人扔的嬰兒尿布,將就用著吧。”我也只好忍住臭,總比在大冬天光著腳板好吧。

        “只是跛子不見了,我們得回去找他?!笔堇掀哒f完,拉著我沿著剛剛跑的路往回走。瘦老七邊走邊壓著嗓子叫著“跋子——,跛子——”那聲音又尖又鈍,在河堤上回響。

        我們快到剛剛爬出來的糞池時,見幾個公安模樣的人站在池邊抽著煙,借著錄相廳里射出來的燈光,我看見跛叔躺在地上。瘦老七突然怪叫一聲,分開人群,撲在跛叔的身上,不停的叫“跛子,跛子——天啊,跛子——”

        跛叔死了,淹死在糞池里。他是如何在不及腰的池子里給淹死的,我沒有想明白。直到三年后的一天,我自己摔在秦嶺深山中一條不及腰的小河中時,才發(fā)現(xiàn)不及腰的水也會淹死人的,更不要說當(dāng)時跛叔的一條腿并不靈便,摔倒在池里后,又被爭先恐后想跑的人們給踩壓,你一腳我一腳。一想到可能在混亂的人群中我也有一腳時,我的眼淚就流個不停。

        瘦老七哭得扯心扯肺,直把中間的一個公安哭得火冒三丈,他走過來揪住瘦老七就是一個大耳刮子。瘦老七一子就停了哭,但接著又嗚咽了幾下,那個公安再給了他一耳刮子,一聲清脆過后,四周一下子顯得格外地寂靜。

        公安又給瘦老七一腳,瘦老七一下子就癱軟在跛叔的尸體旁半天說不得話。我蹲在一邊盡量不出聲音地抽泣著,抽泣著。打瘦老七的那公安又罵了幾句:“不看你們的人淹死了,今晚就把你幾個狗日的抓進(jìn)去,你還哭啥子?”然后,又給了瘦老七一腳:“趕快把你們的人給弄走?!笔堇掀卟桓页雎暎钡娇匆妿讉€公安走遠(yuǎn)了,瘦老七跑過來抱著我,我們倆“哇”地大哭起來。

        我們是如何把跛叔背回村的,這過程實在是無法用文字來描述。那真的是艱辛的一天一夜。

        多年后我和一個好友悠閑地坐在富臨山莊喝茶時,這個朋友居然問我,在背跛叔回村的路程中,記憶最深的是什么?

        我喝了口茶,說:“對城市生活的幻滅感!”

        “不可能吧?”他很詫異。

        我現(xiàn)在還清晰地記得,當(dāng)瘦老七把跛叔背到村頭時,那棵有著幾百年歷史的大菩提樹下早已擠滿了人。

        是的,擠滿了人。

        人群里面當(dāng)然有譚大麻子。

        我知道,我和瘦老七在村子里是待不下去了。

        責(zé)任編輯:次仁羅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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