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潔 王 思

中國小說評點在越南的傳播與接受

■朱 潔 王 思

越南漢文小說吸收中國小說評點形式，將其運用到作品創(chuàng)作中，形成越南漢文小說評點現(xiàn)象。越南現(xiàn)存評點內(nèi)容十分豐富，既有對小說主旨的分析、評點功能的闡述、人物形象的點評，也有對故事結(jié)構(gòu)的藝術解析，反映出中國古代小說評點在越南的傳播與接受，并凸顯出越南文化的價值取向及內(nèi)涵。不僅如此，越南漢文小說評點還提出其對文學觀念的思考，并涉及許多中國小說，為研究中越文化交流提供了寶貴的資料。

越南漢文小說；小說評點；《桃花夢記》

越南漢文小說受中國評點風氣的影響，在漢文作品中留下了為數(shù)不少的評點文字。雖然現(xiàn)存系統(tǒng)的越南漢文評點小說直到17世紀才出現(xiàn)，但已呈現(xiàn)出眉批、夾批及文后評點等多種形式，評點內(nèi)容更廣泛涉及小說主旨、評點功能、人物形象分析甚至小說敘事結(jié)構(gòu)等各方面。越南漢文小說與中國文化密不可分，對越南評點作品的挖掘，有助于學者深入比較中越文學作品異同，具體呈現(xiàn)越南漢文小說對中國古典小說的吸收和本土化創(chuàng)作，從而進一步明確中國小說評點在越南的傳播與影響，為中越兩國的文化交流提供更為豐富的資料。

一、越南漢文小說評點概述

譚帆在《古代小說評點簡論》中對“評點”作出如下界定：“評點是中國古代文學批評的一種重要形式，與‘話’、‘品’等一起構(gòu)成古代文學批評的形式體系。這種批評形式有其獨特性，其中最為重要的是批評文字與所評作品融為一體，故只有與作品連為一體的批評才稱之為評點，其形式包括序跋、讀法、眉批、旁批、夾批、總批和圈點?！保?］（P20）評點作為中國古典小說的一種特殊批評形態(tài)，也為越南文人所接受，在越南漢文小說作品中亦有反映。本文對越南評點作品的研究主要沿用譚帆先生對評點的界定，將序跋、夾批、眉批、回前評語及文前文后總評統(tǒng)歸于評點當中。

從孫遜、鄭克孟、陳益源主編的《越南漢文小說集成》中收集的漢文作品來看，作品評點形式以短篇小說篇后評點為主。例如阮攸所著的短篇文言小說《傳奇漫錄》，每篇文后均有嘆辭，對故事人物、主旨進行評論。再如收錄神異故事的《圣宗遺草》，每則故事之后有署名“山南叔曰”的評論性文字，文字不長但評論較為精刻。黎裕所著《倫理教科書·人中物》共有五十篇動物寓言故事，每一篇結(jié)尾均有百字左右的評論文字。又如范廷煜短篇小說《云囊小史》，篇后亦有“云史氏曰”的評點文字，主要內(nèi)容是評點故事人物、概括小說主旨。另外《馬麟逸史錄》《粵甸幽靈集全編》《見聞錄》等短篇小說集也有評語，大多位于每篇篇末。

越南漢文小說評點以短篇篇后評點形式為主，且每則評論較為簡短。這種篇后議論的模式可以追溯到中國史傳敘事文學的史評體制。司馬遷借鑒《左傳》“君子曰”在每篇傳記后加一段評語，稱之為“太史公曰”，隨即得到了后世史家的積極響應，并為文學提供了一種篇末議論的評點形式，如最具代表性的《聊齋志異》“異史氏曰”。而越南作品“山南叔曰”“僭評”“論曰”等篇后評點正體現(xiàn)了對中國史評的接受與吸收。

除此之外，越南作家對中國古典章回體小說夾批、回評等評點形式亦多有借鑒。如歷史演義小說《皇越春秋》，此書深受中國章回體歷史演義小說的影響，回目采用偶句，回前有“話說”等套語，回末有“要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等結(jié)語及詩贊，連正文也采用隨文夾注的方式，效仿毛宗崗父子批評《三國演義》，對故事情節(jié)、人物形象等進行評點。

傳奇小說《桃花夢記》對中國章回體小說評點的學習更是難能可貴?！短一▔粲洝饭舶司恚渲芯硪粸闈h文作品，包括散文體的《會真記》《桃花夢》兩部分以及韻文體的《演音古唐》（有目無文）。卷二至卷八則采用章回體形式分為二十回，有總評、回目、回前評語及正文雙七六八體喃詩。卷二除署作者“仙峰蓮亭”（即阮登選）外，又題“湘江枚吉甫批評”，評點者何人，研究界尚不明確。然而可以確定的是，“湘江枚吉甫”是有意對阮登選《桃花夢記》進行專文評點。本書從卷二開始，采用的是章回體形式，將小說分為二十回?，F(xiàn)雖僅存兩回，但正文前有總評性文字，存留的兩回文字回前也有評點。在這些評點中，評者不僅詳細論述《桃花夢記》命名的原因、書中人物、小說結(jié)構(gòu)，將《桃花夢記》與中國其他古典小說進行分析比較，還高度贊揚了該書的思想主旨。

就越南評點作品總體情況而言，形式以短篇篇后批評為主，偶有夾批、總評或回評。在這諸多短篇篇后評點的作品中，評論分散且難成體系，大多是評者有感而發(fā)。而阮登選所著《桃花夢記》評點文字卻相對集中，不僅有總評提綱挈領地概括主旨，點評小說結(jié)構(gòu)，還有回評具體論述章節(jié)內(nèi)容，分析人物形象，可以說在越南評點中十分難得。毫無疑問，《桃花夢記》在越南漢文小說評點中有著其他作品難以取代的獨特地位。

二、越南漢文小說對中國評點模式的接受

盡管越南漢文小說評點形式不如中國評點豐富多樣，但其評點內(nèi)涵豐富，已廣泛涉及評點功能、小說人物、小說結(jié)構(gòu)等多方面的內(nèi)容，對中國小說評點模式的接受也尤為明顯。下面將從評點功能、人物形象、小說結(jié)構(gòu)三方面分析越南漢文小說評點對中國小說評點的借鑒與吸收。

（一）教化功能——以風化為先

中國古代小說一開始并不具有娛樂消遣功能，而是承擔著補充歷史、教化人心等方面的社會功用。受儒家思想的影響，小說評點者通過評價小說作品，擔負著引人向善，勸善懲惡的責任。越南漢文小說深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其作品大多具有宣揚儒家倫理道德觀念的作用，與之相應的，小說評點也對小說的教化功能進行詳細論述。

如《名臣名儒傳記》中的《全黎節(jié)義錄》序言中就這樣說道：“君臣天地之大義，亙古今而不可易。是以士君子立身，而為世所重者，莫大于綱常……訪取遺編，集成此錄，會為《全黎節(jié)義錄》以示觀者，為忠臣義士之勸，其于世道庶少補云?！保?］（冊九，P358-359)創(chuàng)作者希望通過歌頌黎朝忠孝節(jié)義之臣，使讀者受到道德上的感染，從而達到宣揚儒家倫理綱常的目的，小說的教化作用正在于此。歷史演義小說《皇越春秋》同樣塑造了很多明君賢臣，宣揚忠君愛國的人臣觀。該書總敘說道：“有德則治，邦乃其昌。無德則亂，天促其亡。亂臣賊子，百世遭殃。忠君愛國，千載流芳?！保?］（冊六，P128)這種忠君愛國的忠義觀及討伐亂臣賊子的正統(tǒng)觀顯然是受中國歷史演義小說觀念的影響。

同樣，《桃花夢記》評點一大顯著特點也體現(xiàn)在教化功能上，湘江枚吉甫在總評中說道：“作書以風化為先，寫佳人才子，要宜極寫其雅淡幽閑之致，花晨月夕，詩畫琴棋，才相值而情相投，有如晴雪梅花，霽月白菊，令人可愛而可慕。若稍涉一毫淫筆，半句蕩辭，便于風化有妨。”［2］（冊五，P218)在評者看來，《桃花夢記》不涉淫邪，言辭雅正，描寫的是才子佳人雅淡幽閑之情致，宣揚的是貞節(jié)光明之教化。它雖運用果報輪回之說虛構(gòu)故事續(xù)寫《金云翹傳》，卻是為了勸善懲惡，進而達到勸誡世人，有補世道的作用。

“《桃花夢》輪回之說，其理則詳確而有因，其事則玄妙而近實，使讀之者足以解頤，玩之者足以起思。善惡報應之機，尤足以寓勸懲之教，其于世道豈云小補哉？”［2］(冊五，P220)也正是《桃花夢記》以風化為先，不涉淫邪，才能獲得評者的高度贊揚。評者極其推崇《桃花夢記》，甚至認為該書超過了莊子與屈原的作品。“《桃花夢》之說則不然，其閑情雅致，有似屈子之《思美人》，莊子之《逍遙游》，而取徑之幽，寄情之遠，則又過之?！保?］(冊五，P220)此論是否公允，尚待商榷。然而在評點中如此高度評價一部作品，這在越南漢文小說中倒是十分少見。

評者贊賞《桃花夢記》，認為此書“獨有得乎三百篇之遺旨”［2］(冊五，P220)，究其原因，還是在于《桃花夢記》不同于一般屢涉風月淫謔的愛情小說，而是承擔著教化風俗、標榜貞潔雅正的高尚作用。宣揚以風化為先的主旨，歌頌忠孝節(jié)義的倫理道德，這是評點所擔負的教化功能，也是越南作品吸收中國儒家文化及中國古代小說評點的結(jié)果。

（二）人物評點——儒家道德影響下的人物褒貶

小說是以刻畫人物為中心的，優(yōu)秀小說評點者將人物形象的塑造作為評點內(nèi)容的重中之重，從人物性格到審美特征都有所涉及。與此同時，評論家還會從儒家忠孝節(jié)義方面對人物進行道德評價，這其實是與小說教化功能一脈相承的，小說人物被作者及評者賦予忠孝節(jié)義的美好品質(zhì)，成為倫理道德的載體。在中國儒家思想的浸染下，越南漢文小說帶有鮮明的儒家倫理道德印記，體現(xiàn)在評點中，則是評論者比較注重儒家忠孝節(jié)義道德標準下的人物褒貶。

如《倫理教科書·人中物》中的《明皇象》講述唐明皇座駕御象在明皇西遷入蜀，百官盡皆臣服于亂臣安祿山時，這只御象卻寧死不向安祿山跪拜，直到肅宗即位，明皇返駕，御象才對明皇跪拜如前。這則故事顯然賦予動物人類的道德情感，所以評道：“明皇之象，惟知有明皇，而不知祿山，不肯輕于屈膝跪拜，其忠真可嘉矣。今之為人臣者，金冠玉帶，鼎食鐘鳴，惟知奔走于權門，自薦身為牛馬，其有愧于象者，多矣！”［2］(冊十三，P118)在這里，評點者贊揚了御象不事二主、忠貞不屈的美好品質(zhì)，批判那些奔走權門，享受著高官厚祿卻毫無氣節(jié)的人臣。

又如《南天珍異集·惜雞埋母》講了這樣一個故事：某人愛雞如命，誤以為母親害死其雞，竟喪盡天良想要活埋其母為雞陪葬，最終卻被雷劈死。評論者不無感慨地嘆道：“重雞不知重母，埋母不覺埋身。七字篆形，可當春秋斧筆；一聲雷舌，可當勸孝千萬言?！保?］(冊十，P251)越南人也認為天理昭昭，報應不爽，這個不孝子被雷劈死的結(jié)局反映出惡有惡報的警示意識，可見越南文人對侍親之孝的推崇。

越南作品不僅是推崇忠孝之道，中國禮教所要求的為婦之道同樣在評點中有所體現(xiàn)。如阮嶼《傳奇漫錄》之《快州義婦傳》篇末評語論道：“古之所謂從者，蓋從義而不從欲。死合于義，何害其為從？從義所以從夫也?！保?］(冊四，P25)從婦女貞節(jié)的道德角度歌頌小說中的女性人物。在《桃花夢記》中亦有大段文字評價蘭娘這位女性形象，歌頌蘭娘的高潔品質(zhì)，并且肯定作者創(chuàng)造人物形象之匠心獨運。在第一回回前評點中，評者先是指出古今奇女子最重要的不是容貌，而是個人操行，刻畫名門閨秀之操行容易，描寫娼家妓女之操行卻比較困難。因此，在這種情況下，身為娼家歌女的女主人公蘭娘貞潔純雅便顯得更加難得?！白铍y者寫蘭娘容行，處處是歌兒身分；寫蘭娘言詞，處處是歌兒聲口；而一言一行，處處是純雅貞閑，并無一句半辭涉娼家風味，所以為難?！保?］(冊五，P222)蘭娘雖是娼家女子，卻能夠守禮自持。她品性高潔，出淤泥而不染，畢生志愿只為遇到一位才子托付終身，可是當她遇到一見傾心的男子元生時，卻始終能夠發(fā)乎情，止乎禮。

我們可以看到，越南評點者主要是站在道德立場上對人物進行褒貶，以忠孝節(jié)義等觀念來衡量人物，這顯然是受儒家思想影響的價值評判。由于評點者道德立場的局限，難免忽略了小說人物的藝術審美特征，這是評點中的不足之處。

（三）小說結(jié)構(gòu)——首尾呼應

在中國古代小說評點中，金圣嘆是明確使用“結(jié)構(gòu)”一詞的第一人，一些小說評論家雖未直接運用“結(jié)構(gòu)”，卻出現(xiàn)了起、結(jié)、發(fā)端、對應等相關術語。越南漢文小說評點對此加以吸收，并將這些術語運用在具體作品中，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遙遙相對及發(fā)端與完局。

第一，遙遙相對。毛宗崗在《三國演義》第二十一回回評中說道：“前者漢帝失玉璽，今者玉璽歸漢帝，相去十數(shù)卷，遙遙相對。”［2］(P200)此處的“遙遙相對”便是從情節(jié)照應上來說的。作為深受《三國演義》等中國歷史演義小說影響的《皇越春秋》，不僅在回目章節(jié)、人物塑造乃至主旨思想上效仿《三國演義》，整部小說的結(jié)構(gòu)框架、前后照應的藝術手法也有著《三國演義》的影子，最突出的便是“遙遙相對”的照應之法。

照應之法在《皇越春秋》中有正對和反對之別。第二十五回夾批：“前者季犛聞千歲梧桐化鬼，逞南巡而幸崔嵬，此則簡定聞千歲狐精，縱西幸而望方岳，前后遙遙相對?！保?］(P136)類似的情節(jié)出現(xiàn)兩次，兩次出現(xiàn)在不同人身上，一是篡權的胡朝季犛，一是在黎氏兄弟輔佐下的陳朝陳簡定，這是正對。而在第十回夾批中則指出了反襯之法。夾批曰：“胡聘黎而黎不至，張聘李而李自從，一則鄙偽主之賤，一則感故君之德，前后遙遙相對?！保?］(P57)夾批指出，黎氏兄弟之所以不聽從胡朝朝廷的派遣，乃是鄙視胡季犛父子篡權奪位。而明朝張輔作為幫助越南恢復陳朝政權的一方勢力，聘任陳故官李自成，李則隨召即至，這是李自成感念陳朝故君的恩德，這種“遙遙相對”則是反對。從這些評語中可看出評者批判亂臣賊子的正統(tǒng)觀念。有關《皇越春秋》夾批中的“遙遙相對”還有多處例子，此處不作一一說明。

第二，發(fā)端與完局?！短一▔粲洝纷鳛椤督鹪坡N傳》的續(xù)書，在情節(jié)設置、人物設定等方面頗受《金云翹傳》影響。評點者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在總評中從結(jié)構(gòu)的角度明確將《金云翹傳》與《桃花夢記》兩部作品聯(lián)系了起來。

“讀《金云翹》者，不可不讀此書，蓋《金云翹》說其因，此書詳其報；《金云翹》發(fā)其端，此書完其局?！保?］(冊五，P216)《桃花夢記》采用了佛教因果輪回的方式來虛構(gòu)故事，書中的一切人物皆是《金云翹傳》人物的轉(zhuǎn)世，并且每一位人物的結(jié)局好壞，福禍與否，都是由前世善惡注定的。正因為翠翹與金重分開十五年之久，轉(zhuǎn)世之后，蘭娘與元生才得以重聚十五載，以補償前世分離之苦。同樣，在《金云翹傳》中惡仆宦鷹、宦犬對翠翹進行放火劫持之計，作惡多端，使翠翹飽受磨難。轉(zhuǎn)世之后，在《桃花夢記》中則淪為看門鷹、犬，受苦受累，以補償前世惡報。作者正是運用輪回思想，將《金云翹傳》與《桃花夢記》聯(lián)系起來，《金云翹》是發(fā)端，《桃花夢記》則是完局，有始有終，首尾呼應，因果輪回，報應不爽。

因果報應之說雖然有其消極迷信的一面，但也正是這種輪回觀念使得小說在結(jié)構(gòu)形式上回環(huán)對應，具有形式上的美感。而評點者也正是意識到這一點，才在總評中明確提出發(fā)端與完局這樣的結(jié)構(gòu)論。

總之，無論是前后遙遙相對，還是發(fā)端與完局的首尾呼應，都是評者從結(jié)構(gòu)上分析作品的結(jié)果。盡管這些論述簡要而難成體系，卻能折射出越南學者對中國小說結(jié)構(gòu)的評點和理解，并能結(jié)合該國文本進行創(chuàng)造性的運用。

三、越南漢文小說評點的理論闡釋與藝術價值

越南漢文小說不僅在功能、人物、小說結(jié)構(gòu)等方面沿襲中國小說評點，還在評點中表達評者的藝術見解，這些評點雖然零散卻呈現(xiàn)出難能可貴的文學批評觀，其中最有理論價值的便是評者對文學本質(zhì)的理解。除此之外，越南漢文小說評點還涉及許多中國古代小說，為中國小說在越南的流傳提供了珍貴的文獻資料。

（一）理論價值

在越南漢文小說中，評點除了表達評點者個人情感，揭示作品主旨，批評人物、結(jié)構(gòu)等藝術特色之外，還會有意無意地提出自己對藝術的一些見解，如對小說本質(zhì)的認識、對文學創(chuàng)作起源的理解等。這部分評語盡管簡略、不成系統(tǒng)，有些甚至只是零星呈現(xiàn)，但仍可以體現(xiàn)出越南漢文小說對文學觀念的思考。

在《桃花夢記》中，評點者對小說觀念有所涉及，這其中最有意義和價值的一點便是對文學本質(zhì)的理解。他打破了之前越南漢文神怪小說力證其神怪故事真實合理的觀念，提出小說乃是作家有意虛構(gòu)之作。

越南漢文作品中有大量的神怪傳奇類小說，在這一類志怪故事序跋乃至評論中，大多堅持神怪故事的合理性，認為這些神靈鬼怪是真實存在的。如舊傳黎圣宗所作、山南叔評點的神異故事《圣宗遺草》在序言中就力證神異故事為實有，為“子不語怪力亂神”作翻案文字。作者先是列舉中國神怪故事，認為周履巨人跡而生，商吞玄鳥卵而生是神異之事，然而自己所錄奇事卻真實存在，并非妄言?！坝杷洝痘▓@奇緣》《漁家志異》等傳，言必有稽，非如《齊諧》者類。株守者以為無事之理，或以為無理之事者，是坐井輩耳，焉足與語天地之大哉！”［2］(冊五，P9)神靈可以庇佑人，神怪之事真實存在，類似的觀念在越南漢文神怪故事中多有反映，這固然與中國魏晉志怪觀念的影響以及越南民族宗教信仰等分不開，但就小說本質(zhì)而言，其觀念自然有一定的局限性。

到了19世紀的《桃花夢記》，評點者則意識到小說甚至其他文學體裁的作品大多是作者有意虛構(gòu)，為發(fā)泄心中不平之氣而創(chuàng)作的，并且將這一點明確表述了出來。

大抵稗官野史之書，多出于古今才子之作，或閑寂無聊，而游戲筆墨；或高才不偶，而流落江湖，不得而借烏有先生，以發(fā)泄其黃粱事業(yè)。有極道曠世希奇之事，以寫其胸中磊落之才；故有為駭人聞見之言，以導其郁抑不平之氣。蓋不必真有其人，真有其事，而紙面淋漓，毫端感慨，其人其事情景逼真，使看之者有以感動其意氣，鼓舞其精神，恍若接蕭郎宋玉于神交，入楚館秦樓于夢見。忽然而往，忽然而來；有耶無耶，真耶贗耶？眼觀之，心會之，不辨其為有為無，為真為贗也。若是乎，作之者固是文中有畫，看之者亦是眼里有珠。［2］(冊五，P219)

“不必真有其人，真有其事”便是不必較真，因為作者是有意虛構(gòu)故事，是為抒發(fā)自己內(nèi)心情感而進行藝術加工的。故事是虛構(gòu)，讀者也就應該具備辨別真?zhèn)蔚幕垩?，“方是看書大眼力”?？梢哉f，評點者這份見解已是對文學本質(zhì)觀念理解的一大進步，在越南漢文小說評點中是十分有價值的。

不僅如此，越南評點還詳細闡述了中國“不平則鳴”這一文學創(chuàng)作論。在《婆心懸鏡錄》序言中這樣說道：“物不平則鳴，故鳥鳴于春，蟬鳴于夏，風鳴于秋，蟲鳴于冬。物且然，況于人乎？是以屈原以《離騷》鳴，賈誼以《涢鳥》鳴，司馬遷以《史記》鳴，邵堯夫以《皇極》鳴，文丞相以《正氣》鳴。列君子皆借文字以鳴其不平之氣也?！保?］(冊十三，P8)作者首先提出“物不平則鳴”的觀點，所提及的四時之例皆是韓愈《送孟東野序》中列舉的例子，思路也一如韓愈，從物之鳴轉(zhuǎn)移到人之鳴，列舉屈原、賈誼、司馬遷、邵雍乃至文天祥的事例來論證文字可鳴其不平之氣，這里的“不平”主要還是指不得志的憂憤之鳴。《婆心懸鏡錄》的作者陳新嘉同樣也是在不為世所用，心中郁塞的情況下，著書立說以發(fā)其不平之氣的。這篇序言涉及的“不平則鳴”雖是因襲韓愈之說，并無其他創(chuàng)見，但可以折射出中國文學作品在越南的流傳與理解，也可見越南文人對“不平則鳴”這一文學創(chuàng)作理論的接受和運用。

（二）文獻價值

越南漢文小說評點除了上文提到的文學觀念的理論價值外，還涉及了許多中國小說，并將其與越南作品進行比較，為研究者了解中國小說在越南的流通情況提供了頗為難得的文獻資料，這是評點的文獻價值所在。

在《桃花夢記》評點中，評者點評了大量中國作品，并將其與《桃花夢記》進行比較。湘江枚吉甫列舉的中國明清小說及戲曲主要有《杏花天》《桃花影》《國色天香》《西廂記》《琵琶記》《玉蟾記》及《水滸傳》等。這些書目為補充中國小說在越南流傳情況作了重要貢獻。

陳益源先生在《中國明清小說在越南的流傳與影響》中說道：“為數(shù)眾多的明清小說，在中國與越南的媒介者將其傳入越南之后，在氣候潮濕、兵禍頻仍等自然和人為的因素下，消失得非常厲害?！髑逍≌f在越南的流傳始終沒有間斷，只是缺乏文獻的紀錄而已?！保?］(P82-84)陳益源先生文章中提及了大量中國明清小說，卻沒有《杏花天》《桃花影》《國色天香》這三部明清艷情小說。而《桃花夢記》評點正好補充了這一點。評者舉出這三部小說主要是為了突出《桃花夢記》言辭雅正、以風化為先的創(chuàng)作主旨?！短一▔粲洝放c《桃花影》雖均以桃花命名，但《桃花影》等書多有淫謔之風，有傷風化。而《國色天香》寫男女愛情，更偏重于香艷一類。兩相比較，評者推舉不涉淫邪的《桃花夢記》，而批判廉恥喪盡的《杏花天》等書，自是應有之義。

《桃花夢記》評者在批評《杏花天》等艷情小說的同時，對《西廂記》卻贊許頗高，認為此書是“錦繡才子之書，化工之筆”?！段鲙洝氛Z言雖然典雅優(yōu)美，但在很長一段時期內(nèi)被視為誨淫之作。因此評者說道：“（《西廂》）猶以《琴心》《拷艷》數(shù)回，致使村莊學究罵是淫書，作書者不可以不慎也?！保?］(冊五，P218)可見，評者盡管肯定《西廂記》文辭優(yōu)美，藝術出神入化，仍對《西廂》中鶯鶯與張生私下結(jié)合頗有微詞，因此更加推崇以風化為先的《桃花夢記》。

評點中還寫到《水滸傳》。早在18世紀越南人黎貴惇的《蕓臺類語》中便提到：“錢塘羅貫中名本，南宋辰人。撰小說《水滸傳》，敘宋江等事件。道脫漏機巧甚祥，照變詐百端壞人心術。其后子孫三代皆啞，天道好還，報之如此?！保?］(P106)在黎貴惇看來，《水滸傳》就是誨盜之書，違反了儒家倫理，不值得提倡。黎亭卿在《中國古代小說在越南》中表明，越南人對于《水滸傳》的接受在早期階段是以藐視和批判為主的，直到20世紀早期才逐漸出現(xiàn)肯定與稱贊意見。［6］(P105)而約成書于19世紀中葉的《桃花夢記》卻開始從情節(jié)安排上將《水滸傳》與《桃花夢記》進行對比?！坝秩纭端疂G》欲寫群賊，先說‘洪太尉誤走妖魔’以為之因，則天罡地煞之降生，不為無據(jù)?！短一▔簟穼懱m娘再世之緣，而先以嘆花泣《傳》為之因，其有得于《桃源》《水滸》二記之筆意乎？”［2］(冊五，P224)評點者對《水滸傳》的褒貶，限于資料我們不得而知。但他能從藝術手法上對其進行分析，解釋某些情節(jié)存在的合理性，以說明《桃花夢記》前世今生之因緣，這不得不說是一種獨到之處。

總之，以《桃花夢記》為代表的越南小說評點提及許多中國文學作品，為我們了解越南接受中國小說情況提供了十分難得的資料。

綜上所述，越南漢文小說既有對教化功能、人物形象、故事結(jié)構(gòu)等評點內(nèi)容的分析，也有零散的文學批評觀念呈現(xiàn)，同時，還為我們提供了許多中國小說的文獻資料。評點內(nèi)容豐富、見解亦有獨到之處。分析越南漢文小說評點現(xiàn)象，了解評點中所蘊含的價值取向與文學理論，可見中國小說評點在越南的傳播與接受，更為中越兩國文化交流提供了一個別樣的研究視角。

［1］譚帆.古代小說評點簡論［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05.

［2］孫遜，鄭克孟，陳益源.越南漢文小說集成［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3］（明）羅貫中.全圖繡像三國演義［M］.呼和浩特：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1981.

［4］陳慶浩，王三慶.越南漢文小說叢刊（第一輯）［M］.臺北：學生書局，1987.

［5］陳益源.中國明清小說在越南的流傳與影響［J］.上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1).

［6］黎亭卿.中國古代小說在越南［D］.上海：華東師范大學，2013.

【責任編輯：彭民權】

I106.4

A

1004－518X（2017）09－0117-07

江西省高校人文社科項目“越南漢文小說評點研究”（ZGW161005）

朱 潔，南昌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博士。（江西南昌 330031）

王 思，豫章師范學院人文科學系教師。（江西南昌 330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