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潔
(西安外國語大學 陜西西安 710128)
文體學視角下的張愛玲小說翻譯
——以《The G olden Cangue》為例
宋潔
(西安外國語大學 陜西西安 710128)
上世紀80年代,文學界對張愛玲文學作品的研究開始重視起來。到90年代,張愛玲的翻譯家身份得到認同和重視,隨之而起的張愛玲翻譯研究也進入學術界視野。她的成名作《金鎖記》歷經翻譯、改寫,現(xiàn)存四個版本,是翻譯學界的獨特現(xiàn)象。在翻譯界,語言學文體學已經和翻譯實踐與翻譯批評相結合,在文學作品的翻譯當中應用廣泛。本文將選取從《金鎖記》到其自譯本“The Golden Cangue”為研究分析對象,采用Leech和Short的語言學及文體學衡量標準,分析在語音和詞匯兩個層面兩個版本前景化的風格表達。通過對原文和譯文的比較和分析,發(fā)現(xiàn)張愛玲譯文的優(yōu)點和弱點。即使譯文中有不到之處,張愛玲依然是翻譯《金鎖記》的很好譯者。同時,本研究也在語言學文體學應用于翻譯方面提出自己的見解。
文體學 金鎖記 語音層面 詞匯層面 語義相關 審美相關
文體學是一門介于文學與語言學之間的交叉學科,以語言學為研究工具,對文學作品做出評論、分析。它將文學作品的內容與形式相結合,強調語言學的描寫,又重視文學批評的闡釋;是連接語言學與文學批評的橋梁。文體學應用于翻譯學,轉變了傳統(tǒng)文學翻譯批評的直覺性和印象性,能使其更為系統(tǒng),直觀。針對文章的文體特征,文學翻譯批評者們能夠做出比以往更為系統(tǒng)化的描述,其研究和分析的結果可以指導文學作品的翻譯,或評價一篇文學作品的不同譯本。
文體這個詞起源于古拉丁語,被運用于建筑、音樂、繪畫以及其他的社會活動中。從古希臘時代至今,文體一直是語言運用中的有趣現(xiàn)象,主要關注文章或話語的修辭和語法。在文學界,文體是一個較為模糊的概念,可以從多個方面闡釋。劉世生在《文體學概論》(2006:4-5)中列舉了文體的十一種內涵。文體是多種表達中的選擇;文體是對等;文體是功能;文體是前景化;文體是變異;文體是語言運用中的綜合特點。Leech和Short在“Style in Fiction A Linguistic Introduction to English Fictional Prose”(2001:10)中將其定義為“在特定語境下,語言被特定的語者為特定目的所使用的方式?!?/p>
文體學最早在西方社會國家出現(xiàn),是對語言中文體的研究?,F(xiàn)代文體學奠基人,法國文體學家巴里基于其導師索緒爾的形式語言學理論建立了文體學這一學科。而后,德國文體學家斯皮澤將其運用到文學作品上,分析語言細節(jié)對于文學作品的影響,區(qū)別于傳統(tǒng)的對于文學作品的印象式分析。王守元闡釋了文體學在近代的發(fā)展(2004):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是文體學大發(fā)展時期,直到20世紀50、60年代,文體學發(fā)展開始了跨學科趨勢。三次社會科學界的革命將文體學推進至今:即文學、藝術學界的現(xiàn)代主義運動;文學批評界的革命;以及喬姆斯基所引領的語言學革命。之后美國學者雅克布森在世界文體學大會上重申文體學在語言學界的重要地位,并強調文體學的跨學科特性。隨著語言學的不斷發(fā)展,文體學也開始細分為形式文體學、功能文體學、話語文體學、文化文體學、文學文體學、以及語言文體學。形式文體學采用索緒爾的系統(tǒng)語言學以及喬姆斯基的轉換生成語法分析文學作品。功能文體學以系統(tǒng)功能語法為理論基礎。話語文體學則采用話語分析、語用學分析文學作品。語言學文體學采取語言學與文體學相結合的形式推動語言分析模式的進步。文學文體學幫助讀者更好地理解、欣賞、闡釋文學作品。語言文體學有三個方面較為獨特:語言分析的方法應用于文學作品;基于客觀的而非主觀的標準進行文學闡釋;強調語言的美學價值。本文將采用語言文體學的研究方法對翻譯進行討論和闡釋。
文體學與文學批評有很多相似之處,也可以說文體學中有一部分起源于文學批評,尤其體現(xiàn)在分析步驟上。王守元(2000:7)曾經引用Short的分析順序,即“description-interpretation-evaluation”(描述—闡釋—評價)。Halliday也提到評價的兩個階段,分析階段到闡釋階段。本文將采取Short的模型分析張愛玲的小說《金鎖記》到《The Golden Cangue》的翻譯,圖表如下:
首先,仔細辨別描述源文本的變異特征。其次,在闡釋部分,小說的文體分析將從語義相關(thematic relevance)與美學相關(aesthetic relevance)兩個層面展開。最后,從文學獨特性和前景化角度評述原小說的文體風格是否傳遞到翻譯文本當中。筆者旨在通過分析比較原文與譯文獨特的語言特征評述譯文中語義風格到美學效果的傳達。原文的風格分析將以Leech和Short的分類表為藍本從以下層面展開:語音層面、語義層面。然而,作品文學與語言層面的感受更多依賴于讀者的直覺和個人判斷。因此,對于原文和譯文的評價將不可避免的參雜筆者的主觀觀點。
在Leech和Short的分析模型中,原文作者總是傾向某幾種語言風格來傳達特定的美學效果和藝術內涵。例如,在Henry James晚期的作品當中,他更喜歡用方式動詞,而避免使用形容詞。他坦言:“在文學作品當中,形容詞是糖而副詞是鹽”(2001)。因此,對于讀者和翻譯者來說,找出其中的糖和鹽就很重要。要做到這一點,有兩個概念需要澄清。
一是文體偏離。文體偏離是一種獨特的語言使用。在文學作品當中,那些被普遍接受的語言標準往往不如被創(chuàng)作出來加強某種特定語義和美學效果的獨特表達來的重要。Leech和Short指出有創(chuàng)作力的作者總是打破語言使用既定的規(guī)則來達到獨特的效果。同時,Leech分析不同層面的文體偏離,其中包含詞匯偏離,句法偏離,語音偏離,音韻偏離,語義偏離,方言偏離,語域偏離等。通過分析作者包含多方面的語言偏離特征,讀者可以更好的理解文章。同時,作者也通過采用不同的語言偏離來達到特定的語義或美學價值。文體偏離可分為兩種:一種是與源語言范式的偏離,這種偏離便于讀者辨別作者的個人寫作風格;另外一種是與作家個人風格的偏離,是作者為達到某種特定的藝術上或技巧上的效果而故意為之。
二是前景化。前景化是另外一種標志語言使用中獨特語言學特點的概念。它是詩歌或小說中獨特藝術效果的載體。在文學領域,前景化可以被看做是“突出”于背景文本的,它也是區(qū)別于其他文學形式最突出的特征,在詩歌和小說領域尤為凸顯。當嘗試翻譯一部文學作品時,翻譯者應尤為重視語言的特殊文體風格,因為正是文體定義了文風?;贚eech和Short的理論,前景化可以是質量上的也可以是數(shù)量上的定義,但文體前景化的特征一定要與語義轉達相聯(lián)系。通過展示某種特定的前景化特征,翻譯者能夠意識到作者獨特的語言運用,并將其傳譯出來。這其中,文體分析非常重要,文體標志如同一幅地圖告訴讀者很多細節(jié),并指出對旅行者來說最相關的信息。
《金鎖記》的翻譯與改寫幾經波折,有很多版本。最早是在美國由張愛玲本人翻譯成”The Pink Tears”,但未獲發(fā)表。1966年由Cassell Press出版其英文改寫本“The Rouge of the North”,同年,臺灣皇冠出版社出版其中文改寫本《怨女》,1971年在夏志清主編的《二十世紀中國小說選》中出現(xiàn)其英譯本“The Golden Cangue”,也是其自譯作品。本文將選取的源文本是北京十月出版社2009年版的《金鎖記》,翻譯文本來源于2007年紐約企鵝出版社出版的“Love in a Fallen City”部分(采編于夏志清一書)。“The Golden Cangue”被認為是《金鎖記》的忠實翻譯。有些學者曾經批判她的翻譯,說其是字對字的翻譯。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的編輯,也曾是她作品的翻譯者凱倫·米歇爾評論其中的對話部分,很不自然。“人們并不這么說話”(2006: 126)。劉紹銘也曾指出張愛玲《金鎖記》翻譯中的缺點,例如在上文中的“再好的月色”被翻譯成了“the best of moons”,劉認為這樣不自然,將其改為“the gay moon”,其中蘊含著開心愉悅之意。張愛玲將中文習語“我就不伏這口氣”翻譯成“That’s what I can’t get over.”劉將這句翻譯為“that’s what I can’t swallow!”因為這是在對話情景中。(2009:226-227)劉紹銘認為張愛玲翻譯中出現(xiàn)的問題,究其原因是張不是土生土長的美國人,她的英語總有書卷氣。下文當中,筆者將就張愛玲《金鎖記》中的文體學特點及其翻譯進行闡釋。
張愛玲曾自我評價說她常用顏色詞和韻律詞匯。文學語言包含兩個層級,一是含義,二是聲音,包含了語氣,語調,節(jié)奏等來傳達文章的語義與感情,其獨特的美學價值給讀者帶來了樂感般的享受,因此音樂性也被認為是文學作品的文體特征之一。在《金鎖記》中,張愛玲使用擬聲詞和節(jié)奏重復來創(chuàng)造音樂的美感。
同時,她也很注意詞匯的選擇,很善于用最適合和最具表達力的詞來豐富文章的語言。在《金鎖記》當中,張使用顏色詞、習語和典故來達到需要的藝術效果。她對顏色詞的使用與其他作家相比數(shù)量更多,被公認是她作品中詞匯層面前景化的表現(xiàn)。
傅雷曾評論張愛玲《金鎖記》的文體風格:精致的隱喻,生動的刻畫。這正反映了張對于比喻和隱喻的嫻熟運用。因此文章中這一前景化的文體風格需要讀者和譯者尤為關注。
(一)語音層面
1.象聲詞
象聲詞是模擬自然聲音構成的詞,可以在讀者腦海中呈現(xiàn)動物、人或不同環(huán)境的真實情況,使文章生動形象。在《金鎖記》中,有很多描繪日常生活場景的象聲詞來體現(xiàn)文章的美感。
(1)轉換
在以下的例子當中,張運用轉換的方法翻譯。
鳳蕭恍惚聽見大床背后有窸窸窣窣的聲音,猜著有人起來解手,……(2009:216)
Translation:Feng-hsiao seemed to hear arustlebehind the big bed and guessed that somebody had got up to use the chamber pot.(2007:171)
鳳簫撲嗤一聲笑道:“真的?她這些村話,又是從哪兒聽來的?就連我們丫頭——”……(2009:218)
Translation:Feng-hsiaotittered.“Really?Where could she have picked up this vulgar language?Even us slave girls-”(2007:174)
小雙道:“你別瞧這窗戶關著,窗戶眼兒里吱溜溜的鉆風。”(2009:218)
Translation:“The window may be closed but the windsqueaksin through.the crevices.”(2007:174)
在上文當中,“窸窸窣窣”是形容詞修飾“聲音”這個名詞,“噗嗤”是副詞修飾“笑道”這個動詞,“吱溜溜”作為副詞修飾“鉆風”這一動詞。在英文當中,動詞和名詞常被用做象聲詞。張愛玲在翻譯象聲詞時,使用了象聲詞中的動詞以及其變形rustle,tittered,squeaks,這些詞在英文中是半象聲詞,通過詞性轉換這種靈活的處理將這一前景化文體風格形象的傳譯到了譯文當中。
(2)制造新詞
街上小販遙遙搖著撥浪鼓,那瞢騰的“不楞登……不楞登”里面有著無數(shù)老去的孩子們的回憶。包車叮叮地跑過,偶爾也有一輛汽車叭叭叫兩聲。(2009:222)
Translation:Far away in the street a peddler shook a rattle-drum whose sleepy beat,bu lung dung...bu lung dung,held the memory of many children now grown old.The private rickshawstinkledas they ran past and an occasional car hornwentba ba.(2007:180)
在此例當中,““不楞登”和黃包車“叮?!?,以及汽車“叭叭”聲,和姜家的居住環(huán)境非常契合。通過這種音律,讀者感受到當時新時代在取代舊時代,古老的東方氣氛混合著西方的風格。“bu lung dung...bu lung dung”這種聲音來自于中國古老的傳統(tǒng)玩具撥浪鼓,在西方人眼中是從沒見過的,因此很難找到對等的詞。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張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詞,“bu lung dung...bu lung dung”對于西方人來說很陌生,卻激起了西方讀者的好奇心來了解中國文化,這樣張愛玲翻譯的目的就達到了。
(3)增補
七巧哧哧的笑了起來道:“坐起來,脊梁骨直溜下去,看上去還沒有我那三歲的孩子高哪!”(2009:229)
Translation:Ch'i-ch'iaostarted tochuckle.“Huh huh!Sit up and the spine slides down,not even as tall as my three-year-old,to look at.”(2007:190)
在此例當中,“哧哧”被翻譯為“chuckle”,張還增加了“Huh huh!”來強調主要人物七巧對其丈夫的鄙視與不屑。其富有表現(xiàn)力的語言通過翻譯增補傳遞到譯語中。
芝壽猛然坐起身來,嘩啦揭開了帳子,這是個瘋狂的世界。(2009:247)
Translation:Chih-shou suddenly sat up and parted the bed curtains with the sound of a bucket of water crashing down.(2007:216)
在此例當中,“嘩啦”并沒有被翻譯成英文當中的擬聲名詞或動詞,而是用隱喻來描摹其聲音,“With the sound of a bucket of water crashing down”形象生動,又很生活化,譯文甚至比原文更勝一籌。這也展示了張在中英文中嫻熟的駕馭能力。
2.音韻重復
從中國古代開始,作家詩人們就對字詞搭配很關注,他們用不同的音韻組合來創(chuàng)造不同的文學風格。唐詩有不同的韻腳,宋詞有不同的曲調。老舍曾說過在選詞上,作者要斟酌每個詞的音韻和含義。張愛玲是20世紀40年代的作家,深受中國古典詩歌小說中的音韻影響,因此對文學當中的音韻有獨特的見解。著名作家蘇青曾說,閱讀她的作品如同聽一首音樂,即使是很小的一部分就讓人動容。在《金鎖記》當中,韻律的重復總能吸引讀者的注意。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我們也許沒趕上看見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輕的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云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凄涼。(2009:216)
Translation:SHANGHAI thirty years ago on a moonlit night...maybe we did not get to see the moon of thirty years ago.To young people the moon of thirty years ago should be a reddish-yellow wet stain the size of a copper coin,like a teardrop on letter paper by To-yün Hsüan'worn and blurred. In old people's memory the moon of thirty years ago was gay,larger,rounder,and whiter than the moon now.But looked back on after thirty years on a rough road,the best of moons is apt to be tinged with sadness.(2007:171)
這是《金鎖記》的第一段話,下劃線部分的句子為重點句,句尾字分別為“上”、“亮”、“涼”,尾韻為“iang”這個鼻音,在音樂中很常用,這一尾韻的不斷重復,給文章帶來了樂感和節(jié)奏。在翻譯當中,張愛玲仔細斟酌挑選了有特定尾韻的詞“Ago”、“old”、“road”放在每句話最后,雙元音[?u]拉長了句子的節(jié)奏,為整篇文章創(chuàng)造出凄涼絕望的氣氛,在翻譯當中,文章的節(jié)奏韻味被完全傳遞了出來。
(二)詞匯層面
1.顏色詞
顏色詞即定義色彩的詞匯。在繪畫當中,顏色被用來描繪景觀或人物。在小說中,顏色詞是語言意象可以讓讀者在腦海中建立視覺感受。作者在寫作中常用顏色詞使描述更為生動豐富。顏色詞還帶有隱喻等深層次的表達作用。張愛玲喜歡并善于運用豐富的顏色詞。胡蘭成的《前世今生》中曾描述了張對顏色的喜愛:“一天下午,我們倆去附近街道散步,愛玲穿著一件桃紅色旗袍。我說“你穿這顏色真美?!彼f:“桃紅色能讓我聞到那種芳香?!保?007:193)在張愛玲心中,顏色是她對生命感受的闡釋。在她的文章中,顏色詞是刻畫人物,表達情感,創(chuàng)造氣氛的重要方式,因此顏色詞是她文章的又一重要文體前景化特征。
她把手抄在青蓮色舊綢夾襖里,下面系著明油綠褲子。(2009:216)
Translation:She put both hands under her old lined jacket ofdark violetsilk,worn over brightoil-greentrousers.(2007:172)
這句話描述的是女仆小雙。在中文中“青蓮色”應該指“淺紫色”,因為小雙是女仆,穿舊罩衫,張將“青蓮色”翻譯成“dark violet”來表達衣物的陳舊,采用了靈活的翻譯方法讓讀者更好的理解人物角色。
季澤是個結實小伙子,偏于胖的一方面,腦后拖一根三脫油松大辮,生得天圓地方,鮮紅的腮頰,往下墜著一點,有濕眉毛,水汪汪的黑眼睛里永遠透著三分不耐煩,穿一件竹根青窄袖長袍,醬紫芝麻地一字襟珠扣小坎肩,問蘭仙道:“誰在里頭嘁嘁喳喳跟老太太說話?”(2009:224)
Translation:A robust youth,tending toward plumpness,Chiang Chi-tse sported down his neck a big shiny three-strand pigtail loosely plaited.He had the classic domed forehead and squarish lower face,chubby bright red cheeks,glistening dark eye-brows,and moist black eyes where some impatience always showed through.Over a narrow-sleeved gown ofbamboo-rootgreen he wore a little sleeveless jacket the color ofsesame-dotted,purplish-brownsoy paste,but toned across with pearls from shoulder to shoulder.He asked Lan-hsien,“Who's talking away to Old Mistress inside there?”(2009:183)
這部分是描述男主人公季澤的外貌。張在原文中展現(xiàn)了她的中文功底和語言天賦?!爸窀唷保搬u紫”是獨特的中文顏色用法,張將其直譯為“bamboo-root green”,“the color of sesame-dotted,purplish-brown soy”,給西方讀者帶來陌生感,但同時有帶來東方的韻味。
月光里,她的腳沒有一點血色——青,綠,紫,冷去的尸身的顏色。(2009:248)
Translation:In the moonlight her feet had no color of life at all-bluish,greenish,purplish,the tints of a corpse gone cold.(2007:216)
這句描寫的是芝壽在新婚的婚床上的場景,修飾芝壽身體顏色的“青”,“綠”,“紫”翻譯成“bluish,greenish,purplish”而不是“blue,green,and purple”。張是想用尾韻的重復來強調身體沉重的顏色,加強芝壽人生的悲劇色彩,也預示了她暗淡的人生結局。
2.姓名和稱謂
翻譯地道的中國姓名和稱謂一直以來是翻譯中的難點。在《金鎖記》的人名翻譯當中,張采用了西方習慣的韋翟氏拼音,例如:鳳簫Feng-hsiao,玳珍Tai-chen,蘭仙Lan-hsien,七巧Ch'i-ch'iao,云澤Yun-tse。在張愛玲第一部英文小說作品當中,所有的人名都是用韋翟式拼音,但是出版商以英語讀者難以理解中國姓名內涵為由拒絕出版。在那之后,張曾在其《五四遺事》的人名翻譯中做出改變,“周大有”翻譯為“Plenty Own Chou”,“譚金花”翻譯為“Gold Flower T’an”。西方讀者可以通過翻譯了解人物姓名的內涵,名前姓后的這種格式也是西方的習慣。然而在金鎖記中,張部分采用韋翟式拼音翻譯人名,只是將中文發(fā)音翻譯過去,英語讀者無法了解中文人名的豐富內涵。
在《金鎖記》中某些名稱或稱謂的翻譯,張采用增加腳注的方法。
朵云軒To-yünHsüan
(Solitary Cloud Studio)was famous for its fine
red-stripedletterpaper,populardowntothe thirties.
姑奶奶Ku-nai-nai
Honorific for the married daughter of the house.姑爺Ku-yeh
Honorific for the son-in-law of the family.
通過增加腳注,西方讀者可以清楚的理解原文稱謂及其含義,但是讀者不得不中斷閱讀,影響閱讀體驗。在之后張《金鎖記》的改寫版本“The Rouge of the North”中張采用了音譯加闡釋的方法將“姑奶奶,姑爺”翻譯為“Have tea,Gu Ya and Gu Nana,”Bingfa’s wife used the polite terms for the son-in-law and the married daughter of the house,called Master of Miss and Madame Miss(2007:25)。這樣的翻譯方法有三個好處:一是英語讀者可以了解中國稱謂,這有助于中國文化的傳播;二是這種方法可以將原文的音和意都表達出來;三是文中闡釋給讀者帶來流暢的閱讀感受。
除此之外,張還采用了釋義的方法翻譯稱謂。例如:
Old Mistress’brother舅老太爺
Master-in-law舅爺
Third Mistress三奶奶
Second Aunt二媽
這種方法便于英語讀者了解不同人物之間的不同關系,以及與他們相對應的身份,但是讀者需要努力辨別精妙的人物關系。
(三)修辭
張愛玲善于使用修辭,尤其是比喻。她常使用比喻來刻畫形象,描述環(huán)境氣氛,《金鎖記》也不例外。比喻被認為是前景化特征之一。在本文中,主要討論《金鎖記》中明喻和暗喻的翻譯。明喻是用“像”,“似乎”等詞語來將一件物品比喻成另外一個相似物。暗喻是將兩物相比較而沒有明確的指示詞。比喻包含三個成分:本體,喻體,喻意。本體是被比喻的事物;喻體是比喻成的事物或情境;喻意是對比喻的理解。以下將從翻譯方法的角度對文中不同比喻的翻譯展開分析。
1.忠實翻譯
她睜著眼直勾勾朝前望著,耳朵上的實心小金墜子像兩只銅釘把她釘在門上—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標本,鮮艷而凄愴。(2009:226)
Translation:She stared straight ahead,the small,solid gold pendants of her earrings liketwo brass nailsnailing her to the door,a butterfly specimen in a glass box,bright-colored and desolate.(200:186)
這句當中,既有明喻又有暗喻,張采用直譯的方法將本體,喻體忠實翻譯出來,西方讀者可以清楚理解比喻的含義。
你也說句話呀!成日價念叨著,見了妹妹的面,又像鋸了嘴的葫蘆似的?。?009:228)
Translation:Say something!Talking about Sister all the time,now that you see her you're againlike the gourd with its mouth sawed off.(2007:189)
“鋸了嘴的葫蘆”與中文的“悶葫蘆”含義相同,都是指不善言辭的人。翻譯成“its mouth sawed off”非常形象生動,英語讀者也容易理解其含義。
2.省略
大族,長輩動不動就拿大帽子壓人,平輩小輩一個個如狼似虎的,哪一個是好惹的?(2009:229)
Translation:…the Chiangs are a big clan,the elders keepbrowbeatingpeople with high-sounding words,and those of your generation and the next are like wolves and tigers,every one of them,not a single one easy to deal with.(2007:191)
在這句的暗喻當中,喻體是“大帽子”,本體在原文中沒有出現(xiàn),如果將其直譯,讀者會很困惑。張采用省略的方法保全文意,又易于讀者理解。
老媽子通報上來,七巧懷著鬼胎,想著分家的那一天得罪了他,不知他有什么手段對付。(2009:234)
Translation:When the amah announced the visit upstairs,Ch'i-ch'iao wassecretly worriedthat she had offended him that day at the family conference over the division of property and wondered what he was going to do about it.(2007:198)
“懷著鬼胎”與中國成語“心懷鬼胎”含義相同,意思是心中有令人懷疑的不可告人的秘密,張省略了這個比喻,意譯更易于讀者理解。
3.直譯
我是個沒腳蟹,長白還不滿十四歲,往后苦日子有得過呢!(2009:233)
Translation:I'm a crab without legsand Ch'angpai is not yet fourteen,with plenty of hard days ahead.(2007:197)
中文當中“沒腳蟹”是上海方言,指沒能力,沒本事的人,在英文當中很難找到對等的詞。張將其直譯為“a crab without legs”,西方讀者會感到很陌生,但經過理解,還是可以了解其內涵。
得了,你那些狐群狗黨里頭,又有誰是靠得住的?(2009:238)
Translation:Go on!You and thatpack of foxes and dogsyou run with,who is there that's halfway reliable?(2007:203)
在這句中,喻體被直接翻譯成“foxes and dogs”。在中文里,這個成語是貶義,指損友。而在英文中,狐貍可以指聰明的人,狗更是人的好友。在兩種文化當中,這兩個意象的內涵截然相反,因此,這句話的翻譯并不成功,是死譯。將其譯成“disreputable gang”效果更好。
我把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2009:240)
Translation:Youwolf-hearted,dog-lunged cre-ature,…(2007:206)
這個暗喻也是采用直譯的方法,中文的“狼心狗肺”是指沒良心或冷血的人。西方讀者卻很難理解“a wolf-hearted,dog-lunged creature”。因此原文的含義和表達效果完全失去。譯成“ungrateful person”更好些。
4.增補
玳珍道:“當心你那水蔥似的指甲,養(yǎng)得這么長了,斷了怪可惜的!”(2009:220)
Translation:“Be careful of those nails of yours,as slender as scallions.It would be a pity to break themwhenyou'vegrownthemsolong,”said Tai-chen.(2007:177)
在這句的明喻當中,本體是“指甲”,喻體是“水蔥”,喻意是形容指甲像水蔥一樣修長。原文當中并沒有將“修長”這個喻意直接表達出來。在翻譯中,張加上了“slender”一詞,使讀者能更好的理解其喻意。
5.腳注
把我打扮得天女散花似的?。?009:250)
Translation:Really dolled up to look like thecelestial maiden scattering flowers!(2007:219)
T’ien-nü san-hua(The celestial maiden scatters flowers)is the title of a Peking opera made popular by Mei Lan-fang.It is based on an episode from the Vimalakirti Sutra.(2007:219)
為了英語讀者更好的理解本句當中的明喻,張加上了腳注,將“天女散花”的文化背景和內涵傳譯了出來。
6.轉換
她再年青些也不過是一棵較嫩的雪里紅——鹽腌過的。(2009:244)
Translation:Even when she was younger,she did not seem fresh,but waslike a tender bunch of vegetables that had been salted.(2007:211)
在句的明喻中,喻體“雪里紅”是指一種中國特有的芥菜變種。而此句的喻意是指即使是年輕時,也只像不新鮮的蔬菜,因此,沒有必要把“雪里紅”直譯出來,只需把其轉換為“vegetables that had been salted”就可以表達文意了。讀者腦海中也會出現(xiàn)這樣一個女孩的形象。
文體是具有美感和藝術性的語言特點,與文學作品的內涵和美學價值戚戚相關。全文的文體風格是通過不同層面的文體特征呈現(xiàn)出來。通過分析文體,讀者可以更好地理解文章,譯者可以更好的抓住文章特點與內涵。通過對《金鎖記》語音、詞匯以及修辭層面帶有張愛玲作品特色的前景化文體特征及其翻譯進行分析,筆者發(fā)現(xiàn)張愛玲自譯的《The Golden Cangue》在以上文體前景化特征的翻譯上是成功的,她采用了靈活的翻譯方法,如增補、腳注、直譯、意譯等達到不同的目的,使得目的語讀者可以很好地理解原文,了解中國傳統(tǒng)文化特色。同時,用文學文體學的工具來分析文學作品的翻譯是可行的。但是,限于文章的篇幅,以及筆者的個人主觀性,有部分文體前景化特征并未收錄進本文進行分析,期待以后的研究者可以更加全面深入的進行分析、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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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315.9;I207.42
A
1007-9106(2017)02-0159-07
*本文為陜西省教育科學十三五規(guī)劃課題(課題批準號:SGH16H099)。
宋潔(1983—),女,西安外國語大學藝術學院講師,碩士,研究方向為翻譯理論與實踐,英語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