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赟
胡適對黃庭堅白話詩人身份的確認與闡釋
■董 赟
新文化運動之際,針對當時的文學狀況并結合文學革命需求,胡適在“分身法”下以“白話”為標準對黃庭堅詩詞進行新闡釋:推重流利平易的古詩并大力發(fā)掘其律詩中的白話因素,以“做詩如說話”重新指認黃詩特點;在文學史觀進化論下,擱置淫邪猥瑣及著腔唱詩的部分,以“歌者之詞”有意拔高本色當行的山谷詞,認定黃庭堅“白話詩人”的身份。胡適的重釋意在建構,將現(xiàn)代的思想和眼光帶到古代文學研究中,是考察其進行經典重釋與傳統(tǒng)發(fā)明的典型個案,具有批評的翻案及文學經典重構等多方面意義。
胡適;黃庭堅;新詩;白話詩人;宋詩運動
20世紀20年代初,胡適在《國語文學史》中說“最近幾十年來,大家愛談宋詩,愛學宋詩”[1](P74),是指清末民初流行的宗宋、學宋之風。彼時江西派法席盛行,同光體詩人“大半瓣香黃、陳,而出入于宛陵、荊公”[2](P293),宋詩派的壯大意味著詩文創(chuàng)作領域內復古思潮的顯揚,“同光體詩人不過于山谷以外,參以昌黎、半山、后山、簡齋等”[3](P359)。隨著同光體詩人相繼離世、文學革命勢起與白話文學發(fā)展,宗宋學黃的熱潮減退。1922年胡適撰文《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總結說:“這個時代之中,大多數(shù)的詩人都屬于‘宋詩運動’。”[4](P227)胡適所定義的“宋詩運動”不僅指同光體詩人,亦涵蓋“詩界革命”實踐者及正如火如荼壯大的新詩白話詩人。將白話詩人納入“宋詩運動”范疇,把新詩和以文字、議論、才學為特點的宋詩相提并論,正源于胡適彼時對宋詩風格的獨特理解和全新闡釋:“宋詩的特別性質,不在用典,不在做拗句,乃在做詩如說話?!保?](P227)在新的理解情境下,胡適從山谷詩詞接受傳統(tǒng)及闡釋語境中抽離,從“白話”的角度重釋黃庭堅及其代表的宋詩詞原型,并建構新的文學經典與文學史。
在《〈國語文學史〉大要》中,胡適集中論述了他理解、評價黃庭堅詩詞的角度和方法:
又如黃庭堅(山谷),他在歷史上是一個很重要的文學家。他的詩都是古典的,但他做的小詞,不但完全用白話,而且常用土話。我們現(xiàn)在用分身法來看黃山谷,把他的古典文學江西派拉去,剩下的完全是高興的時候,寫出來的白話作品,或是做給妓女唱歌的小詞小曲,那才是真正的黃山谷的文學哩。[1](P134)
細繹這段話可知,胡適并未因大力鼓吹新文學而徹底拋棄舊文學,相反,在肯定古典文學價值的同時亦認可黃庭堅作為“很重要的文學家”的地位。胡適重釋時所用方法即所謂“分身法”,將黃之文學分為“古典文學江西派”“白話作品”和“小詞小曲”,并稱后二者為“真正的黃山谷的文學”。胡適據(jù)此挖掘出黃庭堅那“許多的不同”,同時,通過將這三類文學納入文學史書寫,或貶抑或欣賞,用山谷那“不同的、特別的表現(xiàn)”透露他建構文學史的標準。
“分身法”在《國語文學史》①的論述中被充分實踐,胡適嚴厲批判“古典文學江西派”的文學:“他們常有許多用典的詩,有時還愛用很僻的典故,有時還愛押很險的韻。但這種詩并不是他們的長處。這種詩除了極少部分之外,并沒有文學價值,并不配叫做詩只可叫做‘詩玩意兒’,與詩謎詩鐘是同樣的東西。黃庭堅的詩里,這一類的詩更多。如他的《演雅》《戲書秦少游壁》,同大多數(shù)次韻的詩,都是這一類的?!保?](P79)《演雅》以一韻到底的七言古詩鋪排四十二種鳥蟲情態(tài),并以之比況讒佞,頗有諷喻,胡適稱它為“詩玩意兒”,大概因其手法上趨向極致的用事、隱括、以賦為詩,及形式上整齊的句式和工整近于呆板的對仗,使詩的韻味大大削弱;《戲書秦少游壁》及部分次韻詩亦多此類毛病。胡適很反對“‘司馬寒如灰,禮樂卯金刀’一類不通的古典詩”[1](P100),使事用典向為山谷所長,在胡適這里卻是很被輕視的“把戲”:“適嘗謂凡人用典或用陳套語者,大抵皆因自己無才力,不能自鑄新辭,故用古典套語,轉一灣子,含糊過去,其避難趨易,最可鄙??!在古大家集中,其最可傳之作,皆其最不用典者也?!保?](P83)
然而,胡適重寫文學史的目的在于建構,重心在發(fā)掘古典詩中的白話因素。因此,他以“分身法”重釋黃詩:“宋詩到蘇黃一派,方才大成。……依我們用文學史的眼光看起來,蘇、黃的詩的好處并不在那不調的音節(jié),也不在那偏僻的用典。他們的好處正在我們上文說的‘做詩如說話’?!保?](P79)剔除“古典文學江西派”的作品后,“黃庭堅的好詩卻也不少”,這部分“白話作品”是胡適重釋山谷詩的目光聚焦處,并且相對于蘇詩而言,“黃庭堅的詩,更可以表現(xiàn)這個‘做詩如說話’的意思”[1](P80)。胡適自稱最喜歡《題蓮花寺》,《國語文學史》引述全詩且加著重號,并闡述:“這雖不全是白話,但這種樸素簡潔的白描技術完全是和白話詩一致的?!保?](P80)是否全用白話并非判斷白話詩的標準,重要的是詩意明白曉暢,所采用的白描手法與白話詩一致。早在1916年,胡適復信任鴻雋討論“作詩如作文”時即引用《題蓮花寺》,并說“此諸例皆千古名作,試問其所用‘文字’,是‘詩之文字’乎?抑‘文之文字’乎?”[5](P68)以此闡發(fā)他要“以質救文之弊”的理想。結合書信內容來看,胡適認為《題蓮花寺》沒有那“重形式而去精神”“以文(form)勝質(matter)”的病根。1919年,胡適作《嘗試集》序時再次引用信中內容并進一步說明:“所以我主張用樸實無華的白描工夫……如黃庭堅的《題蓮華寺》……這類的詩,詩味在骨子里,在質不在文!”[6](P139)詩歌的韻味由內容而非形式決定,所以“這詩里的小毛病,如‘馬百蹄’,‘不敢誰’也只是因為舊格式的束縛;若打破了這種格式,便沒有這種缺點了。”[1](P74)將古典詩的格式視為限制白話詩及其代表的“活文學”正常發(fā)展的障礙。因此胡適提倡“詩體大解放”,志在打破舊詩格式來創(chuàng)造一種近于說話的詩體,長短整齊不拘,做真正的白話詩。同時,“詩味在骨子里”是胡適對山谷詩“韻勝”特質的現(xiàn)代闡釋,與黃庭堅的詩論如出一轍。
此外,《國語文學史》又引《跋子瞻和陶詩》《題伯時畫頓塵馬》及《戲簡朱公武劉邦直田子平》(其五)三首古詩,并言:“這不都是說話嗎?”此三詩用“吃飯”“洗袍褲”的俗語,“雖”“乃”“亦”“何如”等虛詞,無一僻典,平易淺顯,近于說話?!罢f話”與“白話作品”的共同之處在于簡單易懂,“看不懂而必須注解的詩,都不是好詩,只是笨謎而已”。然而,詩非止于此:“我并不說,明白清楚就是好詩;我只要說,凡是好詩沒有不是明白清楚的?!保?](P277)以此三詩為例細析可知,“明白清楚”之外,好詩尚有更深刻的內涵和要求。《跋子瞻和陶詩》以簡馭繁,遺貌取神,以簡潔的筆法刻畫對師友蘇軾的悼懷與對未卜命運之憂慮,形成骨子里的詩味。1959年,胡適在書信中評價錢鐘書《宋詩選注》時,提及黃庭堅仍忍不住稱賞此詩:“我覺得這部書實在選的不好。例如黃山谷,他為什么不選《題蓮華寺》和《跋子瞻和陶詩》?他選的幾首都算不得好詩?!保?](P1396)時過境遷,胡適彼時去文學革命的時代和環(huán)境遠矣,也沒必要在私人信件中著意宣傳什么理論,而是審美偏好與接受慣性的自然流露。可見,在胡適眼里,《題蓮花寺》與《跋子瞻和陶詩》堪為黃詩的代表作,這類“白話作品”正符合胡適的文學審美。同時,在整部《宋詩選注》中胡適尤其以所選山谷詩不具備代表性來證明錢著“選的不好”,說明胡適對黃庭堅文學經典及宋詩特征的認識與錢鐘書大相徑庭,也正證明其審美趣味與文學史觀有極強的個人特點。
后二詩均出以俳諧的手法,幽默的況味?!稇蚝喼旃鋭钪碧镒悠健罚婎}已明言為戲作,整首絕句流暢如敘事,簡潔如漫畫,簡單明白,又兼一絲詼諧意趣。《題伯時畫頓塵馬》以轉折跳脫的筆法將精神從沉悶的文書工作中解脫出來,進入歸思的邈遠境界,這題畫詩已遠超出畫面之物象與風韻,采用的“打諢出場”章法使全詩形成一種“比喻性結構”,“以其語境的大跨度跳躍和邏輯關系的超乎常規(guī)而獲得一種‘反常合道’的‘奇趣’,它與宋人追求的審美趣味是一致的?!保?](P462)這種“奇趣”不僅為宋人所好,其旨歸亦見納于胡適,鑒賞詩歌時他非常欣賞奇趣、諧趣、理趣和風趣。在《白話文學史》中,胡適多次表述對陶淵明“詼諧”、杜甫“詼諧風趣”和“俳諧詩”、韓愈“詼諧”、盧仝“滑稽風趣”、楊萬里“風趣”等的欣賞,認為文人作的打油詩正是“白話詩的一個來源”,認定“詼諧的風趣同白話詩的密切關系”。[1](P74)以此來看,胡適對文學史的建構以“趣”為宗,而他自己在“實行這主張”時也好作打油詩。可見,這二首詩的內在韻味與胡適對幽默詼諧風味的偏好一致?!叭ぁ北旧砭陀小胺闯:系馈钡纳羁陶芾?,是對嚴肅的主動放棄,對執(zhí)著的有意超越,從這個角度說,胡適認可黃庭堅所說“情之所不能堪,因發(fā)于呻吟調笑之聲,胸次釋然,而聞者亦有所勸勉”[9](P666),也發(fā)掘了更為真實的黃庭堅,山谷詩在內容與情感上的真實性和個性化更為凸顯。同時,這三首詩均作于山谷中晚年,時詩風已漸趨穩(wěn)定,平淡簡易而詩意充盈。胡適那頗具內涵的“說話”準則竟與黃庭堅晚年所反復申言并積極實踐的“句法簡易而大巧出焉,平淡而山高水深”[9](P471)及“語氣平而意深,理盛其文”[9](P1966)等詩論高度一致。
胡適的解讀是,黃庭堅“白話作品”的好處在于“做詩如說話”,“我們讀黃庭堅的詩,都應該用這一個觀點來讀他,方才可以真正領會他的精采之處”[1](P74)?!秶Z文學史》選《沖雪宿新寨忽忽不樂》《池口風雨留三日》與《登快閣》三首七律。凡詩中用典、使代字、當句對處,胡適均未加著重號,胡適欣賞的是詩中隨感錄式的寫法,觸物興懷、涉筆成趣,很有點“我手寫我口”的意思在,且詩意暢快明白,語言清新平實。至于經典名篇《登快閣》,紀昀言“起句山谷習氣”[10](P39),概因不滿山谷以夏侯濟信中那“癡兒”的口俗語入律詩;張戒《歲寒堂詩話》批評頷聯(lián)“但以遠大、分明之語為新奇,而究其實,乃小兒語也”[11](P457)。而胡適偏賞首聯(lián)及頷聯(lián),正因其口俗語、“小兒語”所帶來的天然質感,加之即目所見,沒有安排痕跡,音調自然近于說話。因此,只要以“說話”的標準審查,關注“質”而非“文”,即便律詩亦可以是“白話作品”,這是胡適重釋經典和建構白話文學史的一個前提。
通過胡適對黃詩的重釋可知,“白話詩”內在地包含著明白清楚、不用典、俗語、白描、質勝文、趣、詩體解放等要素,與黃庭堅“韻勝”、平淡論的文藝理想有精神上的一致及理論上的部分重合。胡適提倡白話文學固然與其審美偏好有關,然而在很大程度上,既是出于對中國文學傳統(tǒng)中“文勝質”的主觀反叛,也是對當時“文學之腐敗極矣”現(xiàn)狀的有意糾正。這樣的論述已經超越純粹的文學研究,是特定歷史狀態(tài)下的一種文化選擇。
“黃庭堅的詩,為江西派的祖師,影響至今不絕。他的詩多用古典,流弊甚大。但他做小詞,卻流利明顯,絕不似他的詩?!保?2](P138)“分身法”不僅被用以區(qū)分山谷古典江西派的詩和“白話作品”,亦是詩詞分界的方法。如果說“真正的黃山谷的文學”“因為舊詩體束縛住了,這個白話的趨勢在詩里不能完全表現(xiàn)出來”,那么,“我們在下文看黃庭堅的白話詞,就可以知道他真是一個白話詩人”。[1](P74)隨著關注點從詩轉到詞,黃庭堅在胡適的文學史建構中成為白話詩人,而山谷詩詞面貌迥異的原因在于:
山谷作詩還不能打破古典主義的權威,故他的詩只能代表人造的權威,而不能代表歷史上自然的傾向;及至他隨意作小詞時,一切古典主義都不必管了,隨便說小兒女的自然語言,便成好詞,所以他的詞——因為是無意的——代表歷史上自唐末以來的一個自然趨勢。[13]
所謂“歷史上自然的傾向”,是胡適以歷史進化的眼光看待詩的變遷,從《詩》到騷,到五七言體、詞、曲,再到新詩,詩的進化沒有一回不是跟著詩體的演進來的。因此,包括“從詩變?yōu)樵~”的“最大的解放”在內的中國傳統(tǒng)詩體之變化,都成為胡適大力鼓吹“第四次的詩體大解放”的歷史依據(jù)。[14]在這種進化論的詩體觀念下,胡適認為“‘白話韻文的自然趨勢應該是朝著長短句的方向走的’,長短句的詞比那五言七言的詩,更近于說話的自然了”,因此“北宋白話文學最發(fā)達的方面是在詞的方面”。[1](P92)
在對北宋詞史的梳理過程中,胡適依次列舉晏殊、歐陽修、柳永、蘇軾和秦觀的白話詞,所選五家尚能得北宋詞之大概,然于黃庭堅,胡適評價:“黃庭堅是宋朝第一個白話詞人。”[1](P98)鑒于前述胡適之文學觀念,他對黃庭堅白話詞人身份的認定是一種很高的評價,并且,通過“宋朝第一個”的定語,將歷來評價不高的山谷詞重新置于研究的聚光燈下。詞風放浪近于淫褻的山谷何以擔得起北宋白話詞之開創(chuàng)者?其詞何以代表“自唐末以來的一個自然趨勢”?胡適于1924年開始選注《詞選》,意在通過選詞展示“選擇去取的大旨”來“表現(xiàn)選家個人的見解”,通過評點、注釋,胡適展示他對山谷詞、宋代白話詞及白話文學的認識。序言稱“山谷,少游都還常給妓人做小詞,不失第一時代的風格”,“第一時代”即指前文區(qū)分的詞史之第一時期(自晚唐到元初)中“歌者的詞”的階段,是“教坊樂工與娼家妓女歌唱的詞”,特征是“這二百年的詞都是無題的”,“內容都很簡單,不是相思,便是離別”。[12](P8)山谷詞,尤其是前期詞,多半應歌妓演唱需求、為迎合市民口味而作,故題材多男女戀情,內容庸俗放蕩,用詞俚俗潑辣。所以,山谷“隨意”作的小詞便是真正代表平民、順應時代、用自然語言的文學,因此可稱黃為“宋朝第一個白話詞人”。針對歷代對黃庭堅那些格調低俗的艷情詞之指責,胡適在新標準下予以糾正并加以新釋,提高山谷詞的價值和地位。
盡管以“白話”和“民間”為標準,胡適仍剔除“褻渾不可名狀”之作,選詞要“用的是小兒女的情感,是平民的材料,是小百姓的語言”[1](P99)。《國語文學史》中引的第一首山谷詞是《沁園春》,此詞采用樂工娼女的視角敘說小女子情緒,用詞淺顯通俗近于口語,風味頗近民歌?!对~選》亦錄此詞,“玉瘦香肌”下注:“此處用陳套語,最鄙俗可厭?!保?2](P148)他強烈反對在詞中使用陳套語,推崇自然流暢的詞風。《詞選》刻意注釋山谷詞中的“惡靈利”“個里”“則甚知”“斗頓恁”“合下”等,認為乃宋人白話入詞??梢姾m發(fā)現(xiàn)黃詞中大量白話時的興奮,因為這不僅佐證黃庭堅“白話詞人”的身份,也為白話文學史的建構增添材料。這種“有幾分證據(jù)說幾分話”的研究方法也被用在《國語文學史》中,胡適引《鼓笛令》(見來便覺情于我),證明山谷的一些白話詞“用當時的方言太多了”,“這種詞在柳永、秦觀的集子里也有,但黃庭堅詞里最多”[1](P100),從使用方言俗語的角度肯定黃庭堅的白話詞。
《詞選》與《國語文學史》中的選詞篇目大致吻合,基本都屬“歌者的詞”。然而,令人頗感驚異的是,《詞選》選錄《清平樂》(春歸何處)、《水調歌頭》(瑤草一何碧)、《望江東》(江水西頭隔煙樹)三首“意境已近東坡,不是柳永一派了”[12](P139)的詞。《望江東》一闕頗受胡適欣賞。1916年5月,胡適在日記中記錄“活文學之樣本數(shù)則”,即抄錄此詞[15](P389-390);7月,胡適與人通信時舉此以證明“宋、元人曾用白話作詞曲”[5](P77-78)。三年后,胡適在信中又以此詞解釋“言近而旨遠”的內涵:“譬如山谷的‘江水西頭隔煙樹,望不見江東路,思量只有夢來去,更不怕,江闌住’一首,寫的是相思,寄托的是‘做官思想’。”[5](P205-206)可見,盡管格調典雅纖秀近于文人詞,但因其白話的使用及“言近旨遠”,這類作品用民間的情感、材料、語言,仍屬“活文學”范疇,與“以詩為詞”之作有著根本的區(qū)別,這與胡適對黃詩白話性質的闡釋一致。山谷詞風格復雜,前后期變化明顯,后期出現(xiàn)《定風波》(萬里黔中一漏天)、《醉蓬萊》(對朝云叆叇)這類用詞典雅、不避典故、詞風豪邁且多敘述身世懷抱的詞,沿著蘇軾所開豪邁詞風而來,擴大傳統(tǒng)艷詞意境,所選詞牌多含五、七言句式,正是:“黃魯直間作小詞,固高妙,然不是當家語,自是著腔子唱好詩?!保?6](P671)造句、內容、情調已近于詩,非歌者當行語,故而并不在胡適所選之列。
總之,胡適欣賞山谷詞的準則在于,剔除低俗淫蕩、以詩為詞之作,選取“知詞別是一家”的詞手之作。這種眼光并非沒有見地,那些具有民間曲子詞本色的山谷詞在當世也頗有影響?!敖翊~手,惟秦七、黃九爾,唐諸人不迨也?!保?7](P309)“乃知別是一家,知之者少。后晏叔原、賀方回、秦少游、黃魯直出,始能知之?!保?8](P254)這類“山谷詞酷似曲”[19](P1400),包孕著散曲的某些特點:“黃山谷詞用意深至,自非小才所能辦,惟故以生字俚語侮弄世俗,若為金、元曲家濫觴。”[20](P108)胡適顯然已意識到詞曲遞興、雅俗分流的邏輯:“宋以后,詞變?yōu)榍?,曲又經過幾多變化,根本上看來,只是逐漸刪除詞體里所剩下的許多束縛自由的限制,又加上詞體所缺少的一些東西如襯字套數(shù)之類?!保?4]他用詩體進化論及對山谷詞的闡釋放大了古已有之的“山谷詞酷似曲”的論述,對當時及后世的詞曲史建構產生一定影響。
通過文學史和選詞,胡適建構了他的宋詞,黃庭堅則是這一文體的代表。其思路是:認定詞代替詩是文體進化之自然趨勢,已知黃庭堅是白話詞人,而其詩、詞有著“隔世的區(qū)別”,因此,通過“看黃庭堅的白話詞,就可以知道他真是一個白話詩人”。這樣,在文學史觀進化論下,借文體概念的偷換,胡適不僅認定黃庭堅是“宋朝第一個白話詞人”,也敲定其白話詩人的身份。
以上是胡適評說黃庭堅詩詞的主要方面,可借此窺探他闡釋古典文學的方法和角度。按胡適標準厘選出的山谷詩詞異于鑒賞傳統(tǒng)中習見之代表作,但亦清新可讀,頗具藝術特色。這是因為,胡適看似只有“白話”這一個標準,實際上,他對于“明白清楚”有一套自己的理論,具備文學審美性。因此,胡適是在對山谷詩詞進行文學審美的基礎上挖掘其白話因素。這固然因為胡適浸濡古典文學已久,對文學有敏銳的感知力,也是由于黃庭堅詩詞那可供人從不同角度解讀的生命力和豐富性。胡適意在“但開風氣不為師”,昭示他敏銳的感覺和新穎的面目,同時也標示出一種新的范例。聯(lián)系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及文藝思潮來看,胡適對白話的大力鼓吹很大程度上是為文學革命張目,因此,他不得不將中國古典舊詩設為假想敵。為了確證白話文學觀念之歷史合理性,他在建構理論時又只能從古典傳統(tǒng)中尋找可資借鑒與轉化的思想藝術因素,在中國文學傳統(tǒng)中追索一條白話文學史的發(fā)展線索。依靠這種刻意發(fā)掘的白話因素,胡適寫出全新的文學史,不僅改造過去,也開啟未來,或者說用改造過去來啟示一種新范型。從這個意義上講,胡適引領的新詩實踐以舊詩之道探尋新詩之路,將傳統(tǒng)詩歌的創(chuàng)作經驗用于新詩理論建設。總之,這是胡適針對當時文學狀況、結合文學革命需求、以黃庭堅詩詞為個案進行的經典重釋和文學史書寫。
作為學術創(chuàng)新時代開風氣之先的人物,胡適對山谷詩詞的闡釋帶有批評的翻案性質。胡適刻意強調山谷詩流利平易的特質,異調于接受傳統(tǒng)中對以才學為詩、拗峭避俗的過分關注;對于山谷詞,胡適擱置淫邪猥瑣及著腔唱詩的部分,有意拔高本色當行的曲子詞;排斥經典篇目的同時大量選錄曾鮮為人注目的作品。對具體詩詞的評價或有爭議,但胡適確實將現(xiàn)代的思想和眼光帶到古代文學研究中。他從黃庭堅詩詞中看到的是白話的生氣、形式的解放、內容的自然和情感的真摯,這不僅給詩詞鑒賞提供新角度,豐富對黃庭堅的認識,也讓黃庭堅這一宋詩的代言人在新時代白話文學的沖擊下不至于被埋沒,反而在新眼光下煥發(fā)生機。
同時,胡適承認唐宋詩之變,明確提出宋詩對唐詩的革新意義,他對宋詩“更近于作文”“更近于說話”特征的概況也具有開拓價值。胡適“作詩如作文”的主張本就承襲“以文為詩”及宋詞而來:“宋朝的大詩人的絕大貢獻,只在打破了六朝以來的聲律的束縛,努力造成一種近于說話的詩體。我那時的主張頗受了讀宋詞的影響,所以說‘要須作詩如作文’,又反對‘琢鏤粉飾’的詩?!保?1]可以說,胡適是用新的知識和觀點,從變化了的角度來審視固定的研究對象,他給“以文為詩”以新解釋,在價值評判上建立新標準,形成一種不同于宋詩闡釋傳統(tǒng)的新路徑,這是富有啟發(fā)意義的。
但批評的聲音一直同在,胡適在1918年就說:“外面有許多人誤會我們的意思,以為我們既提倡白話文學,定然反對學者研究舊文學。于是有許多人便以為我們竟要把中國數(shù)千年的舊文學都拋棄了?!保?](P185)這種誤會在今天依然存在。然而,正如鄭振鐸所說:“我以為我們所謂新文學運動,并不是要完全推翻一切中國的固有的文藝作品。這種運動的真意義,一方面在建設我們的新文學觀,創(chuàng)作新的作品,一方面卻要重新估定或發(fā)現(xiàn)中國文學的價值。”[22](P438)胡適這一代新詩先行者不是要割斷與文言、舊詩的聯(lián)系,而是旨在發(fā)明傳統(tǒng),將新詩看成一次類似詞代替詩、曲更替詞的自然的文學革新,為新詩爭取文學史的合法地位,他們深厚的古典文學修養(yǎng)本身也展示出古典與現(xiàn)代間的深刻歷史聯(lián)系。同時,他們的學術活動也帶著整理國故的意圖,重新評價舊文學并改造利用,一定程度上重構文學經典。從宏觀層面來看,在中西方思潮激烈碰撞時,胡適等先行者選擇從傳統(tǒng)文化中尋找資源,“走出了‘西化’與‘化西’的二元對立,在近現(xiàn)代中西文化關系中具有方法學的意義”[23]。
據(jù)此,如果將新詩看作詩體進化中的一環(huán),視為古典文化傳統(tǒng)的一次替代性生長,那么,我們似乎可以捕捉到五四時期的詩界與北宋詩壇之間相似的文化氛圍,新詩之誕生與宋詩的變革、宋詞的發(fā)展之間也存有內在革命性的一致。這樣,胡適的革命之力呼應了山谷的開辟之功,一定程度上講,二人詩作的才情都被過于自覺的理論淹埋,呈現(xiàn)出多理趣而少性情的特點。
注釋:
①胡適原文常加著重號,本文在引述中未予以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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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彭民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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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518X(2017)09-0131-07
董 赟,四川大學中國俗文化研究所博士生。(四川成都 6100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