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桂平
太爺爺不知是何方人氏,只聽說他帶著全家狼狽而逃,一路走一路丟,最后把爺爺扔給一家當學徒。爺爺窮,沒人正眼看,只好從逃荒的人群中找了個漂亮姑娘做媳婦,那就是我奶奶。奶奶雖瘦弱,卻精明強干,吃苦耐勞,不僅幫爺爺開荒種地,廣種多收,而且?guī)蜖敔斁蚣毸?,置辦家業(yè)。
爹是長子,爺爺從不讓他干活,只讓他一心讀書。待他長到15歲,經商的姥爺看他穩(wěn)當,便把18歲的女兒嫁給了他。她就是我娘,從此爹便跟隨他的老泰山東奔西走。不知從何時起,爹長出息了:不但來往賬目精細,而且結識的人越來越多;不但公開買賣山貨,而且還暗里鼓搗藥材,讓娘終日惶惶不安。
爹領著娘住在鎮(zhèn)里,那是小日本占領的地盤,進出都要良民證。姥爺家住在離鎮(zhèn)10多里的小山村,那是游擊隊的拉鋸區(qū)。白天鬼子來了游擊隊就撤,夜晚鬼子走了就進,高高的山頭上總有人站崗放哨。因山村不給鬼子納糧,故山村人不能出入小鎮(zhèn)。爹就不停地趕著毛驢車找各種借口來往于兩頭,一邊把村里的土產山貨賣到鎮(zhèn)里,一邊偷偷把咸鹽、藥品之類送往山村。
1941年秋,就是娘出嫁的當年,老天爺開恩,賞賜給山村一個大豐收。高粱醉紅了臉,谷穗壓彎了頭,就連地上跑的雞,房檐飛的鴿也肥得流油。民兵隊長、婦女主任們大小干部,連開會帶動員,讓大家趕緊動鐮開收,怕的是鬼子上山掃蕩。這邊緊鑼密鼓,快割搶收;那邊虎視眈眈,蠢蠢欲動。爹一反常態(tài),悶在家里不出城,不是給這個送禮,就是請那個喝酒。有天傍晚,爹帶著一身酒氣回來,脫去棉袍,悶悶在地上轉悠。娘問爹:“有事?”爹說:“鬼子搶糧?!蹦锏溃骸吧稌r候?”爹答:“明兒?!蹦镏钡卣f:“快報信!”爹說:“全城戒嚴?!钡锊徽Z。突然,爹匆匆翻出娘貼身戴的紅兜肚,用毛筆在上面寫了暗語,喚來趴在門口隨娘陪嫁來的老黃狗,把兜肚系在狗背上,輕輕地撫摸著它,親切地吩咐:“回家?!钡樦腊压贩抛摺?/p>
翌日凌晨,連鬼子帶偽軍百十號人,騎著馬,扛著槍,駕著摩托,套著大車,浩浩蕩蕩向山村進發(fā)。唯一的一條進村“大”路上,鬼子遭遇伏擊;漫山遍崗的崎嶇小道上,百姓們背的背、扛的扛,扯兒帶女藏進深山老林。鬼子損兵折將,一無所獲,氣急敗壞地一把火燒毀了小山村,虜走了沒來得及躲避的豬鴨牛羊……
1942年臘月一個夜晚,寒風凌冽,白毛雪唰唰落地,娘一邊摟著剛剛出生三天的哥哥偎在被窩里,一邊急切地隔窗瞅著屋外,惦念著外出的爹還沒回還。忽然,爹像個雪人似的鉆進屋來,緊跟著躥進一個女人,爹趕緊把她外衣上的雪抖擻干凈,把她塞進炕上早就挖好的地洞里。爹把帶血的尿盆擺在剛剛站濕的地上,又把帶屎的尿布扔了滿地,弄來一盆熱水,假裝洗尿布,遮蓋了因雪化而潮濕粘潤的地面。
片刻,院門被砸得砰砰作響,院內雞飛狗跳。爹故作斯文地披上風衣,拿把大竹笤帚從雪中掃出一條小道,正好把剛踩實的腳印去掉,慢慢拉開門拴。幾個黃狗子沖在前,兩個小日本跟在后,不由分說往屋內闖。爹急急拽住領頭的,指著門頭掛著的紅布條說:“坐月子,血屋,男人不能進!”來者不善,幾個魔鬼頭也不抬就一下擠進來。爹慌忙阻攔,腳步踉蹌中“踢”翻了尿盆,娘也假裝害羞往被窩里縮,照嬰兒屁股上掐了一把,孩子大哭……兇神們在一片狼藉中捂著鼻子,聞著尿臊,踩著泥濘,東挑西翻……臨走撩開娘的被,看了下襁褓中的孩子小臉,罵罵咧咧地又向別處搜查去了。深夜,兩個有“頭臉”的人將那女人接走,順便帶走爹藏在地洞中的許多藥……解放后,那女人成了這個小鎮(zhèn)的鎮(zhèn)長。
算來算去,爹那時剛剛十六七歲,一個白面書生,一個乳臭未干的“毛孩”,竟敢在鬼子面前耍大刀,我為“父親”驕傲!只因爹是參加抗日戰(zhàn)爭的一員,只因我是中華民族的后人……