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則林

1

15歲那年，我家搬進了一個陌生的小區(qū)。住得離學校更遠了，出入都要帶業(yè)主卡，這讓吊兒郎當?shù)奈翌^疼。

每次走到門口，我就會忽然彎腰直接從欄桿下面鉆過去。這時候，門口保安總會以一副我欠了他錢沒還的樣子，讓我出示業(yè)主卡。我常常漫不經(jīng)心地說出門牌號，然后以鄙夷的眼神大大咧咧地離開。我和許多生活優(yōu)越的少年一樣，不知什么是尊重。

有一天，我又忘記帶業(yè)主卡，保安照常攔住我。我忍不住破口大罵，把平時累積的不爽一并爆發(fā)。保安大叔憋紅了臉，禮貌地向我解釋這是規(guī)定。我只覺得他就是那種有點小權(quán)力就要用盡的小人，嘴里蹦出兩個字：傻帽，然后徑直走了進去，內(nèi)心有一種打敗他人之后的暗爽。

某天下午，樓下尖銳的謾罵聲吵醒了午睡的我。一個中年男人正指著那個保安大罵著，面目猙獰。保安大叔則無助地嘆著氣向四周張望，灼灼烈日下，穿著制服的他汗流浹背。

原來，他一天要承受許多次這樣的謾罵，而我也是其中一個。

那天我特意帶了業(yè)主卡，還在門口的超市買了兩罐可樂給他。他一開始不肯接受，最后接過可樂放在一邊。自那之后，那個保安每次見到我都對我笑。

春節(jié)期間，下著雨，我看那個保安一個人站在小小的亭子邊，時而抬頭看天，時而往遠處呆望。保安亭沒有電腦、電視，他就這么一天天無聊地站立著。

這一場景，定格在了我年少的記憶里。

我想，他一定也有自己的父母、孩子、愛人。原來，一個人為了家人，可以這般堅忍地站過一個又一個炎夏與寒冬。

盡管后來多次搬家，但我總能在不同的人身上，看到他的影子。

2

初中畢業(yè)以后，我便離開了父母，在陌生的城市讀高中。

在那里，我常常三餐不定，有時隨便就在路邊解決吃飯問題。

有個賣山東煎餅的小攤，我經(jīng)常光顧。我記得賣煎餅的大叔有個小男孩，小男孩每天下午6點會準時到他爸爸的小攤，有時在一張塑料凳上面寫作業(yè)，有時困了就枕著小書包在手推車旁的硬紙板上睡覺。

有天晚上我路過那條街，發(fā)現(xiàn)那個煎餅攤被人里三層外三層地包圍著——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大發(fā)雷霆，指著不小心將面糊濺到他身上的小男孩的爸爸大聲謾罵。小男孩的爸爸很窘迫，一個勁地道歉。我透過人群看到了小男孩，他被人群包圍著，眼里滿是驚恐和無助，緊緊地抓著爸爸的衣角。

中年男子罵舒服了，終于走了。

人群散后，小男孩的爸爸一個人默默地坐在凳子上——也許是在兒子面前丟臉了，也許是心酸和委屈。他摸著兒子的頭，嘴里大概說著一些“沒事”之類的話。

我本來想順便多買一個煎餅，走上前卻看見那個小男孩爬到爸爸的腿上，用小手拍著爸爸的背。小男孩咬著嘴，努力忍著，不讓爸爸看到，雙手不斷交替著擦自己的眼睛。

那一瞬間，我被心酸淹沒。

我想起了我忙碌的父親。我們總是很少交流，哪怕在他人生最低谷的時候，我也不曾像這般拍拍他的背，說說鼓勵的話。在體恤父母方面，我甚至連一個小男孩都不如。

從那之后，我開始有事沒事打電話回家，我知道，等我長大了，父母就老了。

3

二十幾歲，我回到家里的廠實習。我總算開始聽爸爸的話了，這讓他多少有些欣慰。

在廠里，我注意到了業(yè)務員小胡。他來廠里兩年了，總是很勤快。我曾經(jīng)陪他一起出去跑業(yè)務，他兩手拎著樣品，在一家家商店屢受白眼，而他總是保持著禮貌的笑容。

那是一次再尋常不過的飯局，小胡被東北來的客戶一個勁地灌酒，而他還在為大家倒酒、倒茶、遞紙巾、叫服務員，還有強顏歡笑。那晚，不勝酒力的他醉得一塌糊涂。

我送小胡回家，順手開了音響。他紅脖子紅臉跟著大聲地唱起來，他的聲音顫抖、沙啞而壓抑，進而把臉埋在手中，抑制不住地大哭起來……

我什么也沒說，只是把小胡送到家。他打開小區(qū)花壇邊的水龍頭，雙手捧水用力地搓著臉，然后用紙巾把一臉的水擦干，對我笑了笑，問：“還看得出來嗎？”我說還好，我知道他老婆還在等著他。

這一刻，我既為他心酸，又為他感動。我想他馬上就要回到那個簡陋卻溫暖的地方了，他的脆弱不會讓自己的老婆看到，他仍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作家劉亮程曾說過：“落在一個人一生中的雪，我們不能全部看見。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獨地過冬。”那些生命中的陌生人，為了親人而忍耐劈頭蓋臉的風霜雨雪，忍耐所有世事艱險，然后依舊堅持，依舊感恩，依舊奮斗。那樣的人，才算是真正的成長與成熟。

（摘自《現(xiàn)代青年》2016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